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玀紀——既見侏羅,又見豬玀,屠刀不放,照樣成佛。

我在上海,因為是外地人,知道外地人常常被本地人呼為「豬玀」;我在台灣,因為是外省人,知道外省人常常被本省人呼為「豬」;幾十年後,且進而演變成「中國豬」,不但豬,且有國籍矣。其實這算什麼,有一種豬叫「波蘭中國」(Poland China),在美國培養成功,身兼二國之名,只是「中國豬」又算老幾呢?

這種以豬視人的人,其實自己正是中國古典說法中的「豕視」,自己如豬者也,並不是說這種人長得像豬,而是頭腦中是豬腦,是「侏羅紀」時代的頭腦。我在台灣,每每感到到處是豬腦,而我自己彷彿活在豬玀紀裡,因此不論振筆為文,或登台傳教,我都寓有殺豬味道,此乃憤世使然、玩世隨之,不足怪也。

我李敖在豬玀紀殺豬,打遍天下無敵手,最後人見人怕鬼見愁。其實所以能如此,憑有文名是不夠的,而要有驍名、有悍名,這樣才能有上述效果。關於我的驍名與悍名,有一個小故事。1991年,活了九十六歲的青年黨頭子李璜死了。他死前幾年,李寧訪問他,回來告訴我:「李敖你可真可怕,李璜談到你的時候,都特別把聲音放低,並且面露恐懼之色。你說你李敖多可怕!」我聞之大笑。

我在文星時,劉紹唐創辦《傳記文學》,托高蔭祖介紹,拉我寫稿。因為是東北同鄉,且待我甚厚,我一直以「大哥」稱之。我曾寫信挖苦他說,你老兄「有功有過,功在很技巧地寫出了(還談不到揭發)國民黨的許多糗事;過在挾泥沙俱下,也幫國民黨做了太多不實的宣傳與偽證。更可怕的是你使這些丟掉大陸的罪魁禍首們、禍國殃民的大小渾蛋們,因能在你的雜誌上自我陶醉而延年益壽,我認為他們集體能晚死二十年,除了漫無心肝的先天條件外,《傳記文學》和『榮民醫院」兩者,是責無旁貸的」。有一次劉大哥同我聊天,提到俞濟時對他說:「你們搞歷史辦雜誌的人寫得很辛苦,可是,」俞濟時說著把手一揮,「都是假的!」意思是說,真的你們不知道,我們也不告訴你們。俞濟時是黃埔一期的「天子門生」,且是蔣介石多年的侍衛長,獨得之秘,過於他人,可是他就是不說。但他透過周之鳴,想見我一面,我拒絕了,因為我深知此輩性格,他們是不敢說真話的。後來他回我一信,回信寫好,還是先向情治首長報備後才寄出來,可見此輩小心翼翼的謹慎。所以,我早就打定主意,要殺豬,得自己想辦法才成。於是,前後十年之久,我用「李敖的方法」完成了這一大業。

「李敖的方法」是用第一流的歷史家的訓練,博覽群書,比對史料,然後試圖用豬腦的角度去剖析豬,以得出真相。為什麼要這樣怪招呢?因為國民黨是渾東西,我們不可能按照正常情況來知人論事,它不是人腦的問題,而是豬腦的問題。因此,揭發黑暗國民黨必須靠細膩的分析、準確的處理和深入豬腦的植入方式才行。像我顛覆國民黨比雷震他們深入多了,我根本從思想上、歷史上下手。國民黨怕挖屁股,因為它有爛屁股;但國民黨不怕遺臭,因為它是水肥車。雷震他們總是辛苦挖爛屁股,而我則根本上推翻水肥車,證明臭大便來源必是爛屁股,於是形式上沒直接挖,事實上卻臭氣盡出。例如我知道,要顛覆國民黨必須先從它的圖騰開始。孫中山、蔣介石、蔣經國,乃至李登輝等,都是圖騰。我在1965年寫《孫逸仙和中國西化醫學》一書,就是這種方法,國民黨查禁了它,說明了一切。我1987年寫《孫中山研究》,更是這種方法的發揚光大。孫中山一生的大成功是推翻中國帝制,一生的大失敗是自己奪權不擇手段……(編者略)為了這本書,國民黨台北市新聞處處長唐啟明雖然把我告到地檢處,但是時代已變,檢察官被我說服,我躲過一劫。

