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宗紹聖元年至徽宗建中靖國元年
(公元1094年—1101年)
在元祐八年(1093年)秋天,有兩個女人逝世,就是蘇東坡的妻子和當政的皇太后。我們幾乎相信兩個女人都是蘇東坡的守護神,說來似乎神秘難解。她倆的去世和蘇東坡命運的逆轉,趕得極巧。蘇東坡的妻子死於八月初一,太后則死於九月初三。蘇夫人死時,蘇東坡正紅運當頭,這時蘇夫人去世,正好躲開了蘇東坡一生中最為淒苦傷心的一段。蘇東坡應召離開揚州還朝之後,先做兩個月的兵部尚書,十個月的禮部尚書,他弟弟子由則官居門下侍郎。蘇東坡的夫人曾陪同皇太后祭拜皇陵,享受她那等級貴婦所能享受的一切榮耀,兒子都已長大成人,已然婚配,都在身旁。邁是三十四歲,迨是二十三歲,過是二十一歲。次子娶的是歐陽修的孫女。所以蘇夫人的喪禮是完全按著她的身份隆重舉行。她的靈柩停厝在京西一座寺院裡,一直停到十年以後,子由將她的遺骸和她丈夫埋在一個普通的墳墓裡。蘇東坡給她寫的祭文措辭妥帖,典雅含蓄。說她是賢德的妻子,賢德的母親,視前妻之子一如己出。丈夫宦海浮沉,窮達多變,為妻子的一直心滿意足,絕無怨尤。蘇東坡誓言生則同室,死則同穴。妻子死後百日,蘇東坡請名畫家李龍眠畫了十張羅漢像,在請和尚給她誦經超度往生樂土時,將此十張佛像獻與亡魂。
說真格的,皇太后,也就是神宗之母,當今皇帝哲宗之祖母,也曾經是蘇東坡的守護神。她之去世也就是蘇東坡的沒落之始,也是她當政期間那些賢臣的沒落之始。這位賢能的老太后已經感覺到一種政情的改變,因為皇孫已經在她身邊長大,而且她對此皇孫之品性十分清楚。這個孩子有點兒藝術天分,可是在別的方面則很輕率魯莽,脾氣暴躁,頗容易被老奸巨猾的大臣玩弄於股掌之間。他養成了對祖母的反感,這頗為王安石一幫人所利用,並且很可能最初是由王安石那群小人挑撥而起的。
在老太后去世前十天,六位大臣進宮探病,其中有范純仁、蘇子由。
老太后說:「我看我也好不了啦,與諸卿見面之日已經不多。汝等要盡忠心扶保幼主。」
眾大臣將要退去之時,皇太后示意范純仁留下。皇帝哲宗即命別人退下,只留下范純仁和呂大防。
皇太后捉到一個竊竊私語之下的謠言,說她陰謀不利於當今皇帝,想使自己的兒子取而代之。她說:「先王神宗皇帝,囑咐老身在當今皇帝年幼之時,處理國政。在過去九年,諸卿曾否看見我對我娘家高姓特施恩典?」
呂大防說:「沒有。太后從未對娘家特別開恩,而是完全以國家利益為重。」
太后兩眼垂淚,她說:「我自信誠然如此,也因此現在我臨終見不到我那親生的兒女。」因為太后沒使自己的兒子在京為官。
呂大防說:「臣深信太后必可早日康復,要聽大夫的話,現在最好不要說這些事情。」
皇太后說:「我想在你們面前告訴皇帝幾句話。我知道我死之後,大臣之中有很多人要愚弄皇帝。孫子,你可要提防那些人。」說著轉臉向呂、范二人說:「我的意思是,我死之後,你們二人最好辭官歸隱,因為幼主必然另用一批新人。」
然後她問近侍是否已邀請來探病諸大臣留此用膳,她向呂、范二大臣說:「現在去用飯。明年今日,莫忘老身。」
