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暑假後,十三歲的我進了北京第四中學初一上,那時我計劃寫一部《東北志》的書,並開始收集資料,從謝國楨的《清初流人開發東北史》到張綸波的《東北的資源》、鄭學稼的《東北的工業》,乃至於外人寫的《日本在滿洲特殊地位之研究》等,都在我收集之列——一個初一學生,有這種水平與氣魄,洵屬罕見。有這種程度的少年人,其驕傲自負,也洵屬當然。不過我的驕傲自負,都在我心裡,待人接物,我仍舊一片沖和。不但沖和,並且還常開人玩笑。有一次,我在班上惡作劇,摟住一位兩眼含情臉蛋泛紅的潘姓漂亮小男生大叫:「我愛潘金蓮!」即屬此類。
可惜摟「潘金蓮」的好景不長,國民黨在北方的局面江河日下,北京岌岌可危,爸爸這次學乖了,決定全家逃難。他計劃分四批南下:第一批是爸爸自己,他先到上海打前站。他在東北時候,曾幫了一位台灣朋友翁鎮的大忙,翁鎮回到台灣,寫信來勸為什麼不直接去台灣呢?爸爸說他判斷國民黨雖戰敗,但剩餘的力量,諒可維持和共產黨「隔江(長江)而治」的局面,所以逃到上海,就差不多了。此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二二八事件的陰影,使爸爸感到不安,他對台灣不大放心。他不願見國民黨殺台灣人;他也怕台灣人報復,一陣亂殺,殺到他頭上。所以,廣義地說,我們一家也是二二八事件的受害人,我們不直接來台灣而落腳上海,在上海耗盡了機會和財力,最後倉皇來台,是一個錯誤的轉折。
爸爸是坐飛機到上海的,接著媽媽、大妹、小妹、弟弟、老吳(跟了我們一二十年的老傭人,一位無家可歸的老太太)第二批,也坐飛機到上海;然後是三姐、四姐、我第三批,為了省點錢,轉到天津,坐輪船到上海;大姐、二姐原排在第四批,因為大姐剛考上輔仁大學醫學系,剛選上系花,正在高興,二姐在貝滿女中念高三,畢業在即,認為可晚一點再走。這一決定,主要是四姑父的緣故。四姑父叫丁錫慶,是陳納德的飛虎隊要員(陳香梅《往事知多少》書中有一段特別提到丁錫慶),他跟爸爸說,如果局勢急轉,他有辦法找到機票,使大姐、二姐立刻南下,爸爸當然相信。不料,局勢急轉的速度,也就是國民黨垮台的速度,大大出人意料:北京被圍城,北京被解放,除了有槍在手的高級國特如前調查局局長張慶恩等人之外,誰也搭不上飛機了!
等到我再見大姐、二姐時候,已經是四十四年以後,我請她們來台灣一遊,垂老重逢,恍然如昨。
1948年冬天,我和三姐、四姐,先由北京到天津,準備搭船去上海。我們在天津住在旅館裡等船,三個都是初中學生,由五叔陪我們。天津的街道很乾淨,這個城給我的印象是清涼的。在這城裡,我記憶不出任何一張面孔。記憶中,我好像住在一個沒有人煙的死城。不過那時候,局面很亂,說天津是死城也差不多。為補辦一些事,必須回一次北京,我就隻身搭火車回去。在廊坊附近,火車開得奇慢,鐵路是剛剛搶修好的,舊有的鐵路被共產黨給扒了,鐵路兩邊,到處是劫後瘡痍,一片戰亂的景象。
在天津,最後等到了一班船——錫鱗輪。在碼頭上,已經是一片亂局。許多傷兵聚集在那裡,五叔和一位傷兵談戰局,敬了傷兵一支煙,傷兵感謝得溢於言表。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戰亂下的苦難百姓。傷兵口中的國共之爭是內戰,是兄弟之戰。其實,要說內戰,說兄弟之戰,可有比這更具體的。當時河北省東邊有兩個兄弟,哥哥被國民黨拉去當兵了,弟弟被共產黨拉去當兵了,結果竟在戰場上相對開槍,互相把對方打死了。梁秋水老人當時寫了《冀東兄弟行》,有「兄彈弟腹穿,弟彈兄腦裂」的描述,原詩淒慘,我至今不能忘記。
