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

歐陽夫人擇婿的標準與丈夫不同

重建的兩江總督衙門,在李鴻章、馬新貽的規劃監督下,經過五年的經營,造得規模宏闊,氣派壯大。受禮制所限,它當然不可能與先前的天王宮相比,但比起咸豐二年時的總督衙門來,擴大了三倍,豪華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園,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園的規格。為著投曾國藩所好,新近又從紫金山移來數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勁,竹葉青翠,給滿是亭台樓閣、曲徑假山的花園平添無限生機,無限雅趣。

王荊七悄悄對監造總管說:“老中堂愛竹,尤愛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游君山時,他撫摸著滿是黑點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總管聽後,趕忙派人去湖南採購,並吩咐裝一船君山泥土來,以便斑竹能更順利地在西花園裡成活扎根。

碧波蕩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著當年天王最喜愛的石舫。湖面大為拓寬,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於是從岸邊到石舫之間,又架起一座九曲橋,橋的欄杆上飾滿彩繪。橋上有頂,頂上蓋著天藍色琉璃瓦。陽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來,與藍天碧水融為一色,和諧壯美,顯示出建築師的匠心。

曾國藩不止一次地感歎:“太機巧了,太奢華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還是樸實的好,世間唯有樸實最能長久。”他要總管在督署東面花圃邊開出幾塊菜地來,明春再種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農家菜蔬,藉以抵消幾分奢靡,又向僚屬示以不忘稼穡之本。

夫人歐陽氏臥病已三個月了,她素來體氣虛弱。從同治八年起與丈夫得了同樣的病:右目失明,左目僅見微光。天氣冷,搬進督署半個月了,她未走出門外一步。今天太陽出來了,天氣和暖,在滿女紀芬的陪同下,兩個同病相憐的老人一起來到西花園,沿著九曲橋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滿姑,你今年二十歲了,我和你娘還未給你定下婆家,你心裡有怨氣嗎?”一家三口在石舫裡的木凳上坐下後,曾國藩望著長得厚厚墩墩,酷肖其母的滿女,憐愛地問。

“父親,看你老說的!我這一輩子不嫁人,在家伺候兩位老人。”紀芬羞得滿臉通紅,扭過臉去,望著石舫外枯乾的黑黃色的荷葉稈。其實,紀芬心裡怎會不著急?但急有什麼用,總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開朗,又會體貼人,說願意在家伺候父母,也並非假話。她見父親今天心裡舒暢,主動談起她的婚事,高興極了。

從她懂事起,就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空閒過、舒暢過。幾個姐姐的婚事,她從來沒有聽見父親提起過,就那樣一個一個地嫁出去了。別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酒席擺幾百桌,裝嫁妝的抬盒連綿一兩里路長。都說自己的父親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紀芬的眼裡,幾個姐姐的出嫁,不僅從沒風光過,反而寒磣得很,送親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沒有父親到場!父親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這麼一刻家人閒聊的光陰。女兒都有這樣一番感慨,做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結縭三十六年來,歐陽夫人一直對丈夫敬重愛戴。過去在京師,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沒有分開。自生下紀芬後,這二十年來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少,分別的日子多。歐陽夫人既為丈夫的功業自豪,又對夫妻長期不能團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這樣的興致,她又高興又微覺詫異。

“傻丫頭,哪有一輩子不出嫁的道理!我們兩個老的歸天了呢?”歐陽夫人笑著對女兒說,“滿姑,你不知道,你父親為你的婚事著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著要給你尋一個最好的郎君。”

紀芬羞得低下頭。歐陽夫人摸著女兒柔軟的黑髮,滿腹疼愛地說:“公婆愛頭孫,爹娘疼滿崽。你是父母的滿嬌嬌,七個兄妹中,我看你父親最疼的就是你,常說你長得一副阿彌陀佛相,將來福壽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個人品好、學問好、家境好、公婆好、體質好的五好夫婿。”

“這樣事事都好的人,到哪裡去找呀!”紀芬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嬌甜地望著母親。

知夫莫如妻,歐陽夫人說的正是曾國藩的心思。這些年來,他為已嫁的四個女兒的婚事負疚深重。四個女婿都是他做主定的,四個女兒的家庭都不美滿。大女婿袁秉楨放蕩凶暴,致使大女兒三十歲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例。二女婿陳遠濟幼時聰明,長大後卻變得平庸,毫無上進心,二女兒紀耀終年鬱鬱寡歡。三女婿羅允吉是個花花公子,不務正業,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紀琛一年到頭總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剛基人品學問都不錯,卻又體質羸弱,二十一歲便病死,留下紀純拖著兩個兒子守空房。鑒於四個女兒的不幸,曾國藩總結出“五好”的擇婿標準。正因為“五好”夫婿難找,故而讓二十歲的滿女尚待字閨中。這次視察江南機器製造局,卻意外地看到一隻雛鳳,一匹千里駒。自己是看準了,不過這一次他要好好徵求夫人和女兒的意見,過去的教訓實在把他嚇怕了。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兒自己不同意的話,這件事也決不勉強。

“人倒是發現了一個,就不知你兩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國藩邊說邊注意看夫人和女兒的反應:娘眉開眼笑,女兒的臉漲得通紅。

“是個什麼樣的人?”歐陽夫人忙接言。

“聶亦峰這個人你還記得嗎?”曾國藩問夫人。

“你是說衡山聶長子,幾次會試都未中的那個?”歐陽夫人的記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師時,她作為一個賢惠的夫人,對來過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個聶亦峰,又是湖南同鄉,又在她家前前後後住過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個好人,學問好,人也好,就是考場運氣不好,我記得他連考了三屆都名落孫山。”歐陽夫人仰起頭,慢悠悠地說,似乎在回憶往日京師甜蜜的生活。

“咸豐二年考中了,又因寫錯一個字未點得翰林,結果分到廣東去當知縣,現在是高州知府。”

“你說的人是亦峰的兒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現在江南機器製造局當委員,今年十九歲。”接著又把聶緝規來上海的過程說了一遍。

“今後還可以考進士點翰林嗎?”丈夫出身翰林,歐陽夫人巴望兩個兒子、四個女婿都點翰林,卻偏偏就沒有第二人了。她有時下了狠心,一定要給滿女找個金馬門中人。紀芬撇開父母,獨自一人走到船頭,靜靜地觀看石舫邊來來去去的游魚,耳朵卻沒有放過艙裡二老的每一句話。

