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利益和原則而發動戰爭,但為土地和女人而廝殺。其他的原因和有力的理由,遲早會淹沒在血泊中,失去其意義。生死存亡遲早會成為人們腦海裡唯一的考慮。求生存遲早會成為唯一合理的東西,而死亡遲早會成為唯一聽得見、看得見的東西。然後,當最好的朋友在尖叫中死去,因疼痛、憤怒而發狂的好人在血泊中失去理智,當世上所有公平、正義、美好跟著兄弟、兒子、父親的手、腳、頭一起隨風而逝,那時,叫人年復一年繼續戰鬥下去、送命,然後再送命的,將是保住家園與女人的意志。在上戰場的幾小時前傾聽他們的心聲,就知道那所言不假。他們談到家,談到心愛的女人。當你看著他們死去,就知道那所言不假。垂死之人在臨終之際如果位在靠近土地的地方或者就在土地上,刀卜人會向土地伸長手,以抓起一把土。如果可以,那人會抬起頭看山、看l 一匕谷或看平原。如果那人離家很遠,他會想到家,談起家。他會談起他的村子或故鄉或自小成長的城市。最終,土地才是他所關切的。在生命最後一刻,他不會高聲叫喊崇高的戰爭目標。在最後一刻,就在他說出他所信奉的上帝之名時,他會低聲或喊著說出姐妹或女兒或愛人或母親的名字。結局映照出序幕。最終還是為了某個女人,某座城市。
哈德拜離開營地的三天後,我看著他騎馬走進輕飄的新雪中的三天後,營地靠坎大哈那一側的南監視哨,傳來哨兵叫喊著有人接近了。我們衝到南緣,看到一團模糊不清的人影在陡坡上費力往上爬,可能有兩人或三人。幾個人立即同時拿出望遠鏡,朝那裡望去。我看出有一個人在爬行,跪著慢慢往上爬,後面拖著兩個臉朝上的人。經過一番打量,我認出那壯碩的雙肩、弓形腿、鮮明的灰藍色工作服。我把望遠鏡遞給哈雷德·安薩裡,跳過掩體,邊滑邊跑。
「是納吉爾!」我大喊,「我想是納吉爾!"我是最早接應他的人之一。他臉趴在雪地裡猛喘氣,雙手牢牢抓著兩個人的領口,雙腿猛往雪地瑞,想找立足點。他就這樣一手抓一個,把仰著身體的他們拖到那個地方。他拖了多遠,我猜不出來,但看來是很長一段,而且大部分是上坡。納吉爾左手抓的是艾哈邁德·札德,靠我最近。他還活著,但似乎受了重傷;另一個是阿布德爾·哈德汗,已經死去。
我們出動三個人才把納吉爾的手指扳離他死抓著的衣服。他又累又冷,說不出話。嘴巴又開又合,但說出來的話低沉沙啞,拖得很長,且音量忽高忽低。兩個人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拖回營地。我扯開哈德胸口的衣服,希望救活他,但手碰到他身體,發覺他已冰冷、僵硬如木頭。他已死了好多個小時,或許超過一天。他身體僵硬,手肘和膝關節微彎,雙手收握成爪。但覆著薄薄一層雪的臉,安詳而毫無瑕疵。眼睛、嘴巴閉著,彷彿在靜靜沉睡。他走得那麼安詳,教我不願相信他已經死了。哈雷德·安薩裡搖著我的肩膀,我猛然回到眼前,彷彿從夢中醒來,但我知道,自哨兵最早向我們發出警報以來,我一直很清醒。我跪在雪地裡,靠在哈德身上,把他英俊的頭貼在我胸膛上抱著,但事後不記得自己曾這麼做。艾哈邁德·札德不見了,他已被拖回營地。哈雷德、馬赫穆德和我半抬帶拖,把哈德的屍體搬回大山洞。有三個人正在救治艾哈邁德·札德,我上前幫忙。那個阿爾及利亞人的胸膛一與腰部之間的衣服因血結凍而變得僵硬。我們一塊塊割掉衣服,就在我們碰到他裸露皮膚上血肉模糊的傷口時,他張開眼看我們。
「我受傷了。」他說,用法語,然後阿拉伯語,然後英語。
「對,兄弟。」我回答,與他眼神相交。我努力擠出淺淺微笑,但覺得麻木而不自然,但我確信那使他心情好了些。
他身上至少有三處傷口,但到底有多少傷口,很難弄清楚。他的腹部給硬生生扯出一個洞,可能是迫擊炮的炮彈碎片造成的,慘不忍睹。我分析金屬碎片可能留在他體內,往上頂到他的脊推,大腿和腹股溝也有裂開的傷口。他失血太多,傷口周邊的肌肉蜷縮,沒有血色。他的胃和其他內臟受了什麼傷害,我簡直不敢想像。空氣中散發強烈的尿騷味和其他排泄物、液體的味道。他能握這麼久根本是奇跡。天寒地凍的天氣似乎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他時間不多了,只有幾小時或幾分鐘可活,而我束手無策。「很糟?"儀寸,兄弟。」我答,我忍不住一一因為難過,我說澎都寸,聲音硬住了。「我無能為力。」如今我真希望當時沒說那話。在我壞事做盡的一生中,在我後悔自己曾說過、做過的數百件事情之中,這脫口而出的小小真心話幾乎是最教我後悔莫及的。那時我不知道,他能撐那麼久,是因為他抱著得救的希望。然後,因為我那些話,他在我眼前往後掉進黑暗的湖裡。他的皮膚失去血色,隨著他放棄求生意志,隨著讓他緊緊繃住皮膚的小小硬撐意志瓦解,他從下巴到膝蓋開始微微抽動。我想去拿注射筒和嗎啡幫他止痛,但我知道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我不忍心把手拿開,我繼續握住他的手。他睜亮眼睛,往週遭的洞壁四處瞧,像是第一次看見。馬赫穆德和哈雷德站在他一側,我跪在另一側。他凝視我們的臉。他的目光從佈滿恐懼的眼窩發出。那是心知已遭命運拋棄,死亡已在他體內,在曾是他生命之所寄的空間裡撐開、鼓脹、填滿的人,所感受到的淒涼恐懼。那是在接下來幾星期、往後幾年裡,我終於再熟悉不過的表情。但那時,在那一天,那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我感覺頭皮因害怕而發麻,感同身受他的害怕。
「應該要用驢子的。」他用粗啞的嗓門說。
「什麼?"