皇太后剛一去世,蘇東坡即獲得外放。一如他之所請,他的任所是個問題諸多號稱難治的地方。他奉命統領河北西部,並指揮該地區的步兵騎兵,官衙設在定州,離北平不遠。按照宋朝制度,文官往往擔任軍職,而以武將為副手。蘇東坡擔任此一官職一段時期,甚為有趣,因為可以看出一個詩人畫家如何在軍旅中發號施令。當時軍中行政腐敗,兵餉過低,衣食俱差,軍營破爛。處處腐敗,軍紀廢弛。兵與軍官沉溺於酗酒賭博。遇敵不是潰不成軍,就是逃逸無蹤。蘇東坡開始修繕營房,整飭紀律,對腐敗軍官予以懲處或革職,先使士兵吃好穿好。
有些低級軍官看見蘇東坡懲治腐敗的軍官,前去密告上級。蘇東坡告訴他們說:「這個你們不要管,這是我分內之事。」若許下級官兵控告上級官長,軍紀豈不蕩然無存?於是他也將此告密者一併懲處。他任一地方軍之首長,對自己當受之禮貌尊敬,甚為重視。他身著正式戎裝,舉行校閱,與將校副官按照階級站立。當時軍中首領王光祖,乃一驕悍老將,在此統制此一駐軍多年,現在覺得自己的權力漸被剝奪。在一次校閱之時,拒不參加。蘇東坡下令命他參加,老將只好聽從命令。
一個王朝若是不發生悲劇,若想保有此一王朝的權力,那些皇后則必須生一連串賢德多才的兒子、孫子、重孫子——但是這是無法保證的,是人間聞所未聞的,經所未經的。天才不必然產生天才,英明之主早晚也難免生出庸弱邪惡的後代。國家的太平安樂,甚至歷史發展的路線,完全要以一家遺傳基因偶然的改變為轉移。造物不容許某一家一姓將英才獨佔,所以路易十六不同於路易十四,喬治三世也不同於喬治二世。法國大革命和美利堅民主國之得以成功,要拜謝這兩位法英帝王的神經質的頭腦之賜了。
現在身登王位的幼主,年只十八歲,而性好女色,時常輟學。因為元祐年間的士大夫給太后和幼主上表進諫,勸幼主不應當沉溺於女色,應當研求治道,好學深思,因此小皇帝對元祐這些儒臣早存厭恨之心。皇帝四周時常有二十個雙十年華的少女伺候,這也是皇家老例。後來,皇帝告訴章惇,說一天忽然發現十個宮女全都不見,另來了十個接替她們。幾天之後,這十個又遭撤換,臨走告別時,顯得都曾哭過,好像曾被祖母嚴密盤問過。
這位年輕皇帝何以對兩位大臣如此痛恨,必須說明一下。劉安世幾遭謀殺,幸遇一個好機會,才得活命;范祖禹則遭流放而死。前四五年,出了一件事。一天,劉安世想為他嫂子雇一奶媽,居然不易找到。徒然等了一個月,劉安世大發脾氣,向傭工介紹所的老婦人問為什麼找不到人。
老婦人說:「大人,小的正盡力找呢。宮裡的總管大人要十個奶媽,今天才找到送去。」
劉安世大驚道:「荒唐!皇帝還沒娶後,雇奶媽幹什麼?」
老婦人解釋說,東宮門的老爺們向她嚴厲囑咐要她保守秘密。劉安世還是不肯相信。他給宮廷內總管辦公室的一個朋友寫了一封短信,那個朋友證明是確有其事,因此,劉安世上了一道表章,幾件事之中有一項,他說:「乃者民間盛傳宮中求乳媼,陛下富於春秋,未納後而親女色。臣初聞之,不以為信,數月以來,傳者益多。言之所起,必有其端。」他警告說,如果任憑閒話這樣傳下去,民間恐怕對此事不高興。
另一個大臣范祖禹,給皇帝上疏說:「臣今秋聞外人言,陛下於後宮已有所近幸。臣誠至愚,不能不惑。陛下今年十四歲,此豈近女色之時乎?豈可不愛惜聖體哉?」