錫麟輪很小,我生平第一次坐輪船,不斷地在甲板上張望。船開出渤海,經過山東,遠遠的一片大陸,引起我一番對比:半個世紀前,爺爺那一代從山東北上,出發到東北;半個世紀後,我們這一代卻繞山東南下,出發到江南。好像爺爺那一代的努力,都完全作廢了,陶淵明「根株浮滄海」的詩句,正是準確的預言。
到上海後,我們全家住在工地附近,準備遷入新居。新居是一排小公寓中的一、二、三樓。三樓是六叔頂下的,一、二樓是爸爸頂下的。地點在上海虹口提籃橋附近,對面就是上海監獄,當然是個很爛的地點,但這一小房子,卻已佔掉爸爸全部積蓄的大部分,所以不得不嚴事緊縮。因為六叔和我們兩家十九口人中,誰都沒有職業,這當然是很令人擔心的。當時物價又波動得大,所以爸爸就買了可供幾個月吃的麵粉,堆在家裡,買來美國救濟品(大多數是大罐牛肉醬式罐頭)作為主食,準備長期苦撐待變。
雖然嚴事緊縮,但是有一筆錢,爸爸卻一定要花,那就是我的學費。爸爸堅持我的學業不可中輟,於是我就在姐妹們都沒錢唸書的時候,獨自上學了。那時緝規中學正好有春季班,我在1949年1月25日考取,又從初一上念起。
緝規中學原名華童公學,是第三個成立中國童子軍的學校,歷史悠久。胡適在上海落魄的時候,就曾在這個學校教過書,後來因為喝醉了酒,打了警察,才自動辭職。這個學校後來為紀念清朝在上海的頭兒聶緝規(曾國藩的女婿),就改名緝規中學。我第一次走進這學校的時候,它漂亮的建築大大吸引了我,因為它比起北京四中我的母校來,的確太貴族了。它的建築既優雅又精緻,十里洋場的學校,與文化古都的學校,風格完全不同,貧富也完全不同。
註冊以後,2月15日開學,一上課我就傻了,因為老師學生多講上海話,我不懂上海話,使我非常不方便。尤其英文課,上海地區小學就念英文,英文課本是沿用幾十年的「英文津逮」,內容比北京四中的「正中英語」深,我簡直跟不上。英文老師是女的,講的一口又快又阿拉的上海話,這下子我英文不懂上海話也不懂,上課時候簡直受罪。幸虧每天回家爸爸為我惡補,過了一陣,總算穩住局面。在班上我的國文、歷史成績突出,使老師對我另眼看待,同學也不敢低估我,所以還勉強不受上海佬的氣。不料好景不長,一天中午休息時間,我正在教室刻圖章,馬面班長過來說侮辱我的話,我說你給我停住,再說我就不客氣了。可是他還說,我就隨手舉起刻印刀來,他邊退邊說,我就來個「小李飛刀」,他一跑,刀正好扎進他的腳心,他立刻疼得大哭大叫起來。大家趕忙把他抬到醫務室,我也跟在後面,只覺得腦裡昏昏的,心想這下子可闖了大禍。訓導主任長得人高馬大,過來問我:「是儂干的?」我點點頭,他哼了一聲,掉頭而去。後來馬面班長給送到醫院,住了好幾天,費用全由我負擔。學校方面,說我行為粗暴,以刀傷人,記大過一次。
在上海那段日子,我專心唸書,沒有任何遊樂,我沒去過電影院,只是應邀去了一次王家楨家。王家楨字樹人,吉林省雙城縣人,是張學良走紅時候的紅人,他早年在北大唸書後轉日本慶應大學,1930年做外交部常務次長,1931年出席國聯,1945年出席聯合國成立大會,國民黨抗戰勝利接收東北時,做東北生產管理局局長。他的太太是我老姨父李子卓的妹妹,算是和我家有一點「誅九族」也誅不到的遠親關係。在1948年6月18日姥姥死後,在北京局勢惡化前,我家搬離了內務部街老宅,就住到他家的後院。他有兩個兒子叫大弟、小弟,年紀跟我接近,我們常在後院一起爬樹。有一天,我到前院去,正好碰到一位客人來,這位客人,不是別人,就是爸爸參加那個秘密抗日團體的領袖——馬占山將軍。馬占山將軍字秀芳,吉林省懷德縣人,短小精悍,外號「馬小個子」。