「哈德早該用驢子的,我一開始就告訴他的。你聽我說過,你們全聽我說過。「對,兄弟。
「驢子……在這項任務裡。我在這區長大,我瞭解山。」
「對,兄弟。
「應該要用驢子。
「對。」我重複同樣的回答,不知該如何回應。
「但他太驕傲,哈德汗。他想感受……為了同胞……英雄回到故鄉……那一刻。他想帶馬給他們……許多好馬。」
他停下,被嘴裡一連串咕哦作響的倒抽氣動作嗆到。那些動作從他受傷的肚子裡發出,往上猛撞進璞嗅作響的胸膛,再傳到喉嚨。暗色液體,血液和膽汁,從他鼻子和嘴角細細流下。他似乎未察覺。
「為了那個,只因為那個,我們朝錯誤的方向,往回走向巴基斯坦。為了那個,為了把那些馬送給他的同胞,我們走上死亡之路。
他閉上眼睛,痛苦呻吟,然後同樣快速地再睜開眼睛。
「要不是為了那些馬……我們會往東走,往邊界走,直直往邊界走。因為……因為他的驕傲,知道嗎?"我抬頭看,與哈雷德、馬赫穆德互瞥了一眼。哈雷德與我目光相接,隨即轉移視線,專注望著他垂死的朋友。馬赫穆德與我四目交接良久,直到我們互相點頭,才移開。那動作很輕,外人大概看不出來,但我們兩人都知道,我們已回應了對方輕輕的點頭,並在那動作中獲得什麼共識。那說得沒錯,是驕傲葬送了這梟雄的一生。別人或許覺得奇怪,但我直到那時候,直到瞭解驕傲如何要了他的命,才開始真正接受哈德拜已死的事實,才開始感受到他死亡帶給人的茫然空虛。
艾哈邁德又講了一會兒話。他告訴我們他老家的村名,指點我們如何根據『已與最近大城的相對位置找到它。他跟我們談起他的父母親,談起他的兄弟姐妹。他想要我們轉告他們,他在臨終之際想起他們。然後,他死了,那個勇敢、愛大笑的阿爾及利亞人,那個老是一副像是在擁擠的陌生人裡找朋友的人,的確在說著母親的愛時死去。真主的名字,在他吐出最後一口氣時,跟著說出。
我們看著艾哈邁德死去,一動也不動,寒氣直透骨子,身子快凍僵了。穆斯林葬禮裡的淨身工作由其他人接下。哈雷德、馬赫穆德和我前去查看納吉爾。他沒受傷,但整個人都累垮了,睡得不省人事。他張著嘴,眼睛微張,露出眼白。他身體是溫的,歷盡艱辛的他似乎已開始恢復元氣。我們離開他,前去查看哈德汗的屍體。有顆子彈從哈德體側,從肋骨一下面穿進去,似乎直直打到心臟。沒有子彈穿出的傷口,但左胸有大面積的血液凝結和挫傷。那個年代,俄羅斯AK74 所射出的子彈,彈尖是空的。子彈的鋼質核心朝子彈後部加重,使子彈翻轉。它以橫衝直撞、撕扯的方式進入人體,而非只是細細一點鑽進人體。國際法禁用這種子彈,但死干戰場的阿富汗人,幾乎個個身上都有這種殘暴子彈的可怕傷口。我們的大汗身上亦然。子彈從體側進入,造成一個破碎、又深又開的傷口,然後子彈在他體內一路肆虐,留下一道橫跨胸膛的傷痕,末端是位於心臟上面的藍黑色蓮花狀傷痕。
我們知道納吉爾想親自處理哈德拜遺體,以供埋葬,所以用毯子裹住哈德,把他留在山洞入口附近挖出的一道淺雪溝裡。剛挖好刀」雪溝,就傳來顫動如鳥兒嗽鳴的口哨聲,我們立即起身,相對而望,恐俱而困惑。然後一聲劇烈爆炸,撼動我們下方的地面,同時有橘光一閃,骯髒的灰煙冒出。迫擊炮炮彈落在掩體所圍起的營地的另一頭邊緣,距我們有百餘米,但那氣味和煙硝已使我們附近的空氣又濃又嗆,難以入鼻。然後第二發,第三發炮彈爆開,我們奔往洞口,撲進搶在我們前頭躲進111 洞的人群。那群人擠在一塊,就如一隻蠕動身子的章魚.。迫擊炮彈扯裂洞外的巖質地面,猶如撕破混凝紙漿一般。我們伏低身子,手、腳、頭擠在一塊,驚恐萬分。
情況不妙,而在那之後,情勢更是逐日惡化。炮火停歇後,我們在營地,在燻黑的污痕與彈坑之間尋找死傷者。兩人死亡,其中一人是卡裡姆。我們抵達營地的前一晚,我曾替他固定斷掉的前臂。還有兩人重傷,肯定難逃一死。許多補給品被毀,其中最重要的是供發電機和爐子使用的燃料桶,而爐子和燈是取暖、烹煮不可或缺的。大部分燃料沒了,所有的儲水也沒了。我們開始清理善後(我的急救箱被火燻黑,變了色),把剩下的補給品集中放在大洞裡。眾人安靜無聲,擔心且害怕。我們的確該擔心、害怕。
