第四十三章 其實莫須有

武後殺害孫子孫女和武延基並不能停止人們的紛紛議論,人們談論得反而越發厲害。武後越荒淫,反對武後的力量越強大。朝中大臣現在都一齊反對張氏兄弟。張氏兄弟的堂兄弟等妄自尊大,在京都之中為非作歹,到處滋事,一如十年前瘋和尚馮小寶一樣。不過,只要張氏兄弟這些武後寵幸的小人在武後的後宮活動,大臣們也就不聞不問。可是張昌宗與另外兩個兄弟昌儀與同休卻野心越來越大,竟然干涉起朝政來。朝中儒臣目睹小人當道,以為是奇恥大辱。通衢大街之上,已經有人在牆上粘貼反對控鶴府中五郎六郎的文字。

宮廷中的醜聞散播各地,茶館酒肆之中一傳十,十傳百,傳播之快勝似驛馬使之傳遞聖旨。後來《鶴府秘史》竟成了一本野史的名字。魏元忠為人剛直嚴正(見第三十七章),疾惡如仇。有一次張昌宗的家僕滋事被捕,魏元忠當時官居御史大夫,下令將張昌宗的家僕當眾鞭撻。張昌宗有一弟昌期在魏元忠下為輔,指使百姓犯法,因為易之昌宗有權有勢,昌期任意胡為,無所忌憚。魏元忠在昌期的屬員面前,把昌期斥責一番,並且阻擋昌期另調一個肥缺。元忠向武後上奏折稱:「臣承先帝之顧,且受陛下厚恩,不能徇忠,使小人在君側,臣之罪也。」所稱「小人」顯然指張氏兄弟。

如今兩黨的仇恨是公然顯露了。魏元忠只是一心想掃除朝廷的淫邪。他並不是張柬之與姚崇的內圍人物。張昌宗先動了手。他在武後面前控告魏元忠,說魏元忠曾說武後年老,群臣應當迎廬陵王復位。這種控告當然招武後憤怒。還政權與兒子?她只要在世一天,廬陵王休想!

在武後與群小及魏元忠與支持他的那些忠臣之間,這件事成了一場重大的政爭。武後認為這個控告很嚴重,指定大臣開庭審問,廬陵王(哲)及睿宗(旦)都奉命到場。魏元忠將被審問,自行辯護。

張昌宗曾引誘鳳閣舍人張說證明曾聽見魏元忠說過擁立廬陵王。張說那時官居五品,張昌宗曾答應幫忙使張說陞官。張說為人聰慧,答應照辦。

各大臣已會集在前廳之中,就要進入正廳了。御史中丞宋璟為人性情暴烈,這時他向張說說道:

「你若助桀為惡,陷害忠良,那太可悲。你有什麼可怕呢?怕姓張的那兩個巾幗婦人嗎?這是我們的一場政爭,為了我們大家,堂堂正正地和他爭,自有天下公論支持我們。我先支持你,跟那些婦人相爭,即使遭受貶謫也光榮。怕什麼!」當時有些儒臣在場,史學家劉知幾也在。

劉知幾說:「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你善自選擇吧。」別人也勸他要反對張昌宗。張說一看大家無不反對張昌宗,不管答應沒答應張昌宗,現在決定與大家合作。

魏元忠現在走進來,一臉怒氣。一見張說,他說:「你來反對我魏元忠,好畜生!」魏元忠一向是個奇人。

張說道:「大人何以說這種話!請相信下官,不必懷疑。」

鐘聲響了,話不能再說下去。大臣們魚貫而入。

這場博學儒臣與那些無知小人之爭真是有趣。武後開始問張說聽見魏元忠說過什麼。張說正想回答。張昌宗暗示他道:

「好,說吧!」

張說道:「回奏陛下。在陛下面前,張昌宗實在逼迫臣說他要我說的話。他在外面所作所為陛下也可想像得到了。如今在兩位殿下和各位大臣之前,臣要鄭重言明:臣從來沒有聽見侍中大人說過要擁立廬陵王反對陛下的話。那是張昌宗要臣說的。臣敢說,那種話純係捏造,並非事實。」