有人說這謠言是出乎誤會。一天,散朝之後,皇太后要呂大防暫且留下,對他說:「關於宮中雇奶媽之事,劉安世上了一道表章。他用意至善,只是不瞭解其中實情。皇帝並不需要奶媽,是幾個小公主還要吃奶。皇上一直和我在一起,夜裡睡在內宮。這種謠言,毫無根據。我問過宮女,問不出什麼。告訴劉安世,不要再奏這件事。」
呂大防說:「劉安世是御史,按照習慣,我做宰相,是不能私下見御史的。」
皇太后說:「那麼怎麼把我的話告訴他呢?」
呂大防說:「我常在集英殿看見范祖禹。我告訴他太后的意思,叫他告訴劉安世。他倆也是同鄉。」
太后說:「范祖禹也奏過這件事。你告訴他也不要再奏了。」
等這話傳到劉安世處,他對范祖禹說:「這與聖德有關,我怎麼可以閉口無言呢?你為陛下近臣,也應當直言無隱才是。」
范祖禹回答說:「我已經說過。」
二人認為雇奶媽之事雖然也許出於誤會,他們還是應當忠言直諫才是。但是劉安世得罪的尚不僅是皇帝一個人。在皇太后攝政期間,他還反對過對章惇的赦免於罪,因而惹起此一邪惡陰險的小人畢生大恨。
在另一方面,章惇,這個蘇東坡的故友,則利用年輕皇帝的好色。後來有人因此彈劾他:「以倡優女色敗君德,以奇技淫巧蕩君心。」他知道皇帝的寵姬是「劉美人」,並不是皇后。我們不必詳敘此皇后的經歷,北宋滅亡之後,她還在世,她的榮枯滄桑史,可以寫成一部好小說。我們只提她曾被誣告用邪術吧。有人用道士的符咒紙人從窗口扔到她屋裡,恰巧又被調查者發現。宮女在折磨笞刑之下,被迫作證說,曾經看見皇后用針刺在劉美人的紙像心上,這是道士的邪術,能使本人心痛。有三十個宮女幾乎被鞭笞而死。這件案子不由正式法廳審問,而是在宮中暗中進行的。皇后於是正式被貶為尼姑。劉美人這才揚言心口不再疼痛。她被立為皇后,而年輕皇帝也快活了。可是,後來這位劉美人卻因故尋了短見。
帝國命運之所寄,國家治安之所繫的宋室皇孫,竟是這樣的性格。幾個奸佞之臣來玩弄這麼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國家陷於無可救藥的混亂,已可未卜先知了。
新朝的新口號是兩個字「紹述」,是率由舊章無違祖制之意,在中國人看來自然是合理合法的。皇帝立刻就要將神宗的新政新經濟政策重新恢復了。這樣,在皇太后攝政期間的老臣,都可以被控破壞他父王的德政之罪,這就是不忠於先王。在以前控告蘇東坡時,就屢次以此為題。但是神宗自己的生身之母,在皇帝和大臣面前,曾經證明神宗晚年已然深悔過去的錯誤,這反倒不足重要。眾官員曾提醒皇帝皇后對他們所說的話,也不足為重。對所有反對新政的政黨,都掛上破壞先王德政的罪名而貶謫之,倒是方便省事。
現在是哲宗紹聖元年(1094年)的初夏,在「三面楊」推薦之下,章惇官拜相位。為了使皇帝深信所有元祐諸臣都是皇帝的敵人,章惇以他們都犯有破壞先王的新政之罪,而予以控告,還嫌不夠。章惇這群人都是精明能幹的政客,他們必須使皇帝痛恨所有元祐諸臣不可。當然,最足以傷害到皇帝個人的,莫如說某人當年曾與皇太后密謀奪取他的皇位。由於死無對證,又由於對宮廷官吏採用刑逼,陰謀之輩自然能捏造莫須有的造反謠言。