其他人忙著做那些事情時,我照料傷員。有個人被炸掉一部分小腿和足部,脖子和一隻上臂裡有炮彈碎片。他十八歲,在我們抵達的六個月前跟哥哥一起加入這支反抗軍。他哥哥已在某次攻擊坎大哈附近的俄羅斯前哨基地時身亡,而那男孩生命垂危。我從機工的工具箱摸來不銹鋼長鑷子和長鐵嘴鉗,用來拔出他體內的金屬碎片。至於那只斷腿,我幫不了什乏、大忙。我清理傷口,用鉗子盡可能拔出碎骨。他的尖叫落在我冒著油亮汗水的皮膚上,每陣刺骨寒風吹過,我就發抖。我在皮膚乾淨、堅硬而撐得住縫線的地方,把線縫進凹凸不平的肌肉,但沒辦法完全封住那個大張的傷口。有根粗骨從那凹凸不平的肉裡伸出。我突然想起該拿鋸子把那根長骨鋸掉,好讓斷肢的傷口平整,但我不確定那樣處理是否妥當。我不確定那不會讓傷口惡化,我不確定……在不確定自己所做是否妥當的情況下,你能促成的就只是持續不斷的尖叫。最後,我往傷口撒上厚厚的抗生素粉,纏上無鑽性紗布。
第二個傷者的臉和喉嚨被炸到。兩眼毀掉,嘴、鼻大部分都不見了。從某些方面來說,他的外觀類似蘭吉特的麻風病人,但他的傷口露出肉且出血,牙齒被炸得所剩無幾,因而蘭吉特損毀的外形,相對來講,似乎還不算慘不忍睹。我取出他眼睛、頭皮、喉嚨處的金屬碎片。他喉嚨處有幾個傷口,傷勢嚴重,呼吸雖然相當平穩,但我猜病情還會惡化。替他清理、包紮傷口之後,我替他們兩人打了一針盤尼西林和一安瓶嗎啡。
最大的麻煩是缺血,無法替失血嚴重的傷者輸血。最後那幾個星期我問過這些穆斯林游擊戰士,沒人知道自己或別人的血型。因此我無法替那些戰士做血型配對,無法建立捐血庫。我的血型是O 型,輸給任何血型的人都不會引發不良反應,因此,我的身體就成為唯一的輸血來源,我成為這整支作戰隊伍的活動血庫。一般來講,捐血人一次輸血約半公升。人體約有六公升的血,因此一次輸血的量還不到人體總血量的十分之一。我架起哈德偷運進來的靜脈滴注器,替那兩名傷員各輸進半公升多一點的血。針是存放在鬆開的容器而非密封袋裡,我把那樣的針扎進我和傷者的血管時,心裡想著這套裝備是不是來自蘭吉特和他的麻風病人。輸血給他們,耗掉我將近五分之一的血。這抽得太多,我感覺頭暈,微微作嘔,不確定那是自然的反應,還是純粹由害怕所激起的錯覺。我知道我有一段時間不能再捐血,處境的絕望無助,我的絕望無助和他們的絕望無助,令我極度痛苦,心情跌到谷底。
那是骯髒又叫人害怕的工作,我沒受過那方面的訓練。年輕時所受的急救訓練,內容包羅萬象,但不包含作戰傷害。而在貧民窟診所的工作經驗,在這山區沒什麼幫助。此外,我是憑直覺在做。前半輩子,在我自己的城市,那同樣的直覺,救治他人的直覺,使我救活了吸毒過量的海洛因毒蟲。當然,那主要是出於不為人知的心願,就像哈雷德對待那個窮兇惡極的狂漢哈比布一樣,那是出於我想讓自己獲得幫助、拯救、治癒的心願。那雖然不多,雖然不夠,但那是我唯一擁有的。因此,我竭盡所能,竭力不嘔吐,不哭,不流露害怕,然後用血清洗雙手。
納吉爾恢復得差不多後,堅持阿布德爾·哈德汗的葬禮要一絲不苟地遵守儀禮。辦完葬禮之前,他不吃飯,連水都不喝。我看著哈雷德、馬赫穆德、納吉爾各自淨身,一起禱告,然後準備處理哈德拜的遺體以便下葬。他的綠、白旗已不見了,但有位穆斯林游擊戰士捐出自己的旗子當裹屍布。清一色自的底子上,寫有這麼·行字:La illa ha ill』A11ah 萬物非主,唯有真主馬赫穆德·梅爾巴夫,從在卡拉奇一起搭出租車起就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的那個伊朗人,主持儀式時深情、投入、充滿愛意,因而他主持儀式和禱告時,我的目光一再投向他那平靜而堅強的臉龐。即使他要埋葬的是自己的小孩,神情都不可能比眼前更平和或慈祥。