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在這世上,不管你走到哪裡,在什麼社會,只要扯上司法問題,都是一樣。」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我的幫派老大和我的義父,在我為他工作六個月之後,如此告訴我。「我們的律法、調查、起訴、懲罰,都鎖定在你的不義中有多少罪行,而非你的罪行中有多少不義。」

那時我們人在薩松碼頭區,坐在高朋滿座的索拉布餐廳裡。裡頭蒸氣瀰漫,香味撲鼻。孟買市有五千家餐廳,每家都想在香料米餅捲上拔得頭籌,而在許多人心目中,認定索拉布餐廳的米餅卷最好吃。儘管食物受到肯定,或者正因為如此,這餐廳卻是相對的擁擠、也沒什麼響亮的名氣,它的名字從不曾出現在任何旅遊指南或報紙的美食專欄上。這是工人的餐廳,從早到晚,店裡座無虛席,滿滿的都是真心喜歡這裡、把它當成私家廚房的男女工人。因此,店裡的飯菜便宜,裝瀟簡單,只求實用,但打掃得一塵不染。那一大片美不勝收的薄脆米餅,由馬不停蹄的服務生唯地一聲送到客人桌上,裡頭蘊藏了最美味的混合香料,這城市的任何地方及任何一道菜都比不上。

我們用餐時,他繼續說:「而我認為,反過來講才對。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罪行裡有多少不義。你剛剛問我,為什麼不搞猖妓、毒品賺錢,聯合會其他人也這麼問。我告訴你,原因是這些罪行裡的不義。因為這緣故,我不願賣小孩、女人、色情刊物或毒品。因為這緣故,我不讓這些行業在我任何地盤裡出現。這些罪行非常不道德,若要靠這些賺錢,就要放棄靈魂。而人如果放棄靈魂,如果成了沒有靈魂的人,要再取回,除非奇跡出現,否則根本不可能。」

「你相信奇跡?"

「當然相信。在我們內心深處,我們都相信奇跡。」

「很抱歉,我不相信。」我說,面帶微笑。

「我認為你一定相信。」他堅持。「例如,你被人救出阿瑟路監獄,你難道不認為那是奇跡?"「我得承認,那時我的確覺得那像是奇跡。」

「你在你的祖國澳大利亞逃出監獄,那不也是場奇跡?」他輕聲問。那是他第一次提到我逃獄的事。毋庸置疑,他當然知道那事,這件事一定在他腦海裡轉過許多次。但當著我的面提及這事,他等干是在告訴我,阿瑟路監獄營救一事的真正本質。他在點明,他把我救出兩個監獄,一個在印度,一個在澳大利亞,而我欠他兩份人情。

「沒錯,」我答道,語調緩慢但平穩,「我想,那稱得上是奇跡。」

「如果你不反對,也就是說如果你不會為此覺得難受,我希望你告訴我,你在澳大利亞逃獄的事。我不妨告訴你,基於非常個人的理由,我對那件事很有興趣,而且我很佩服。」

「我不介意談談。」我答,迎上他盯來的目光。「你想知道什麼?"「你為什麼逃獄?"

在這之前,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有人問過我逃獄的事。他們想知道我如何逃出監獄,逃亡時怎麼過日子。只有哈德問我為什麼逃獄。「那監獄有個懲戒隊,而那單位的獄警,雖不是全部,但有不少人喪心病狂。他們痛恨我們。他們恨囚犯,恨成了變態。為什麼會這樣,我不曉得,我無法解釋。那時候,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幾乎每晚都折磨我們。而我反擊了,我不得不反擊。我想,那是我的本性,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不是那種逆來順受而不反擊的人。當然,那只會讓我的處境更糟。我……呢,他們開始整我,整得……很慘。我在懲戒隊只待了一小段時間。但我的刑期很長,我知道他們遲早會找到理由再把我押進去,或我遲早會蠢得給他們理由這麼做。那不難,真的。我想,他們會再把我弄進那裡,他們會再按著我,會再折磨我,而我會再反抗,然後,他們大概會要我的命。因此……我逃掉了。」「你怎麼逃的?"「最後一次挨打之後,我讓他們以為我的鬥志已經被打垮。干是,他們指派給我只有挨過打的人才准做的事,要我到監獄前的圍牆附近,負責推手推車、修理東西。l 付機成熟時,我就逃了。」

他專心聽我講這段經歷。我邊講,我們邊吃。哈德從未打斷我的話。他從頭到尾看著我,眼裡微笑的光芒反射我眼裡的火光。他似乎既喜歡這故事內容,也喜歡聽我說這故事。

「另一個是誰?跟你一起逃出去的那個人。」

「另一個人因為殺人而入監。他是個好人,心腸很好。」

「但你們沒在一起?"

「沒有。」我答道,目光首次移離哈德的眼睛。我望向餐廳門口,看著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一波波地移動。我該怎麼解釋,出獄後我為什麼丟下那個朋友,自己走開?我自己都幾乎搞不清楚原因。我決定把來龍去脈如實告訴他,讓他推敲其中原委。「最初,我們投靠一個非法的摩托車團伙,摩托車騎士組成的幫派。摩托車幫的老大有個弟弟在牢裡。那是個很有種的年輕人,大約在我逃獄的一年前,他惹火一個很危險的傢伙,但他什麼都沒做,就只是因為很帶種。我捲了進去,救了那小伙子一命。那小伙子知道這事之後,告訴他哥。他哥哥,也就是那個摩托車幫的老大,叫人傳話給我,說他欠我一份人情。我逃出獄後,跑去投靠那個老大和他的幫派,帶著我刀!' 個朋友。他們給我們槍、毒品和錢。在前十三天,警方不分白天晚上在城市四處搜捕我們時,他們保護我們,提供我們藏身之處。」

我停下,用豌豆粉餅的一角抹剩下的食物。哈德拜吃掉他盤中最後的食物。我們使勁嚼,互看,眼中都閃爍著念頭和疑問。

「逃獄後的第十三個晚上,我仍藏身在那個摩托車幫,突然很想去看看曾教過我的一個人。」我繼續說道,「他是個哲學講師,在我城市裡的某個大學任教,是個猶太知識分子,很聰明的人,在我成長的那座城市裡很受尊敬。但儘管他如此聰明,我至今仍搞不清楚我為什麼要去找他。我說不上來,我實在不懂,至今仍是。我只是覺得該找他談談。那感覺非常強烈,我無法抗拒。於是我冒著生命危險,到城市的另一頭見他。他說他早料到我會來,已等候我多時。他告訴我,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丟掉槍。他想說服我,我並不需要槍,若不丟掉槍,終會惹禍上身。他勸我不要再犯持槍搶劫的罪,永遠不要再犯。他說我已為自己所犯的罪付出應付的代價,但如果我再犯同樣的罪,我會丟掉性命或立刻被捕。他說,不管我為了保住自由而不得不做什麼,都絕不要再重蹈搜轍。他勸我離開那個朋友,因為他深信那個人會被捕,而我如果跟他在一塊,我也會被捕。他勸我到世界各地走走。把人們需要知道的事全告訴他們,他說。我記得他說這句話時面帶微笑,好像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還有,找人幫忙,他說,你會沒事的……你放心……你的一生是場大冒險……」