“當然可以去考。”曾國藩肯定地答覆了夫人的提問,“不過,也不一定非要中進士點翰林才有出息。年輕時我便告訴過澄侯、沅甫他們,不要沉湎於科舉之中,那裡面誤人甚多,關鍵是要有真學問真本領。現在造炮製船便是國家頂重要的事,聶家老五有這方面的才能,你還愁他今後沒有出息?他的娘說得好,今後說不定也可當藩臬撫台哩!我看那孩子氣宇莊重,談吐不俗,今後或許真有封疆的福氣。”

“夫子你見多識廣,我一向都聽你的,可是從大姑到四姑,四個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滿意,故我不得不多問兩句。”女兒是娘身上的肉,歐陽夫人對五個女兒的疼愛,又比丈夫更深一層,背地裡她不知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氣的三女流過多少眼淚,兩隻眼睛就是這樣哭壞了。

“四個女婿都沒選好,這是真的。別人都說我會看人,女婿都沒選好,還談得上什麼會看人,我心裡慚愧。”曾國藩沉重地低下頭,好一陣又說,“我想清楚了,過去選女婿,其實不是選本人,而是選父親。父親好,並不能保證兒子就一定好。還有,過去選的是小孩子,沒有長大成人。小時聰明可愛,長大後不一定成器。這次不同,聶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後只會越來越懂事,越變越好。我相信,滿姑的命要比四個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錯的,但還是要讓我們娘女倆見一見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試一下。”

“你也要考試!怎麼個考法?”曾國藩覺得有趣。

“我有法子。滿姑!”歐陽夫人對著坐在船頭的女兒喊,“你說要得嗎?”

紀芬轉過臉,對著母親忸怩地笑笑。

歐陽夫人自有測試女婿的辦法,與丈夫不同。當聶緝規奉命來到兩江總督衙門時,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廳裡,曾國藩與聶緝規就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的管理話題繼續談下去;屏風後面,歐陽夫人帶著女兒尖起耳朵在偷聽,並通過屏風的縫隙,將聶緝規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從外表到談吐,歐陽夫人滿意了,問問女兒,紀芬輕輕地點了點頭。

傍晚時,曾國藩留下聶緝規,請他共進晚餐。破格的禮遇,使聶緝規頗為意外。他想起老中堂曾問過他定親沒有。“是不是要為我作伐,真有這樣的好命嗎?”江南總局的年輕委員想到這裡,情緒頓時高漲起來。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歡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開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飯。屏風後的歐陽夫人看了正中下懷。貪杯壞事的袁秉楨、羅允吉傷透她的心,體質羸弱的郭剛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廳裡的這個青年不喝酒,能吃飯,正是歐陽夫人眼中正派、身體好的象徵。吃完飯,喝過茶後,聶緝規起身告辭。家人捧出十段各種顏色花紋的洋布放到几上。曾國藩指著洋布說:“紀澤娘過去與你母親熟,也見過你的兩個姐姐,她要給她們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們喜歡什麼花色,你給她們各挑一段吧!”

聶緝規聽了,心裡樂不可支,他將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細細地看著摸著,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說:“我母親素來不喜歡花花草草,平時家居愛作男子裝。這段黑呢給她做衣服好。”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絨洋布,說,“我大姐三十歲了,生了兩個孩子,她愛美,又頗穩重,這段布給她最好。”最後挑了一段黃底綠葉粉紅桃花亮閃閃的緞子,咧開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愛俏,這匹緞子給她做嫁妝最合適。”

當曾國藩把聶緝規選布的情形告訴夫人時,歐陽氏徹底放心了:這孩子心眼細,對女人關心,今後一定會對妻子體貼照顧。這樣的女婿打起燈籠也難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給聶亦峰發信,定下這門親事,明年就嫁女。過了二十歲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這是一廂情願。我們相中了他的兒子,萬一他看不上我們的滿姑呢?”曾國藩樂呵呵地笑道。

“哪有這個事!”歐陽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滿姑又漂亮又能幹,誰見了誰愛,還有看不上的?沒有這個道理!”

正說著,紀芬進來對父親說:“折差送來一個大包封,請父親去大堂祗領。”

曾國藩穿上朝服,來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後,接過包封。打開一看,原來是太后、皇上賞賜的年禮。自從同治年間來每年如此,不論他在前線指揮打仗,還是在安慶、江寧、保定等處衙門當太平總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禮物寄給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樣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蓮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棗三斤半,橘餅一斤半,奶餅五斤,掛面十把。每年接到這包禮物,也同時接到一分溫暖,他從心裡感激太后、皇上的廑注。今天,這份心情似乎沒有過去的濃烈,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念著:“又要過年了!”

這是搬進新督署的第一個年節,闔署上下喜氣洋洋,商議著張燈結綵、披紅掛綠,給新衙門錦上添花。歐陽夫人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紀鴻夫婦帶著三子一女由長沙來到江寧,同船的還有紀琛和她的兩個兒子,紀耀和她的丈夫陳遠濟。紀鴻還告訴父親,九叔也會來江寧過年。空曠的衙門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曾國藩夫婦見到一船晚輩,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兒孫滿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曾國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興旺。紀鴻成家尚只七年,便為他添了三個孫子,相比起來,長房就冷清多了。紀澤與劉蓉的女兒成親十三年,先後生了兩個兒子,均不滿週歲便夭折,現在只有兩個女兒。紀澤今年三十三歲了,心裡很著急,曾國藩夫婦也很著急。

郭氏會做人,一進衙門,見嫂子臉色不悅,知她心裡妒忌,便和丈夫商量,請兄嫂於他們的三子中任擇一人暫為撫養,等日後生子再退還。因為曾國藩的一等候是世襲罔替的,明擺著今後是紀澤的長子承襲,紀鴻夫婦為怕兄嫂誤會,以為是為了搶襲侯權,故先行講明,不以小宗亂大宗。紀澤夫婦見弟弟、弟媳如此賢惠,甚是感激,便選中了將滿週歲的廣銓。曾國藩對此事大加讚賞,親自為孫子的過房舉辦了隆重的儀式,並對兒子們說:“過房是好事,若作活動的,今後便容易生麻煩,當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動而生訟端。你們兄弟要學少荃撫幼荃之子的樣子,不作活動作呆筆。今後紀澤不管再生幾個兒子,廣銓總在長房,不再回二房,這樣方可杜絕日後的囉唆事。你們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紀澤、紀鴻異口同聲。

“那你們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訂個約吧!”