我就在那場葬禮的那些時刻裡,開始把他當成難得的朋友。葬禮結束時,我看到納吉爾的目光飄向我,我立即低下頭,盯著我靴子旁邊結冰的地面。他一臉羞愧困惑,悲痛,難過。他活著是為了保護、服侍哈德汗,可如今哈德汗死了,他卻還活著。更難堪的是,他毫髮無傷。他的生命,光是好端端活在世上這個事實,似乎就像個背叛。每個心跳都是一次新的不忠。而那份哀痛,還有他的疲憊,讓他元氣大傷,病得很重。他看來像是瘦了十公斤,臉頰凹陷,眼睛下面出現黑色凹槽。他雙唇龜裂,脫皮。雙手雙腳的情形叫我憂心。我檢查過他的手腳,知道那些部位的血色和體溫還沒完全恢復。我想他在雪地裡爬行,可能已經凍傷。
其實,那時有項任務,讓他的生活有了目標,甚至意義,但我當時不知道。哈德拜事先給了他一項最終的指示,最終的任務,一旦哈德在這次任務中喪命,他就要開始執行。哈德說了一個人的名字,要納吉爾殺了他。那時候,他其實已經在執行那指令,才讓自己苟活於人世,留下身軀以執行那殺人任務。他的生存意志,就靠那任務撐著,他整個生命萎縮為那個絕望的執著。那時我完全不知道那件事,隨著哈德下葬,寒冷的數日變成更寒冷的數星期,我無時不在擔心這個頑強、忠心耿耿的阿富汗人的神智。
哈德的死也改變了哈雷德·安薩裡。那改變沒那麼明顯,但同樣深刻。我們之中許多人受過這個打擊之後,幹起例行工作時都渾渾噩噩,精神渙散,但哈雷德卻變得更犀利,更有幹勁。我常不知不覺發起愣,陷入傷痛、又悲又喜的沉思中,思念那個我們深愛而已失去的人。哈雷德卻幾乎每天都接下新工作,且總是精神抖擻。他因為打過幾場戰爭,經驗豐富,所以接替哈德拜的角色,擔任穆斯林游擊隊長蘇萊曼·沙巴迪的軍師。這個巴勒斯坦人顯得審慎而從容,熱情、堅毅、深謀遠慮到了不苟言笑的程度。那些並不是哈雷德的新特質,他向來是個嚴肅而熱心的人,但哈德死後,他散發出樂觀和一定要烹的心情,我從沒見過的心情。他也禱告。從埋葬了哈德汗那一天起,哈雷德一直是第一個召喚眾人禱告,最後一個從冰凍的石頭上抬起膝蓋的人。蘇萊曼·沙巴迪成了我們這群人之中(我們有二十·人,包括傷者)年紀最大的阿富汗人,他曾任加茲尼附近數個村落的共同領袖,也就是名叫Kandeeda :的職務。加茲尼位在前往喀布爾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他五卜二歲,投身阿富汗戰爭已有五年,從圍城到打了就跑的游擊戰到對陣戰,各種戰鬥他都有經驗。艾哈邁德·沙·馬蘇德,全國抗俄戰爭的非正式領袖,親自指派蘇萊曼在坎大哈附近設立幾個南方防禦區。我們這支混雜了數個民族的部隊,每個人都對馬蘇德敬畏有加,敬畏到把那情感稱之為某種愛,亦不為過。而由於蘇萊曼是「潘傑希爾之獅」馬蘇德所直接任命的,大家對他也是同樣的崇敬。
在雪地裡發現納吉爾的三天後,納吉爾復原到已能做完整報告時,蘇萊曼·沙巴迪召開會議。他身材矮小,手大腳大,面容憂愁。高而寬的額頭上有七道像田中犁溝的皺紋。厚厚纏起的白頭巾遮住他的禿頭。帶點灰白的淺黑色鬍子修剪整齊,圈住了嘴巴。下巴的鬍子剪短。雙耳微尖,在白頭巾襯托下尖得更明顯,那微微流露的頑皮,加上他張大的嘴巴,意味著他原本可能是個愛作怪的逗趣之人。但那時,在那山上,眼神主宰了他的表情。那眼神透著說不出口的傷心,枯稿而已哭不出淚的傷心。那是讓我們心生同情,但又阻止我們與他熱絡交好的眼神。他儘管睿智、勇敢、親切,但他心中的哀傷太沉重,無人敢冒險觸碰。
扣掉在營地周邊站崗的四名哨兵和兩名傷者,我們有十四人聚集在洞裡聽蘇萊曼講話。天氣極冷,零度或零度以下,我們坐在一塊兒取暖。
