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啟昌
俄國文豪托爾斯泰(1828—1910)在1869年完成了《戰爭與和平》以後,就一頭扎進了叔本華的哲學世界中,並馬上為之深深陶醉。在托翁寫給他的一位好朋友費特的信裡,托翁是這樣說的:
你知道這一個夏天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那是對叔本華著作的心醉神迷和連續不斷的精神愉悅,這種陶醉、愉快是我所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我已經叫人把他的所有著作都湊齊,現在就正閱讀這些著作(我還讀康德的著作呢)。我看還沒有哪個學生像我這樣在一個夏天裡,學到一門學科這麼多的內容。
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改變看法,但目前我敢肯定:叔本華是無與倫比的。
你說過叔本華就某些哲學問題寫過一些東西,並且還寫得不錯。你的意思到底是什麼?什麼叫寫出了一些東西?那可是反映了整整一個世界啊,那種清晰和美感令人難以置信。
我開始翻譯他的著作了。你也開始這項工作,好嗎?我們可以聯名發表這些譯作。我一邊讀著叔本華的書,一邊就在想:這個人的名字怎麼可能還不為人所知呢,這簡直是讓人無法想像的事情。
托爾斯泰買回一張叔本華的肖像,把它掛在了自己的房間,就像瓦格納同一時間所做的那樣。托翁始終沒有改變對叔本華的看法,叔本華的哲學始終成為托翁看待事物的一個坐標。他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叔本華的哲學已把我們帶至哲學所能把我們帶至的極端。
另一位深受叔本華思想影響的俄國文豪是屠格涅夫。根據學者瓦裡基所寫的《屠格涅夫與叔本華》:
從19世紀60年代起直至逝世為止,叔本華就是屠格涅夫所喜愛的哲學家。叔本華的哲學成為一個甚有價值的框架——以此屠格涅夫整合自己的觀點。
另外,屠格涅夫的傳記作者薩皮洛也舉出例子:
屠格涅夫深受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影響。叔本華關於性愛本質的觀點對屠格涅夫所發揮的影響,其明顯例子見於屠格涅夫的《春潮》和《愛的凱旋》。叔本華的思想在屠格涅夫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例如,人們總是誤以為能夠在這世上尋覓到幸福,而其實,幸福只是免除了苦痛而已;一旦免除了苦痛,無聊就露面了。這樣,新一輪的爭取滿足又告開始。
根據法國作家左拉的傳記作者約瑟森所說,左拉寫過一部完全是叔本華式的小說,並且名字是諷刺性的《生活的快樂》。在書中,主人公時常琢磨:
左右著這一世界的意欲所玩弄的花樣,生存意欲的盲目和愚蠢,還有就是痛苦的所有生命。
莫泊桑的傳記作者依諾圖斯告訴我們,莫泊桑
承認自己是叔本華的崇拜者。莫泊桑對形而上學說的好奇,由於讀了叔本華的著作而大為增強。叔本華的哲學還成為了莫泊桑的現實、感性的故事、小說的潛流。
在小說集《羊脂球》中的一個故事《在一個死人的周圍》,就是與叔本華有關的,並且,故事中所用的大都是贊語。
偉大的法國意識流作家普魯斯特也深受叔本華的影響。從亨度斯寫的《閱讀普魯斯特指南》,我們可看到普魯斯特是「叔本華的崇拜者」;他喜用「讓人聯想起叔本華的語言」。例如,在描繪與戀人在一起的快樂時,「那更多是苦痛的消除,而不是肯定性質的快樂」。甚至「普魯斯特對生活的看法也與叔本華的看法大同小異」。還有其他眾多的細節,也反映出如果普魯斯特不是受了叔本華的影響,那就是兩人英雄所見略同。普魯斯特的一段著名描寫,就是《追憶逝水年華》的主人公在嗅到一種小糕點的氣味時,不禁回想起往昔欣賞這小糕點的美妙時光。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叔本華的關於氣味與回憶關係的言論:
有時候,逝去已久的一幕往事似乎在沒有明顯原因的情況下突然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們的記憶裡。在很多情況下,這有可能是因為我們嗅到一縷淡淡的、還沒有進入我們的清晰意識的氣味,情形就跟我們當年嗅到了這一氣味一樣。這是因為氣味尤其容易勾起人們的回憶。
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喜愛和接受叔本華的思想,那是因為哈代本身就有自己的直覺和洞見,而這些東西與哲學家叔本華的思想不謀而合。此外,叔本華的思想為哈代自己的想法提供了一個完整的思想基礎。這是研究哈代的英國學者貝裡的觀點。根據貝裡所言,《德伯家的苔絲》是哈代讀完叔本華以後寫出的作品。這一作品與叔本華的悲觀思想相當吻合,叔本華的名字甚至還在書中出現。另外,叔本華對音樂的見解還通過哈代對苔絲聽到音樂時的描寫反映出來。叔本華對催眠、哭泣等的見解也在這部書中一一以另一種方式重現。
另一位受到叔本華思想影響的偉大的英語作家是約瑟·康拉德。在《回憶康拉德》中,同樣是作家的高爾斯華綏說:
康拉德讀過很多的哲學著作。叔本華的著作在二十年前或者更早就已經給他以很大的樂趣。
在《康拉德信件》的前言中,瓦特斯是這樣形容康拉德那種貫穿其信件和小說的悲觀主義:
康拉德認為改良最終都是徒勞的,因為人性是自私和殘暴的……甚至對此的意識都會被視為罪惡,因為對我們人的條件的審視會消除我們以為擁有自由、可以改進我們生存狀態的幻象。
德國作家托馬斯·曼在20歲左右就發現了叔本華這位他畢生崇拜的哲學家。那是觸電式的經歷,就跟尼采初次發現叔本華的經歷一樣。
我斜躺在沙發上,整天地閱讀叔本華的《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我是那樣地狼吞虎嚥這部魔幻般的形而上學說……一個人在一生中也只有一次是這樣的閱讀。我可以馬上就有機會表達我的感覺、表達我的感激,用詩意的方式……那是我的一大好運。
托馬斯·曼到了63歲以後寫了一篇評論叔本華的文章,目的就是要:
喚起在今天不大為當代人所知的一個人,重新思考他的思想。……叔本華有其現代的意義,甚至有其將來的意義……曾幾何時,叔本華的哲學風靡一時、盡人皆知,然後幾乎被人們所遺忘。但他的哲學仍然在我們的時代產生著成熟的和人性化的影響。
其他的一些名作家、詩人,例如俄國作家契訶夫、英國詩人艾略特、英國小說家毛姆、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等,都在其作品中或者書信中流露出對叔本華哲學的迷醉。在契訶夫寫的一個劇本裡,甚至出現了叔本華的名字。
在當代的作家當中,阿根廷名作家博爾赫斯也深受叔本華思想的影響。這是叔本華研究專家麥吉對此的描述:
在不久前見到博爾赫斯時,我向他提到我準備寫一部關於叔本華的書。他聽到這消息以後很興奮,並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叔本華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說,是閱讀叔本華著作原文的渴望,促使他學習了德文;並且,每當人們問他——這是經常的事情——既然他這樣喜歡細膩、複雜的結構,為何從來不曾嘗試把隱藏在他的作品背後的世界觀作出系統的闡述,他的回答是,他沒有這樣做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叔本華已經做了。
尼采是這樣描述他對叔本華哲學的印象的:
我是屬於叔本華這樣的讀者:在讀完叔本華書的第一頁以後,就知道得很清楚,我將要把他所寫的所有東西都讀完為止;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詞我都要聽。……我很明白他所說的,就好像他的書是專門寫給我看。……所以,我從沒有讀到他任何似是而非的東西,雖然有時候會有某些小小差錯的地方。這是因為似是而非的東西只是一些並沒有堅定、明確見解的說法,說出這些似是而非話語的作者,是因為本身並沒有堅定、明確的觀點,他們只是想語不驚人死不休,或者是想誤導讀者,又或者最主要的是想故作姿態、顯得很有思想。叔本華從來不曾故作姿態,他是為自己而寫。……叔本華的話語是對自己說的,但如果要想像出他的聽眾,那就想像是父親在教導兒子好了。那種話語不拘小節、誠實坦白而不失幽默;聽者洗耳恭聽,心中深懷愛意。這樣的作者是極為罕見的。只要一聽到他的音聲,馬上就會感受到他的健康和力量。我們就好像來到了一處森林高地——在這裡,我們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整個人感覺耳目一新,重又充滿了生機。我們可以感覺到……叔本華所特有的坦白和自然,這些也只有真正瞭解自己的思想,並且是非常豐富的思想的人才可以做得到的。叔本華不像那些偶爾失口說出了某些聰明的話語,自己都會感到吃驚的寫作者。……叔本華的風格有點使我想起歌德,但叔本華的文體並不模仿任何德語作家。他知道如何以簡樸表達深奧,不用華麗辭藻而給人以深刻印象,推理嚴格合乎邏輯而不顯得文縐縐、書獃子氣……
自從我讀過叔本華的著作以後,我就可以以他形容普盧塔克的方式形容他,「我一翻開他的書,就好像馬上長出了一對翅膀」,如果我一定要在這地球上安身立命,那我會選擇叔本華作為我的伴侶。
尼采之所以把叔本華稱為「教育家」、「解放者」,就是因為「人如何能認識自己呢?人是在暗處、被隱藏起來的」,而
真正的教育家就是把你的存在的真正和本來的含義與基本的材料揭示出來——這些東西無法通過教育而改變,要瞭解這些東西是很困難的,因為這些內在和基本的東西被牢牢禁錮著。教育家就是為你解除這些禁錮,除此之外,再也沒法為你做出更多的事情。這就是教育的秘密所在。
由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奠定的精神分析學,其核心內容就是我們的思想、行為、反應等都有著在很多時候是無意識的背後原因,我們的本能、慾望(本我)就像海面下的冰山,進入我們意識的只是冰山的一小角,並且,進入了意識的這些東西也已經受到了歪曲。我們之所以無法意識到或者歪曲意識到這些推動力,就是因為這些渴望、慾望、驅力受到壓抑,因為如果我們讓自己意識到這些東西的話,那就會令自己困擾、不安;構成伊德(本我,id)的極其重要部分——性慾,或說性的驅力——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都是無處不在的。弗洛伊德的這些主要觀點,早已經作為叔本華思想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由叔本華詳盡、清晰地表達了出來。例如,叔本華說:
意欲構成了人的真正內核……智力為意欲提供了動因,這些動因如何發揮作用,卻只是在後來才為智力所瞭解……事實上,當意欲真正下定決心和在私下裡做出決定時,智力是置身局外的。……我們通常都不知道自己渴望什麼,或者害怕什麼。我們可以積年抱著某種願望,卻又不肯向自己承認,甚至讓這一願望進入我們清晰的意識,因為我們的智力不獲同意知道這些事情,否則,我們對自己的良好看法就會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損害。
這也就是為什麼叔本華常常說:「正如衣服遮蔽著我們的身體,謊言也遮蔽著我們的頭腦。我們的言語、行為和我們的整個本性都是虛假和帶欺騙性的,我們只能透過這層外紗勉強猜度我們的真實情感,正如只能透過衣服估計一個人的身體一樣。」還有就是:
在這世界的現實生活當中,性愛表現為至為強勁、活躍的推動力,這僅次於對生命的愛;它持續不斷地佔去人類中年輕一輩的一半精力和思想;性愛是幾乎所有願望和努力的最終目標;至關重要的人類事務受到它的不利左右,每過一小時人們就會因為它而中斷正在嚴肅、認真進行的事情;甚至最偉大的精神頭腦也間或因為它而陷入迷惘和混亂之中;它無所顧忌地以那些毫無價值的東西干擾了政治家的談判、協商,和學者們的探求、研究;它會無師自通地把傳達愛意的小紙條和卷髮束偷偷夾進甚至傳道的夾包、哲學的手稿裡面;每天它都挑起和煽動糊里糊塗、惡劣野蠻的爭執鬥毆,解除了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聯繫,破壞了最牢不可破的團結;它要求我們時而為它獻出健康和生命,時而又得奉上財富、地位和幸福;它甚至使先前誠實、可靠的人變得失去良心、肆無忌憚,把一直忠心耿耿的人淪為叛徒。
弗洛伊德也承認首先做出這些發現的是叔本華。他說:
我一直以為壓抑的理論是原初的,直到蘭克給我看了《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一段——在那裡,哲學家叔本華試圖為瘋癲做出解釋。他在那裡所說的關於人們全力壓制自己,不肯接受某一令人痛苦的現實,完全與我的壓抑理論相吻合。我不得不感謝自己並不曾廣泛地閱讀,這樣我才有可能有所發現。當然了,有人會閱讀了叔本華這些討論,但卻忽略了這些討論而沒有發現出什麼。……所以,我時刻準備著放棄認為是首先做出這些發現的人,並且是很高興這樣做;在不少精神分析的案例裡,精神分析所做的繁瑣工作只是證實了哲學家們直觀獲得的深刻見解。壓抑理論是精神分析學的柱石。
托馬斯·曼說得更直接和大膽:
弗洛伊德所說的本我(各種本能與慾望的貯存所)和自我(進入意識的我)——那不是與叔本華對意欲和智力的論述毫釐不差嗎?那不是把叔本華的形而上學轉換成心理學嗎?
所以,托馬斯·曼乾脆地說:
叔本華作為意欲的心理學家,就是現代心理學之父。從叔本華開始,然後是尼采,然後直接到達建立起叔本華的無意識心理學,並把這學說應用在精神科學的弗洛伊德及其一干人。
弗洛伊德的一個傳記作家裡夫似乎話中有話地說過:
很多年前,弗洛伊德奇怪地說過,他不讀哲學家的著作,因為他不幸無法明白那些東西。但現在年長以後,弗洛伊德去度假時,口袋中會放進一本叔本華的著作。
根據寫作《維特根斯坦哲學導論》的安斯康姆教授所說,哲學家維特根斯坦
在年輕的時候就研讀了叔本華的哲學,並對叔本華的「作為表象世界」的理論印象深刻。他認為叔本華的理論從根本上是正確的。……要探究維特根斯坦哲學的始祖,我們就要看看叔本華的哲學。
事實上,要理解維特根斯坦的一些論題,熟悉叔本華哲學幾乎是必不可少的,因為維特根斯坦很多時候是直接思考、發揮叔本華的論題,甚至所用的比喻、詞語也完全是叔本華的。
對於大音樂家瓦格納來說,就像托馬斯·曼所寫的:
接觸和認識叔本華的哲學是瓦格納生命中的一件大事。……那對他意味著最大的安慰、最高的自我肯定;那也意味著心靈、精神的解放。……毫無疑問,那使他的音樂從束縛中解脫出來,使這音樂鼓起勇氣成為自己。
瓦格納也在自傳中寫道:
在四年裡,叔本華的書從不曾離開我的頭腦思想,到接下來的夏天為止,我從頭至尾已研讀了叔本華的書四次。叔本華的書對於我的整個一生,產生了強烈的影響。
在1858年寫作《特裡斯坦》的第二幕時,瓦格納病倒了,
我再一次拿起我所熟悉的叔本華的書,作為恢復精神思想的方式,就像我一向經常做的那樣。然後我就感到放鬆了,因為我就可以運用叔本華所提供的工具,解釋他的體系中那些折磨人的斷層。
瓦格納還說:
那個老人一點都不知道他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或者說,一點都不知道我通過他對自己意味著什麼,那是多麼美妙的事情!
瓦格納把自己的作品《尼伯龍根的指環》獻給了叔本華,作品上只是寫上:
懷著深深的敬意和感謝,獻給阿圖爾·叔本華
並沒有簽上瓦格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