他做磨坊工人出身,後來入伍,驍勇善戰,直升到黑龍江省陸軍步兵第三旅旅長(相當師長,因為東北軍沒有師編製,只以旅做作戰單位)。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代理黑龍江省主席。在嫩江橋戰役裡,孤軍抵抗,日軍死傷一百零八名,村兵少將兵敗切腹,消息傳來,全國振奮,因為這是中國人對日本侵略的第一次公然反抗,也是對國民黨不抵抗政策的第一次公然藐視。日本鬼子感到太沒面子,發動對馬占山將軍的總攻擊,由多門中將總指揮,展開大規模的陸空作戰。因為眾寡懸殊、武器懸殊,馬占山將軍在11月19日,轉入游擊戰,在拉哈車站擊斃日軍八百人,東北義勇軍之名震動中外。1933年,馬占山將軍被逼將部隊從滿洲裡撤入蘇聯,他先由蘇聯轉歐洲,再由歐洲回上海,全國歡迎這位抗日英雄,如癡如狂。馬占山將軍給中國人帶來了信心和希望,這是八年抗戰的最大基礎。在這基礎上,馬占山將軍的孤軍抗日,證明出兩點:第一,他告訴中國人,我們肯打、能打,打不過也要打,而打游擊是對付日本人的最好戰術。他孤軍抗日後,在關內,各地青年在國民黨「罵了不還口,打了不還手」(1937年8月8日國民黨文告中自承)的政策中,紛紛請纓北上,要加入義勇軍,甚至一·二八抗日的非國民黨嫡系部隊十九路軍,也自動要求北上;在關外,各地義勇軍風起雲湧,擁眾從幾千到幾萬,武器從獵槍到丈八蛇矛,與日本鬼子苦戰不懈。據日本鬼子統計,從九一八事變後,到1945年日本投降,十四年間,光在前十年就出動「討伐隊」達一萬三千六百八十九次,平均每天出動近五次,來剿義勇軍。日本鬼子陣亡的骨灰,每年運回達十萬具!十四年間,東北二百三十個縣中,孤軍抗日之事,此起彼落。日本鬼子雖然嚴刑峻法(以家為單位,家長酷刑處死,男丁充礦工,女眷做營妓),但是平均每天游擊戰仍有二十起。東北同胞的孤軍抗日,比起其他各地的來,更早更久更艱辛。可是在國民黨的欽定歷史中,卻一筆帶過或不成比例,這是太不公道太不公道的!第二,馬占山將軍孤軍抗日的堅苦卓絕,得到世界公論的同情。他向國聯李頓調查團提供的證據,最後使日本鬼子被國聯宣佈為侵略國,使中國得到世界公論的支持,使世界知道中國人不可侮,中國人還是肯跟日本鬼子干的,中國人還是有出息的!
可是,馬占山將軍的孤軍抗日,顯然使不抗日的蔣介石進退維谷,顯然搶了蔣介石的風頭,而為蔣介石所不喜。所以,他雖是第一號民族英雄,但一直被冷凍、被迫害;他的手下,從東北撤到新疆的時候,被殘殺。抗戰期間,他遙領黑龍江省主席,實任東北挺進軍總司令,駐節在陝北榆林和綏遠五原。蔣介石歧視他,使東北挺進軍只有兩三千人,裝備之差,首屈一指。抗戰勝利後,蔣介石私心自用,沒道理地把東三省改為東九省,使馬占山將軍連空頭主席都不可得。他帶著殘部,在淒涼中奔回東北老家,可是在半路上,共產黨攔住了他,消滅了他的追隨者,在左右不逢源中,他黯然到了北京。後來蔣介石在東北與共產黨作戰失利,有人建議,何不派馬占山將軍回東北號召呢?於是給他一個空頭名義,讓他回到東北。1947年4月16日,馬占山將軍萬里榮歸,一下火車,群眾一擁而上,包圍了他,他們大喊:「馬將軍萬歲!」把他抬了起來。在東北同胞的內心深處,他們知道除了馬將軍,沒人值得喊萬歲。四天後,東北同胞開大會歡迎他,十萬人到場歡呼。馬占山將軍才六十歲,可是多年流亡,人已蒼老,他滿臉皺紋,滿臉風霜,對著每一張苦難的臉、折磨的臉、馬首是瞻的臉,他淚下,十萬群眾也淚下。淚盡胡塵的東北遺民,又重新學會了流淚,他們流汗歡迎接收大員,但是流淚歡迎馬將軍!那時東北同胞在飽受日本、蘇聯的折磨以後,正受國民黨接收大員的折磨。國民黨東北行轅主任熊式輝,帶頭貪污舞弊,買大豆、運高粱、炒金鈔、占公車生意等等,不一而足。馬占山將軍無能為力,最後百無聊賴,回到北京。那天正好來看王家楨,使我有緣相會,我見他走進來,心裡無限崇敬。