紀澤、紀鴻在曾祖星岡、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約謹遵父命,過房之事永不變更。

一個苦甜參半的怪夢

辦完這件家中大事,曾國藩一陣輕鬆,回房稍作休憩。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見到了久別的祖父和父親,心中十分驚訝。張眼四處一看,這不到了荷葉塘嗎!那繞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牽夢繞的涓水河;那蒼蒼翠翠的峰嶺,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家鄉,我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曾國藩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呼著喊著,孩子似的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著涓水河畔走,彷彿正是一個提著竹籃子,剛從祠堂告別雁門師回家的小學生,對草叢中驚飛的翠鳥、水邊嚇跑的游魚充滿著興趣。駝背五爹還坐在那株古柳樹下,悠悠閒閒地含著一桿三尺長的煙管。他起身拉繩,那把傳了幾代的百年老罾扳起來了,小魚小蝦在網中活蹦亂跳。看著放學的孩童貪婪地站在一旁,駝背五爹選了一條小小的紅鯽魚遞過來。小學生如獲至寶,雙手捧著,撒開腿向家中跑去。背後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籃子不要了?”

跑著跑著,紅鯽魚不見了,小學生上了高嵋山,一剎那間就變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手裡握一把柴刀,沿著山間小路走進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勁節,他真不忍心舉刀。但無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來編織籃子,然後拿到蔣市街上去賣,換回幾個買紙筆的零錢,讀書郎的家境並不寬裕呀!他不以此為苦。林中小道送給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隻隻從自己手裡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籃子,又給他帶來成功的喜悅……

忽然,山腳下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他快步跑下去。“匡匡堂堂”的鑼聲裡,走出一個帽子左邊插著紅花的差役,在家門口高喊:“恭喜恭喜,貴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舉人!”祖父、父親笑盈盈地走出來,接過喜報,屋門口圍滿了四鄉八村前來看熱鬧的老老少少。一會兒,圍得水洩不通的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一乘大紅花轎抬進門來,老岳父歐陽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騎馬跟在轎後,夫人來了!曾國藩雙喜臨門,樂得眉開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鬧洞房的親友都走了,夫人頭罩紅綢,羞澀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官舉著龍鳳紅燭,心懷惴惴地走過來,他不知新娘子長得如何。遲疑了很久,終於輕輕地揭開紅綢,新郎官驚呆了:燭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脈脈。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湧上心頭,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來。慢慢地他睜開眼睛,抱在懷裡的夫人已眇一目,額頭上儘是皺紋,頭髮斑白,他掃興地鬆開手,猛然間從鏡子裡看到一個衰朽老頭。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喪地走出屋門。外面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不到了長沙城嗎?”當他看到熟悉的火宮殿時,心裡說道。火宮殿裡裡外外亂糟糟的,他正要轉身走開,一個肩膀上搭著抹布的夥計滿面堆笑地說:“要尋清靜的地方嗎?樓上雅座請。”曾國藩停步,見這夥計十分面熟,這不是岳陽樓上那個很會說話的店小二嗎?他怎麼到這裡來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對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飯鋪裡那個忠厚的老闆。老闆撩起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說:“你老放心,再也不會看到長毛了,長毛已叫你老消滅了。雅座裡沒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別的朋友。”

曾國藩覺得奇怪,上得樓來,掀開簾子看時,唬得心跳不已。雅座裡的八仙桌旁坐著三個人,正在開懷暢飲,高談闊論。上首坐的江忠源,右邊坐的胡林翼,左邊坐的羅澤南。他忙進去,作揖打招呼:“多時不見了,原來你們都在這裡!”怪哉,三人都沒有發現他,繼續談著他們的話。他很喪氣,便訕訕地靠著下手坐著,借此休息下。只聽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現在好了,天下安靜了,正是當年康節先生所說的,‘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我輩可以痛痛快快地飲酒賦詩了。”

“是呀。想當初我們創建湘勇,是何等的艱難困苦,那年就在這個火宮殿裡鬧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無法在長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羅澤南插話。

“難得滌生忍辱負重,終於在衡州練就了水陸大軍,奠定了日後湘軍勝利的根本。”胡林翼感歎道。

曾國藩在一旁聽了略覺寬慰,心裡想:“幸好他們沒有看見我,且多坐一會兒,聽他們是如何議論的。”

“要說滌生忍辱負重,真我輩不及,鎮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場的勢力不消說了,後來在江西,新老巡撫都跟他過不去,不給糧餉都罷了,還要說他運了大批金銀回荷葉塘,說他打仗無能,聚斂有方,你看氣人不氣人!”羅澤南取下眼鏡,用手絹擦著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還是因過於激動而流了淚水。對親家的這個舉動,曾國藩很是感激。

“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忌,最讓人心裡過不去的是,打發德音杭布來軍營窺探,調多隆阿跟隨左右。滌生是滿腔熱血,一片忠心,朝廷卻如此猜忌,豈不讓人心寒!”胡林翼用手來回重重地抹著桌面,似乎在發洩胸中郁忿,一向蠟黃的兩頰上泛起紅潮。

曾國藩呆呆地望著他們,感慨萬千。

“算了,都不去說它了,好在滌生兄壯志已成大業,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後,還沒有哪個漢人有滌生兄的榮耀,我們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負重而名登凌煙閣。”這是江忠源的洪亮豪放的嗓音,說罷滿飲了一口酒。

“長毛、捻子都好對付,難辦的是洋人。我總擔心滌生會栽在洋人手裡,毀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沒有喝酒,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曾國藩偷眼看時,兩頰上的紅潮不見了,正是安慶南門碼頭上嘔血昏迷時的樣子:乾瘦灰白,兩眼微閉。

“洋人怕什麼,又不是三頭六臂,若撞在我手裡,定叫他有來無回。”江忠源怒道,仍是當年戰蓑衣渡、守長沙城的氣概。

三人正說得起勁,忽然簾子又被掀開,昂首進來一長鬚老儒。此人衣衫破舊,精神矍鑠。一進來,便用手杖指著八仙桌邊的人說:“你們在這裡喝得痛快,怎麼不叫我?”三人忙起身,賠著笑臉說:“不知吳舉人駕到,有失遠迎。”

曾國藩定睛一看,方知來的是岳州怪才吳南屏,二十多年不見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們看不見我,我也不驚動他們了,且一旁坐聽算了。

吳南屏一屁股坐下來,喝了幾口酒後,便舊習不改,牢騷滿腹,怪話連篇:“我在外面聽得多時了,你們都是湘軍大頭目,稱讚湘軍的功勞,說長毛是你們湘軍滅的,大清是你們湘軍保的,真正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其實,長毛是自生自滅。倘若沒有內訌,這天下洪楊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語驚四座,大家都洗耳恭聽。曾國藩心想:“說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還勸你們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勞。叫我看,湘軍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腳的罪魁!”