我停了下來,再次陷入沉默。一名服務生走近桌子,想清走我們的空盤,但哈德揮手要他走開。眼前這個幫派老大盯著我瞧,金黃色的眼睛定住不動,但那是充滿同情與鼓勵的凝視。

「我離開他的辦公室,那位哲學講師在大學的辦公室,而我知道,經過那番簡單的談話,一切全變了。我回去摩托車幫,回去見我那朋友。我把我的槍給他,告訴他我得離開。我一個人離開。六個月後,在一場警匪槍戰之後,他被捕了。我至今仍是自由之身,當你受通緝而無處可去時,自由是你最看重的東西。就這樣。現在你全知道了。」「我想見見那個人,」哈德拜慢慢說,「那個哲學講師,他給你睿智的忠告。但我知道澳大利亞是很不一樣的國家,和印度不一樣,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回去那裡,把你在獄中所受的折磨告訴有關當局?這不會讓你得到安全,讓你回復原有的生活,回到家人身邊嗎?"「在我那個國家,我們不告任何人的密,」我答,「就連折磨我們的人也一樣。即使我真那麼做了,即使我真的回去,以控方證人的身份出庭,作證指控那些折磨囚犯的壞蛋,也不表示那種惡行會銷聲匿跡。制度會照顧他們。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英國的司法制度。你上次聽到有錢人聽憑法庭裁奪是什麼時候?沒有這種事。那制度會照顧那些折磨囚犯的人,不管他們做了什麼,不管證據多麼確鑿,司法都奈何不了他們。而我會再度被打入牢裡,再度落在他們手中。他們會狠狠地修理我。我想……我想他們會在那裡,在懲戒隊,把我活活踢死。總而言之,那行不通的。我們不告別人的密。我們不告發別人,不為任何理由而告發別人。那是原則問題。那大概是我們關在牢裡時唯一還抱持的原則。」

「但你想,那些獄警是不是還在折磨那座監獄的其他囚犯,就像他們折磨你那樣?」他進一步追問。

「對,我想是。」

「那你不是有能力在這方面做點什麼,讓他們少受苦?"「我或許有,也或許沒有。就像我說過的,我不認為那套制度會立刻將他們繩之以法,或立刻挺身保護我們。」

「但不是有機會,有那麼一點機會,他們會相信你的話,讓其他犯人不再受到折磨?" 「是有機會,但我想機會不大。」

「但還是有機會?」他堅持。

「沒錯。」我說,語氣平淡。

「所以,可以說,在某個方面來講,你該為其他犯人受苦負責?"這問題很不客氣,但他的語氣十足溫和、同情。我凝視他的眼睛,確信他沒有惡意或傷害之意。畢竟把我救出印度監獄的,把我間接救出我們正在討論的那個澳大利亞監獄的,是哈德。

「你可以這麼說,」我心平氣和地回答,「但那改變不了那個原則。不告發別人,不為任何理由而告發別人。」

「我不是要設陷阱套住你或耍你,林。但我想,根據這個例子,你會同意,人有可能基於正當理由而做了錯事。」他面帶微笑,從我開始講逃獄故事以來,第一次笑。「下一次,我們會再談到這問題。我用這方式提起,是因為這偵關我們實際上如何做人處事,和我們應該如何做人處事。眼前沒有必要談,但我確信,下一次討論時我們會再談到這問題,因此我希望你記住。」

「那貨幣買賣呢?」我抓住機會把話題從我身上帶開,再度回到他道德世界的法則上。「貨幣買賣不也屬於你說的那種十足不義的犯罪行為?"「不是,貨幣買賣不是。」他說,語氣堅定。他的嗓音低沉,話語從隔膜往上進入胸腔,通過他像寶石拋光機般隆隆作響的喉嚨。即使談的是他最有賺頭的犯罪活動,他說話的語氣卻帶著虛偽的虔誠,像正在念如丁蘭經》 的講道者。

「那黃金走私?"

「不是,黃金不是。護照不是。勢力不是。」

勢力是哈德的婉轉說法,指的是他的幫派與幫派賴以壯大興旺的社會之間的全部互動。那些互動從賄賂開始,從內線交易到搶到油水很多的招標等各種貪腐行為。賄賂不成時,哈德的勢力會擴一及收債和索取保護費的勾當,鎖定他地盤裡的商家。他的勢力還包括透過武力或勒索,恐嚇行政、立法領域的頑抗分子。

「那你如何決定每個罪行有多麼不義?誰來判定?"「不義是『邪惡』的測量單位。」他答,向我靠過來,讓服務生清走他的盤子和桌上的殘渣。

「好。那你如何決定每個犯罪活動有多邪惡?誰來判定那邪惡的程度?" 「如果你真想瞭解善與惡,我們去走走,繼續談。」

他起身,納吉爾也立即起身,像是他的影子一樣,跟著他走到餐廳後牆凹進去的小角落,那裡有洗手槽、水龍頭、鏡子。他們洗臉洗手,清嗓子,把痰大聲吐進洗手槽,和這餐廳裡其他每個用完餐的人一樣。我洗完手臉,清嗓,吐完痰,發現哈德拜在餐廳外的人行道上,正在跟索拉布餐廳的老闆聊天。他們分手時,老闆擁抱哈德,請他賜福。那人是印度教徒,額頭上帶有幾小時前他才在寺廟裡得到的賜福標記。但哈德拜握住那人的雙手,輕聲念著伊斯蘭教的賜福語時,那虔誠的印度教徒顯得既高興又感激。

哈德和我漫步走回科拉巴。身材粗壯、長得像人猿的納吉爾,走在我們身後約一米處,繃著臉。在薩松碼頭,我們越過馬路,穿過舊造船廠大門的拱門。在太陽下晾乾的明蝦堆成粉紅小丘,氣味叫我作嘔。但我們一看到海,那惡臭就消失在強勁的海風裡。在更靠近碼頭處,我們穿過一群群人,男的推手推車,女的頭上頂著簍子,手推車和簍子裡都有碎冰和沉重的打漁收穫。製冰廠和加工處理廠賣力運轉,眶當作響,還有拍賣商和售貨員尖銳的叫聲。