我不但拆穿了國民黨的祖師爺,也拆穿了祖師爺的「國父遺教」。我用了大量的文字駁斥了三民主義等的亂七八糟,同時我還「策反」了我的敵人周之鳴教授,以他精湛的三民主義專家地位,揭竿而起,大反三民主義,我為他發表《中毒的三民主義應該停授》等鴻文,氣得他的老友陳立夫在1990年1月13日寫信給他,指出:「以反共專家如兄者發表此文,是李敖要毀兄之毒計,兄不可上其當!」可見陳立夫真是目光如炬,他警醒到他們祖師爺的經典已被李敖砸掉。可是,國民黨太遲了,它已經維繫不住了,最後只能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自欺欺人了。一則「限制級」的政治笑話道出了一切。笑話說有個無聊男子在「那話兒」上文了幾個字,不幸感染潰爛,男子跑去看醫生,經過初診,隱約發現「三國」兩字,於是要他去給護士看個清楚,護士看過後,告訴醫生說,正常的時候看它是「三國」,後來它自我膨脹,就出現全文「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了。此笑話甚逗。只是國民黨陽痿成性,出現全文大不易耳!作為真人,或有威而剛;作為主義,可要「黎明柔」啦!

我批孫以外,下面自然就是批蔣了。我寫了《蔣介石研究》、《蔣介石研究續集》、《蔣介石研究三集》、《蔣介石研究四集》、《蔣介石研究五集》、《蔣介石研究六集》六本專題研究的書,編了《拆穿蔣介石》、《清算蔣介石》、《蔣介石張學良秘聞》、《侍衛官談蔣介石》四本專題研究的書,又策劃出版了幾十種批蔣的書,又跟弗吉尼亞州立大學(柏堡)資深教授的好友汪榮祖合寫了《蔣介石評傳》,歷來研究蔣介石的人和中外學者,在這一專題上的成績,自然無出李敖之右者。在蔣介石生前,在他淫威所及之處,沒有人敢拆穿他、沒有人能拆穿他;在蔣介石死後,在他的餘威猶在之處,也沒有人敢拆穿他、也沒有人能拆穿他。中國人中,真正敢也真正能拆穿他的,是從李敖開始。我認為這種道德意義,比存信史的意義更難能可貴。為什麼?我在《(蔣介石研究)自序》中就已指出:「當年蔡松坡起義,反對袁世凱,最大理由是『為國民爭人格』,如今我在蔣介石陰魂不散的島上,敢於在他頭上動土,也是『為國民爭人格』。」爭幾十年來被蔣介石欺騙、被蔣介石恐嚇、被蔣介石作弄、被蔣介石羞辱、被蔣介石強姦得麻木不仁了的人格。試看蔣介石出喪之日,台灣百姓夾跪道旁的場面,「更無一個是男兒」,縱古代帝王駕崩,人民被侮辱,也不逾是!這成什麼世界!在道德上,人民又是何等下賤失格!下賤失格卻不以為辱,這正是典型的麻木不仁,這又是何等可悲!如何破除這種麻木不仁,只好先從拆穿蔣介石著手。

也許有人說,你編著了這麼多批蔣的專集,難道還沒批完嗎?我的答覆是:若是普通的壞人,這樣左研究右拆穿一陣,按說就寫光了,可是蔣介石壞事做得太多太多,所以怎麼寫也寫不光。何況蔣介石縱然死了,他的餘孽依然狐假虎威、奉其木主,我們當然要劈掉他的牌位,死而不已。《史記》記伍子胥「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然後已」。其實,伍子胥太笨了。對付暴君,要用文明而持久的手段才好。為他不斷地出專集以批之,豈不更解恨嗎?美國哲人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說:「當你朝一個國王進攻,你必須殺了他。」(When you strike at a king,you must kill him.)其實這話沒說完,應該補充說:「當你朝一個暴君進攻,你必須殺他一千次。」因為只有這樣不厭其煩,才能做好真的清算。也許有人說,事情過去了,就算了,何必再鞭蔣之屍以至於此?其實,這種人才是偽君子與真奴才,並且是無知的。關心歷史教訓的人、關心人間正義的人、關心天道至極的人,對蔣介石一生禍國殃民的種種,都不會含糊了事的,只有偽君子與真奴才,才會這樣不辨是非地一筆勾銷。對這種行為,我是看不起的,這就是李敖式的正義。