當年老皇太后攝政之時,章惇和蔡家弟兄皆投置閒散。蔡確因怨生恨,因而傳播太后要使自己的兒子身登皇位。蔡確的陰謀敗露,被流放而死。現在皇太后已死,謠言復熾,成了重要的政治問題。
現在他們控告的,是司馬光和王珪是此一陰謀的共犯。但除去據說有兩段對話之外,別無證據。已死之人既不能證實,也不能否認。據說司馬光曾經和范祖禹討論過此一問題。范祖禹而今正貶謫遠方,即便受到盤問,一定堅決否認。總之,現在已經捏造出一個印象,就是老祖母在世之時,一直想排斥自己的孫子。她的兩個私人秘書,一個叫陳衍,已經貶謫到南方。他不在京都時,把他的案子審問判決的,判處死刑。另一個調進京來,章惇和他有一段交道。在使他受了一段苦刑之後,章惇告訴他面前有兩條路走,一是死,一是以皇太后秘書的身份,為這次訴訟,證明皇太后曾經密謀排斥她的孫子。那位秘書大呼道:「天哪,我怎麼能證明皇太后沒做的事呢!」他不肯屈服,調查就必須再往深進行。但是章惇和蔡氏弟兄,卻弄得皇帝對司馬光和元祐諸臣覺得疑雲重重了。
皇帝問:「所有元祐諸首腦人物都會如此嗎?」
章惇回答說:「他們都有此意,只是沒機會實行罷了。」
一個推翻皇帝的大陰謀已經激發年輕的帝王沖沖大怒。一群奸黨甚至說要把太后的靈牌排除在祖廟之外,幸虧幼主還沒糊塗到誤聽此等讒言的地步。他對章惇說:「你要我永遠不進英宗先皇帝的祖廟嗎?」但是罷黜、監禁、貶謫的聖旨,簡直密如雨下。與蘇東坡同時,有三十幾個元祐期間的大臣受了降官或貶謫。懲處大臣人數之眾,為往古所未有。章惇報仇的機會終於到來。他現在冒著惡魔般的怒火在瘋狂般進行,因為皇太后攝政期間,他曾身遭監禁,當年蘇東坡預測會犯謀殺罪的人,現在當權了。正如同他當年橫過下臨不測之深澗的一條獨木橋,他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在京都之時,他曾和他族叔的情婦通姦,他曾經從窗子跳出來,砸傷一個街上的行人,但是那件事情沒有認真起訴。在王安石當權之時,正人君子派的大臣都因進忠言而丟官,章惇則左右逢源,步步高陞。
現在章惇剛在四月官拜宰相之職,他立刻把舊日的狐朋狗黨都召還京都,畀予重位。這一群人,也非比尋常,都是精力過人,長於為惡。「三面楊」是他的莫逆之交。蔡確已死,但是別的人還活著。巨奸呂惠卿又已得勢,但因過去聲名狼藉,並未能飛黃騰達。其他王安石的親信,如曾布,也已經奉召還朝。北宋的歪才巨擘蔡氏兄弟,現在又跨踞政壇的津要之位,以其虐政引導北宋走上了滅亡之路。倘若中國歷史上要找一個時期以其極端的殘暴混亂著稱,則非蔡京當政時期莫屬。他給皇帝建造一座精美的花園,因此使百姓遭受的荼毒,在中國歷史上,到了使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皇家一座樂園也無須乎壓搾那麼多的民脂民膏,使老百姓那麼肝腦塗地呀!園中的奇花異石,每一件都要了幾條人命。讀徽宗的賦和大臣作的詩,讚美御花園猶如神仙世界般的美麗,以及其假山、溪流、岩石等,使人脊椎打戰,感覺到中國文學史上無可比擬的悲劇意味。其悲劇意味,是在於這些詩賦作者並不知道那背景之淒慘可悲!