碼頭邊緣有二十艘木造大漁船,全按照同樣的設計圖建造,而這樣的船隻,在印度馬哈拉什特拉沿岸的阿拉伯海上航行,已有五百年歷史。在那些木船之間,處處可以見到更大、造價更高的鐵殼船。生銹醜陋的鐵殼船身和優美的木船並肩停靠,兩者間的對比,訴說了一段歷史,一段現代傳奇,以及一段世界史,述說著海上生活這個浪漫行業,已經轉變成奸商的冷酷、對獲利的貪得無厭及追求時效。

我們坐在木椅上,在安靜而有遮蔭的碼頭一角,漁民有時會到這裡休息、用餐。哈德望著那些停泊的船,船隻隨著潮水的拍打而漂移、上下搖晃。

他的短髮和光須幾乎全都白了。瘦削的臉部,皮膚緊繃而毫無瑕疵,曬成被太陽催熟的小麥色。我望著他的臉,他修長的鼻子、寬大的額頭、往上翹的嘴唇,心想,我對他的愛是否會送掉我的命。這不是我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這麼想。隨時保持警醒的納吉爾站在我們附近,掃視著碼頭。威嚇的表情宣示了他在這世上什麼都不鳥,只聽坐在我旁邊那人的話。

「宇宙的歷史就是段運動史。」哈德開口,仍望著那些船。那些船一起上下搖晃,像群套著綴繩的馬。

「就像大家都知道的,這個宇宙處於它多次生命的其中一次,它始於一場擴張,而那場擴張規模之大,速度之快,教我們只能談論它,卻無法真正地理解它,甚至是想像它。科學家稱那場大擴張為大爆炸,但其實並沒有炸彈那種爆炸,或這一類的事發生。大擴張後的頭幾個片刻,阿秒(十的十八次方之一秒)的頭幾個瞬間,宇宙像是由簡單小東西做成的濃湯。那些小東西簡單到甚至連原子都稱不上。隨著宇宙擴張、冷卻,那些非常微小的小東西聚合成為粒子,粒子聚合成為最早的原子,原子聚合成為分子,然後分子聚合成為最早的恆星。·那些最早的恆星走過自己的生命週期,最後爆炸,灑開成為眾多新原子。那些新原子聚合,形成更多恆星和行星。用來創造我們的東西,全來自那些死的恆星。我們都是由星星造成的,你和我都是。到目前為止,你同意我的說法嗎?"「當然,」我微笑,「我不知道你接下來要說什麼,但到目前為止都還好。」

「的確!」他大笑,「到目前為止都還好。你可以去查證我說的是否符合科學,事實上,我希望你去查證我所說的每件事,和從其他人身上學到的每樣東西。但我確信,科學在我們所知的範圍內是正確的。我跟一個年輕物理學家學這些東西已有一段時間,目前還在學,我所說的基本上沒有錯。」

「我很樂於相信你所說的。」我說。而且我心情愉快,只因為有他為伴,因為他的專注。

「接下來,回到主題。那些東西,那些過程,那些聚合動作,沒有一個是隨意發生的。宇宙有種與生俱來的本質,這本質和它的作用和人的本性有點類似——如果你想這麼說的話。宇宙的本質就是去結合、去建構,去變得更複雜。它一直都是這樣。條件對的話,微小的東西總會聚合,成為更複雜的東西。我們宇宙運行的方式,這整理的過程,這些井然有序的東西結合的過程,都有個名字。西方科學稱之為複雜化傾向,宇宙就是用這方式在運行。」

三名身穿纏腰布和無袖汗衫的漁民,怯生生地走近我們。其中一人提著兩個鐵絲簍,裡面有幾杯水和熱茶;另一個人捧著一隻盤子,盤裡有幾顆拉杜圓球甜點;最後一個用大手掌捧著一隻水煙筒和兩球大麻膠。

「要不要喝茶,先生?」其中一人用印地語客氣地問,「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抽?" 哈德拜微笑,輕輕擺頭表示同意。那些人快步上前,把茶遞給哈德、納吉爾和我。他們在我們前面蹲下,拿好水煙筒。哈德享有點燃煙筒的禮遇。我第二個抽。大家輪流抽了兩口,最後一個人抽時,邊吐出藍煙,邊說出Kalaass (結束)這個字,然後把水煙筒上的殘渣倒乾淨。

哈德繼續用英語跟我講話。我確信那些人聽不懂他講的話,但仍留下來,專注看著他的臉。

「接續剛剛的論點,就如我們對宇宙的認識,以及從宇宙那兒學來的所有知識,它從誕生之後,無時無刻不在變得更複雜,至今依然如此。它這麼做,是因為那是它的本質。複雜化傾向已經讓宇宙從幾乎是徹底的簡單,變成我們在週遭及每個地方所看到的那種複雜。宇宙時時刻刻如此,時時刻刻在由簡單變得複雜。」「我想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哈德大笑。那些漁民跟著大笑。

他繼續說:「宇宙,我們所知的那個宇宙,從兒乎絕對的簡單開始,大約一百五十億年以來,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得更複雜。再過十億年,它會比現在更複雜。未來五十億年,未來一百億年,它只會變得更複雜。它正朝著……某種狀態移動。它正朝著某種終極的複雜移動。我們未必能到達那種狀態。氫原子未必能到達那種狀態,或者葉子,或人,或行星,未必能到達那種狀態,那種終極複雜的狀態。但我們全都朝著那狀態移動,宇宙萬物全都正朝著那狀態移動。而那最終的複雜狀態,我們全都朝著它移動的那種狀態,就是我稱為『上帝』的東西。你如果不喜歡上帝這字眼,不妨稱它為『終極複雜』。不管你怎麼稱呼它,整個宇宙都正朝著它移動。」

