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令石顯,奉到嚴旨,不敢怠慢,親自帶人去逮捕毛延壽。哪知道去得太晚了,毛延壽早就舉家逃匿,只抓到替他看家的楊必顯。
「說!」石顯就在毛家審問楊必顯,「毛延壽逃到哪裡去了?」
「小的實在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麼替他看家?」
「小的師父只說,皇上怕要殺他,要去避避風頭。小的問他避到哪裡,他說,他自己都還不知道,只關照小的,好好替他看家。」
「你既然知道皇上要殺他,居然還敢替他看家,莫非你真有代師服罪的義氣?」
這一說,將楊必顯的臉都嚇黃了,「大人,大人,」他極口喊道:「小的哪裡有這個膽子。他是師父,小的不能不聽他的。小的還問他,如果皇上宣召怎麼辦?他說,就回答不知去向好了!」
「你還敢替毛賊隱瞞?替我打!」石顯喝道:「著實打!」
一頓皮鞭打得楊必顯死去活來,只是一面哭,一面喊,說是實在不知道,打死他也沒有用。
見此光景,料想是真的不知道。下令停鞭再問:「毛賊走的時候,可曾帶行李?」
「帶了他的錢財,還有一幅畫?」
「一幅畫?」石顯問道「是什麼畫?」
「王昭君的像。」楊必顯說:「本來已經毀掉了,又把它找出來隨身帶著。」
石顯聽不懂他的話,於是要楊必顯解釋,如何在掖庭畫像的那天,深夜等王昭君來送紅包,而竟音信杳然。毛延壽一怒之下,將原來畫得極美的王昭君圖像廢棄,另畫一幅進呈。就是現在皇帝所見的,而這張廢棄在屋角的圖,昨夜毛延壽臨走之前,特意找了出來,隨身帶走了。
顯然的,這張已廢之圖,對毛延壽還有很大的用處,能把這個用處找出來,也許就能找到毛延壽的蹤跡。石顯恍然如有所悟,但一時無暇細思,還得從楊必顯口中,多瞭解一點情況。
「我再問你,他的家屬是什麼時候走的?」
「今天一大早。」楊必顯說:「不過小的沒有看見。小的折騰了大半夜,那時候睡著了,等醒過來,看到師父給我留下一道簡,把我師娘、小師弟全帶走了。」
「簡呢?」
「在這裡,」楊必顯從懷中掏出一方木簡,雙手拜上,「請大人過目。」
接過來一看,簡上寫的是:「字付必顯吾弟:愚師將遭不白之冤,命危旦夕,不得不攜卷亡命,後會有期,千萬保重!」
不說隱匿而說「亡命」,看來是要逃出京師,石顯沒功夫再問,吩咐將楊必顯送到廷尉衙門收押。隨即打道回府,又找到校尉,當面下令,長安各城門務須嚴密盤查,防備毛延壽潛逃。同時又通知掌管京畿治安的執金吾,設法搜捕毛延壽。
兩天過去了,毛延壽尚未就逮。皇帝一見面就查問,石顯既不能推諉,又無法交代,傷透了腦筋。
到得第三天上午,呼韓邪派人到中書府來說有緊要公務,派遣專差回國,要討一道關符。石顯已經允許了,靈機一動,關照石敢當說:「你告訴呼韓邪,單于派來的人,關符可以發,不過要他所派的專差親自來領。」
石敢當答應著走了。近午時分,石敢當來報,說呼韓邪所派的專使,不通漢語,無法親自來領,希望石中書通融這一回。
「哼!」石顯冷笑:「通融有何不可?只要他不拿我當傻瓜,備馬!我看呼韓邪去。」
一到了賓館,呼韓邪滿面含笑,親熱得很。未及敘說,先就說道:「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談,石中書,你很夠朋友。」
「聽單于這話,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呼韓邪的神態顯得有些輕佻:「石中書,真公主我不要了,我要假公主好了。」
「單于是願意迎娶寧胡長公主?」
「我不知道什麼公主,只知道是王昭君。」