若把這第二次對儒臣的迫害和王安石的放逐政敵相比,第一次迫害,只是小孩子的把戲而已。司馬光和呂公著已死,但不得在九泉之下安眠。這兩位當年的宰相,躺在墳墓之中,仍兩度遭受降級,並剝奪爵位和榮銜。但是這還不夠。章惇曾正式提請皇帝下詔掘開司馬光之墓,砸爛棺木,鞭笞屍體,以為不忠於君者誡。在年輕皇帝的心目中,司馬光是元祐年間不忠不信、邪惡奸慝的徵象。在朝廷上這樣討論之時,所有其他大臣全都認可。只有一個人,許將,一言不發。年輕的帝王對他打量一番。散朝之後,命許將留下。
皇帝問他:「你剛才為何閉口不言?」
「因為臣認為說話並無用處,而且只為本朝留下一個污點。」
皇帝並未下此詔書,章惇並未如願以償,但是他的其他迫害陰謀卻成功了。司馬光家的財產沒收了,他子孫的俸祿官銜取消了,朝廷給司馬光墳墓上賜建的榮耀牌坊拆除了,皇太后為司馬光賜建的碑文給磨平了。一個官員甚至奏請朝廷應把司馬光的歷史巨著《資治通鑒》予以毀滅,有人反對,說當今皇帝的父親曾經為《資治通鑒》寫過一篇序。這條駁不倒的道理似乎那個白癡皇帝還很重視,這部宋前的正史才得保全。章惇要把司馬光開棺鞭屍的夢想落了空,他堅持,凡是對司馬光後代有害的措施則絕不可放寬。曾布屢次勸章惇和蔡氏兄弟不要行為太過。他說:
「我想削除朝廷官員後代子孫的官爵榮銜等一事,我們不要開其端。不要忘記,這種情形也許有一天會落在我們後代的身上。再者,司馬光和韓琦的子孫受皇家恩賜已經十年左右。一旦削除,近乎殘忍。」
章惇說:「不然。韓維辭官也不過在數年之前。」
曾布又接著說:「已經有六七年之久了。再者,他當權的時間也不久。要堅持懲處後代,那就只懲處司馬光和呂公著的後代好了。我覺得咱們不應當懲罰所有他們的後人,只要削除死者的爵位也就夠了。」
章惇說:「這又有什麼用!甚至開棺鞭屍對他們也沒有什麼害處。把死人降級,他們又吃了什麼虧?咱們能做到的最實際的,就是懲處他們的後人。」
曾布說:「你若那麼做才滿意,可是咱們還再多想一想,我也沒有別的,只要咱們千萬別創下先例。」
曾布以富有經驗者的聲音這樣說,章惇後來果然作法自斃。他對蘇東坡兄弟苛酷無情,在蘇氏兄弟流放期間,他都不願人家有一個舒服的住處。子由貶謫在雷州時,他把子由從官捨中逐出,迫得人家向民家租房居住。章惇立刻利用這個機會,控告蘇氏兄弟借用官勢,強租民房。這個案子又經官家調查,子由拿出租約為證,才算了事。後來,章惇也流放到雷州同一地方,也輪到他租房居住。當地老百姓恨此奸賊,對他說:「我們焉敢把房子租給你?以前我們把房子租給蘇氏兄弟,幾乎惹上了麻煩。」章惇並不是有虐待狂,他只是一心想報仇,又怕不把敵方斬草除根,怕有一天會東山再起。除去韓維之外,所有官吏都遠貶到南方或西南,以種種不同的方式,或充軍,或當酒監,仇恨不太深者擔任太守職務。甚至年邁蒼蒼的文彥博,與人無冤無仇,四朝為官,在九十一歲高齡,也降級罷黜,遭受屈辱,一個月之後,便嗚呼哀哉了。呂大防、范祖禹、劉摯、梁燾,都在流放中喪命。以上最後二人同死在七日之內,而此時章惇曾派出兩個特使向各流放中的官員暗示自殺之意,使人相信他們都是被暗殺而死的。章惇胸中仇恨會如此之大,他竟發出命令不許梁燾運屍回籍,歸葬祖塋。這是中國人認為最殘忍的一類行為。