「宇宙活動遠比那還要隨意吧?」我問,我瞭解他論點的走向,想要轉移開來。「刀巧巨大小行星之類的呢?一顆巨大小行星能把我們,我是說我們的行星,砸得粉碎。事實上,經統計學分析,重大撞擊不無可能。而我們的太陽如果步入死亡,它終有一天會死,那不就和複雜背道而馳?如果我們這複雜的行星被砸碎成無數原子,如果我們的太陽死掉,那個趨向複雜的說法還站得住腳嗎?"「問得好。」哈德拜答。他開心地微笑,露出乳白的牙齒,齒間帶有小縫。這場討論讓他很高興,而我也明白,我從沒看過他這麼帶勁或這麼熱情。他的雙手在我們兩人之間揮舞,來說明某些觀點,強調其他觀點。「沒錯,我們的行星可能會被砸碎,終有一天,我們美麗的太陽會死去。而我們,窮盡我們所知,是在宇宙的這一小小區域裡,在複雜度上最為極致的展現。如果我們滅絕,那無疑會是重大的損失,在所有的發展中,那會是非常大的損失。但那過程會繼續下去。我們本身就說明了那過程。我們的肉體是在我們誕生之前死去的太陽和其他行星的後代,它們的死造就了製造出我們的原子。我們如果遭小行星摧毀,或自取滅亡,那麼,我們的複雜度,那具有意識、能夠理解那過程的複雜度,會在這宇宙的某個地方重現。我不是說會出現跟我們一模一樣的人。我是說有思考能力的生物,像我們一樣複雜的生物,會在這宇宙的別的地方發展出來。我們將在這宇宙消失,但那過程會繼續下去。或許,就在我們聊天的時候,那正在無數世界裡發生。事實上,很有可能,那正在這宇宙的各地發生,因為那是這宇宙的本色。」

換我大笑。

「很好,很好。你想說,我來猜猜看,你想說,凡是有助於這件事發展的東西,都是善的,對不對?凡是朝反方向運行的東西,按照你的解釋,就是惡的,na ? " 哈德拜全神貫注看著我,一邊眉毛揚起,不知是驚喜或不以為然,還是兩者都有。那表情我在卡拉臉上看到過不只一次。他可能覺得我略帶嘲笑的語氣很沒禮貌。我沒有那樣的意思。事實上,我只是在防衛,因為我在他的說詞裡找不到破綻,而我深深佩服他的論點。或許他純粹是驚訝。後來過了很久,他告訴我,他欣賞我的地方之一,就是我不怕他。我的無所畏懼帶著放肆和愚套,常讓他吃驚。不管他是為何而微笑、而盛眉,他停頓了一會,然後繼續說。

「基本上,你說得沒錯。凡是促進、推動或加速那往終極複雜移動的東西,都是善的。」他說,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他那麼字斟句酌,我確信這些話他一定已說過許多次。「凡是抑制、妨礙或阻止那往終極複雜移動的東西,都是惡的。這一關於善與惡定義的絕妙之處,在於它既客觀,也放諸四海而皆准。」

「世上真有客觀的東西?」我問,自認為終於站在更站得住腳的地方。「當我們說這一善與惡的定義是客觀的,意思是說,它就像這一刻我們所能達到的客觀那麼客觀,且是在我們對宇宙所知的範圍內。這一定義,建立在我們對宇宙運行方式的理解上,而非建立在任何信仰或政治運動所顯示的見解上。對所有信仰或政治運動的最高信條而言,那定義很普通,但那是建立在我們所知道的東西,而非我們所信仰的東西上。我們對宇宙的理解,還有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當然正隨著我們得到新知識、新洞見而不斷在改變。我們從未在任何事物上達到絕對的客觀,這毋庸置疑,但我們有能力較不客觀,也有能力更客觀。我們以所知的東西為基礎,以當下我們的全部所知來界定善與惡時,我們是在自己理解能力的缺陷及限制內竭盡可能地客觀。你同意這點嗎?"「你說客觀不代表絕對的客觀時,我同意。但不同的宗教如何能找出一個廣為大家所接受的定義,更別提這世上還有那些無神論者、不可知論者,還有像我一樣一頭霧水的人?我無意侮辱你,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我認為大部分有宗教信仰的人,都過度沉溺在自己的ˍL 帝與天堂給予他們的利益上,所以根本無法在哪一點上達到共識。」「很有道理,我沒有不高興。」哈德若有所思地說,瞥了一眼坐在他腳邊的三名沉默漁民。他跟他們互換了開朗的微笑,然後繼續說:「我們說那個善與惡的定義是放諸四海而皆準時,意思是說,任何理性且理智的人,也就是任何理性且理智的印度教徒或穆斯林或佛教徒或基督教徒或猶太教徒或任何無神論者,都能同意那是合理的善與惡的定義,因為那是建立在我們對宇宙運行方式的理解上。」

「我想我懂你所說的。」他陷入沉默時,我主動說道,「但說到宇宙的……我想是宇宙的物理學時,我就不是很贊同你的說法。我們為何該把那個當成我們的道德基礎?" 「林,我來打個比方,你或許會比較清楚。我要拿我們測量長度的方式來作模擬,因為那對我們的時代非常重要。我想,你會同意,我們有必要定出一個共同的長度測量單位,是不是?"「你是說碼和米之類的?"

「沒錯。如果沒有共同認可的長度測量單位,你的土地有多大,我的土地有多大,或建房子時該切割多長的木材,就永遠各說各話。到時將會亂成一團,人會為了土地而打架,房子會倒塌。綜觀整個歷史,我們一直想要在長度測量方式上達到共識。在這一小段心智旅程上,你是否同樣同意我的看法?"「仍然同意。」我回答,大笑,納悶這位幫派老大的論點是想讓我瞭解什麼。「好,法國大革命後,科學家和政府官員決定整頓度量衡,於是根據他們稱之為metre (米)的長度單位,推出十進制制。而metre 這個字源自希臘文metron ,意思是計量單位。」

「對……」

「最初,他們定一米的長度時,決定那是赤道到北極的距離的一千萬分之一。但他們是根據地球是完美球體的觀點算出那距離,而地球,就如今天每個人都知道的,不是個完美球體。因此,後來他們不得不放棄這個測定一米長度的方式,轉而決定把一根鉑銥合金棒上兩端刻線間的距離定為一米。」

「鉑……」

「銥。沒錯。儘管鉑銥合金棒非常硬,卻會非常緩慢地衰敗、縮小,這個測量單位因此不斷在變。直到最近,科學家理解到,他們用來當作測量單位的鉑銥棒,在,比如,一千年後,尺寸會和今日大不相同。」

「那……問題就來了?"