江、胡、羅都瞪大眼睛望著他,曾國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們想想看,大清二百年來,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錢糧皆歸之於戶部,藩臬聽命於中樞。這些年來,因軍功而升至督撫的多達二十餘人,至今還佔據十八省的近半數。他們仗著功勞,不把朝廷放在眼裡,兵員成了家丁,錢糧變為私產,藩臬惟聽命辦事,不敢稍有異議。後起的淮軍將領的驕橫更為過之,簡直達到了為所欲為的地步。今日形勢,外重而內輕,督撫之權大於朝廷,只怕唐末藩鎮割據的局面不久就會重演了。曾滌生說,二十年來與長毛、捻賊之戰,其力費十之二三,與舊時文法之戰,其力費十之七八。好吧,你們看看,這就是他與祖宗成法開戰取勝後的功勞!大清亡在湘淮軍之手,總在這幾十年間便可證實。”

曾國藩聽到這裡,嚇得渾身冷汗淋漓,心裡狠狠地罵道:“這個吳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沒有事先徵求你的意見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這樣挾嫌報復我呀!”

“吳夫子,你說得好!”簾外傳進一句異常洪亮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簾子掀開,走進一個四十餘歲的學者。但見他氣宇爽闊,風度倜儻,眾人看時,進來的原來是風流才子王闓運。他不待招呼,逕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邊。一落座,就旁若無人地誇誇其談,“吳夫子的見解我完全贊同,世人非但為湘軍惋惜,也為滌翁惋惜。滌翁之才,原在經學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於此,可為今日之鄭康成、韓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閒閒的翰苑學士當不久,便去當禮部堂官,做學問的時間已是不夠了,後又建湘軍戰長毛,更無暇著書立說。長處沒有得到充分發揮,短處卻拚死力去硬幹,結果徒給史冊留一遺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為不滿地打斷他的話。

“我這話看似刻薄,其實不刻薄。我當面都對滌翁說過。”王闓運仍然不知忌諱地大放厥詞,“滌翁百年後,頌他誇他的人自然千千萬萬,我王闓運偏要唱唱反調。我也擬好了一副輓聯,將來憑弔時要親手交給紀澤。”

“念給我們聽聽!”吳南屏催道。兩個怪才雖然平時互相瞧不起,在這點上卻又聲氣相投。

王闓運飲了一口酒,抑揚頓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勘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

“雄深超卓,評價得當!”吳南屏拈鬚稱讚,“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觀,所見深刻,不過,我料定曾紀澤不會收下。”

“他當然不會收。這副輓聯只能記在我的《湘綺樓日記》中,傳諸子孫後世。”

曾國藩心中不懌。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羅澤南都未表示異議。他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宮殿,瞬時便回到荷葉塘。怪事!涓水河怎麼幹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裡去了?他又去尋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覺嚇蒙了!猶如遭受一場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蕩然無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禿禿的樹幹,枯黃的敗葉在樹幹間飄搖,然後無聲無息地撒在山坡上、溝澗裡,亂糟糟的,昏慘慘的,令人悲哀而愁腸千結。“唉呀,荷葉塘,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曾國藩終於忍不住高喊起來,突然聽見自鳴鐘響了。原來竟是大夢一場!他側身看了看鐘,時針和分針恰好並在一起:剛交子正。

這是個好生稀奇的怪夢!曾國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夢極多,尤其是咸豐七、八兩年家居時,心境蒼涼,百憂交集,幾乎一合眼便是夢,而且又是一色的噩夢。但像今夜這樣有頭有尾、從小到老、先甜後苦、先美後醜的夢,卻從來沒有做過。他冷靜地想想,也不奇怪。美好的荷葉塘,只是他散館進京前腦中的印象,它與純真的與世無爭的年華緊密相連。後來就不行了。到了守父喪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癡的迷戀。對湘軍,對他個人的微詞,他已從京師和家鄉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隱居不仕的朋友書信、交談裡看到聽到多次。前幾天,歐陽兆熊將吳南屏的一封信給他看,夢中吳舉人所言的正是信裡的話。去年從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闓運。這個平生信奉帝王之術的俊才,對曾國藩總不重用他,不免有些怨恨,他現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學術大師而飲譽海內。他送給曾國藩近年所著的五本書:《周易燕說》《禹貢箋》《谷梁申義》《莊子七篇注》《湘綺樓文》。就在送書的時候,王闓運不無自得地說,曾國藩本是著述之才,惜不得閒暇,又說他最近戲擬了一副聯語,但不敢相送。曾國藩催他念,誰知竟變成了夢中的輓聯……

今夜,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翻出來了,胡亂地拼湊了這個苦甜參半的夢。至於高嵋山的落葉,曾國藩倒認為正是自身現在的真實寫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好比深秋季節,敗葉滿山,全無收拾。“哎!”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想起李鴻章已從直隸趕來江寧,上午就要來衙門拜謁,他強迫自己閉目息念,期望能再睡上個把時辰,養養精神。他有許多話要對這個闊門生說。

看看我們湖南的湘妃竹吧

接到恩師手諭後,直隸總督李鴻章不顧年關已近、百事叢雜,冒著嚴寒,長途跋涉,由保定來到江寧。去年他從湖廣總督任上調到直隸,接替恩師的職位,同時接手天津教案的掃尾。那些日子裡,師生二人就津案、洋務以及國家形勢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談。在這些方面,李鴻章完全贊同曾國藩的看法,尤其對興辦洋務,李鴻章表現出比恩師更大的熱情,而且腳踏實地干實事。在蘇撫任內,他籌建了上海炸彈局、蘇州機器局。在署江督任內,不僅大大擴展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又獨力開辦了金陵製造局。李鴻章利用這些軍火工廠大批生產槍炮子彈,裝備淮軍,使淮軍成為當時武器最為精良的軍隊。他不顧人言,在捻軍被鎮壓後堅持不撤淮軍,並把劉銘傳、潘鼎新、張樹聲、吳長慶、周盛波、周盛傳,以及弟弟李鶴章、李昭慶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權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強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會做官,弟弟一調走,湖督一職就落到他的手中。漢人同胞兄弟倆並世為總督,清朝開國以來尚無先例。朝野內外,都說李家已取代曾家,成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國藩聽了,心裡有時也難免泛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還有些感激。

學生勝過老師,不正體現了老師識才育才的本事嗎?歐陽兆熊講過這樣一件事:那年左宗棠在閩浙總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國藩不如自己。他對左宗棠說,帶兵打仗,曾國藩或許不如你,但識人用人卻強過你多倍。曾的門下人才濟濟,你的楚軍除開你這個統帥外再無第二人。誰不如誰,後世自有公論。歐陽兆熊這番直爽的批評,說得左宗棠啞口無言,面有赧色。