這種李敖式的正義,施之於批孫批蔣尚且如此,等而下之的一路照批,自然不在話下。我在蔣經國生前,就出版封面標出「蔣經國死了」的「詛咒」之書,以代天討;蔣經國死了,自應有「鞭屍」之作,聊聲我懷。因此我在他死後以週年之日,編著《論定蔣經國》一書,一來打倒國民黨的馬屁書刊,令其虛生;二來證實民進黨的沒有志氣,令其愧死;三來向全世界顯示,在生死線外,中國畢竟有強項不屈之人,在台灣島上,不畏蔣家王朝,而以個人力量,挺身為人間存正義而留信史。我不但印自己的批小蔣之書,並代被蔣經國蔣孝武父子謀殺的死友江南印出《蔣經國傳》(江南夫人崔蓉芝授權本),人間快意恩仇之事,做得再也沒有比我李敖更痛快、更沒完沒了的了。在印《蔣經國傳》時,崔蓉芝寫信給我說:「閣下筆觸鋒利,橫掃千軍,情義兼顧,舉世聞名。江南在世之日,時時為閣下之膽魄欽佩不已。然而虎穴之中,蛇鼠潛伏,萬望切實戒備,用慰親友。」看了她這些話,我很感動,也很感謝。記得崔音頡《(蔣經國傳)萬古流芳》一文中,記陳鼓應在北京招待中外記者時,曾說所遇到的朋友中,江南是「對國民黨瞭解最透徹的,江南說他搭機離開台灣時就下定決心不再回台灣。當有人提醒他要小心時,他說李敖在台灣批評國民黨都不怕,他還怕什麼。何況他又是美國籍,相信美國政府會保護他的安全」。依我看來,江南對國民黨的瞭解,實在不夠「最透徹」,江南的「錯誤」是他不瞭解國民黨的暗殺習慣。國民黨暗殺人,為了卸責,常常在本土以外優為之。國民黨暗殺汪精衛等人,地點都在本土以外。國民黨在本土內暗殺,至少要負治安不良與破案困難的責任,但在本土以外幹上一票,就可不負這種責任。所以有時候,國民黨寧願殺殺殺,殺到外國去。李敖在台灣至現在發稿之日猶能免於被暗殺,重要原因之一是國民黨投鼠忌器——陳文成案以後,國民黨百口莫辯,因此對李敖,只好另覓他法,李敖能夠「苟存性命於亂世」,也正因為早已「聞達於諸侯」的緣故。這一知名度,對我的安全,的確幫助不少。江南被暗殺,真兇曝光,更加重了這一安全。所以,從某些角度看,江南的伏屍,無異方便了我們的挺身,事實上,他無異因我而死、先我而死、代我而死,追念這位在海外的老友,我真有不少隱慟。「江南說他搭機離開台灣時就下定決心不再回台灣」,古人發願於先,有道是「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可惜江南最後所見,不是「花枝」而是「槍支」。雖然不歸之言,一語成讖,但是討厭國民黨、「不再回台灣」一點,卻也有志已酬。國民黨一日在台灣,台灣即一日無可戀,江南身死異域,亦是大好也。

由江南被害聯想到蔣孝武之死,暗殺江南,蔣經國、蔣孝武實為首從關係。1989年蔣孝文死後,我寫《蔣孝文之死的失壓意義》,主旨說:一般人被當今聖上所壓,壓人者與被壓者「與子偕老」,一代壓一代,也就完了,被壓者倒霉止於一對一、壓人者神氣也止於及身而絕。但是漢朝老臣顏駟卻適逢其會,一連祖孫三代接力壓他,所以他的倒霉,不是普通的倒霉,而是倒了別人三輩子的霉。顏駟是古代的事,現代呢,其實也不讓古人。蔣家三代本來是一路壓下來的,但是壓到蔣孝文一代,這荒淫無恥的小子卻酒色戕身以病以廢以死,吾人山下脫身,不無失壓之快。1991年7月1日,蔣孝武也死了,我別有所快,乃以「欣聞蔣孝武暴斃」為題,寫順口溜六首誌慶:

蔣家三代接班亡,一個一個接著涼,

孝文孝武皆不孝,因為尿中有了糖。

蔣家三代接班亡,蒙主寵召全投降。

孝文前年剛入土,孝武今早死在床。

蔣家三代接班亡,榮總醫生正當行。

太平間裡生意好,四大皆空有病房。

蔣家三代接班亡,可惜苦了蔣方良。

飛越蘇聯毛子水,淚盡難再做老娘。

蔣家三代接班亡,電視播出喜欲狂。

獨留李敖見美女,他們都去見無常。

(作詩時,陳平景從美國來電,聞訊大喊萬歲。)

蔣家三代接班亡,你死我活比你強。

平景電話喊萬歲,中間隔個太平洋。

批孫批蔣都是批人的層面,不是人的國民黨自然也要特批一番。我寫了《國民黨研究》和《國民黨研究續集》兩本書,批個痛快。我用嚴格的考證證明國民黨所吹的「百年老店」其實都是捏造的偽歷史。……國民黨的一切神話統統被我拆穿,寫得淋漓盡致,痛快極了。有一天,老友黃三從美國來,問我:「你這樣搞國民黨有效嗎?」我說:「搞國民黨像搞屄。這不是能不能的問題,只是要一搞耳!有性慾、無性能是另一問題,重要是你要志在一搞才行。」黃三聽了,為之大笑。