「對屋子、橋樑的建造,那不構成問題。」哈德拜說,把我的提問看得比我提問的本意還要認真。「問題出在那對科學家而言完全不夠精準。」我主動表示,語氣更為嚴肅。「不是這樣。他們想要一個永遠不會變的標準,用來測量其他所有東西。使用不同技術,再嘗試數次之後,一米的國際標準單位才終於在去年定下,就是光子在大約三十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在真空中移動的距離。這下當然引來一個問題,要如何得出眾所公認作為時間測量單位的秒。這故事同樣引人入勝,如果你想聽,我可以告訴你,然後我們再來繼續談有關米的事?"「我想……現在還是繼續談米比較好。」我遲疑地說,忍不住再度大笑。「很好。我想,你看出我話裡的重點了,我們針對長度單位的測量,制定一個眾所公認的標準,讓蓋房子、分割土地這一類的事不至於一團亂。我們稱那個長度單位為一米,經過多次嘗試之後,我們採用一種方法來訂定那個基本單位的長度。同樣的,我們也可以針對道德單位的測量來制定一個眾所公認的標淮,好讓人類事務的領域不至於一團舌L 。」

「我同意你的話。」

「現在,我們界定道德單位的方法,大部分的目的很像,但細節有所不同。因此,某國的神父在他們的士兵上戰場時祝福他們,而另一國家的伊瑪目,也在自己的士兵上戰場跟前者交戰時祝福他們。捲入殺戮的每個人,都稱神站在自己那一邊。沒有客觀、放諸四海而皆准的善惡定義。在這樣的定義問世之前,我們會繼續合理化自己的行徑,同時譴責他人的作為。」

「你把宇宙物理學當成類似鉑銥棒的東西?"「嗯,我的確認為我們的定義,在精確度上,比較接近光子一秒的測量單位,而不是鉑銥棒,但觀點基本上正確。我認為,當我們想找個評量善與惡的客觀方法,一個所有人都認為合理而予以接受的方法時,最好的辦法就是研究宇宙運行的方式,還有宇宙的本質,那用來界定整個宇宙史的特質,也就是它不斷在日趨複雜的事實。最好的辦法就是利用宇宙本身的特質。各大宗教的所有聖典,都告訴我們要這麼做。例如幻汀蘭經》 常告訴我們,指示我們,要研究行星和恆星,以找出真理和意義。」「我仍然得問這麼一個問題,為什麼要用這個關於日趨複雜的事實,而不用其他事實?那會不會仍流於獨斷?選擇用什麼樣的事實作為道德的基礎,在這一點上會不會仍是選擇的問題?我無意裝笨,但我真的認為那似乎還是相當獨斷。」「我懂你的疑慮。」哈德微笑,抬頭望向海天相連處片刻。「剛開始走上這條路時,我也非常懷疑。但現在我深信,眼前沒有更好的辦法去思考善與惡。這不是在說那永遠會是最好的定義。關於米的測量,未來也會有另一種測量方法,稍微好一點的測量方法。事實上,目前最好的定義是使用光子在真空中移動的距離,彷彿在真空中不會發生任何事,但我們知道各種事都正在真空中發生。一直以來都有許許多多反應在真空中發生。我確信,關於米的測定,未產聲有更好的方法問世。但眼前,那是我們手中最好的辦法。而就道德來說,日趨複雜這一事實,整個宇宙一直在變得更複雜,一直都這樣,是我們手中用來客觀評量善、惡的最佳辦法。我們運用那事實,而不用其他事實,因為它是宇宙裡最大的事實。它是整個宇宙史裡唯一涵蓋整個宇宙的事實。你如果可以指點我一個更好的辦法去客觀評量善與惡,去將所有信仰的所有信徒、所有無信仰者、整個宇宙的整個宇宙史都涵蓋在內,我會非常、非常樂於洗耳恭聽。」「好,好,所以宇宙正朝上帝移動,或者朝終極複雜移動。凡是有助於它這樣移動的,都是善的。凡是阻止它這樣移動的,都是惡的。但誰來判定惡這個問題,我仍然不解。我們如何知道?如何判定我們所做的事會有助我們抵達那裡,還是阻止我們前進到那裡?"「問得好。」哈德說,站起身,抹平他寬鬆亞麻長褲和及膝白色棉衫上的皺褶。「事實上應該說,問得對。而在適當的時機,我會給你好答案。」

他轉身背對我,面朝那三個漁民。那三人已跟著他站起來,正專注等待。一時之間,我洋洋自得,以為他已被我的問題難倒。但看著他與那三名赤腳漁民講話,那份自大的希望隨之破滅。哈德的每句話都說得那麼有把握,那麼堅定、不容置疑的篤定,使他即使一動不動,一語不發,都流露出自信和沉穩。我知道我的問題已有了答案。我知道,當他覺得時機對了,他會告訴我答案。

我站在他附近,偷聽他談話。他問他們有沒有不滿,碼頭上有沒有欺凌窮人的事。他們答說沒有,他便同時問起他們有什麼工作可做,問工作是否平均分配給最有需要的人。漁民的答覆同樣讓他安心,然後他問起他們的家庭和小孩,最後談到薩松碼捕魚船隊上的工作。他們告訴他如山一般高的暴風雨大浪、不堪一擊的船隻、在海上交到及失去的朋友。他告訴他們,他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狂風暴雨中搭著木造長漁船,航行在深海海域上。他告訴他們,他把自己牢牢綁在船上,不停地祈禱,直到見到陸地。他們大笑,然後他們想觸摸他的腳,好恭恭敬敬地告別,但他一一抓住他們的雙肩,將他們扶起,握手告別。他轉身離開時,他們抬頭挺胸走開。「你跟哈雷德工作得如何?」我們往回走,穿過碼頭時,哈德問我。

「很好。我喜歡他,喜歡跟他一起工作。要不是你叫我去跟馬基德一起工作,我還會跟他在一塊兒。」

「做得怎麼樣?跟馬基德?"