我家轉到上海後,王家楨一家也轉到上海。大弟、小弟約我去玩,三個小男生參觀了全國最高的國際大廈、金門大廈,大概上下電梯多坐了一兩次,引起開電梯的上海佬怒目相向,上海佬的勢利眼,我至今記憶猶新。王家楨請我吃餃子,王伯母最後留下盤中的三個餃子不吃,說要留在盤子裡,吃光了太難看。王家楨手不釋卷,那天他手中拿著的一本厚厚的翻譯小說,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翻譯的。此公面貌不凡,親切中有莊嚴,令人印象深刻。與王家楨分手後四十年,我應邀到世界新聞學院演說,講完在人群走出時,一個熟悉的面孔在旁叫住我:「我是世新的老師,我叫王素梅,是王家楨的女兒。」我沒想到王家大姐竟跟我相逢孤島之上!前後四十寒暑,得見父女兩代,人世際遇,豈不奇哉!
我在上海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商務印書館等幾家書店。我早在北京時候,就對商務印書館等幾家書店嚮往不已,到了上海,親自去看,十分過癮。商務印書館樓上有風漬書大廉價,每本書後面蓋個蝴蝶圖章,證明為廉價品。我買了不少,大部分是「現代問題」叢書和「新時代史地」叢書。去這幾家書店,我必須過橋進入黃浦灘。有一天早上,我在黃浦灘邊目擊了搶購黃金的熱潮,那幕鏡頭令我終生難忘。原來1948年8月19日,蔣介石政府突然公佈了「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發行了「金圓券」,規定金圓券一元,折合舊法幣三百萬元,相當美金零點二五元,同時限期收兌金、銀、法幣。老百姓不准私存黃金,抓到了要要命,於是全國黃金,盡入公有。中國老百姓真好欺負,1935年,實行法幣那一次,首先領教了蔣介石政府的厲害。抗戰以後,蔣介石政府不能保護人民,老百姓淪為敵偽遺民,日本鬼子為貶低幣值,將法幣兌換日本軍用票或偽鈔,兌換率從軍用票一比法幣二點一,滾成一比十點四,最後禁用法幣,全用偽鈔。不料抗戰勝利後,蔣介石政府又將偽鈔以偽鈔二百比法幣一的顯然不公道的兌換率,回吃老百姓一口。到了金圓券一元比法幣三百萬元出現,前後幾年,老百姓的私有積蓄全給一一兌光。金圓券最初發行的四十天內,蔣介石政府以紙易金,兌換到黃金美鈔逾三億美金,這是全國老百姓多年戰亂的最後劫餘,等於大家掏空腰包,都愛國了。金圓券發行同時,又實行限價,物價限以8月19日為準,為保限價成功,蔣介石政府分在上海、天津、廣州派經濟管制大員督導,檢舉或查抄投機居奇,扣押或槍決奸商巨賈,雷厲風行,聳動中外。但是,正如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所說的,這是想用警察力量推翻經濟定律,必無成功之理。很快的,全國就發生了搶購物資的風潮。上海的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被搶購一空,人心惶惶,天下大亂。金圓券高速貶值,貶值得物價不但早晚不同,甚至一小時內都不同。市面商店本來掛上牌子,上寫「目下一言為定,早晚市價不同」,後來變動太大,價目表要隨時改貼。我在飯店吃碗麵,進門的價錢和出門就不一樣。前一次價目表上的墨汁還沒幹,新的價目又貼上去了。這種目睹怪現狀,真兩千年所未有也!
