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
我緊抱著手中的盒子,好像它是一面能讓我免受攻擊的盾牌一樣。
「馬丁?你還好嗎?」
我不能看她。我像呆住了一樣。頭頂上照來耀眼的強光,立體揚聲器裡放著刺耳的音樂。青少年走過我輪椅旁邊的時候都在叫著,前面的牆上全都是帆布鞋。我應該從堆著的一層一層的鞋中挑一雙,但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怎麼挑。
「您想要白色還是別的顏色?」
「耐克還是阿迪達斯?」
「經典款,高幫籃球鞋,還是溜冰鞋?」
「五十英鎊以下,還是一百英鎊以上的呢?」
起初,我很開心有英國店員跟我說話。但現在我腦子裡只想著腿上喬安娜剛給我買的這雙灰色皮鞋。她已經花了那麼多錢了,我不值得她為我再多花錢了。
「您要試穿哪個鞋碼?」店員問道,「或者我給您量一下腳長?」
我盯著自己耐穿的黑色鞋子。這雙鞋陪伴我大約有八年時間了,它在腳踝部分支撐著我的腳。我從沒想過再買一雙鞋。這雙就是我的鞋。我每天都穿著它們。不穿它們的時候我就是在穿拖鞋。但是喬安娜提議說我可能想要雙新鞋的時候我同意了,因為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有三雙鞋之後,我該怎麼辦呢?
我知道必須作出決定,以表明我知道自己的內心。否則,喬安娜將會發現我長久以來都在試圖向她隱藏。這是我們認識以來幾個月裡我一直在保守的秘密。我嚴守這個秘密使它沒有暴露出來。但現在我再也無法做任何事情來隱藏它了:我不配擁有喬安娜。如果連一雙鞋都挑不出來的話,我又怎麼能成為一個好丈夫呢?我迷失在喬安娜的世界中,總是要作很多決定——吃什麼,去哪兒,什麼時候做什麼事。剛作出一個決定,好像另一個就跟了上來,我不習慣作出抉擇,所以不知所措。
「你想要哪種麥片?」我們第一次去超市的時候喬安娜問我。
我看著眼前貨架上花花綠綠的紙盒,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開始作決定。每天一開始選擇要吃什麼就會花上幾個小時,人們如何在每天都完成很多事情呢?超市裡什麼東西都是這樣:湯不只有一種,而是有三十種;麵包也不是只有一種,而是有一百種。
喬安娜看出我無法抉擇,便讓我告訴她想吃什麼,但即便這樣我也做不到。很久之前,我就忘記了飢餓是什麼,也忘記了渴求一種食物是什麼滋味,因為我教會自己忽視飢餓的胃和永不會得到滿足的渴望。現在有時我可以決定自己想吃什麼,但是仍不能像別人那樣做出那麼多選擇,把自己的購物車塞得滿滿的。
我又抬頭盯著帆布鞋看。我一直在等這一刻的到來。我知道自己某個時間會被逼著為自己做出一個選擇,但是喬安娜不願意聽。她努力想告訴我,我可以在她的世界裡應對自如,所以我一遍遍地問她到底為什麼會愛我,想讓她看到自己這種方式是錯誤的。
「因為你是個善良的好人,同我以前認識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她說道,「因為你聰明又細心,熱情又有才華。因為你全身心愛我,教我放慢腳步,欣賞那麼久以來我都急匆匆走過的世界。
有那麼多原因,馬丁,你的笑,你看我的眼神。我不可能說得完。」
但現在她的安慰對我來說幾乎沒什麼作用。我甚至無法決定自己想要哪雙鞋。她就要發現,我內心深處仍無法理解成人的生活。我對世界的恐懼好像心裡的一塊大石頭,一塊會遮住她所有光芒的陰影。我不是她所認為的那個我。我是個騙子。
「多漂亮的男人。」幾天前喬安娜給我刮鬍子的時候說。
她在鏡子裡對我微笑,但我卻無法笑出來。其實我覺得自己幾乎石化了,因為以前我從沒聽到過女人稱我為男人。很久以來,我就期望能從一個女人口中聽到這些話,但是真正聽到的時候我卻感到害怕,因為我花了很多年才接受自己是個成年人。喬安娜從鏡子裡看著我的時候,我沒辦法盯著鏡子看,因為我不敢相信她剛說的話。
「看看你自己,馬丁。」她溫柔地跟我說,「就看一眼。」
如果她知道實情就不會跟我說我是個男人了:我們和金,以及喬安娜的朋友一起慶祝生日的時候,和那麼多我不認識的人在一起我感到困窘之至;在飯店看菜單的時候,很多食物我都不認識,更別提想不想吃了;幾乎每一分鐘我內心都會想到道歉,因為很確定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並不是我不想成為喬安娜心目中的樣子。我只想保護她,讓她安全。但是現在她看著我,我知道我的願望並不重要;我並不是喬安娜所需要的那種男人。她將永遠無法依賴我。我現在那麼害怕這個世界,所以正努力走出我已經瞭解和懂得的那一小塊狹長地帶。
「馬丁,我的愛。」喬安娜說,「你還好嗎?」
我抬起頭的時候心驚慌地沉了下去。透過滿眼的淚水,我看到她的臉在我面前閃爍著。眼淚掉下來,我怎麼也阻止不了。我坐在店中央開始哭泣,而後她的雙臂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