石顯很注意他這句話,表面聲色不動,暗中卻非常用心,慢條斯理地說:「不錯!就是寧胡長公主。」
「不錯就好!不過,」呼韓邪順口說道:「假中可不能再假了。」
「單于,」石顯神色凜然地問:「何出此言?」
呼韓邪知道失言,也是失態了!不好意思地掩飾著,「隨便說說,隨便說說。」他亂搖著手:「石中書,你莫當真!」
「既是說笑,我何能認真。不過,單于,」石顯問道:「我倒要請教,你怎麼忽然中意假公主,情願連真公主都不要?」
「噢!」呼韓邪振振有詞地:「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真公主脾氣不好,相貌也不怎麼樣。」
「是的,我說過。只是我不明白,單于何以這樣子中意寧胡長公主?想來是因為她脾氣好,相貌也好,是不是?」
「是啊!我聽人說過。」
他又不經意地露了口風。石顯卻不放過他,緊接著問:「誰?」
這一問,聲音短促,帶著質問的意味。呼韓邪才發覺自己的話太多了,也太快了,因此略想一想,很謹慎地回答:「不相干的人,說出來,石中書也未必知道。」
石顯心想,這個人必是毛延壽!是此刻就拆穿呢,還是先裝糊塗?
考慮下來,決定:「我先不問!」他換了個話題:「單于,你要派一名專差回國?」
「是啊!特意跟你討一道關符。」
「關符現成!我帶來了。」
「那好!」呼韓邪伸出手來:「給我吧!」
石顯何能輕予,但讓他伸出手來縮不回去,這件事可是大大不妥,念頭一轉,堆足了笑容一把抓住呼韓邪的手說:「單于這雙手好得很!等我來仔細相一相。」
一面說,一面就扯著對方的手,自己將身子靠近了,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說他的手主貴、主長壽,荒誕不經地胡扯了一頓,方始急轉直下地說:「單于,請你把專差喚出來,我把關符當面交給他。」
呼韓邪一愣,只好向胡裡圖示意:「你把專差叫來!」
「是!」胡裡圖答應著。腳步遲滯地向外走去。
石顯本就成竹在胸,這時更摸透了底蘊,覺得不必多磨辰光了!於是喊一聲:「胡將軍!」
胡裡圖無端一驚,站住腳,回身答應:「石中書。」
「貴處所派的專差,說是不通漢語?」
「是的,不通漢語。」
「既不通漢語,喚了來也聽不懂我的話是不是呢?」
原來是這麼一個疑問!胡裡圖很輕鬆地答道:「那不要緊,我可以翻譯給他聽。」
「那麼,專差上了路呢?曉行夜宿,少不得要跟逆旅打交道,莫非胡將軍也陪去替他當通事?」
胡裡圖不防他有此一問,張口結舌地好費勁才答了出來:
「那當然不是。我會另外派一名通事給他。」
「這樣說,關符不就要兩道嗎?何以只跟我要一道?」
話風越逼越緊,將胡裡圖問得瞠目不知所對。呼韓邪亦早就消失了在石顯進門之前便掛在臉上的笑容,心恨胡裡圖無用,氣得想罵他一頓。
石顯卻不客氣了,正色說道:「單于,漢家待你不薄,轉眼又將成為漢家的女婿,不該庇護漢家的奸賊!」呼韓邪大吃一驚。旋即省悟,裝糊塗地笑道:「石中書,你真不夠意思,怎麼無緣無故這樣子責備我?你說的什麼,我絲毫不知。」
「那就明說吧!請你把毛賊交出來!」說完,雙手一斂,按在腹部,揚著臉不看呼韓邪。
「什麼毛賊?」
「單于何苦還要明知故問?」
呼韓邪緊閉著嘴,與胡裡圖面面相覷,尷尬萬分。而躲在屏風後面的毛延壽,雙腳卻在瑟瑟發抖了——原來他真如石顯所預料的,帶著王昭君的圖來見呼韓邪,細說經過,要求掩護他逃向塞外。同時表示,中國的關塞道路,山川形勢,都在他腹中,願意畫出來供呼韓邪將來入侵之用。不想楊必顯道出他攜圖而遁的經過。給了石顯一條線索,而又有討關符這個漏洞,循理衡情,斷定他藏匿在此。最糟糕的是呼韓邪詞窮理屈,看來不能不順從石顯的要求了!