我很後悔在圭達的漫長等待期間沒更用心學達裡語和普什圖語。在那場會議上,大家都講那兩種語言;開完會後,每個人也都講那兩種語言。馬赫穆德·梅爾巴夫替哈雷德將達裡語翻譯成阿拉伯語,哈雷德再將阿拉伯語譯成英語,於是會上只見他先傾身向左聽馬赫穆德講,再傾身向右悄聲向我說。如此轉譯再轉譯,花時間又拖沓,但讓我驚奇且汗顏的是,每次哈雷德為我轉譯時,眾人皆耐心等待。歐美的通俗諷刺漫畫將阿富汗人描繪成粗野、殺人不眨眼的人(阿富汗人聽到自己被描繪成這副德性,笑得樂不可支),但每次我與他們直接接觸,感受都完全相反。與阿富汗人面對面時,他們爽朗、和善、坦率,生怕失禮於我。那第一場會議上,我從頭到尾沒開日,接下來的每場會議也是,但他們仍舊讓我知道他們所說的每句話,毫無隱瞞。納吉爾報告了讓哈德汗遇害的那場攻擊,聽了讓人心驚:哈德帶著二十六人和所有騎乘用、馱負用的馬離開營地,踏上照理很安全的路線,前往他老家的村子。出發後的第二天,距哈德拜的村子還有整整一天路程時,他們因為要和當地部族領袖互換禮物而不得不停下腳步。這種事碰過多次,他們不以為意。
會面時,對方問起哈比布·阿布杜爾·拉赫曼的事,口氣很不客氣。那時,距哈比布殺掉不省人事的可憐悉迪奇,然後離開我們,已過了兩個月。在那期間,他在他的新戰區沙裡沙法山脈,展開了一場單槍匹馬的恐怖戰爭。他把一名俄羅斯軍官折磨至死。他對阿富汗軍人,乃至對他眼中不夠投入抗俄大業的穆斯林游擊戰士,施行了類似的正義制裁,他眼中符合正義的制裁。那些令人髮指的折磨,使那地區的所有人提心吊膽,草木皆兵。有人說他是幽靈,或者《可蘭經》 中的大撒旦,前來撕裂男人的身體,把臉皮從顱骨剝下。原本是戰區之間較平靜的狹長地帶,突然間變成軍人與其他戰士憤怒、驚恐的騷亂之地,人人誓言要揪出萬惡的哈比布,把他給殺掉。哈德拜意識到自己陷入為捕捉哈比布而設的陷阱,意識到週遭的人對他此行的目的抱有敵意,哈德拜想盡快脫身,於是獻出四匹馬作為禮物,然後集合人馬離開。就在快要脫離敵人高地的攻擊範圍時,槍聲大作,子彈射進那道峽谷。雙方激戰半小時。結束後,納吉爾清點自家人死傷,十八人死亡。其中有些人是負傷躺在地上時遭殺害,遭割喉。納吉爾、艾哈邁德·札德擠在橫七豎八的人、馬屍體中裝死,才得以保住性命。
有匹馬受重傷,但沒死。納吉爾叫起那匹馬,把哈德的屍體和垂死的艾哈邁德綁在馬背上。馬拖著緩慢沉重的步伐在雪地上走了一個白天、半個晚上,不支倒地,在距我們營地將近三公里處死亡。然後納吉爾拖著兩人走在雪地上,直到我們發現為止。哈德一行人遇襲後,有五人下落不明,他猜可能脫逃,或者被捕。有件事可以確定:納吉爾在敵人屍體中見到阿富汗軍人制服和一些新俄羅斯裝備。
蘇萊曼和哈雷德·安薩裡推斷,攻擊我們陣地的迫擊炮,和奪走阿布德爾·哈德性命那場交戰有關。他們猜那支阿富汗部隊已重新集結,或許跟著納吉爾的足蹤,或者從俘虜口中拷問出我們營地的位置,然後發動迫擊炮攻擊。蘇萊曼半lJ 斷敵人還會進攻,但大概不會發動全面的正面攻擊。這樣的攻擊要死很多人,且未必能攻下。但如果有俄羅斯軍隊支持阿富汗政府軍,只要天氣夠晴朗,可能就會有直升機來犯。不管是哪種攻擊,我們的人員都會有所折損。最後我們可能會失去這塊高地。熱烈討論過有限的可行方案之後,蘇萊曼決定以迫擊炮發動兩次反擊。為此,我們需要可靠情報,掌握敵人陣地位置和敵我兵力多寡。他淮備向年輕健壯的哈札布茲族遊牧民賈拉拉德簡單說明偵察任務。才剛要開口,他突然定住,盯著洞口。我們每個人跟著轉頭,膛目結舌地望著明晃晃的橢圓形洞口裡冒出一道黑色人影。是哈比布。他躲過哨兵,溜進營地,潛行匿跡的工夫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站在我們旁邊,相隔兩小步。我很慶幸,我不是唯一伸手拿武器的人。
哈雷德衝上前,帶著微笑,那是張大嘴巴、發自內心的微笑,讓我看了討厭的微笑,且因哈比布引發了那樣的微笑而更討厭他。哈雷德帶那瘋子進洞,要他坐在一臉驚嚇的蘇萊曼旁邊。然後,哈比布開始講話,神情自若,口齒清晰。