就憑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國藩也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何況李鴻章的事業對他來說血肉相連,息息相關!他清楚地知道,有李鴻章的興盛和強大,就能確保他的事業後繼有人,他的聲名不會因人死而滅。縱觀數千年歷史,幾多人在生時聲勢煊赫,炙手可熱,人一死,屍骨未寒便遭唾罵鞭撻,一生名望掃地以盡。曾國藩知道自己在對待洋務和津案的處理上結怨甚多,倘若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並取得成就的話,一旦倒下,便也很可能逃不脫鞭屍揚灰的結局。現在有了李鴻章,有了他的不可動搖的權勢和一班子佔據要津的部屬兄弟,估計二三十年內自己還不至於身敗名裂。曾國藩對自己十年前選定李鴻章作為傳人的決策很為慶幸,並感激這個爭氣的門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堅強勝過自己。由此,曾國藩也寬容了李鴻章寵榮利祿計較太深的毛病,師生之間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水乳交融的新階段。

李鴻章在天津期間,親眼看見恩師在清議的指責、津民的憤恨和內心的愧疚交織下,如處水火,如坐針氈的艱難處境,望著恩師每況愈下的病軀,他已預感到恩師來日無多了。當讀到這次手諭中“此次晤面後或將永訣,當以大事相托”的話時,李鴻章遂不顧一切南下江寧。

師生見面之後,曾國藩把容閎選拔幼童出國留學的建議提了出來,李鴻章立即欣然贊同,並認為這是徐圖自強的根本措施。為保證此事達到預期的效果,李鴻章還提出了許多具體意見,使這個被後人譽之為中華創始之舉、古來未有之業的大膽設想臻於成熟。曾國藩這幾天很興奮,反反覆覆和李鴻章討論各項細節。最後決定由李鴻章擬稿,二人會銜上奏。

李鴻章的奏章本寫得好。入幕之初,曾國藩叫他掌書記文案。幾個月後便稱讚說:“少荃天資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咨函批,皆有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於藍亦未可知。”現在經過十年督撫生涯的歷練,他的奏章更顯精當老辣。李奏的最大特點是條理縝密、文筆洗練,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兩千餘字便將緣起、必要性、如何進行、預期達到的效果,以及十二條具體事項,敘述得要而不煩,面面俱到。主要之點為:選年在十三四歲至二十歲之間的聰穎子弟到美國去學習十五年,每年選三十名,連續派四年,共一百二十名,朝廷派正副委員管理,估計一切費用總和在一百二十萬兩左右,首尾二十年,每年撥款六萬。

曾國藩看後很滿意,只是在批駁“不必出國,可就在國內學習”的言論時,他添了一句話:“古人謂學齊語者,須引而置之莊岳之間,又曰百聞不如一見,可見親歷其境之重要。”在讀到要立足現在,著眼長遠的培育人才方針時,他添了兩個比喻:“成山始於一簣,蓄艾期於三年。”古文家曾國藩認為,一篇上乘奏章,文字上除清晰簡潔外,還要適當地加點文采。這樣讀起來才不感到枯燥,並可傳之久遠,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就是講的這個道理。他給沅甫選的奏章範本,就十分注意言文兼顧。全篇都妥帖無誤後,他把草稿交給了文房繕寫,好讓李鴻章親自帶到京師去呈遞。

李鴻章明天就要啟程了。中午,曾國藩在督署內設宴為他餞行。官場要員和故舊好友聚於一堂,給這位年富力強、功大位顯的協辦大學士敬獻一杯杯美酒,填塞滿耳的奉承話。李鴻章甚是高興,但也微感納悶:恩師說有大事相托,這些天來除談遣派幼童出洋留學外,並沒有說上幾句心腹話。大事,難道就是指的這件事嗎?

午後,滿天陰雲裂開一道縫隙,一縷多日不見的冬陽射進兩江督署,好比一幅淡墨畫就的大觀園圖,突然加上紅綠五彩,眼前的一切頓時光華四耀、富麗矞皇起來。正在書齋裡飲茶閒聊的曾國藩見此,情趣大增,笑著對一旁的門生說:“少荃,去看看我們湖南的湘妃竹吧!”

“上哪裡去看?”李鴻章顯然被恩師的話弄蒙了。

“你隨我來。”

曾國藩起身,李鴻章隨後跟著。在李鴻章的眼裡,恩師是明顯地老了:臃腫的皮袍裡裹著乾瘦的身軀,脖頸細長多皺,毫無光澤,就像一截脫水的老苦瓜;背彎著,兩個肩膀一高一低,從皮帽裡垂下來的花白辮子,稀疏尖細,猶如一隻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與二十七年前初次在京師見面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只有穩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著昔日的氣概。

曾國藩將李鴻章帶到了西花園。這西花園本是李鴻章設計的。當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宮燒得變成瓦礫場,什麼都毀壞了,唯獨那艘石舫卻不曾受到絲毫影響,依舊好好地停泊在原處。同治四年曾國藩赴捻戰前線,李鴻章署理江督,開始籌劃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議將石舫炸掉,李鴻章制止了。今天,當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時,頓生親切之感。他興致勃勃地穿過九曲橋,在石舫上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尾隨恩師來到湖岸邊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愛的竹林!時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這竹枝依然保留著滿身青翠,真不愧歲寒三友之一。就在這一片大竹林左邊,一條曲曲折折的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把曾國藩和李鴻章導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葉塘農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間,專門為賞竹休憩之用,曾國藩給它取個名字叫藝篁館。藝篁館裡陳設簡樸,正中牆壁上懸掛一幅鄭板橋的墨竹圖,但那不是鄭氏的真跡。曾國藩從鄭板橋後人手中借來,請彭玉麟臨摹一張。板橋的畫上還有一首他自題的七言絕句:“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曾國藩對這首詩讚賞不已。彭玉麟寫不出板橋體來,曾國藩也寫不出,無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體錄下這首詩。裱好掛上後,曾國藩笑著對彭玉麟說:“我們倆人合夥打劫了板橋的珍寶,今後九泉之下如何見他!”

彭玉麟也笑著說:“剽竊者是我。滌丈雖錄了他的詩,但沒有用他的體。傳播他的詩,他還會設宴款待你老哩!”

曾國藩開心地大笑了一陣,他覺得很久以來沒有這樣快活過了。

曾國藩將門生領進藝篁館,在中間一張小方桌邊坐下。桌面鋪了一塊白布,上面擺了幾樣糕點,房子裡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僕人過來斟好兩碗熱茶。

“少荃,這就是從洞庭湖君山移來的湘妃竹。”曾國藩靠在棉墊椅背上,指著窗外的小竹林,對李鴻章說,“你以前見過這種竹子嗎?”

