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世

蘇州,這被譽為「地上天堂」的城市——我的故鄉,又名吳縣,這「吳」字的來源,是由於春秋時吳王建都於此而得的稱呼。當時的蘇州是它歷史上最光榮、最燦爛的一頁,後來吳雖被越所滅,這一段吳、越之爭的史實,不但今人常道,而且也被編入了戲劇。吳國雖亡於夫差之手,而吳縣的名稱卻因襲至今未變。再談「顧」姓的由來,卻又與越國有密切的聯繫呢。吳、越之於我鄉、我姓關係如此之深,不得不在此略談一談。原來「五霸」之一的越王勾踐的領域,在當時記載上只說明北至山東琅琊,而未指出西南部的界限,當然不止於發祥地會稽,從《漢書》上「百越」的記載就可證明。百越原是分佈於閩、粵一帶的越王支系,其中一支名東越,本盤據於福建沿海,其氏為騶。及漢武帝封東越王搖之子期視於顧余山(江陰山名),乃改姓顧氏,這是江南顧姓的起源,由此可斷言我的遠祖是越王支系的後裔呢。自漢以來,史書上屢見有聲名澎湃的江南顧氏的記載,如東漢時的顧綜,三國時的顧雍,南朝梁時的顧野王,唐朝顧況和明代顧鼎臣、顧亭林等是。雖然因為譜牒失散,已無明文可考這些聞人與我先祖的關係如何,然而從我先祖明末清初卜居地唯亭與「二顧」的故鄉昆山相去如是之近,多多少少沾些血統上的關係。

在清光緒年間所修的《重修顧氏家譜》中,第一位先祖是明朝成化年間的允齋公,此公以前的遠祖惜已失傳,無從探究了。允齋公時,我家是唯亭鎮上的一位大地主。允齋公傳子東山公,再傳到小山公,三傳到蘭台公,都是耕讀傳家,過著富裕舒適的地主生活,安居樂業,無所掛心。及蘭台公晚年,當明萬曆年間,不知他為了什麼,從唯亭遷居蘇州,從此我家是城裡人了。雖然家庭經濟的來源仍仰賴田賦,然生活的方式卻由富農而轉為市民,這是我家的第一次大轉變。

蘭台公一傳而至岳宗公,再傳而至大來公、松交公堂兄弟,那時已是清朝初年。松交公是我們先祖中鋒芒畢露的傑出人才。當順治皇帝初次舉行會試時,他就用舉人的資格前去應試了,結果取得了進士的身份,以後歷任浙江山陰知縣、山西靈壽知縣和吏部考功司員外郎諸職。他喜歡文學,和吳梅村、龔芝麓等名士交好,公餘從事於韓昌黎、溫飛卿詩集的註釋,這書是後來被收入《四庫全書》的。晚年住在家裡,巡撫朱國治挾了嫌怨,把他株連到「哭廟案」內,幾乎同金聖歎一起送命,幸而皇帝明白,把他釋放了。從他開始,我先祖乃由普通士人而步上仕宦之途,這是我家的第二次轉變。

松交公時代不僅是我先祖史上最顯耀隆盛的一頁,也是族中人口最興旺的時期。松交公娶四妾,生十一子,這在家譜上是空前絕後的。人多並不足以稱榮,而當時文風豪氣的充溢,卻是頗足自讚的。例如當時風行的雅事——建造私人花園,玲瓏的假山,寬闊的池塘,奇花異草和三數果木雜羅其間,完全以人力造成的庭園,確實是競相傳為美談的。松交公時我家竟造了七個花園——雅園、依園、秀野草堂、學圃草堂、寶樹園、自耕園、浣雪山房,規模都相當宏大,其中尤以松交公自己在舊學前造的雅園、第十子迂客公比連雅園造的依園、幼子秀野公在因果巷造的秀野草堂和大來公在懸橋巷內造的寶樹園為最著。依園內有南北朝梁代妙嚴公主的墳墓,我幼時還去看過一次呢。松交公諸子之間以迂客公和秀野公最風雅,都從事於刻印書文。而二者之中又以秀野公為著,他印有《元詩集選》,後來修《四庫全書》時把它收了進去;又印有《秀野草堂集》,更是洋洋大觀,可惜家中不曾存得原刻本,只有一部翻印本。及康熙帝下江南時,風聞我家文風之盛,乃譽曰「江南第一讀書人家」。其時我家的氣勢,本已很可觀,及得此崇譽後,更有不可一世的氣概,不但在大廳上高高懸掛著「江南第一讀書人家」的大匾,凡與親友交往的名片、禮券、禮匣上都印著這一句話,以示榮崇。秀野公確不負此譽。秀野公號俠君,極嗜酒,家中每有客來,必先敬以酒二盅以代茶,俟主賓歡飲後,始敘正事,故當代人送他一個綽號曰「酒帝」,他的酒量自可不言而喻。又好刻印,所以他造的花園因此得名。現在秀野草堂已成了我家的祠堂。當時雄偉奇觀的七個花園,而今除了寶樹園尚存得有枯塘一隅的廢墟外,都已無跡可尋了。遙念當日情況,不免令人有滄海桑田之感!