他說他見過敵人陣地,知道他們的虛實。他看到迫擊炮攻擊我們的營地,便偷偷溜到下面他們的營地附近,近到可以聽到他們決定午餐要吃什麼。他能帶我們到新的制高點,可以把迫擊炮射入他們的營地、殺死他們的制高點。他要求當場沒炸死的人歸他處理。那是他要的回報。眾人辯論哈比布的提議,在他面前暢所欲言。有些人不放心把自己交給這個喪心病狂的人,這個以令人髮指的折磨將戰火帶到我們洞穴的人。那些人說,跟他的邪行扯上關係會走霖運,不道德又走霉運。有咋人貝時旦心那會殺掉許多阿富汗正規軍。
這場戰爭有個看似古怪的矛盾之處,就是阿富汗人其實不願自相殘殺,每有同胞死亡,都是由衷遺憾。在阿富汗境內,部族、民族相互對立、衝突的歷史太久,除了哈比布,沒有人真的恨替俄羅斯打仗的阿富汗人。真正教他們痛恨的阿富汗人,就只有阿富汗版的KGB ,也就是阿富汗情報單位KHAI )。阿富汗賣國賊納吉布拉最終奪下了政權,自命為國家統治者。他主持那個惡名昭衫的情報機構數年,該機構許多慘無人道的酷刑折磨都是由他主使。阿富汗的反抗軍戰士無不想著有一天能拉下套住他脖子的繩子,把他吊上空中。至於阿富汗軍隊的士兵,乃至軍官,就不一樣了。他們是親人,其中許多人奉召入伍,只是奉命行事以求保命。阿富汗正規軍常把俄軍調動或轟炸的重要情報傳給穆斯林游擊戰士。事實上,沒有他們的秘密協助,就不可能打贏這場戰爭。而以迫擊炮突襲哈比布摸出的那兩個阿富汗軍隊陣地,將奪走許多阿富汗子弟的性命。
經過漫長的討論,最終的決定是打。我們認定處境太危險,除了反擊,把敵人趕出這山區,別無選擇。計劃很周全,照理應會成功,但就像刀「場戰爭的其他許多行動一樣,那行動最終帶來的,只有混亂和死亡。四名哨兵留守營地,我也待在後方照料傷員。突擊隊十四個人分成兩組。哈雷德和哈比布帶第一組,蘇萊曼帶第二組。按照哈比布的指示,他們在距敵營約、一公里處(最大有效射程的範圍內)設立迫擊炮。天一亮就開炮,持續了半小時。突擊小組進入殘破的營地,發現八名阿富棄卜軍人,有些人還活著。哈比布開始解決倖存者。我們的人受不了已同意他幹的事,返回營地,希望再也不要見到那個瘋子。
回來後不到一小時,我們的營區遭到反炮轟,彈如雨下,伴隨嘎哩、琳味、砰砰的爆炸聲。猛烈攻擊平息後,我們爬出藏身處,聽到奇怪的嗡嗡震動聲。哈雷德距我兒米。我看到他帶疤的臉上猛然閃過一絲恐俱。他開始跑向山洞群對面由岩石縫隙構成的小掩蔽處。他大叫,揮手要我一起去。我朝他跨出一步,隨即定住,一架像猙獰的巨大昆蟲的俄羅斯直升機越過營區邊緣,浮現在空中。人在遭受炮火攻擊時,那些機器的龐然和猙獰,非言語所能形容。那怪物塞滿你的眼和心,有一、兩秒時間,這世上除了刀」金屬、那噪音、那恐懼,似乎別無他物。
它一出現,就立即向我們開火,然後轉向飛開,猶如俯衝撲殺獵物的華。兩枚火箭疾衝向山洞,空氣中傳來燒焦味。火箭速度太快,我的眼睛遠遠跟不上。我猛然轉身,看見一枚火箭打中山洞群入口上方的峭壁,爆炸,冒出煙、火光,石頭、金屬碎片紛紛落下。緊接著,第二枚火箭射人洞日,爆炸。
震波扎扎實實打在我身上,就像是我站在游泳池邊緣,有人用手掌把我推入池中。我被震倒,仰躺在地,由於體內的空氣瞬間被抽走,我猛喘氣,又被濃煙嗆得喘不過氣來。我看到山洞入口。傷員在洞裡。其他人躲在洞裡。有人從黑煙和火焰中衝出,或跑或爬出山洞。其中一人是名叫阿萊夫的普什圖族商人。哈德拜很喜歡他,因為他善於取笑、無厘頭地諷刺自大浮誇的毛拉(伊斯蘭宗教學者)和地方政治人物。他的背部,從頭到大腿都被炸掉了。衣服著火,在他背部裸露、炸開的肉的周邊燃燒、悶燒。髓骨和肩脾骨,清楚可見,隨著他爬行,在張開的傷口裡移動。
他尖叫求救。我咬緊牙關跑向他,但那架直升機再度出現,轟轟高速飛過我們,兩次急轉,掉轉方向,好讓機身在疾飛而過時,從新的角度攻擊。然後它大刺刺懸在高原(原本一直是我們安全的藏身之處)的邊緣附近,姿態傲慢、冷淡,絲毫不怕遭到攻擊。就在我起身要往前移動時,它再度朝山洞群發射兩枚火箭,接著又是兩發的火箭使整個洞內瞬間火光四射,一團翻滾的火球和白熱的金屬碎片融化了雪。有塊碎片落在我身旁,砸進雪裡,嘶嘶作響了幾秒鐘。我跟著哈雷德爬開,擠進狹窄的巖縫裡。
