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潼關,渡黃河,到蒲州,自此北上,歷經河東的大邑。
每到一處,地方官親迎親送,執禮甚恭。經過城市鎮甸,夾道圍觀的百姓,擁擠不堪,都說從無此種盛況,而且亦都覺得不枉了這番擠軋的辛苦。
看熱鬧的目標有二:一是長公主的嫁妝,花團錦簇,都是民間任何富室嫁女所比不上的;再是昭君本人。風沙撲面,她總是深藏在車帷後面的時候居多,偶而一現真相,有幸識面的人,那份興奮,與津津樂道,數日不息的勁兒,可真是自己都會驚奇,不知何以竟能如此!
終於到了代州了,州北便是雁門關。預定在此地留駐五日,時間相當從容,所以昭君一到行館,便即傳話:長途勞頓,需要好好休息,這天什麼人都不見。
可是有一個人卻非見不可。事實上故意宣佈什麼客不見,就是要騰出功夫來見這個人——韓文。
要找韓文很費周折,昭君只能托匡衡,匡衡又只好找石敢當,石敢當去找代州衙門的一個掾吏,輾轉傳信息,直到黃昏才有著落,說要夜靜更深才能來。
於是昭君囑咐秀春,摒絕行館中執役的僮僕侍女。入夜與林采枯望相待,等人最難耐,一個更次真比一年還長。
好不容易到得三更過後,只見窗外有個影子,穿的是衛士的服飾,昭君不由得詫異,定睛向暗陰中凝視,一點不錯,是個衛士悄然進來了。
「什麼人?」昭君威嚴地呼叱:「此是何地?怎能擅自闖了進來?」
那人不答,腳步卻加快了,竟一直踏進廳來。秀春、逸秋二人聞聲趕來,想攔阻而又不敢。就在這大家緊張得手足無措的當兒,那衛士起手往頭上一抹,去了軍帽,露出一頭長髮,嫵媚地笑道:「大姊、二姊,是我!」
原來是韓文。昭君又驚又喜,愣在那裡只是含笑相視。林采便急步迎上來,握著她的手問道:「三妹,你何以作此裝束?」
「無非求其隱秘。大姊,」韓文笑道:「我聽說你也要來,太高興了。我有好些話要跟你、跟二姊說!」
「我們也是一樣。相隔的日子雖不久,要講的話,要談的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在這彼此情緒激動,悲喜交集,而風塵勞頓,疲倦不堪,卻又亢奮異常之際,昭君使勁地揮一揮手說:「反正今晚上是都不睡的了,大家換了衣服,慢慢兒談。」
果然,這一句話有鎮撫情緒的功效,林采與韓文都欣然同意。昭君不但自己換了只有在姊妹面前才穿著的寢前便衣,而且命秀春、逸秋亦不必拘束。
姊妹三人都赤著腳,在錦裀上隨意倚坐。韓文心直,忍不住便說:「這好像就是我們又在掖庭了!」
在掖庭,多的就是閒功夫,姊妹情深,每日晚上都是這樣聚在一起要談到夜深人靜才歸寢,有時就索性偎倚在一起,似寢非寢地度過一宵。如今韓文一點破,昭君與林采都覺她的感覺不錯。
「我好想吃雜煮粥!」韓文又說:「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晌我老記起我們從前一起在掖庭的日子。」
昭君知道,她是因為在雁門暫作逗留,不久便將出塞,此去恐無生回漢宮之日,所以對過去的日子,格外懷念。如今事雖中變,她可以不必有那一段惋惜的追憶,但昭君卻願意為自己重溫舊夢,好為出塞以後多留一段可資回想玩味的材料,所以很興奮地說:「對了!我也好想雜煮粥的滋味!」
說著,已站了起來,竟是親自要去調製雜煮粥。那也大可不必,所以林采把她攔住,將秀春找了來,吩咐她去預備——原來在掖庭的時候,飯菜向例每人一份,有那親密到片刻不可離的姊妹,將剩下的飯菜留了下來。到得夜深雜煮成粥,用來果腹,寒冬天氣,得此一盂中吃不中看的雜煮粥,真能暖到心頭,所以能令人如此嚮往。
「好些日子未嘗雜煮粥了,」昭君自疑地問:「我不知道味道是不是還會跟從前一樣?也許粥仍舊是那樣的粥,只不過我們的口舌變過了。」
「二姊,」韓文答說:「口舌也不會變的!心尚且不變,口舌之欲是嘗慣了的,怎麼會變?」
「是的!」昭君深深點頭:「心是不會變的,也不應該變的!」
「這是就我們姊妹來說。別人就不一定這樣子了。」
「三妹!」昭君突然眼睛發亮,很有興味地問:「這一路來,陳將軍對你的態度沒有變吧?」
聽她這一問,韓文的臉頰耳根都紅了。昭君越覺有趣,不由得就笑了,而越是如此,越使得一向善於詞令的韓文無法開口。
「說啊!」昭君催問著。
「我不知道。」韓文將臉扭了過去。
「這樣看來,越發證明我的推測不錯了!」
幸好雜煮粥解了韓文的圍,連秀春、逸秋在內,人手一盂熱粥,啜吸有聲,形狀不雅,而滋味卻以各人都加進了懷念長安與掖庭的因素在內,覺得格外醇厚。這樣口無二用,只顧吃粥。無法講話,將陳湯就擱起來了。
韓文一面吃粥,一面思量自己,覺得自己是大錯而特錯了,此行與陳湯相共,既是勤勞王事,又是成全姊妹,極其光明正大的一件事,而況一路發乎情、止乎禮,不欺暗室,可質鬼神,何以昭君一提到,羞得那樣子不可開交,倒像作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實非自己作賤自己?