金圓券發行不到三個月,11月11日,蔣介石政府全無辦法了,出爾反爾,又准人民持有金銀外幣了,並同意以金圓券兌回,但是比率卻高於三個月前政府買進的五倍!用的是抗戰期間黃金儲蓄和美金公債的老套,失信於民,自不消說。但是老百姓即使大吃虧特吃虧,也寧要黃金,不敢再領教金圓券。於是,向黃浦灘中央銀行擠兌黃金的大浪潮,就立刻展開。上海那時戒嚴宵禁,老百姓只好在頭天晚上,藏身在黃浦灘四周,或在陋巷裡,或在舢板內,等待清早五點的解除宵禁。清早五點一過,黑壓壓的人山人海,就從四面八方蜂擁中央銀行,爭取優先兌換。頓時萬頭攢動,水洩不通。上海警察局派出精銳部隊——「飛行太保」,騎在馬上,揮動皮鞭打人,可是都無濟於事,每天被擠死踩死擠傷踩傷的,隨處可見。我去買書,經過黃浦灘,已無法在馬路上通過,只有踩著舢板,繞水而行。這種目睹怪現狀,也真兩千年所未有也!從貨幣學觀點看,金圓券的發行,根本是違背金融基本原理的。政府在根本沒有現金銀準備金的情況下,大肆發行,是典型的賣空;收兌黃金美鈔,又是典型的買空。買空賣空於先,自然出爾反爾於後。最後中央銀行庫存的黃金,以「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用作戡亂,以慰民望」的大道理,搶運到台灣,作為新台幣發行的準備金了。國民黨說這些黃金安定了台灣人事,卻不說這些黃金丟掉了大陸民心,真會說話啊!
由於戰亂遍地,一群群最叫人痛苦的受害者出現了,那就是難民中的難童。難民們在大江南北逃難,許多難童在逃難中丟失了,流落在都市街頭。據1949年上海《大公報》統計,慈善團體光在1月9日那天,就收到小孩屍體一百五十五具!10日那天,又收到一百六十六具!這真是慘絕人寰!當時漫畫家張樂平以難童為主題,畫了《三毛流浪記》,引起大眾的重視。宋慶齡在4月4日以「中國福利基金會」名義,為張樂平舉行「三毛原作義賣展覽會」,又舉辦「三毛樂園會」,以收入所得,救濟難童。當年的三毛們,是戰亂中的孤兒,流亡到十里洋場,流浪在十字街頭,靠著一個破洋鐵罐——他們唯一的家當,在垃圾堆裡撿吃的,或乞討,或擦皮鞋,或推車子,或偷東西……不管怎麼辛苦,怎麼奮鬥,怎麼討生活,結局卻大都是路斃街頭。張樂平在1947年年初的一個刮北風晚上,從外歸來,路過一個弄堂口,看到三個難童,緊緊地圍在一起,中間有一堆小火,他們靠著這點火,取暖求生。張樂平在他們附近站了許久,心裡很難過,但力不從心,沒辦法幫助他們。回家以後,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心想這三個難童,究竟能不能熬過這一夜呢?第二天清早,他又走過那弄堂,可是三個難童中,兩個已經凍死了。張樂平說:「我想到這樣凍死的兒童何止千萬,我作為一個漫畫工作者,決心用我的畫筆,向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提出嚴厲的控訴。」自此以後,他從1935年就已定型的三毛畫像,便改成了難童的面貌。他的三毛漫畫,感動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也包括了十三歲的我。這一感動,在三十三年後,我出版「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第八期裡,猶有餘波。在該期封面,我刊出了一幅姐弟難童圖片。圖片中一個穿破爛黑衣的小女孩,背上背著弟弟,坐在馬路邊睡覺,兩腳赤足,左手下垂,右手拿著一個破洋鐵罐,畫面淒楚感人。這張照片,是當時在上海的外國記者拍攝到的,收入美國出版的《1949年年刊》(YEAR 1949 SECOND ANNUAL EDITION)。不料在我重新刊出後,國民黨警備總司令部管製出版的政工頭子曹建中處長卻大表不滿,他警告四季出版公司的葉聖康說:「這種照片,都是李敖捏造的,用來醜化政府!你們替他發行,可得負責任!」葉聖康轉告我後,我哈哈大笑,說:「這些無知的武人,根本不要理他,叫他來找我好了。」後來此事不了了之,我卻有感於台灣朝野對人間苦難的陌生,才有這種「誤會」。警總的曹處長固然不知人間苦難,但是以關切人間苦難為職志的所謂台灣作家們,又知道多少呢?最謔畫的對比是,居然有人以三毛為筆名,整天做的,竟是帶領病態的群眾,走入逃避現實、風花雪月的世界,這對苦難的真三毛說來,實在是一種侮辱。《三毛流浪記》問世四十年後,我感於三毛的那種悲憫、諷世與抗議的精神,湮沒不彰;托名三毛的媚世作品,氾濫於市,乃請老友王小癡以漫畫行家的水準,編輯《三毛三部作》一書,由李敖出版社出版,這是我三毛情結的又一餘波了。
