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把關於遙遠將來的想法和可能的教育革命擱置一邊。我們現在必須為將要出現的哲學家抱有一些什麼祝願?在需要的時候,要做些什麼準備功夫,好讓他有最佳的機會能有叔本華式的存在?叔本華式的存在肯定很不輕鬆,但起碼可以活得下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要去做的,以讓這位哲學家更有可能對其同時代人產生影響?要清除哪些障礙,以讓他的榜樣能夠充分發揮作用,讓這位哲學家能夠教育其他哲學家?在此,我們的思考就轉到了實際的困難。
大自然永遠都著眼於廣泛的效用,但卻不懂得如何發現最好和最巧妙的手段、方法,以達到其目的。這是大自然的一大痛苦,大自然也正因此是憂鬱的。大自然想通過產生出哲學家和藝術家,讓人們對存在能有一個解釋、看到存在的含義——這出自大自然要解救自身的渴望,是確定的。但這些哲學家和藝術家,其產生的結果和效用,卻幾乎都是那麼的不確定,那麼的微弱和無力!真要產生出效果的話,那可是絕無僅有!尤其是哲學家,大自然在試圖以其達到廣泛效用方面是相當茫然的;她的手段似乎是試探性、忽發奇想似的;這樣,大自然就無數次地目標落空,大多數的哲學家都沒有帶來廣泛效用。大自然的行事就像是鋪張浪費,但那卻不是闊豪的胡來,而只是生手、笨拙所致。可以認定,大自然如果是一個人的話,那她就會免不了對自己及其笨拙惱火。大自然把哲學家就像箭一樣地射向人類。大自然也不瞄準目標,但她希望射出的箭能終於掛上某處。大自然卻失敗了無數次,已經是大為光火。大自然在文化領域,就如同她在植物和播種方面,是同樣的浪費。她是以廣種薄收和甚為吃力的方式實現其目標:這樣的話,她就耗費了太多的力氣。藝術家之於這藝術家的鑒賞者和愛好者,猶如一門粗重的火炮之於作為目標的一群麻雀。只是為了掃走一點點雪,而掀起了一場大雪崩;只是為了打掉那人鼻尖上的蒼蠅,而把人也打死了——這些都是幼稚的行為。藝術家和哲學家就是證明,足以反駁了大自然的手段與目的是相符和相宜的,雖然這些證明也絕佳地證實了大自然的目的極具智慧。大自然永遠只命中寥寥可數的幾個目標,但她本來應該擊中所有的目標才是。甚至那幾個目標,也不是以哲學家和藝術家射出其箭矢的同等力度被擊中。藝術作為原因和藝術作為效果,差別如此懸殊,這是很悲哀的事情。藝術在作為原因時極具威力,但其效果卻是瘸了腿似的,空留餘音!藝術家根據大自然的意志,為了他人的利益而創作了作品。這是毫無疑問的。儘管如此,他知道任何其他人都不會像他那樣理解和熱愛他的作品。因此,由於大自然手法笨拙,所以,更高和程度更甚的愛與理解,對於生成更低和程度更遜是必須的;更偉大和更高貴的,是生成那更渺小和有欠高貴的手段。大自然並不是個精明的管家:她的支出遠甚於收入。終有一天,大自然會把自己的財富揮霍殆盡。這管家本來可以安排得更理性一點,定下這樣的家規:少點的花費,百倍之多的回報。例如,少一些藝術家,這些藝術家的能力也弱一些;與此同時,有著許許多多的受眾,並且這些受眾也更有能力。這樣的話,藝術作品作為原因,就能得到百倍之多的效果迴響。或者,人們起碼期待原因與效果能夠相等。但大自然卻遠遠沒有這樣的期待!常見的情形就是:藝術家,尤其是哲學家,就好像是碰巧生於他們的年代,恰似些隱世者,或者是散兵游勇,是掉隊的流浪者。我們只需真心地想一想,叔本華是多麼偉大,而他的影響又是多麼微弱,多麼荒謬!對於我們這一時代任何一位誠實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看到叔本華就好像是偶然生於我們這個年代,看到不知是哪些力量或者欠缺力量在作怪,以致叔本華的影響日漸式微——沒有什麼比看到這些,更讓我們感覺羞恥的了。首先,是沒有人讀他的書,這持續了很長的時間。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文壇永遠的恥辱。然後,讀者有了,但叔本華早期的公開宣傳者卻力有不逮。當然,還有就是(在我看來)所有現代人對書的麻木。人們根本不再願意認真對待書籍了。慢慢又有了一種新的危險,這危險出自人們多方企圖把叔本華改頭換面,以將就這衰弱的時代;或者把叔本華當作是一些具有異國情調、有別樣刺激氣味的香料,彷彿那就是某種形而上的胡椒面。雖然叔本華大名已逐漸為人所知,並且我相信現在知道叔本華名字的人,已經多於知道黑格爾名字的人,但是,叔本華仍然是個隱世者,他至今仍然沒有發揮出作用!如此成功阻止叔本華發揮影響,其殊榮卻一點都不屬於叔本華的那些真正的對手和反對叔本華的狂吠。這首先是因為這些人極少會堅持讀完叔本華的書,其次是因為他們會把強忍住堅持讀完叔本華著作的人,直接拉到了叔本華的那一邊去。因為誰又會讓一位賣驢子的人攔住,不讓跨上一匹漂亮的駿馬——儘管這賣驢者極盡本領貶馬吹驢?