既然批孫批蔣批國民黨變成我的大業與絕活,所以筆鋒所掃,魑魅披靡,最好笑的,國民黨黨員中,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反應出現,他們之中,一渾到死一壞到底者固佔絕大多數,但是頭腦尚清楚卻又無奈者亦有一些。「馬五先生」雷嘯岑者,故國大代表也。他「平時袖手領乾薪,六年一票選總統」,週而復始,至感麻煩。告訴我,他有天開玩笑說:「我看不要每月付薪水給國大代表啦,乾脆蔣總統一次付我們一大筆錢,我們選他做皇帝算啦!」我每想到這番話,就想到北洋軍閥曹錕。曹錕賄選而成為中華民國總統,他只花一次錢,他若知道連選得連任,早就選皇帝啦,零存不如整付,那樣才便宜啊!又有故國大代表劉心皇者,生逢衰世、躬逢衰世、俯仰於衰世,雖身為國民黨國大代表四十二年,但是一線良知,使他雖俯首苟活,卻不甘默爾而息,因而發憤秘密寫成《蔣介石國大現形記》,然後秘密商之與我,無條件要我為他出版。唯一條件是在他有生之年,只能用筆名「司馬既明」發表,不能透露他的真名字。我感於他的一片至誠,完全同意了。也許有正人君子譏笑本書作者,怪他涉嫌「雙重人格」(double personality),怪他自己做了四十二年的老國代,卻不能以真名字的「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反倒以雙重面目並存於今生今世。但是,若反問一下,「雙重」固然不當,但是單一到底、冥頑至死,難道就對嗎?難道老國代一做四十二年,最後同流合污、守口如瓶、一點底也不掀、一點省也不反,堅守「從一而終」、昧心「仁義道德」,就比「雙重」更好嗎?又有故「監察委員」黃寶實者,在北京大學與爸爸同學,到台灣後整天用功讀書不輟。有一天,他拿新著《侏儒類稿》要我看,我說:「這稿子很精審,但是如果不來搞這些『學術』,而用同樣的時力去搞你們『監察委員』的彈劾書,那該多好!『學術』真是誤事啊!」他又繼續寫《校讎學》,我回信給他說:「您的《校讎學》稿子如何了?你們御史老爺,不但要嫉書如仇,還得嫉惡如仇。您是『監察院』中數一數二的嫉惡如仇人物,亟盼能在這方面繼續多仇一些,《侏儒類稿》少一點,《懲貪錄》《洗冤錄》多一點,不也很好?」……這些我親自耳聞目擊的小故事,都證明國民黨老賊們的無奈心態,但是,以他們的地位,真的一直無奈而無法有作為嗎?我很懷疑。1966年11月12日,故「立法委員」齊世英在他家請我吃飯,在座有梁肅戎、石堅、司馬桑敦等。座上梁肅戎對我說:「我沒有你李先生這種勇氣,很多話我不敢講。」我表示,你們也是有勇氣的人,只是你們不肯講而已。梁肅戎是東北人選出來的「立法委員」,四十年來,在他的表現中,我們卻看不到他對在家鄉的東北同胞推之以恩、或對在台灣的東北同胞援之以手、或對在台灣被他們國民黨非法迫害的東北同胞慰之以問。梁肅戎在抗戰中,有功於國家;但四十年來與國民黨一起誤國禍國,有害國家,並為桑梓之恥。我對他功過分明,我讚揚他的當年,但卻譴責他的日後,他對不起東北同胞,我為他惋惜。雖然梁肅戎有種種不是,但是,我仍舊欣賞他那點硬漢作風,那點硬漢在東北早就不算什麼,但在「更無一個是男兒」的台灣政海裡,他卻是一個陽具毛多的怪物。陽具毛多雖並不表示一定是「男兒」,但比起周圍的白虎成群來,至少還夠看看樣子。最耐人尋味的是,梁肅戎下台後,跟我又吃飯、對我又贈書,完全恢復到一個正常的東北人,並且愈老表現得愈有落日餘暉,他的故事,告訴我們,國民黨雖然壞,但有的黨員還有良知,只是顯晦之間,愧對國人而已。又一個老賊級的故「立法委員」吳越潮,一天向我說:「國民黨中有壞人也有好人。因為有壞人,所以無法把國家治好,丟了大陸;但因為有好人,所以雖然丟了大陸,還沒完全垮台。」我回答道:「我承認國民黨中有好人,但是有了又怎樣?有了還不是有意無意間幫助壞人作惡?二十年前,在美國新聞處副處長司馬笑的家裡,葉公超就向我說,他加入國民黨,原希望他兩腳踩到泥裡,可以把國民黨救出來,結果呢,他不但沒把國民黨救出來,反倒把自己陷進去。可見縱使好人,加入了國民黨,也無補於他自己的犧牲,只是幫國民黨苟延殘喘而已。」我一生痛恨國民黨,我痛恨它,與這島上一般痛恨它的人不同。一般人從小被它騙,騙得加入它,成了或做過它的黨員,最後才有所覺悟,但仍要跟它接龍、跟它畫虎、跟它委蛇、跟它待兔……我卻全不如此。我從在北京念小學時就對國民黨厭惡,這一厭惡使我一直堅持不做它的黨員,雖然這一堅持,帶給我幾十年的不方便、「不識時務」,但我不但不後悔、反引為自豪:余致力不屑與國民黨同流合污,凡四十年。四十年間,且由厭惡國民黨,演變為痛恨國民黨。不但痛恨,且能在有生之年、在國民黨的地盤上,把這種痛恨,發之為文、印之成書、公之於世,李敖的偉大,於此可見。

以上所寫豬玀紀,多下筆在「中國豬」身上,而少落墨在台灣人身上,為什麼?因為,台灣人悉為「中國豬」幾十年教化的產品,為豬子豬孫,其豬性不足深論,論豬性,擒賊擒王擒到那票壞的外省人身上,即知源頭活水、即可瞭然,故對台灣人屬性,我點到為止。試看我寫《共產黨李登輝》《李登輝的真面目》等書,以及與亓豐瑜合作發表獨家報告——《揭發李登輝「鴻禧山莊」貪污舞弊案》,乃至於我寫的《民進黨研究》《冷眼看台灣》等書,究其元兇禍首,皆那票壞的外省人使然,台灣人只是從犯而已。正因為我早就看清這點,因此在政治方面,我帶頭反抗國民黨時,我心裡早有準備,遠在十四年前,1984年2月25日,我回信給牟力非,就提出《我為什麼支持王八蛋?》之說,我寫道:

……我的看法是:「『搞民主』的中國知識分子」,即相當於反對黨人士,這些人士,因為是政治人士,他們的品德,即不能高估(對搞政治的人,不論哪一派,都要嚴予注意,不可輕信)。我們支持他們,支持的,不是他們本人,而是支持反對黨政治,我們為反對一黨獨大、一黨獨裁而支持他們,他們也就在這一「反對」大方向上的正確,而值得我們支持。除了這一大方向的正確外,其實由政客對政客觀點對比,他們與國民黨殊少不同,在習性上,且尤其相近,他們的個人極少比國民黨中拔尖的個人好。簡單說來,他們只是在大方向上勝過國民黨而已,其他方面,跟國民黨是半斤八兩。但話說回來,要完成兩黨以至多黨政治,支持王八蛋打龜兒子就在所難免,否則全是龜兒子獨大、龜兒子獨裁,絕不是辦法,在龜兒子的暴政下,只有支持王八蛋來取得平衡。英國的保守黨工黨、美國的民主黨共和黨,都是龜兒子黨王八蛋黨平衡的範例,引西證中,洵可如是觀。

正因為真相不過如此,我對「『搞民主』的中國知識分子」,無所謂失望、對黨外人士無所謂失望,他們不懂「信義」不足怪,不懂許多應有的道德品質也不足怪,只要他們在大方向上不太迷失,就不必苛求。古話說「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今下一歪解,該說「不賢者識其大者」,唯有對不賢者能識其大,其他他們的小把戲,也就不足道了。

這篇文獻,顯示了我的基本心境,其實既清醒又蒼涼。這些現實的政治人士,他們找我,多是有求於我的時候。上海流氓頭子杜月笙講過一句話:「你以為我們是什麼人?我們這種人都是夜壺。」意思是什麼呢?就是別人內急了,要小便了,趕緊拿了去小便,小便完了,見不得人了,趕快藏在床底下。我對黨外來說,就是夜壺。其實支持他們活動,對我也是一種發洩,有內急時把尿尿出之快,施尿對象且是國民黨龜兒子之類,其快何如!有一次我在陽明山公墓看死人,內急了,看到錢思亮的墳,就小便上去。——錢思亮當年諂媚胡秋原,以偽證信陷害我、以禁教書逼殷海光,如此軟骨台大校長,死後得以尿誅,實乃尿道所在,天道在焉。

我帶頭辦黨外雜誌興風作浪,顛覆國民黨,有一個絕活,誰也寫不過我,就是我在文章中的大量證據與豐富資料,我博聞強記,並精通各種反面教材,例如我精通蔣介石的所有狗屁文字,這一點就令人咋舌,尤其令敵人咋舌。我在演說時常打趣說:「我剛坐牢時,特務們說你李敖太壞了,什麼書都不准你看。我悶得發慌,就向他們說:《三民主義》可不可以看呀?他們一想,《三民主義》總可以給他看。我有了《三民主義》,又向他們說:《國父全集》可不可以看呀?他們一想,《國父全集》也可以給他看。我有了《國父全集》,又向他們說:《蔣總統集》可不可以看呀?他們一想,《蔣總統集》當然更可以給他看了,因此我有了一大堆狗屁書,就坐在馬桶上以臭對臭,看起來了。」我想全世界的人誰都沒全部看過《蔣總統集》,包括「蔣總統」自己,因為其中許多狗屁文字是別人替他捉刀的。可是我李敖卻全部看過,這下子可不得了,我成了國民黨總理與總裁著作專家了,最妙的,我在這些大量的狗屁文字裡掏到不少妙論,諸如中華民國亡國論、反攻無望論、贊成西藏獨立論……都曾出自蔣介石的談話,這些談話本是機密的,可是後來秦孝儀等文學侍從之臣,認為領袖的言論還有什麼問題,因此照單全收,糊里糊塗編印出來,最後被我看到了,大大洩了國民黨的底,這是何等痛快!