武裝直升機的機槍開火,掃射開闊地,殺光那上面無處藏身的傷者。然後我聽到不一樣的槍響,意識到我們有人正朝直升機開槍反擊。那是PK 機槍(我們所擁有的俄制機槍之一)在反擊。緊接著,另一挺PK 機槍也發出長長的吞一吞一吞一吞射擊聲。我們有兩個人在朝直升機開火。我唯一的本能是找地方藏身,躲過那殺人不眨眼的殺人機器,,但他們不只挺身而出面對那怪物,還挑戰它,引來它的攻擊。我身後某處傳來一聲大叫,一枚火箭嘶嘶飛過我藏身的巖縫,朝直升機奔去。那是我們某個弟兄用AK74 發射的火箭。那一枚未打中直升機,接下來的兩枚也是,但我們弟兄的反擊火力已找到目標,直升機駕駛眼看不妙,決定趁早溜走。我們的人群一起大喊:Allah hu Akbar ! Allah hu Akhar ! Allah hu Akhar ! (阿拉至大!)哈雷德和我慢慢擠出巖縫,見到四個人往前衝,朝那直升機開火。直升機低頭飛離時,細細一股褚黑色的煙從機身約三分之二處慢慢冒出,引擎拚命急轉,聲音尖銳刺耳。
第一個開槍反擊的年輕人是哈札布茲族遊牧民賈拉拉德。他把沉重的PK 機槍交給戰友,一把抓起帶雙排彈匣、彈匣上纏了膠帶的AK74 步槍,急急跑去尋找可能在直升機的掩護下已偷偷摸到附近的敵軍士兵。另有兩個年輕男子跟著跑過去,又滑又跳地爬下雪坡。
我們在營區裡尋找生還者。攻擊發起時,包括傷員在內,我們有二十人。結束後,我們剩十一人:賈拉拉德,還有和跟著他去我們防守圈內搜索阿富汗正規軍或俄羅斯兵的兩個年輕人朱馬和哈尼夫、哈雷德、納吉爾、年紀很輕的戰士阿拉烏丁、一名傷者、蘇萊曼,還有我。我們失去九個人,比起我們用迫擊炮突襲殺掉的八名阿富汗士兵還多一人。
我們的傷兵傷勢嚴重。一人被火燒得手指熔在一塊,猶如蟹鰲,臉被燒得看不出是人臉,靠紅色臉皮裡的一個洞呼吸。那個在他臉上顫動的洞可能是他的嘴巴,但無法確認。呼吸很吃力,我聽著那刮擦聲,發覺聲音愈來愈微弱。我替他打了嗎啡,轉去看下一個傷者。那是來自加茲尼的農民,名叫札赫·拉蘇爾。先前我只要讀起書或寫起筆記,他都會端杯綠茶給我。四十二歲的他,親切又謙遜,在這個男人平均壽命只有四十五歲的國度裡,他算是老人。他有條胳臂從肩膀以下完全不見。炸掉他胳臂的那顆射彈,不管是什麼樣的射彈,還在他身體劃出一條口子,口子從胸膛拉到右髓骨。他傷口裡留有什麼金屬碎片或石頭碎片,無法知道。他在念詞句重複的齊克爾(讚頌阿拉的詩詞):真主偉大真主原諒我真主慈悲真主原諒我他的斷臂處上方,斷口血肉模糊的肩膀殘肢上纏了止血帶,由馬赫穆德·梅爾巴夫緊緊拉著。馬赫穆德一時沒拉緊,溫熱的血立即噴出,灑在我們身上。馬赫穆德再度拉緊止血帶。我望著他的眼睛。
「動脈。」我說,苦惱於眼前的難題。
「對,在他手臂下方。看到了嗎?"「看到了,得縫合或夾住之類的,得止血。他已經失血太多。」
醫藥箱裡剩下的東西都已給燻黑或沾上灰末,全擺在我膝蓋前的帆布上。我找到一支縫針、一把生銹的機工用鉗子、一些絲線。雪地上冷得發凍,裸露的雙手也抽了筋。我把線縫入動脈、肌肉、那整個區域,拚命想封住大量噴出的紅熱鮮血。線幾度卡住。我僵硬的手發抖。他清醒,意識清楚,極度疼痛,斷續尖叫、號叫,但隨即又繼續讚頌真主。
我向馬赫穆德點頭,示意他可放鬆止血帶。雖然冷得發抖,但我眼裡滿是汗水。血從縫線處滲出,血流緩慢多了,但我知道即使是這麼小量的滲血,最終仍會要他的命。我開始把一團團繃帶塞進傷口,然後包上加壓性敷料,就在這時,馬赫穆德沾滿鮮血的雙手用力抓住我兩隻手腕。我抬頭,看見札赫·拉蘇爾已不再讚頌,不再流血。他死了。