章惇最恨之入骨的莫如劉安世,因劉安世曾反對朝廷赦免他。朝廷曾派一個使臣遠至南方把老太后的一名秘書處決,章惇也要他去看劉安世,因為當時劉安世也流放在南方,讓使臣暗示劉安世自殺。劉安世是有名的好人,使臣竟不忍心開口。章惇不能達到目的,乃和當地一商人勾結,給他一個稅吏的職位,讓他前去謀害劉安世。這個商人已經在前去害人的途中,匆匆忙忙之下去完成此項殺人的任務,以使劉安世來不及逃脫。劉安世家已聽到有此消息,全家正在哭泣,但是劉安世本人則泰然自若,飲食如常。半夜時分,此商人到達,走到門口,竟口吐鮮血,倒地而亡。劉安世後來竟得壽終正寢。
在此慘酷的迫害鬼影的幽冥地界裡,范純仁的性格人品還放出一道光明。蘇東坡遇見名相范仲淹之子范純仁甚早,那是在蘇東坡和父親弟弟三人入京途中,在江陵小住休息之時。後來一直相交甚善,彼此敬慕。但是蘇東坡與他的交情不像和另外那兩個姓范的朋友——范鎮和范祖禹之間那麼親密。范純仁為官清白,為名相之子,而且是接受太后遺詔的兩位大臣之一。年輕的皇帝知道他的名望,所以迄今還未予加害。在四月,蘇東坡與另外三十人同遭流放之時,范純仁請辭官歸隱。在他力請之下,皇帝允許他退隱於京都附近家中,而章惇則想把他和那三十人一同流放。
章惇說:「他也屬於那一黨。」
皇帝說:「純仁公忠體國,並非元祐黨人,他只是要辭官退隱而已。」
章惇說:「但是他之辭官表示不服,顯然他與元祐黨人同調。」
范純仁並未家居甚久。呂大防,他雖然並非重要領導人物,但為政斐然可觀,現在已經七十多歲,身老多病,已然在外流放一年有餘。按照儒家人道精神,如此相待,實屬不仁。但是沒別人敢挺身而出,為此老人一言相救,只有范純仁肯冒此風險。范純仁的親友都設法阻止他,但是他說:「我年近古稀,兩眼將近失明,難道還願貶謫外地跋涉千里嗎?但是此事我義不容辭。我知道後果如何,但是勢在必行。」他上疏當朝,請恕此老相,自己當然也被流放到南方去了。
老人欣然就道,由孝順和睦的一家人跟著。每逢子女痛罵章惇,他就制止他們。一次,翻了船,他被救上來,衣服全都濕透,他轉身向子女們戲謔道:「你們把這次翻船也賴章惇嗎?」他幾乎眼睛已經看不見,但是仍然和家裡人過得很快活。後來,這位年輕皇帝去世後,新皇帝即位,對他愛顧有加。朝廷派御醫前往診治,並想要他重任宰相,但是他謝絕不就。在他遇赦之時,他家已經有十餘人貧病而死,他自己則死於北歸途中。
這次迫害自然也包括蘇門四學士。流放出去的人也難落得消停,因為他們在流放中時,官位還繼續貶低,而且還隨處調動。朝廷為迫害元元祐大臣,還特別設立機構,所以元祐大臣無一得以倖免。此一機構把由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五月至哲宗紹聖元年(1094年)四月十年,太后攝政期間官方的資料,全予歸檔,甄別管理。只要開口反對王安石的財政經濟政策,即以誹謗神宗論罪。在他們經詳細調查之後,先後懲處了官吏八百三十人,分類檔案計有一百五十二卷。終於在建立元祐黨人碑時,迫害達於極點。元祐黨人碑見第一章。
三月裡,子由遭到罷黜,他是一直反對歸回祖制的「紹述」政策。但是他遭罷黜的方式,足以證明那位年輕皇帝的昏庸。子由從歷史引證前例,表明後代帝王往往修正前代帝王的政策。在那些偉大帝王之中,他引證的是漢武帝,在漢武帝統治下,中國的疆土開拓到突厥以外各地。那時章惇尚未拜相,當時有一李姓官員,想把子由的地位取而代之。他向年輕的皇帝說,子由把神宗比為漢武帝,是對神宗不敬。小皇帝對歷史無知,便信以為真,便削除子由的官職,發到汝州為太守。數月之後,又調到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