轉念到此,如夢方醒。此時不逃,更待何時?一面想,一面腳下已經移動,一溜煙出了賓館後門,連他積多年的財產,亦只好棄之不顧了。
屏風前面,石顯提出了最後警告:「單于,石某有一言奉告:寧胡長公主與毛延壽之間,你能選其一,決不能兼得!」
呼韓邪動容了。胡裡圖也在考慮此事的利害得失。
「再說明白一點吧!」石顯又逼緊一步:「毛延壽已經逃不出京城了!單于,你想庇護,只怕也難。」
聽這一說,胡裡圖立即有了主張,喊一聲:「單于!」同時使個眼色,是借一步說話的意思。
「請,請!」石顯很大方地擺一擺手:「兩位想是有所計議,請便,請便。」
於是胡裡圖告個罪將呼韓邪引到一邊,悄悄說了他的看法。既然石顯已有防備,城門關卡必定嚴加盤查。毛延壽不能出長安、到塞外,便無什麼用處,不如交了出去,免得失和。
呼韓邪同意他的主張,走到石顯面前,很爽直地說:「石中書,我有話聲明在先,毛延壽是自己投奔到這裡,不是我勾引來的。照道理說,既然他有求於我,我應該幫幫他的忙,不想你說得那麼嚴重,我為了彼此和好,把毛延壽交給你。不過,要請你看我的面子,饒他一個死罪!」
這是石顯無權應承的事,只好虛與委蛇,「是,是,單于!」
他說:「我一定盡力救他的命。」
「那就是了!」呼韓邪向胡裡圖說:「你去把他帶出來。」
胡裡圖一去去了好一會兒,方始氣急敗壞地來報告:「毛延壽遍尋不獲,想來是逃走了。」
「逃走了?」石顯深為懷疑,因懷疑而不悅,臉色非常難看。
臉色難看的不僅石顯,還有呼韓邪。胡裡圖知道這一下很麻煩。就自己來說,簡直是闖了一場大禍,因為呼韓邪搞得無法交代了。
「單于,我連圊廁都搜過了。」他恨不得有兩張嘴來分辯:「實在是沒有想到的事。
毛延壽在我們這裡是客,不是囚犯,守衛的難免疏忽。反正,我可以發誓,我不會違背單于的命令,故意徇情縱放。」
這番話加上呼韓邪的臉色,讓石顯充分諒解了。而呼韓邪對胡裡圖當然亦是信任不疑,聽得這樣解釋,便對石顯表明了態度:「石中書,他的話,我確信不假。事出意外,空口分辯沒有用。毛延壽確是逃走了!如果不信,請你搜!」
「言重、言重!」石顯答說:「要搜,也不在單于這裡搜。
我得趕緊回去。告辭!」說著,拱一拱手,撩起紫袍下擺,急急往外走去。
一回府,就得到消息,皇帝急召。於是,石顯吩咐僚屬,通知司隸校尉及執金吾,一面加緊盤查,一面搜捕毛延壽。
進得宮去,匡衡與馮野王已經入殿。等石顯行了禮,皇帝自然又問起毛延壽。這一天,石顯智珠在握,話就比較說得響了。
「回奏皇上,毛延壽的蹤跡已現,仍在京城。臣已派人加緊搜捕,必不讓他輕逃法網!」
「非抓到他嚴辦不可。」皇帝略停一下說道:「我今天召你們來,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我決定撤消寧胡長公主的封號。」
聽得這話,三個人的感想不同,匡衡是詫異,馮野王是不滿,而石顯是害怕——害怕會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
「皇上怎麼變了主意?」匡衡叩問。
「我另有處置。」
所謂「另有處置」,不言可知是將王昭君由長公主改封為妃嬪。馮野王所不滿的,正在於此,認為皇帝重色而輕國,有失人君之度。
「請示皇上,」他故意這麼問說:「寧胡長公主的封號撤消以後,是否另行改封?」
「那是以後的事。」
