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在整理出版近代湖湘歷史文獻的工作中,被一批來自湖南省圖書館的百年舊藏文稿所震驚:它不是一般的私家檔案,也不是一般的歷史資料,它是極不尋常、極其罕見、極為難得的文字中的珍品。
它的難得之處在於,這批文稿完整地向人們展現一個在正統的中國文化的教育下,力圖中規中矩做社會精英的中國知識分子全方位的人生過程。
它的難得之處還在於,這批文稿鮮活地向世人召示一個中國士人,於綱紀傾圮、江河倒流的戰亂時代,在操守與利益、高尚與卑污、擔當與躲避、進取與退捨、個人與群體、一時與千秋等等立身大節上的那種近於典範式的選擇與處置。
它的難得之處更在於,這批文稿記載了一個情感豐富、思慮縝密、喜歡並善於剖析自己、分析人事的涉世極深者,將自我心靈深處的苦痛、喜樂、困惑、領悟、弱點甚至醜惡,向外人向後世作了勇敢而真誠的坦露。
我讀他在事功輝煌時的家信:「處茲亂世,凡高位大名重權,三者皆在憂危之中。余……寸心惕惕,恆懼罹於大戾。」讀他在晉陞大學士位極人臣時的家信:「人以極品為榮,吾今實為苦惱之境,然時勢所處,萬不能置身事外,亦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而已。」讀他在家業鼎盛時的家信:「吾則不忘蔣市街賣菜籃情景,弟則不忘竹山坳拖碑車情景。昔日苦況,安知異日不再嘗之。」讀他即將告別人世時所寫的日記:「敗葉滿山,全無歸宿。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業一無所許。」
每當我讀到這些文字時,我都能明顯地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無奈、憂鬱、悲涼甚至恐懼,與無論褒者所說的一代完人千古楷模,還是貶者所說的元兇劊子手,都有著極大的反差。它究竟是此人的獨特個性,還是一切成就大事業者共有的心緒?它是中國文化所培養的士人難以消除的萬古之愁,還是全人類英才都無法擺脫的生命之苦?不管怎樣,我得感謝這批文稿的作者。他以老到嫻熟的文字功力,為我們留下這千餘萬言的翰墨,提供了一個如此豐厚、如此細膩、如此真切的生命個案,給一切有志於探索人生奧妙的後人以一份完備的原始材料。
此人就是曾國藩。
我決定以他為主人公寫一部書。他所處的時代是那樣的風雲激盪,他的歷史形象是那樣的富有爭議,他的內心世界是那樣的豐富複雜,要寫好這個人物,非借助文學元素不可;否則,決不可能生動鮮活、血肉豐滿,更不可能走進他的精神與心靈之中。於是窮八年之思,有了這部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
是為短序。
唐浩明
甲午中秋於長沙靜遠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