“沒有。”李鴻章答應一聲,對著窗外看了一眼,然後走出藝篁館,進到竹叢中,他要細細欣賞這一片有著神奇色彩的罕見竹林。

對湘妃竹,李鴻章聞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愛攜帶的雅物。他雖不是那種詩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愛搖一把湘妃扇。前兩年做過一任湖廣總督,不過大部分時間不在任上而在戰場,故他未去湖南見過活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今天能在江寧城裡見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這可是從君山上連土一起運來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國藩對著窗外大聲說,他似乎很得意,一個人在屋子裡吟起劉禹錫的《秦娘曲》來,“山城人少江水碧,斷雁哀猿風雨夕。朱弦已絕為知音,雲鬢未秋私自惜。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如何將此千行淚,更灑湘江斑竹枝!”

是的,這的確是湘江邊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見略帶黃色的青皮竹竿上,佈滿著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那黑點極像濺在宣紙上慢慢浸漬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淚,女人的眼淚,尤其又是舜王的后妃——美麗忠貞的娥皇、女英的眼淚,真是妙極美極!李鴻章輕輕地撫摸著竹竿,感歎著蒼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歎著人群中竟有如斯富於幻想的湘人,而湘人的代表,又正是屋子裡那位已顯衰弱的恩師。他一向崇敬老師宏闊的氣魄、堅毅的意志,今天他看出了老師的心靈中還深藏著才子般的綿綿情致。

李鴻章一連看了幾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戀了半個鐘點之久,才依依不捨地回到藝篁館,坐在老師的對面。他喝了一口熱茶,興趣濃烈地問:“恩師,這竹子移來多久了?”

“還不到一個月,眼下長得還可以,假若能在這裡世世代代紮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事。”曾國藩笑意盈盈。

李鴻章突然覺得,老師對斑竹移到西花園的成功的喜悅,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奪取江寧。

“恩師,您送幾根給我吧,讓老四把它種到廬州李家寨去!”李鴻章說,那莊重的神態也與當年請求籌建淮軍相當。

“行!”曾國藩爽快地答應,“如果明年這批斑竹還能如此枝繁葉茂的話,我一定送六十根給你。你六兄弟一人十根,這裡還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

這句看似隨隨便便的話中,包含著怎樣的情誼,李鴻章一聽就掂出來了。他十分激動地說:“謝恩師!”

“喝口熱茶吧!”當僕人來到石桌邊,將原先的冷茶潑去,換上熱茶時,曾國藩對李鴻章說,“少荃,你知道我為何如此喜愛湘妃竹嗎?”

“因為此竹是恩師家鄉的特產,恩師看著它,猶如回到了家鄉。”李鴻章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說得對,但還不只這一層意思。”曾國藩撫鬚微笑著說。

“還因為此竹有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說,使得它比別的竹子更逗人喜愛。”李鴻章立刻加以補充。

“說得好,但還不完全。”

“那……”李鴻章略停片刻,嬉笑著說,“門生愚陋,實在想不出了。”

以李鴻章的敏捷,莫說兩層原因,他一口氣說上十層八層都不要緊,但他有意不說了。一來他素知恩師城府極深,恩師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輕易道得出的;二來他要在恩師面前保持著虛心求教的晚輩形象,寧可不再猜下去,請恩師賜教,也不要逞強顯能,使乖賣巧。這也是李鴻章磨煉出來了,恃才自負的淮軍領袖,過去對這一點是想都不願去想的。

“湘人愛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為貴,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蒼梧,娥皇、女英尋夫不見,淚灑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傳說,這的確是斑竹受人喜愛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主要是從斑竹的身上聯想到了一種血性。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見,卻偏要南下尋找,尋不著,則投水自盡,以身相殉。這是什麼血性呢?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血性,是以死報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對目標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鴻章聽著聽著,不禁肅然起敬。他的腦子裡漸漸浮現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兒胡同書房,恩師在給他講《詩經》中的借物喻志,講先賢的品德節操……身為太子太保、協辦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的李鴻章,在恩師的面前,仍有一種當年做學生時的凜然崇敬之感。他在細細地咀嚼恩師今日說這番話的深遠含義。

“少荃,這次我們師弟在江寧晤面,說不定是今生今世的最後一面了。”曾國藩的聲調突然變了,風捲松濤、浪掀戰艦的激昂慷慨被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緒所替代。

“恩師精力如昔,門生今後求教的日子還長哩!”李鴻章心中憮然,臉上仍泰然無事地微笑著,似不把這話當作一回事。

“你不知道,我的腳已腫了好幾個月了。”曾國藩把腳伸前一步,“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這腳發腫是一個極壞的預兆。”

“不要緊的。我回保定後,為恩師尋一個專治此病的良醫來。”李鴻章注視著曾國藩伸過來的腳,安慰道。

“不必了。”曾國藩恢復了常態,“這二十年來,我已死過幾次了。死,對我來說,不值得害怕。把你從保定請來,是想在死前跟你說幾句重要的話。少荃,時勢把我們師弟綁到了一起,塞進了一條航船中。”

天空上的裂雲漸漸縫合,溫暖燦爛的冬日又被陰霾所掩蓋,富麗矞皇的兩江總督衙門重新變為一幅灰濛濛的水墨畫卷。李鴻章感覺到胸口有點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肅然答道:“這些年來,門生追隨恩師身後做了一點事,雖是時勢所促成,但恩師獎掖提攜之大恩,門生豈能須臾淡忘!”

“當年在京師初見賢弟之面,老夫便將賢弟許為偉器。丁未年賢弟打馬進玉堂,我視你與郭筠仙、帥遠燡、陳作梅為丁未四君子。安慶攻下後,我請賢弟招募淮勇,東下上海,後又以蘇撫一職密薦。我一生庸碌,無所建樹,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準了賢弟是個可寄重任的大才,要說報答皇恩,留聲後世,也僅此一樁而已。”

曾國藩一往情深地追憶著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讚許,把李鴻章的心情推向激動莫名的峰巔。他以近於哽咽的聲音說:“門生微薄之勞,與恩師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岳,何況這點勞績,也包括在恩師一生的勳業之中。”

“十年來,湘淮兩軍、曾李兩家為世所矚目。前人說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又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老朽近年來常有憂讒畏譏之患,時存履薄臨深之感,這是老朽與生俱來的膽氣薄弱、遇事瞻顧的本性,所喜賢弟豪邁堅強,敢作敢為,在心性上勝我多多矣,這是老朽最堪欣慰之處。”