悔恨之餘,自然要設法彌補,唯一的辦法是盡量公開,處之泰然。因此,吃完粥反是她先談陳湯。
「陳壽——」剛說了這兩個字。自己便覺好笑。「陳將軍路上改名叫陳壽,叫慣了竟不易改口。」
「怎麼?」昭君問道:「你一路都叫他陳壽?」
「不!在別人面前我稱他——」韓文硬一硬頭皮,不帶表情地說:「『我家陳壽』。」
「喔,你們扮的是夫妻。」昭君笑著問道:「當了面呢?」
「那還不是窮家小戶的習慣,只叫聲,「喂!』他自會馬上轉臉來答應。」
這些見得陳湯是時時刻刻關注在韓文身上,聽到這一點,林采也感興趣了,「三妹!」她問:「那麼,他管你叫什麼呢?」
韓文撇一撇嘴,「好肉麻!」她說:「叫『娘子!』」
「想來叫得很親熱?」昭君插嘴問說。
「不親熱也不行。」韓文索性裝得毫不在乎地:「不然就不像了。」
「這樣說,總還是親親熱熱的情形?」
「有的!都是做給人家看的!一到了臥室裡,就沒有什麼話說了。」
「這樣說,你們正好跟俗語所說的相反。」林采說道,「是『上床君子,下床夫妻』。」
「『君子』亦不見得連話都不說。」昭君率直說道:「我就不能想像,兩個人一燈相對,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都沒有!」
「話當然有的。」韓文想了一下,態度又一變,是真正姊妹談「悄悄話」的模樣了:「他倒是總想跟我說話,一雙眼睛,亦跟著我轉,臉上是隨時預備擺出笑容來的神氣。」
昭君與林采相視而笑。只是昭君的笑容一直不消,而林采卻忽然變得憂鬱了。
「怎麼啦?」昭君突然發覺,不安地問:「大姊,你想到了什麼?」
她是一時的感觸,昭君一出塞,像這樣姊妹歡樂的日子,是再不會有了。由此一念又想到趙美,死別生離的滋味,都嘗到了。
韓文亦是關切地催問,要知道她是何心事?林采無奈,只好這樣答說:「我是忽然想起四妹。」
這一說,將昭君與韓文亦帶來了抑鬱不歡。林采大為懊悔,但無從彌補。不過,趙美去世已久,悲痛已為時間沖淡,所以沉默了一會,各人皆能自我排遣,以淡淡的落寞的心情,又追憶起掖庭的舊事。
就這樣一直到曙色初現,方始覺察到時光過得好快。「真要睡了,今天還有好多事。」昭君將在打瞌睡的秀春、逸秋喚來吩咐:「午前必得把我叫醒了,別忘記!」
到此時候,林采才得有機會將藏在心裡已經半夜的一句話,趁韓文不在眼前,悄悄問昭君:「二妹,仍舊是你出塞,三妹復回長安這件事,你該告訴她了。」
「我自有道理。此刻告訴她,徒然引起爭辯,無補於事。」
「喔!」林采問說:「你是要召陳將軍宣示了懿旨,再告訴三妹?」
「也可以這麼說。」昭君神秘地一笑:「事實上,宣懿旨時,三妹也不妨在場。」
「這與她什麼相干?莫非懿旨中也提到了她?」
「到時自知。」昭君笑道:「大姊快睡去吧!回頭有得熱鬧呢!」
午前被喚醒來的昭君,第一件事便是派秀春傳話出去,請匡衡去約陳湯來,聽宣懿旨。
「這可是怪事了。」陳湯大惑不解:「怎麼還有懿旨?匡公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不知道!我也在納悶不過,由長公主帶一道懿旨來,這件事不能算意外。」
「匡公!」陳湯大搖其頭:「我可不去,拜託轉陳長公主,為將在外,怎麼樣也談不上跟皇太后有何關涉。我可以不必聽宣了。」
「好罷,」匡衡想了一下說:「其實不會有什麼緊要的話,無非叮囑你善為保護長公主而已。」
「正就是為此,我不能聽宣懿旨,因為我保護的是韓文,不是長公主!匡公,你想,我不知道猶可說,知道了,而所保護的不是長公主,豈非變成違旨了?」
「這,」匡衡一時無法分辨是非:「這也不致於那麼嚴重。」
「這樣吧!」陳湯說道:「請匡公先去見長公主,問明究竟。如果與我無關,我就不去聽宣了。」
「那也好!」
說著匡衡起身而去。行館都集中在一處,相距甚近,去不多時,匡衡復又回轉,臉上的神色,頗為嚴肅。