我陷入遲疑。卡拉曾說,男人別過頭去時,暴露內心的想法;遲疑時,暴露內心的感受。她還說,若是女人,情形就正好相反。

「我正在學我該知道的東西。他很會教。」

「但……你和哈雷德·安薩裡的私交更好,是不是?"沒錯。哈雷德脾氣壞,內心有一部分始終充滿仇恨,但我喜歡他。馬基德待我親切、有耐心、寬厚,但他給我的感覺,就只是隱隱的、帶著不祥的不自在。我在黑市貨幣交易這一行待了四個月,然後哈德拜認為我該學學黃金走私,於是派我去跟馬基德·魯斯騰學習。他住在朱胡區,與有錢的上流人士為鄰。我在他那可以俯瞰大海的房子裡,學到了黃金走私進入印度的許多方法。哈雷德的貪婪、管制理論,也適用於黃金買賣。政府嚴格管制黃金進口,反倒令印度人生出對黃金永不滿足的需求。馬基德一頭灰髮,掌管哈德那龐大的黃金進口生意,且經營這生意已將近十年。他孜孜不倦,把他認為我該知道有關黃金和走私方法的所有知識傳授給我。他灰色濃眉底下的深色眼睛在上課時不停盯著我。他底下有大群狠角色供他差遣,情況需要時,他可能對他們很無情,但他陰冷的雙眼卻總是只投給我和善的眼神。不過,我對他的感覺,仍只有那不祥的不安。每次上完課離開他家,我有如釋重負之感,那股感覺將他的聲音和臉龐從我腦海裡沖掉,就像水沖掉我手上的髒污。

「沒有,沒有什麼私交。但就像我所說的,他是個好老師。」

「林巴巴,」哈德說,用低沉的聲音說出那些貧民窟居民對我的稱呼,「我喜歡你這個人。」

我激動得臉紅,彷彿我的親生父親跟我說了那幾個字。而我父親從來沒說過。那簡單寥寥數語所擁有的力量,哈德支配我的那股力量,使我領悟到,他已如何巧妙而又徹底地填補了我生命中父親的角色。在我幽微的內心最深處,當年的那個小男孩正企盼哈德當我的父親,我真正的父親。

「塔裡克還好吧?」我問他。

「塔裡克很好,nushku : Allah 。」托真主的福。

「我想念他,這個孩子了不起。」我說。在想念他的同時,我想念自己的女兒,想念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他也想念你。」哈德慢慢說,語氣裡似乎帶著懊悔。「告訴我,林,你想要什麼?你為什麼在這裡?你在這裡,在孟買,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們正走近他的車子。雙腿粗短的納吉爾先跑上前開車門,發動引擎。哈德和我站著,靠得很近,凝視著對方。

「我想要自由。」我說。

「但你現在是自由的。」他答。

「還不算是。」

「你是說澳大利亞的事?"

「沒錯。不只那個,但那個佔大部分。」

「放心,」他說,「在孟買,你絕不會受到傷害,我跟你保證。只要你脖子上掛著印有我名字的牌子,只要你替我工作,絕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你在這裡很安全,印沙阿拉!" 他握住我的雙手,喃喃念著賜福語,一如他對索拉布餐廳老闆所做的那樣。我陪他走到車旁,看他彎腰坐進去。有人在附近骯髒的牆上寫上薩普娜這名字。顏料還很鮮艷,不會超過一星期。哈德注意到了,但沒有任何表示。納吉爾重重關上車門,跑到車子另一頭。

「下個禮拜,我要你跟我朋友迎尼學護照的事。」哈德說。納吉爾加快轉速,等指示開走。「我想你會覺得護照這一行很有意思。」

納吉爾駛離車子時,哈德正對我微笑,但在我腦海裡停留最久的,是他身後納吉爾的怒容。他似乎痛恨我,我遲早得跟他做個了結。從我有多期盼跟他來場痛快的對打,就可以看出逃亡中的我有多麼迷惘、孤單。他比我矮,但每塊肌肉都比我結實有力,而且大概比我重。我知道那會是場激戰。

我把那場未來的打鬥放在腦海裡,列為待處理且迫在眉睫的事,然後叫了輛出租車,前往要塞區。那是個商業區,有印刷店、文具店、量販店、小製造商,供應週遭辦公室的需求。要塞區的建築和狹窄街道在孟買市是一等一的古老。法律事務所、出版社等講究腦力的公司夠幸運,也很自豪公司設在要塞區已有好幾十年。在這些公司身上仍能嗅到另一個時代的氣氛,那是拘謹、講究禮儀的時代。

哈德拜在要塞區開旅行社,是要塞區較新的行業之一。哈德拜找了人掛名當老闆,由馬基德·魯斯騰負責經營,替在波斯灣國家做合同工的數千名男女代辦旅行事宜。檯面上,那家旅行社代辦波斯灣區的機票、簽證、打工許可證、住宿事宜;檯面下,馬基德的手下安排大部分返國的工人戴上項鏈、手環、戒指、胸針,每人帶一百至三百克的黃金進來。送抵波斯灣諸港的黃金,來自許多渠道。有的是合法大批購得,更有許多是偷來的。歐洲、非洲各地的毒蟲、扒手、闖空門者,這些人偷到黃金首飾,賣給他們的毒販和收贓者。從法蘭克福或約翰內斯堡或倫敦偷來的黃金,有一部分會經由黑市販子流到波斯灣諸港。哈德在杜拜、阿布達比、巴林,及其他每個波斯灣國家首府都有手下,由他們將黃金熔製成粗項鏈、手環、胸針。為了賺一點報酬,契約工會戴金飾回印度,到了孟買國際機場,黃金就由我們的人收回。

要塞區那家旅行社每年代辦至少五千名合同工的旅行事宜。若有需要,他們帶進來的黃金會先送到旅行社附近一家小作坊重新加工,再送到札維裡市集(即珠寶市集)脫手。那一部分黃金買賣的獲利,一年超過四百萬美元,不必交稅,因而哈德底下的高階經理人全都荷包滿滿,又備受尊敬。

我到了「經辦旅行社」,向職員登記報到。馬基德外出,三名經理都在忙。我摸熟黃金走私的運作過程之後,建議哈德,旅行社的檔案應該要計算機化,把已替我們完成挾帶任務的合同工數據放進資料庫中維護。哈德同意了。旅行社人員正忙著將書面檔案輸入計算機。我查看工作情形,對進度很滿意。我們談了一會兒,馬基德還沒回來,我便到附近的冶金小作坊找他。

我走進工作坊,馬基德抬起頭,笑了笑,然後又專注在天平上。金項鏈和金手環分成幾個等級,先一一秤過,再放在一起秤過。秤出的數據寫入分類賬裡,札維裡市集的銷售也會有獨立的分類賬,兩者再互相核對。

那一天,在哈德拜跟我大談善與惡不到兩小時之後,我看著成堆的金項鏈和自製金質粗手環過秤、分類,心裡突然覺得不舒服,擺脫不掉的不舒服。我很高興哈德拜要我離開馬基德,改跟埃杜爾·迎尼學習。黃澄澄的金子讓印度數百萬人為之著迷,卻令我不自在。跟著哈雷德·安薩裡工作,學黑市貨幣買賣,那段日子很愉快。我知道跟著埃杜爾·巡尼投身護照生意也會很愉快,畢竟護照是逃亡者的主要工具,而處理如此大量的黃金則教我不安。黃金在人的眼睛中燃起貪婪之火,另一種樣子,另一種顏色的貪婪。金錢幾乎一直只是實現某些目的的工具,但對許多人而言,黃金本身就是目的,他們熱愛黃金,但那熱愛卻會讓愛蒙上污名。