皇帝閃避,馮野王偏要進逼,他提高了聲音說:「看光景,皇上是有納之為妃之意?」
「這——」皇帝含含糊糊地,「到時候再說。也不一定。」
「但願皇上打消此意。」馮野王率直奏諫:「果然如此,是國家的大不幸。臣不敢奏詔!」
「臣,」匡衡也說:「亦以為不可!」
話說得太欠含蓄,皇帝臉上掛不住了!青一陣、紅一陣地終於老羞成怒了。
「你們是齊了心打算抗旨?」
匡衡與石顯皆是一驚。而馮野王卻不肯屈服,抗聲辯說:「臣為國家,為皇上著想,第一,公主封號輕予授受,有失朝廷體統;其次,失信於外邦必致啟釁,如果為一女子置國家安危、百姓禍福於不顧,乃是昏庸之主——」皇帝勃然大怒,「住口!」他手擊御案,聲色俱厲:「馮野王,你竟敢罵我是昏庸之主?簡直要造反了!你當我不敢殺你?」
「皇上請息雷霆之怒!」石顯急忙勸解:「馮野王賦性耿直,不過所奏實出於忠君愛國之心。」
「哼!誹謗君上,亦是忠君愛國?」皇帝氣鼓鼓地連連冷笑。
「臣不敢誹謗君上。」馮野王亦作申辯:「臣的意思是,為一女子置國家安危、百姓禍福於不顧,乃是昏庸之主之所為。
皇上必不以為然!」
皇帝越發生氣,厲聲詰責:「照你這麼說,我如果納了王昭君,就是昏庸之主?」
匡衡覺得這樣說法不太公平,便脫口說了一句:「馮野王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別人替他辯護,馮野王自己卻服罪告饒了,頓首說道:「臣死罪!」
「不錯!你們都犯了十惡不赦的死罪!」皇帝大聲喊道:「石顯!」
「臣在。」石顯戰戰兢兢地答應。
「你傳旨廷尉,馮野王大不敬,以律治罪。」
「大不敬」是「十惡不赦」的重罪,最輕是死刑。這未免太過,石顯覺得皇帝這樣擅用威福,以後大臣人人自危,自己亦恐不免,因而必須犯顏力爭。
「皇上請——。」
皇帝不容他開口,大聲打斷:「你不必多說!」
「此事關係重大,臣不能不諫。」
「我不要聽!」皇帝拂袖而起,頭也不回地往帷幕後面走去。
石顯大傷腦筋,看著匡衡馮野王,歎口氣說:「兩公的言語,實在也太耿直了。」
匡衡平日為人平和,這時候不知怎麼發了書獃子脾氣,大聲說道:「直諫而死,死且不朽。匡某追隨馮公之後,亦願同死。」
「好了!好了!」石顯急忙攔阻:「不要再說這些話了!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走。馮公!」
「在。」馮野王答應著。
石顯躊躇了。他想到的一條路是請馮婕妤去轉求太后,必可救了馮野王。但怕他性情太剛,不肯去求他妹妹,那一來不就成了僵局?
轉念到此,他立即作了決定,此事不必跟馮野王說破,只說:「請到舍下暫住,等我來想辦法。」
辦法是已經在石顯心裡了。他將馮野王帶回中書府,一則有監管之意,以便對皇帝「傳旨廷尉定罪」這句話有交代;再則不願他回家與馮夫人見面,否則就妨礙他的計劃了。
他的計劃是關照妻子去看馮夫人,細說其事。請馮夫人回宮去見馮婕妤,向太后求情。如果馮野王回了家,石夫人去拜訪,說話諸多不便,而馮夫人少不得跟丈夫商量,馮野王或許不贊成這樣做法。
事情辦得很快。當天晚上,太后就知道了這回事。
太后對這件事很生氣,當夜就派人通知皇帝:次日朝罷到慈寧宮,她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