誰要是在這時代的大自然中認出非理性,那他就要尋求手段以助大自然一點點的力量。他的任務將是讓自由思想的人和深受這個時代之苦的人認識叔本華;把他們集合起來,通過他們以發起一股潮流,以眾人之力幫扶在應用哲學家方面至今一貫笨拙無能的大自然。這樣的人將看清:那些妨礙偉大哲學發揮作用的阻力,與妨礙生成偉大哲學的阻力是同一樣的。正因此,他們應該把目標定在為叔本華的再生鋪平道路,亦即為哲學天才的再生鋪平道路。但那些從一開始就抗拒叔本華學說的影響和傳播的人,那些到最後想極盡手段以破壞哲學天才重生的人——這些一言以蔽之,都是當今人性中的乖戾、反常成分。這也是為什麼所有形成中的偉大人物,都必須耗費讓人難以置信的精力,以隻身殺出這些乖戾、反常的重圍。他們現在踏進的世界,籠罩著荒唐和胡說八道。那的確不必是宗教的教條,而只是諸如此類甚有荒唐味道的概念:「進步」、「普遍的教育」、「民族的」、「現代化國家」、「文化鬥爭」,等等,等等。確實,我們可以說,所有的那些泛泛字詞現在都帶有某種人為的、非自然的裝飾。因此,我們那更加清醒的後世會極其嚴厲地指責我們是畸形和顛倒的——儘管我們如此高聲吆喝著我們是多麼「健康」。古代器皿之所以美麗,叔本華說,就是因為那些器皿,以如此天真直白的方式表達了它們是什麼和將作何用途;其他的古代器具莫不如此。看著這些東西,我們就會想,如果大自然真要做出這些花瓶、陶罐、燈具、桌子、頭盔、盾牌、鎧甲,等等,那它們就會是這個樣子的。反過來也是一樣,誰要是在今天看看幾乎每一個人是如何忙活著藝術、國家、宗教、教育(為了很好的理由,就更不用提我們的器皿了),那就會發現在人們那裡,有著某種程度上未開化的任意性和在表達上的誇張;而形成中的天才通常恰恰要面對的,就是他這時代充斥著的奇異概念和怪誕需求。這些是鉛一樣的壓力,經常就在他們要動手拉動犁頭開耕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按壓著他們要抬起的雙手;甚至他們最高的作品,因為要發力破土而出的緣故,所以也在某種程度上打上了這種力壓之下的痕跡。
在我搜集和總結種種能夠幫扶一個天生哲學家的條件時,我注意到了某些奇特之處;我這裡所說的條件,意思就是在這些條件下,加上至好的運氣,一個天生的哲學家至少就能夠免遭上述那些時代乖戾風氣的壓迫。那奇特之處就是這些條件,部分恰恰就是叔本華賴以成長起來的條件,起碼總的來說是這樣。雖然也不缺與此相反的條件,例如,在他那虛榮和愛好文藝的母親身上,時代的那種乖戾和反常可怕地逼向叔本華。但是,叔本華父親那種高傲的、共和式的自由性格,就彷彿是把叔本華從他母親那裡解救了出來,並給了他一個哲學家所需要的首要東西:一副硬朗、不屈的男子漢氣概。叔本華的這位父親既不是官員,也不是學者。他帶著他的小孩多次遊歷國外。所有這些,對於一個不是要認識書而是要認識人,不是要應該學會敬重一個國家而是要應該學會敬重真理的人而言,都是有利的條件。叔本華及時地學會見怪不怪地對待,或說學會敏銳地看出各民族的局限性。他居住過英國、法國、意大利,與他居住過自己的祖國沒有什麼兩樣;他與西班牙的思想精神也不乏親近。總的來說,叔本華對生為德國人並沒有感覺到無上光榮;我不知道在一個新的政治環境中,他是否就會有別樣的感覺。眾所周知,叔本華認為國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抵禦外侮、抵禦內亂和抵禦提供抵禦者。如果人們捏造國家還有除了提供抵禦以外的其他目的,反而輕易就會危及國家的真正目的。這就是為什麼叔本華立下遺囑,把自己的財產留給了在1848年中為維護社會秩序而戰鬥、而倒下的普魯士士兵的倖存者。此舉讓所有那些所謂的自由派分子感到震驚。很有可能從現在開始,人們會越來越把對國家及對國家的義務這樣的簡單理解,視為顯示一個人具有更高思想水平的標誌。這是因為誰要是懷著「哲學的激情」的話,那就已經不會有時間再有那「政治的激情」;並且,他就會很聰明地小心不要每天閱讀報紙,或者更不要服務於任何一個政黨;雖然一旦他的祖國真處於危難之中,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他的崗位上。在任何一個國家,如果政治家以外的其他任何人都必須去關心政治的話,那這一國家工作的管理和安排,就是相當糟糕的,這國家也活該給許許多多的這些政治家葬送。