我劇烈地喘氣。那樣的喘氣只會給身體帶來傷害,沒什麼好處。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已有好幾個鐘頭沒吃東西,我很餓。那念頭——餓、食物,開始浮現,我首次覺得不舒服,覺得那讓人發汗的作嘔感陣陣漫過全身,我搖頭想甩掉。
我們回頭再去看那個燒傷患者,發現他也已經死了。我用迷彩帆布蓋住他不動的軀體,往他燒焦、熔化、面目模糊難辨的臉瞥了最後一眼,那一瞥變成了感謝的禱詞。醫護兵工作有個令人不忍面對的事實,那就是祈求人死掉跟祈求人活著的心情同樣堅定,且幾乎同樣頻繁。第三名傷者是馬赫穆德·梅爾巴夫。他的背、頸、後腦勺上有灰黑色的小金屬碎片,和看似熔化塑料的東西。好在那些激射出的熱燙物質只穿到皮膚上層,和金屬碎片差不多,不過還是花了一小時清除。我清洗傷口,撒上抗生素粉,在可包紮的地方予以包紮。
我們查看補給品和存糧。攻擊前我們有兩隻山羊,攻擊後,其中一隻跑掉,不見蹤影。另一隻找到時,瑟縮在由兩面高陡巖壁夾成的隱蔽凹洞裡。那只山羊是我們唯一的食物。麵粉已和米、印度液體奶油、糖一起燒成灰。儲備的燃料一點不剩。不銹鋼醫療器材直接中彈,大部分已扭曲變形成一團無用的廢金屬。我在殘骸裡找回一些抗生素、清毒劑、藥膏、繃帶、縫針、線、注射器、嗎啡安瓶。我們有彈藥、一些藥。我們可以融雪取水,但缺食物,問題很大。
我們有九人。蘇萊曼和哈雷德決定離開營地。另一座山上有個山洞,往東邊步行約十二小時可到,他們希望那裡的地形足以抵禦攻擊。頂多再過幾個小時,俄羅斯人肯定會再派一架直升機來。不久後,地面部隊也會抵達。
「每個人把兩隻水壺裝滿雪,步行時放在衣服內,貼著身體。」哈雷德把蘇萊曼的命令翻譯給我聽。「帶武器、彈藥、藥物、毯子、一些燃料、一些木頭、那只山羊。其他都不帶。出發!
我們空著肚子出發,接下來四個星期,當我們蹲在新山洞裡,就一直處於那種空腹狀態。賈拉拉德的年輕友人哈尼夫在家鄉時,是按伊斯蘭教法宰牲畜的屠夫。我們抵達時,他宰了那隻羊,去皮,挖掉內臟,支解。我們用木頭和少量酒精生火,木頭是從那個報廢營地帶來的,酒精取自酒精燈。除了某些部位,例如膝關節以下的羊刁、腿,是穆斯林不准食用的,羊身上的肉全部煮掉。然後再將細,自煮熟的肉分為許多小份,作為每人每日的配給。我們在冰雪裡挖洞,充當臨時冰箱,把煮熟的肉塊存放在那裡。然後,有四個星期時間,我們小口啃咬肉乾果腹,身體縮成一團,飽受老是吃不飽的飢餓折磨。
九條漢子靠著一隻山羊的肉握過四個星期,說明我們紀律良好和患難與共的情操。我們偷溜到附近村落許多次,試圖補充食物。但當地所有村落都由敵軍佔領,整個山脈被俄羅斯人所率領的阿富汗軍方巡邏隊包圍。哈比布的酷刑折磨,加上我們擊毀那架直升機,已激怒俄羅斯人和阿富汗正規軍,他們發誓要消滅我們。有次出外覓食時,我們的偵察員聽到最近的山谷裡迴盪著廣播聲。原來是俄羅斯人在一輛軍用吉普車上裝了擴音器。一個阿富汗人用普什圖語把我們形容成土匪、罪犯,說政府已派駐一支特種部隊來追捕。他們懸賞捉拿我們。我們的偵察員想開槍打那吉普車,後來心想那說不定是陷阱,想把我們誘出藏身之處,於是作罷。獵捕者的廣播聲像潛行的狼啤,在陡峭的岩石峽谷裡迴盪。
駐紮在週遭所有村落的俄羅斯人,似乎情報有誤,也或許是他們跟蹤哈比布殘酷處決的犯案蹤跡,因而把搜索行動鎖定在我們北方的另一座山脈。只要繼續待在這偏遠的山洞裡,我們似乎就不會有事。因此我們等待,無處可逃、挨餓、害怕,握過那一年最冷的四個星期。我們躲著,白天在陰影裡甸旬,每天晚上,在沒有光、沒有熱氣的黑夜裡擠成一團。隨著一刻刻冰冷時光的流轉,戰爭的刀子慢慢削掉我們的期盼和希望,最後,在環抱住自己顫抖身軀的雙手裡,在那僵硬而沮喪的雙手裡,我們所擁有的,只剩一個東西,一個念頭,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