我向馬基德告辭,告訴他哈德拜指派了別的工作給我。我沒主動說我的新工作是去跟埃杜爾·巡尼學護照生意。馬基德和巡尼都是哈德幫派聯合會的成員。我確信,他們的每個決定會如何影響我,在我知道之前,他們一定早已一清二楚。我們握手。他把我拉過去,想擁抱我,動作笨拙,手臂僵硬。他微笑,祝我好運。那是虛假的笑,但其中並無惡意。馬基德·魯斯騰純粹是那種決定該笑時就笑的人。我感謝他的耐心教誨,但未回以微笑。

最後一次走訪札維裡市集的每個珠寶商時,我心中有股震顫、激動的不安。那是一種憤怒,與徒勞感緊緊相系的憤怒,偶爾襲上心頭。那是在歲月虛擲時常熊熊燃起的焦慮,令人瞪大眼睛、握緊拳頭。照理說,我應該覺得快樂,或至少比較快樂。我有哈德當靠山,安全無虞,收入豐厚。我每天處理的黃金堆起來高達一米。我就快要學會護照生意上我所該知道的一切。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我結實,健康,自由。照理我應該會更快樂。

快樂是個迷思,卡拉曾如此告訴我。那是人創造出來的,好鼓動我們買東西。她的話在我鬱悶的心湖迴盪,我回想她的臉、她的聲音,覺得她所說的,或許終究是對的。然後我想起當天更早時,哈德拜跟我聊天的情景,他像是在跟自己的兒子說話一樣。我不能否認那時我很愉快,但那還不夠。那感覺雖然真實、深刻、莫名地無瑕,但仍不足以令我感到振奮。

那一天,我跟阿布杜拉一起狂練身體。我沉默寡言,他卻不多問。我們兩人不發一語,完成累人的例行運動。沖澡之後,他提議用摩托車載我回家。我們從布裡奇肯迪區的海岸循著奧古斯特·克蘭提·馬格路平穩地往內陸急馳。我們沒戴安全帽,乾熱海風不停穿過我們的頭髮和寬鬆的絲質襯衫。

突然間,站在某家小館子外的一群男子,吸引了阿布杜拉的注意。我猜他們是伊朗人,跟他一樣。他把摩托車掉頭,在距他們約三十米處停下。

「你待在摩托車這裡。」他說,關掉引擎,踢下側立架。我隨著他下車。他眼睛一直沒離開那群人。「如果碰上麻煩,你就騎摩托車走人。」

他走上人行道,朝他們踱去,邊走邊把長長的黑髮束成馬尾,並解下手錶。我抓下摩托車上的鑰匙,跟上前去。阿布杜拉走近他們時,其中一人見到他,認出了他。那人發出某種警告,其他人迅速轉過身來。雙方一言不發,打了起來。他們發狂攻擊,對他揮舞拳頭,一個個猛衝上前揍他。阿布杜拉堅守不退,兩隻拳頭緊貼太陽穴、護住頭,手肘護住身體。見他們首發攻擊的狠勁變弱,他隨之左右出拳,拳拳到肉。我跑上前加入戰局,拖下他背上的男子,伸腳把那人鉤倒。他想從我手中掙脫,拖著我一起滾到地上。我倒向他的身旁,一隻膝蓋壓在他胸口上,出拳痛擊他的腹股溝。他作勢要站起來,我轉過身再打,往他臉頰和下額之間的關節打了四、五拳。他翻身側倒,膝蓋縮到胸前。

我抬頭看,阿布杜拉使出一記標準的右鉤拳,擊退一名攻擊者。拳頭打中那人的鼻子,頓時鮮血四濺。我迅速起身,與阿布拉杜背靠背,擺出空手道姿勢。還未倒下的三人往後退,不知如何是好。阿布杜拉猛然衝上前,扯開嗓子極力大叫,他們轉身就跑。我看著阿布杜拉,他搖搖頭。我們放過了他們。

我們走回摩托車,聚集圍觀的印度人盯著我們不放。我知道,如果我們是跟印度人打架,不管對方來自印度哪個地方,隸屬哪個種族、宗教或階級,整條街上的人都會下場,幫他們的同胞。但這場幹架的兩方,都是外國人,因此圍觀的印度人只是好奇,甚至興奮,但無意加入戰局。我們騎車經過他們,朝科拉巴騎去,他們跟著散去。阿布杜拉從未告訴我為何打這場架,我也一直沒問。數年後,我們唯一一次提起這事,他告訴我,從那天起,他開始喜歡我。他喜歡我,不是因為我出手幫他,而是因為我從未問他為什麼打那場架。他說,那是他最欣賞我的地方。

到了科拉巴科茲威路,我家附近,我請阿布杜拉放慢車速。我注意到有個女孩像當地人那樣走在馬路上,好避開人行道上的人群。她看來不一樣,有點改變,但我立刻認出那金髮、修長勻稱的腿、扭屁股的走路姿勢。是莉薩·卡特。我要阿布杜拉在她面前停下。

「晦,莉薩。」

「噢。」她輕呼了一聲,把墨鏡移到頭頂。「吉爾伯特,大使館的事怎麼樣?" 「呢,你知道的,」我大笑,「先是危機,然後有人解圍。你看來氣色不錯,莉薩。」她的金髮比我上次見到時更長,更密,臉更圓潤,更健康,但身材苗條,更為健美。她穿著細絲帶繞頸低胸白上衣、白迷你裙、羅馬式涼鞋。雙腿和細長雙臂曬成黃栗色。她看起來很美。她是很美。

「我不再是廢物,接受了治療。」她罵道,露出燦爛的假笑,一邊發怒。「我能跟你說什麼呢?不是這樣,就是那樣,人不能既是這樣,又是那樣。人在清醒而健康時,混賬的就是世界。」

「這就對了。」我答,笑了起來,直到她跟著我大笑為止。

「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阿布杜拉·塔赫裡,這是莉薩·卡特。莉薩,這是阿布杜拉。」

「摩托車不錯。」她撅起嘴。

「想不想……坐?」他問,咧嘴笑,露出一整排有力的白牙齒。

她望著我,我舉起雙手,擺出你自己看粉辦,年輕人的手勢。我下車,跟她一起站在馬路上。

「我在這裡下車。」我說。莉薩和阿布杜拉仍然盯著對方。「有空位,如果你想坐的話。」

「好,我坐。」她微笑。

她撩起裙子,爬上摩托車後座。街上有數百個男子,原本只有兩、三個沒盯著她看,這時也開始盯著她。阿布杜拉與我握手告別,像小學生般咧開嘴笑。他打檔,催油門 ,轟轟駛進蜿蜒的車陣。

「不錯的摩托車。」我身後有人說話,是雙子座喬治。

「但不怎麼安全,恩菲爾德牌的摩托車。」另一個聲音答道,帶著濃濃的加拿大腔。是天蠍座喬治。

他們住在這條街上,睡在人家門口,向想買烈性毒品的遊客介紹門路,賺取佣金。從外表就可看出他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鬍子未刮,沒有梳洗,蓬頭垢面。但他們同時也很聰明、率直,對彼此推心置腹。

「晦,兩位,過得如何?"