雖然,名震一時的秀野公並不是我的直系祖先,但我家從他以下歷代都以他而自豪。大來公更不是我的嫡系先祖,然而我卻降生成長並承有他的遺產——寶樹園的一部分呢。

松交公第四子巖卜公,名用霖,是我的直系先祖。他雖沒有像他兩位幼弟那般印書築園的風雅事跡留傳後世,這是因他中舉後就開始仕宦生涯,沒有在家鄉久居,當然無此閒情逸趣,曾任湖南寶慶府知府。巖卜公傳子魯常公,也是翰林出身。當接任寧夏府知府時,遂舉家徙寧夏,不幸該處地震,全家殉難,帝皇恤其因公殉身,追封為太僕寺少卿,得到了相當高崇的官職,族中聞訊,悼亡之心更切,除立祠堂以資紀念外,其兄弟恂如公將己子嗣於他名下,以繼其香火。這位嗣子列圃公,是先祖中一位名宦,曾任湖北德安府知府。乾隆末年,做甘肅洮州同知時,年已越七十,行當退休養老之際,突然厄運天降,由於布政使王亶望監賑案的牽連,以致連坐,竟而充軍黑龍江,風燭殘年,何堪當此慘遇,卒客死他鄉!他在潘氏巷舊址的家,亦因而被抄封,其眷屬無可奈何,乃遷居寶樹園。後來列圃公的孫子少游公把他的靈柩運回家鄉,安葬於虎丘附近。父子二代所遭之運命,可算是同樣的悲慘了。從列圃公遺眷遷入寶樹園始,我直系先祖乃世代卜居於懸橋巷裡,但這實在不是光榮的遷徙,而是家道中衰的開始,因自他獲罪以後,我家累代仕宦之途,既致中斷,而家中歷代所積蓄的財寶,亦被搜括一空,我家頓由富宦之家一降而為平民,充溢著衰頹的氣氛,這是我家的第三次大轉變。

經此人亡家破的慘遇後,列圃公之子除為生活鞭笞而工作外,毫無精力來復振祖業。再傳到少游公,家境仍是赤貧如洗,又不仕,何由而振興呢?

少游公有二子,即雨香公和蓉庵公,雨香公的事跡不詳,因為他無子嗣,無人記傳其事。蓉庵公則曾出外,生子東生公亦曾跋涉廣西。東生公生仞之公名元昌及廉軍公名之義,兩位都是當時的秀才,太平軍打到蘇州,避居鄉間多年,仞之公竟因而在鄉間娶親,也竟娶到一位極其精明強幹的女子,就是影響我人生最大的嗣祖母,詳情當另辟一章專門記敘。及後清兵克服太平軍,整個蘇州城市遭到了歷史上空前的浩劫,我家的受害自是不免,所以先祖由鄉間歸來時,見到的是家徒四壁和荒園在那裡等候原來的主人回來重整家園,但這談何容易?迫於生計問題,於是兄弟二人馬上拋棄了書本,從事工作。仞之公就開了一個藥店並代人管理賬目,廉軍公則開始了幕賓生涯,結交名流雅士。這樣,昆仲二人總算擔起了家庭的重擔,也略略修葺了荒園破屋,然昔日的豪華,終已是摧殘殆盡,不能復觀了。廉軍公生子虯公和子蟠公,就是我的父親、叔父。因仞之公無嗣,我的父親就嗣了過去。我父親是秀才而優貢,經過殿試後,就做了安徽候補知縣,正準備走上仕宦之途時,辛亥革命旗鼓揭發,知時勢已變,乃退休故居,但不久因生計窘迫,不得已乃接任南京造幣廠文牘之職。及民國二年改任杭州仁和場鹽運署課長,後直至廿五年告老退休止未有調動,因之得稍置薄田,修建屋宇,並略購置古董字畫以供賞玩,家道遂進入所謂「小康」的境界,廿七年春病逝故鄉。我上無兄姊,下無弟妹,而我自抗戰軍興後輾轉入川,遂不克親視入殮,竟使家父含恨以終。我叔父生有二子,一名誦濟,一名誦震。叔父因投資公債虧折,憂憤而早逝。堂弟誦震於民國廿六年隨所屬機關松江徙至江西,病死客鄉。誦濟於60年代去世。

憑著記憶,先祖的事跡僅能記下這一些,但由這模糊簡略的東鱗西爪中,尚可窺見一個大概,至少從中可以提出兩點:一是從先祖直到我本人,都是很少閒居家鄉的,這與普遍的憚於奔波而好享受定居生涯的故鄉人性格截然不同,所以中國雖大,而內部十八行省都佈滿了先祖及我的足跡。雖不必引以為榮,確在族中算得是一特點。一是歷代人口的稀少,松交公一房例外,尤怪的是長房往往絕嗣,一再由次房立嗣,而終不旺盛。就是我,現在也算是長房唯一繼承人了,迄今既無弟兄,又無子嗣,只有二女,因此堂弟第二子在我父親在日已嗣於名下,而堂弟則子女繞膝,真是咄咄怪事!

《顧頡剛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