以蔣介石的「中華民國亡國論」為例:在1950年3月13日,蔣介石在「陽明山莊」講《復職的使命與目的》中,就有這麼一段:

我自去年1月下野以後,到年底止,為時不滿一年,大陸各省已經全部淪陷。今天我們實已到了亡國的境地了!但是今天到台灣來的人,無論文武幹部,好像並無亡國之痛的感覺,無論心理上和態度上還是和過去在大陸一樣,大多數人還是只知個人的權利,不顧黨國的前途。如果長此下去,連這最後的基地——台灣,亦都不能確保了!所以我今天特別提醒大家,我們的中華民國到去年年終就隨大陸淪陷而已經滅亡了!我們今天都已成了亡國之民。……

看到了吧!照蔣介石的說法,「中華民國」早在「去年(1949年)年終」就「滅亡」了,這不是「亡國」又是什麼?可見說「中華民國」未亡者,自不符合「中華民國總統」的「總裁言論」也!

再以蔣介石的「反攻無望論」為例:1959年5月15日,蔣介石在《掌握中興復國的機運》中,就有這麼一段:

如果再過十年,超過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期限,還不能反攻復國的話,那就任何希望都要破滅了。

照蔣介石的說法,如果在1969年以前回不去,以後也永遠回不去了。假若如此,我們在1969年以後是否也應查禁《蔣總統集》,以阻止「反攻無望論」的流傳?換言之,假使不查禁《蔣總統集》,我們就應予《自由中國》平反,昭雪雷震。因為雷震當初就是以「反攻無望論」入罪坐牢的。

再以蔣介石的「贊成西藏獨立論」為例:1959年3月26日,蔣介石《告西藏同胞書》中,就有這麼一段:

我中華民國政府,一向尊重西藏固有政治社會組織,保障西藏人民宗教信仰,和傳統生活的自由。我現在更鄭重聲明:西藏未來的政治制度與政治地位,一俟摧毀匪偽政權之後,西藏人民能自由表示其意志之時,我政府當本民族自決的原則,達成你們的願望。

請問,這怎麼解釋?不是公開表示你允許「藏獨」嗎?換言之,一旦你回大陸以後允許「藏獨」,是否你回大陸以後也允許「台獨」呢?假若如此,那台灣要想「台獨」,只有先幫國民黨反攻大陸了。我舉這個例子,只是要證明,何必搞內幕呢?我們只要精通公開的資料,再賦予新的解釋,就非常有趣了。

我這種國民黨總理與總裁著作專家的惡作劇,可真苦了為國民黨搞宣傳的那些大員們。最灰頭土臉的是秦孝儀,秦孝儀以外,其他國民黨文宣大員也聞之膽寒。有一次在李濤「二一○○全民開講」節目上,碰到國民黨文工會頭目廖風德,他私下告訴我:「你李先生提出蔣總統中華民國亡國論以後,我們中央黨部文工會急了,趕忙去查,看你是不是造謠,結果在總裁三十九年3月13日的秘密談話中,果然找到了那段話,我們又氣你又佩服你!」我聽了,哈哈大笑。此蔣介石關李敖之功也!結果關出個蔣介石專家來,把他攪得七葷八素,真是活該啊!——看你還敢關老子!

從1982年我四十七歲到1992年我五十七歲十年間,我展開了顛覆國民黨的「筆伐」大業。這一大業,我做得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因為有史以來,從來沒有一個人,連續十年之久,做這樣博學而艱苦的鬥爭。這一鬥爭,還有兩個旁支,一個是我為人辯冤白謗,從英雄張學良到名將孫立人、從死囚張國傑到老兵李師科……乃至奇冤異慘的種種大小案件、翻案史實,我都介入其中,奮筆為文,大量出書,不遺餘力;另一個是我不但帶頭批評國民黨,也在黨外人士不爭氣的時候批評黨外,我寫過《黨外與渾蛋》、《我們要有批評黨外的自由》等文字,並且對「台灣人的政治規格」,多所著墨。最後這批人當道了、當家做主了,就輪流執政的意義來說,我已功德圓滿,雖然我不免發生錯誤。例如我當年罵他們是渾蛋,現在我承認我罵錯了,實際上,公道地說,他們實在不是渾蛋——他們是大渾蛋!

不論是支持王八蛋也好、譴責大渾蛋也罷,我的「階段性使命」業已達成,這些雜碎之人之事,對我都是泡沫,我懶得再多寫了——「『豬』事不宜」,不亦宜乎?

《李敖快意恩仇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