「很好,老兄,非常好。」雙子座喬治答,他的口音帶著利物浦的旋律。「你知道嗎,我們拉到一個客戶,今晚六點左右。」

「希望能交好運。」天蠍座喬治補充,臉上已為天黑可能帶來的麻煩皺起悶悶不樂的眉頭。

「應該會很順利,」雙子座開心地說,「不錯的客戶,不錯的小財神。」「如果一切順利,完全沒出錯的話。」天蠍座若有所思地說,一臉煩躁。

「八成是水源的問題。伽我咕濃道,看著小白點消失在遠方,那不知是阿布杜拉的襯衫或是莉薩的裙子。

「怎麼了?」雙子座問。

「呢,沒事,只是覺得近來每個人似乎都陷入了愛河。」

我在想普拉巴克、維克蘭和強尼·雪茄。我瞭解阿布杜拉駛離時眼神裡的意思。他不只是有興趣而已。

「很有意思,你竟會提到這個。你怎麼解決性衝動,林?」天蠍座問我。「我沒聽錯吧,再一次?"「這樣說也沒錯2 。」雙子座語帶暗示,狠窿地眨眨眼。

1 常見的慣用語。每當某地很多人相繼發生了類似的意外或生了類似的疾病,大家便常會說:「八成是水源的問題。」

2 這句話的重點在前一句「come again ? 」因為「come 」在理語中是射精的意思,所以雙子座喬治故意選擇雙關語的回答:這樣說也沒錯。意為「你要說射兩次也沒錯」。

「拜託,你就不能正經個一分鐘。」天蠍座責罵道,「性衝動,林,你怎麼解決?" 「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們在辯論,你知道嗎——"「是討論,」雙子座插話,「不是辯論。我在和你討論,不是在和你辯論。」「我們在討論,討論是什麼東西激發人去行動。」

「不要說我沒好好提醒你,林。」雙子座說,大大歎了口氣。「我們已經討論這問題討論了兩個星期,天蠍座還是不願意接受我的看法。」

「就像我說過的,我們在討論是什麼東西激發人去行動。」天蠍座喬治鍥而不捨,他的加拿大腔和教授式口吻以紀錄片的旁白風格相混,叫他的英國朋友特別惱火。「要知道,佛洛伊德說過,人受性慾驅動。阿德勒不同意,說是受權力慾驅動。然後,維克托·法蘭克爾說,性和權力都是重要的驅力,但兩者都得不到,沒有性,沒有權力時,還有別的東西驅使我們繼續走下去——"「沒錯,沒錯,追求意義的念頭。」雙子座補充道,「而那其實是一樣的東西,只是講法不同。人有權力慾,因為權力讓人得到性。我們追求意義,因為那有助於我們瞭解性。最終都歸結到性,不管你怎麼稱呼它。其他那些觀念,都只是像衣服一樣的東西。脫掉衣服,性才是重點,不是嗎?"「不,你錯了,」天蠍座反駁,「人都受追求生命意義的念頭驅動。人得瞭解生命的最終目的。如果只是為了性或權力,人會停留在黑猩猩的層次。是意義讓我們成為人。」「是性造就了人,天蠍兄。」雙子座插話,他那調皮的斜晚更加明顯。「但事情過了太久,你大概已經忘了。」

一輛出租車在我們旁邊停下。後座乘客在陰影中等了片刻,然後身子慢慢靠向車窗。是烏拉。

「林,」她祈求道,「我需要你幫忙。」

她戴黑框墨鏡,頭上包著圍巾,蓋住她銀灰色的頭髮。她臉色蒼白,憔悴,消瘦。「這……聽來有點熟悉。」我答,未朝出租車移動。

「拜託,我是說真的。拜託,上車。我有事要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我不為所動。

「拜託,林。我知道卡拉在哪裡。只要你幫我,我就告訴你。」

我轉身,與兩位喬治握手告別。與天蠍座握手時,我遞給他一張二十美元的紙鈔。剛才一聽到他們的說話聲,我就已從口袋拿出那紙鈔,準備分手時給他們。我知道,以他們的生活,那些錢足夠他們當一晚的有錢人,如果他們的小財神客戶爽約的話。我打開車門,坐進出租車。車子駛入車陣,司機不時從後照鏡打量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我的氣。」烏拉抱怨道,拿下墨鏡,偷偷瞄我。「請不要生氣,林。請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沒生氣。我心裡想:天蠍座說得沒錯,是意義讓我們成為人。我就是這樣,只要提起一個名字,我就再度跳入感情之海。我在找一個女人,找卡拉。我甘冒風險,讓自己捲入這世界。我有理由,我有個目標。然後,在那興奮的片刻,我領悟到在馬基德家時,我為何悶悶不樂,那天我為何脾氣那麼壞。我清清楚楚領悟到,那短暫的夢想,像小男孩一樣盼望哈德就是我父親的夢想,已使我墮入洶湧不安的絕望中,父子經常讓彼此的愛變得如此絕望。看到、領悟、回想那絕望,我突然有了力量除去我心中的黑暗。我看著烏拉,盯著她那情緒複雜的藍眼睛,猜測她是否是出賣我、讓我入獄的一分子。在那一刻,我沒有怒意,也不覺憂傷。

她伸出一隻手,放在我膝蓋上,抓得很用力,但手在發抖。有幾秒鐘,我們週遭佈滿香氣。我們倆都遭到設計,都被牢牢抓住,只是中計的方式不同。而我們就要再一次抖動把我們綁在一塊的那張網。

「沒事。只要我做得到,我會幫你。」我說,冷靜而堅定。「現在,跟我說卡拉的情形。」

《項塔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