叔本華得到的另一得天獨厚的條件,就是他並不是從一開始就確定要長大成為一名學者,而是確實在一個商行中工作了一段時間,雖然那種工作違反他的心意。無論如何,叔本華在整個青少年時期都呼吸著大貿易商行的自由空氣。學者是永遠成不了哲學家的,因為康德本身也無力成為哲學家。儘管康德有其與生俱來的天才的湧動,但一直到最後都彷彿處於只是蛹的狀態。誰要是以為我這樣說康德,就是對康德不公平,那他就是不知道哲學家是什麼。哲學家不僅是一個偉大的思想者,而且還是一個真正的人;又有幾個學者成為了真正的人?誰要是讓概念、意見、過去、書籍擱在自己與事物之間,也就是說,誰要是誕生於最廣泛意義上的歷史之中,那他就永遠不會直接看視事物,他自己也不會是直接被看視之物。但這互相交錯的兩個條件,卻是哲學家必備的,因為大部分的教誨,哲學家必須從自身獲得,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是那整個世界的寫照和縮寫。如果一個人是通過別人的看法來察看自己,那毫不奇怪的就是他在自身所看到的只是別人的看法!學者正是這樣子的人,就是這樣子地生活和觀察。相比之下,叔本華卻有著說不出的好運,不光是近距離在自身看到了天才,而且還在自身之外,在歌德身上看到了天才。通過這兩重的映照,他學到了、也智慧地從根本上明瞭了所有的那些學者的目標和文化。得益於這些經歷,叔本華知道了藝術的文化所渴望的自由和強有力的人,必須是個什麼樣子。有了這樣的眼光以後,叔本華還能有多少的餘興,以現代人的學者或者虛偽的方式,致力於所謂的「藝術」?叔本華看到過更高一級的東西:那一可怕的、超越此塵世的審判場景;在那裡,眾生,甚至最高級的和最完美的,也將被掂量一番,並被發現太輕;他看見了聖者是存在的裁判官。我們一點都無法確定叔本華早在什麼時候就已經看到了這幅畫面,並且給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稍後在他的所有作品裡,他都試圖臨摹這幅畫面。但我們可以證明這個年輕人在年輕的時候,並且也相信他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看見了這驚人的一幕。他在稍後從生活中,從書本裡,從科學的各個王國所吸收的一切,對於他而言,差不多就只是顏料和表達的手段而已。甚至康德的哲學也只是排在首位的、特別的一套詞語工具而已——以此工具,叔本華相信能夠更清晰地表現他所看到的那幅畫面,正如佛教和基督教神話也不時被他用於同樣的目的一樣。對於叔本華來說,只有一個任務和成千上萬的手段以完成這一任務;只有一個意思和無數的圖形文字以表達這一意思。
叔本華能夠真正為完成他這樣的一個任務而活,可以謹守自己的座右銘「把一生都獻給真理」,不需承受日常生活的平庸壓力——這是叔本華存在的美妙條件之一。人們都知道叔本華為此是以多麼輝煌的方式感謝了他的父親。而在德國,吃理論飯的人,通常為了完成其學科的職業生涯而以自己的純粹人格為代價,求名求地位,成了一個「考慮周全的傻瓜」,對有影響力和身處高位的人,則處處小心謹慎,曲意逢迎。叔本華對數不勝數的學者有過很多冒犯,但不幸的是,所有那些都及不上這樣的冒犯:叔本華與他們並不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