“門生也經常有空虛怯弱的時候,尤當事機不順、夜闌更深之時更是如此。”李鴻章向以鐵腕強硬著稱,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虛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強的人,這點靈府深處的怯弱感總是難免的。蘇長公說,‘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滄海之間是何等短暫渺小,能不怯弱嗎?”曾國藩淡淡一笑。僕人過來換上熱茶,曾國藩喝了兩大口,李鴻章也淺淺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陽被陰雲壓抑多時,終於又掙扎出來了。它的金黃色的光輝照在洪秀全留下的畫舫上,也照在從君山移過來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國藩灰黃多皺的長臉上,也照在李鴻章豐滿厚實的雙肩上。人有好惡,它無偏倚;人有壽夭,它將永恆。

“我自知來日苦短,死在旦夕,賢弟正如麗日中天,方興未艾,前途極宜珍重,我有幾句心腹話要對賢弟說。”曾國藩凝重地對凜然端坐的門生說,“湘淮軍自創建以來,平長毛滅捻寇,殺人不計其數,仇敵遍於天下,這自然不消說了。還有一層,不知賢弟可曾注意到,湘淮軍之所以取得勝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習見。”

“門生知道。”李鴻章點頭說,“我朝兵權握在中樞,從不下移。過去川楚白蓮教造反,各地建起團練,參與鎮反,然事畢團練即全部解散。湘淮軍一反成例,為平定長毛捻寇之主力。長毛平後,恩師遵成法,湘勇陸師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師仍基本保留,並轉為經制之師。捻寇平後,淮軍撤去不過十之二三罷了。這些都與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對!你見事明白。”對李鴻章的回答,曾國藩十分滿意,“湘淮軍不反世俗文法,則不可成事;湘淮軍一反成法,則又貽下無窮後患。有人說,將啟唐之藩鎮、晉之八王之先聲,非危言聳聽,實見微知著也。我生性顧慮甚多,懾於各種壓力,同治三年江寧收復後,強行大撤湘軍,雖一時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終究缺乏遠見,後之捻亂幸賴賢弟淮軍以成大功。賢弟氣度恢廓,近年來不但不撤淮軍,反而大量用洋槍洋炮裝備,成為當今天下第一勁旅。對於此事,朝野議論頗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視之,疑有非常之舉。”

說到這裡,曾國藩又端起茶杯喝水,並注意看了下李鴻章的反應。只見他神態自若,並不因世有董、曹之譏而動容。曾國藩心裡歎道:“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與我大不相同。”

“這當然是無識者淺見。”曾國藩接下去說,“當今內亂雖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時有被蹂躪之虞,八旗、綠營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見,保太后皇上之安,衛神州華夏之固,日後全仗賢弟之淮軍。另外,維護我湘淮軍十多年來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強大的淮軍的存在。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點,今後不管有多大的風波興起,淮軍只可加強而不可削弱,這點絕不能動搖。”

“請恩師放心,只要門生一息尚存,這一點一定謹守不渝!”李鴻章語氣堅定地表示。他沒有保君衛國的強烈神聖使命感,也並非有維護湘淮軍破除世俗文法戰果的深遠認識,他只有一個明確的觀點:亂世之中手裡的刀把子不能松,這是一切賴以存在的基礎。不過,曾國藩的這些話也給他以啟示,他今後可以保君衛國的響亮口號來從多方面提高淮軍的戰鬥力,而一旦淮軍真的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勁旅,便任是誰人也不敢說撤銷一類的混賬話了!

“長毛平後,我曾期望國家即刻中興,誰知捻亂又起;捻亂平後,可以措手了,不料又發生津案。在處理津案時,我已力盡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為了,而朝野又對津案的處置分歧甚大,一時尚難望彌縫。中興何時到來,看目前形勢,實難預卜。然天生我輩異於流俗者,就在於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知難而進,甚至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數十年來,我知辦事之難,在人心不正,風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風俗,其始實賴一二人默運於淵深微漠之中,而其後人亦為之和,天亦為之應。我與賢弟,正是屬於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時亦大力培養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將他們當作種子,期待他們開花結果,實現天下應和的局面。可惜此事辦得並不成功,爾後尚須賢弟時時自覺一身處天下表率的地位,並且還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來應和的時候,風俗自然改變,康乾盛世當可重睹。這是我要與賢弟談的第二點。”

說到人才,李鴻章一向最服曾國藩的知人善任,於是趁機問:“恩師,門生閱歷有限,又常帶兵打仗,無暇深究,對當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見。恩師向以識人精微著稱,是否可將他們略加品評,以便門生心中有數?”

曾國藩聽後沉默著,很久不作聲。

藝篁館裡,曾國藩縱論天下人物

曾國藩上上下下地梳理著長鬚,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說:“月旦人物,從來非易,身處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終生,故對這類話尤須謹慎。我向來不輕易議論別人,即因為此。今日晤談,非比尋常,有些話再不說,恐日後永無機會了。不過,我也只是隨便說說,你聽後記在心裡就行了,不必把它作為定評,更不要對旁人說起。當今海內第一號人物,當屬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潔自守,亦不失為一良友賢吏。但喜出格恭維,自負偏激,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虧,而他自己並不明白。金陵收復後,他不與我通往來,後人也許以為我們凶終隙末。其實我們所爭的在兵略國事,不在私情。我一直認為他是大清開國以來少見之將才。我想,他若平心靜氣地談起我,大概也不會把我說得一無是處。”

李鴻章說:“門生聽楊昌浚說,浙江的餉糈只要晚到幾天,左季高便會火速函催,不管青紅皂白,開口便嚴厲責問,‘你的官是誰給你的?誤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參掉你的巡撫!’”

“這就是左季高!”曾國藩笑道,“這話只有他說得出。左宗棠之下當數彭玉麟。此人極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惡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義,我常說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次都跟我說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對我講過,陳廣敷先生有次仔細看了他的骨相,說他前世是南嶽一老僧。”李鴻章插話。

“這或許是真的。”曾國藩正色道,“廣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準的。他要回退省庵,我也不再強難他了。今後小事,你也不要再去驚動他。倘若洋人與我有戰事,你用忠義二字一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歲,也會像老廉頗一樣勇赴前線。”

李鴻章點頭應允。

“此外還有郭筠仙。前幾年在粵與寄雲鬧得不可開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對。早年在都中,寄雲見筠仙之文采,便極欲納交,央我從中紹介。後任湘撫,又屢思延之入幕。比任粵督,廷寄問黃辛農能否勝粵撫之任,寄雲即疏劾黃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粵撫,令兄堪任藩司。寄雲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畢竟有德於筠仙,而筠仙與寄雲爭權,弄得督撫不和。筠仙自己亦不檢點。先是棄錢氏夫人,後迎錢氏入門,其老妾命服相見。住房,夫人居下首,妾居上首,進撫署則與夫人、如夫人三乘綠呢大轎一齊抬入大門。你看,輿論怎不鼎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顧。”