1949年1月10日,歷時六十六天的淮海戰役(國民黨叫「徐蚌會戰」)結束,國民黨大將黃維、杜聿明等先後被俘。整個江北已經全部失守。局勢的突變,使爸爸對國民黨能守江南的信心,大為動搖,國民黨欲求隔江而治皆不可得了。那時候人人逃難、家家逃難,爸爸的北大老學弟張松涵全家,也搬到我家樓下。張松涵是興安省政府教育廳長,太太戴樹仁是國大代表,跟國民黨淵源都深,準備逃到台灣。臨走前勸我們也去台灣,爸爸同意了。張松涵到台灣後,立刻代我們領了入境證寄來。於是爸爸和我立刻到市區買船票。我家臨離上海前,儲存的麵粉等留給了六叔,又送了六叔一兩黃金,所剩全部財產,只有幾兩黃金,全家九人,每人分不到一兩,也就追隨大官巨商,朝台灣逃難了。
當時上海已經是用銀元的天下,銀元有袁世凱像和孫中山像之分,叫「袁大頭」「孫小頭」,民間自動變成了銀本位,金圓券沒人要了。市面上的情形是「大頭小頭,叮叮噹噹」。爸爸和我在市面上加入客串銀元黃牛,兌到船票票價,到船公司搶購,居然買到中興輪的甲板上船票,非常高興。上海的房子,以買價的十分之一大廉售,居然也賣掉了。於是一切準備停當,準備再逃難。
上船那天晚上,中興輪全輪上下,已經擠得頗有黃浦灘擠兌黃金的密度,我背著我的藏書,終於擠上了船。當晚就睡在甲板的行李上。第二天清早,船開了,六叔趕來揮淚招手,就這樣的,船慢慢開出崇明島,遠處已經依稀有炮聲可聞。從上海到海上,我們又逃難了。
這段時期,爸爸有簡略日記留存,極有史料價值:
4月23日
1.和談破裂,南京人員大部撤退,做官是他們,跑也是他們,受苦的只有百姓。
2.墨林(指立法委員王兆民)、松涵相繼返滬。
4月24日
1.松涵忙著找船票,墨林等均飛廣東,余則人微囊空,不願做人尾巴,甘願做太平民,靜候解放矣!
4月25日
1.松涵全家登船。
2.南京已解放矣!
5月5日
1.松涵來信,台灣生活容易,以個人之生活及已往經歷,實無去台之必要,但為求一飽或短期內覓一工作,亦有考慮之餘地也。
5月6日
1.入境證寄來。
2.決定暫去台尋生路。
3.托人解決房子,由北平而上海,家資已去了大半,此番再去台灣,則一切皆空矣!
5月7日
1.房子問題,居然意外收穫,以六兩半(指黃金)頂出,六弟尚落一住處,雖然比較頂來,賠累甚多,但以住處換住處,尚差強人意也。
2.購船票,必需金圓券,同敖兒去河南路換金圓券,等同銀元小販,在弄堂內石階小坐,左手大洋,右手金券,共換得四億多。
3.購二等票二張,三等票整票三張半票三張,共用去四億三千多萬。
4.通知松涵車票已購得,請到船碼頭一接,並代覓房子。
5月8日
1.解決木器、米面等項。
2.面十四袋、米四包(原註:二百斤)、零星用品,均交六弟暫用,以渡難關,並予黃金一兩,使其安心治病。生此時代,離聚皆不由己,只有聽諸天命而已。
3.送行李上船。
5月9日
1.六弟同(送)桂貞等上船,此番去台,為解決困難,在滬之日用傢俱能帶者無不帶走,東西多累人,信然。
5月10日
1.晚上船,挨過一夜。
2.次日早六弟岸上相送,以淚洗面矣!
5月11日
1.如期開船,一帆風順。
2.船上人多得要命、熱得要命,後悔來得無味也!
從這十天日記裡,一幅亂世流民圖已淒然紙上。我們船到海上後十三天,上海就淪入共產黨之手——爸爸終於償了追隨國民黨到天涯海角的夙願,雖然追隨得如此倉皇,如此狼狽!但是,這下子沒問題啦,我李某人再也不「漢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