張昌宗一聽,不勝驚愕,不知說什麼好,大怒之下,脫口而出:「張說與魏元忠本是一黨,同謀造反!」

武後說:「這種控告非同兒戲,如無證據,不可亂說。」

「我有證據。」

「什麼證據?」

「有一次我聽見張說向魏元忠說魏元忠是周公,或者是應當作周公。」

各大臣一聽鬆了心,不禁啞然失笑。因為周公是聖人,是孔夫子心目中的古今完人。張昌宗本意是說魏元忠懷有野心,想做權位顯赫的周公。其實周公輔成王,忠心為國,向無不臣之心,為歷史上之聖人。如以人比周公,乃是表示致敬之意。

張說回答道:「張昌宗不熟讀經史,真是憾事。魏大人回朝之後,臣前往致賀。以周公之盡瘁國家相勉。為大臣者不以周公為法還當傚法何人呢?」

全庭大笑。張昌宗侷促不安,向武後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武後大怒道:「張說,你這個朝秦暮楚的小人!」於是令人將魏元忠及張說帶出,改期再審。

次日,再行審問,張說供詞毫無改變。現在各大臣及王公須要共同審問張說。武後的侄子武懿宗也參與審判。

魏元忠的案子成了公眾關心的問題。各大臣都極力支援他。魏元忠永遠是一個風波中的人物。他前次遭武後赦還重予重用時,黎民百姓大喜,盛讚武後有知人之明。如今很多大臣向武後上本,其中也有桓彥范(桓為狄仁傑向武後保薦的),各大臣一齊向武後以生命保證魏元忠的忠貞。

可是,枕邊的一聲低語勝過公庭上的一場雄辯。武後一向喜愛魏元忠,如今依然未變。可是不能教她的寵臣失去面子。不管魏元忠有罪無罪,她又把他貶謫出京。

魏元忠來向武後辭行。他向武後說:「臣已年邁,此番離京,恐已不能生還得見陛下。請陛下聽臣忠言。將來總有一日陛下想起魏元忠,想起魏元忠的話來。」

武後藹然問道:「為什麼呢?」

這時張易之張昌宗都在殿中,魏元忠即手指二張說:「將來使陛下蒙害的必是此二小子。」

說罷向武後告別而去。

魏元忠去後,武後很感傷,說道:「元忠走了!」

但是這件事並未完結。這件事有失公正。魏元忠是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貶出京的,只是衝撞了武後的寵臣罷了。當年朝臣被謫離京時朋友們總是在城外餞行。魏元忠出京之時,八個朋友為他餞行。張昌宗捏造了一個「蔡明」的名字上書向武後告密,說魏元忠離開京都之日,與八個朋友在京都城外一同謀反。

那幾個朋友都是官卑職小,武後指定一個大理寺卿審問那八人。並派一個官員去吩咐那個大理寺卿說:「陛下說這是一件小案子。審問一下回奏就好了。」

可是那位大理寺卿懷素並不以為這是件小案子。他不肯站在要謀害魏元忠的那一邊,而且他對魏元忠是非常敬重的。因為張昌宗對那八人控告的罪狀如果成立,魏元忠很容易在外遇害,無人能夠援救。武後,也許是張昌宗又傳話來:「事實很明顯,何以延遲如此之久。陛下已經不耐煩了。」

懷素不得已,去見武後。懷素無法找出原告「蔡明」是誰,也無法知道他的職位。

武後說:「我也不知道『蔡明』是誰。有這封信還不夠嗎?」

懷素回答道:「回陛下:如不得原告審問,臣無法定案。」

武後說:「根據信裡的話判就可以。不必問原告了。」

懷素說:「臣不能以一張紙為證據。因為也許根本就沒有『蔡明』這個人。沒有原告,沒有證據,臣不能判案。一封無名信是不足為憑的。」

武後說:「那麼你就放任被告叛國賊們逍遙法外嗎?」

懷素道:「臣豈敢!只是魏元忠為陛下大臣。他離京之時,朋友們顯然是為他餞行。臣良心上不相信魏元忠叛國。陛下如欲將他置之死地,陛下自有此種權柄。只要下一道聖旨就行了。如果陛下要命臣以大理寺卿之職判他有罪,臣不依法律是無法判案的。」

武後問:「你意思是說依照法律他們無罪,應當釋放嗎?」

懷素奏道:「回陛下:臣愚鈍,實在看不出那八人身犯何罪。」

如今事實很明顯,武後即便要判這位大理寺卿有罪也頗為棘手。她只好把這件案子擱置下去,以其他方法向張昌宗施以恩寵,安慰他一番便了。

魏元忠這是第三次被謫,將來還要再被重用,比以前更蒙恩眷,更受尊崇。

《武則天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