“怪不得粵撫做不下去了。”這些趣聞,李鴻章聽得甚是有味。

“不過話要說回來,筠仙之才,海內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氣重,不堪繁劇。他只能出主意,獻計謀,運籌於帷幕之中。他對洋務極有見解,明年合適的時候,我擬保薦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見必定會比志剛、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觀他的氣色,絕不是老於長沙城南書院的樣子,說不定晚年還有一番驚人之舉,從而達到他一生事業的頂峰。”

“我對這個同年多少有點瞭解,他最適宜與洋人交往。去年津案發生,舉國主張強硬,反對柔讓,筠仙力排眾議,痛斥不負責任的清議,真正難能可貴。”

“是呀,他在這方面的見識遠勝流俗,也勝過孟容。”曾國藩說,“另外,劉印渠長厚謙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與人相交不誠,然止容身保位,尚無險陂。沈幼丹胸次窄狹而本事不小。楊厚庵不料病重得臥床不起,他學問不足,事業怕就只做到這一步了。黃翼升人極老實廉潔,但本事不及,長江水師提督一職,今後遇到合適人再更換。丁日昌精明能幹,辦洋務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檢點,物議頗多。”

“關於丁日昌的議論我也聽說過,天津有人罵他丁鬼子。此人有點像門生,做事太不留後路。”李鴻章自嘲似的笑了笑。

“近日戶部有一折,言減漕事,據說是王文韶所作。你認識此人嗎?”

“沒見過。”

“這道折子寫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後要注意接納。”

“噢。”李鴻章在心裡記下了這個名字。

“至於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穩又過之。”

“恩師,你看門生最大的不足在哪裡?”

李鴻章突然心智大開,冷不防向曾國藩提出這個問題。憑他多年與老師相處的經驗,知道用這種突然發問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師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國藩隨口答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無他長處,就在這點上比你強。還是在京師時,邵位西便看出來了,他說我死後當謚文韌公,雖是一句笑話,卻真說到了點子上。我那年給你講的挺經的第一條,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李鴻章連聲答。那年曾國藩說的兩個鄉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讓的故事,給他極深的印象。他曾經認真地思考過很長一段時間,也體味出了這個小故事中所包含著的許多內容,但他把握不準老師本人的意思,“恩師,門生和其他幕僚當時都猜不透那個故事中的含義,您啟發我們一下吧!”

望著李鴻章這副虔誠的態度,曾國藩笑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很深的含義,一樁鄉下時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罷了。都是兩個強人,在那裡挺著,看哪個挺得久,不能堅持下去的人就自然輸了。我這個人年輕時就喜歡與人挺著干,現在老了,不挺了,也就無任何業績了,看來還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間事誰勝誰負,有時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鴻章似有所悟地點頭。隔了一會兒,他說:“門生當時想,恩師講這個故事,是要告誡我們:天下之事,在局外吶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身入局,挺膺負責,如同那個老頭子樣,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後來發生的天津教案,主戰者全是局外之人,他們不負責任,徒尚意氣,倘若讓他們入局負責,也不會喊得那麼起勁了。門生這個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國藩會心一笑。心裡想:這個聰明過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見人之所不能見,發人之所不能發,你看他把那個爭過田塍的小故事,與津案輿論聯繫得真是天衣無縫!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賢弟把徐圖自強的事業進行到底。這一兩年先要把選派幼童出洋一事辦好。賢弟於此成績斐然,我最為放心。”

說起辦洋務,李鴻章興趣最大,也自認為研究最深,他不覺高談闊論起來:“洋務非辦不可!歐洲各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東北,闖入我邊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載,亙古之所未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與之立約通商,合地球東西南北九萬里之遙皆聚於中國,這的確為三千年一大變局。中國之弓矛、抬槍、土炮,不能敵洋人之來復槍炮;中國之舟楫艇船,不能敵洋人之輪機兵船,故而受制於洋人。處今日之局勢而侈言攘夷、驅逐出境等等,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無槍炮船艦,亦是空話。門生以為,自強之道在師其所能,奪其所恃,故不能不辦機器局,辦造船廠。門生想,洋人之槍炮艦船,也不過創製於百數十年間,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國。若我們果能深通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樣的船炮,說不定還可超過他們,那時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門生極為贊成派幼童出國留洋之事,並竭盡全力協助恩師辦好。”

曾國藩握須凝神聽完李鴻章這番宏論,對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變局”的論點激賞不已。這是一句振聾發聵的呼喊,但願太后、皇上、中樞諸大臣,以及各省督、撫、將軍、提督都能聽到這聲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變局’這句話來概括今日形勢,非常簡明動聽。你回保定後,就以這句話為宗旨,把剛才說的這些內容,給太后、皇上上一個折子,讓天下人都能受到震動。”

“好,我回去就寫。”李鴻章也早有這個想法了,他要給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類的人敲敲警鐘。

“少荃,有一點我要提醒你,無論辦洋務也好,引用洋人的好辦法好制度也好,還是派人留洋也好,有一個基本之點要時刻記住,那就是必須以我中華名教為本。這個意思,你的幕僚馮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確的語言表達了,‘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這句話,我很讚賞。”

“這也是門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廬抗議》一書中許多觀點,都與門生磋商過。刻印時,門生還資助他二百兩銀子。”李鴻章笑道。

“那就好。”曾國藩滿意地頷首,“洋人的長處要學,老祖宗的衣缽更不能丟!”

稍停片刻,他又問:“少荃,直隸是外交第一要衝,這一年多來,你與洋人交涉,抱定一個何等樣的態度?”

李鴻章思索一會,說:“門生與洋人交往,也無一個固定的態度。洋人狡詐,門生只同他們打痞子腔。”

說完,眼睛看著曾國藩。曾國藩以五指捋鬚,久久不語。李鴻章知此話說得不得體,便不再說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兩句給我聽聽。”曾國藩的手在花白的鬍鬚上一上一下地移動了好幾個來回,才慢慢地說出這兩句話來。

李鴻章忙說:“門生這是信口胡說的,究竟應以何種態度與洋人打交道,還求恩師指點。”

曾國藩的手仍未離開鬍鬚,將李鴻章諦視良久,說:“依我看,還是一個誠字適當,誠能動人。洋人亦是人,中國人可以誠動之,洋人豈能例外?聖人言忠信可行於蠻貊,這是斷不會錯的。我們眼下既無實在力量,盡你如何虛強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實實,推誠相見,與他平情講理,雖不能佔到便宜,也或不至過於吃虧。無論如何,我的誠信身份,總是靠得住的。腳踏實地,蹉跌亦不至過重,想來比痞子腔靠得住些,你說是嗎?”

《曾國藩3: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