「長公主說:是關於出塞的大事。又說:皇太后面諭:倘或陳湯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話違抗懿旨,要給他知道:君命固可不受,並沒有准他太后的話亦可不聽。在邊關固奈何他不得,回到長安,問他可畏廷尉衙門的辦法?」
陳湯伸一伸舌頭,「好厲害!」他說:「既是出塞之事,我就去聽聽。」
於是相偕來到行館,只見院子裡已擺設了香案,代州的地方官亦在伺候。一看匡、陳二人已到,隨即通報,請長公主宣旨。
不久,裡面抬出來一架胡床,上面擺著一個錦袱,供在香案後面,全副盛裝的昭君,步履穩重地踏了出來。面容肅穆地親手解開錦袱。內中的簡冊,用封泥封固,擊碎封泥,取第一塊簡冊在手中,高聲說道:「聽宣懿旨!」
匡衡、陳湯及所有在場的官員,都跪了下來。昭君便用清朗的聲音念道:「寧胡長公主傳諭匡衡、陳湯知悉……」
懿旨中說,應呼韓邪國單于之請,以寧胡長公主昭君和親,此是兩國交好,長治久安的大事,無論如何,必須踐約。
除了命匡衡送親以外,並責成陳湯保護出塞,不得違誤,「毋貽君以不孝之名,終天之悔!懍之,懍之!」
俯伏在地的陳湯,聽到前面的那段話,氣憤多於一切,不知道是誰洩露了整個計劃,以致太后作此令人措手不及的干預!心裡不斷在想,非將此人找出來,奏明皇帝,治以應得之罪,方解心頭之恨,但聽到最後那幾句話,心頭大震,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抬眼看時,匡衡與他的表情,亦復相似,栗於太后的警告之嚴重,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見此光景,昭君將竹簡放下,同時站到側面說道:「匡少府、陳將軍,請起來!」
「是!」兩人同聲答應著,站起身來,面面相覷。
「陳將軍,」昭君問道:「懿旨聽清楚了?」
「是的。」
「有何話說?」
「我能有什麼話說?皇太后以此相責,就是皇上亦不敢冒這個大不韙。」
「皇太后是為國為民。」昭君平靜地說:「陳將軍須仰體慈恩。」
陳湯不答。只問:「請長公主告訴我,如今我該怎麼辦?」
「懿旨上不是說得很清楚嗎?」
懿旨是責成陳湯護送昭君至塞外,他當然也知道,所要問的是韓文的出處。原想昭君會有指示。此時卻不能不明說了。
「我是指韓姑娘。」
「喔!」昭君很高興地笑道:「皇太后另有一道懿旨,是專為處置我那義妹韓文的。與陳將軍,亦有關係,應該一起宣!」
說著轉臉吩咐,召韓文來領旨。
韓文已經得到消息,事情起了絕大的變化,心裡亂糟糟地,不知是悲是喜,只覺得困惑萬分。正在向林採探詢,未得要領之際,聽說太后特為下達關於她的懿旨,更覺驚異,神色就不免躊躇了。
「快去吧!」林采推著她說:「皇太后一定是因為你吃了一趟辛苦,加恩賞賜什麼,快去,是好消息。」
林采還只猜對了一半,加恩固然,卻非有何賞賜。是讚賞陳湯忠心耿耿,韓文深明大義,特為主婚,將韓文許配陳湯為妻。
竟是這樣一道懿旨,所以在場的人,無不大感意外,亦無不覺得這是世間最有趣的一件事,唯一的例外是韓文,當時,便忍不住嗚咽流涕。
這好像太離奇了,但細想一想便不難明白,是韓文感激涕零之故。當時林采便趕上去相勸,而另一面匡衡與州官亦笑容滿面地向陳湯致賀,一時記不起還有長公主在,倒將昭君冷落了。
昭君照預定的步驟,有一件很急需之事,必須即刻交代,便喊一聲:「匡少府!」
「匡衡在。」
「請你即刻看管毛延壽。」
「啊!」這下提醒了陳湯。沒有功夫請示,甚至沒有功夫交代下,急步如飛地迎身則去,怕遲得一步就會讓毛延壽逃走。」
韓文竟是哭不停了,一開頭是感激涕零而哭,先感激太后,次感激昭君,便是兩場哭。
然後想到昭君出塞,從此再難相見,以及一路黃塵漠漠的苦楚,眼淚越發止不住。
一面哭,一面想,想起在家鄉的父母,心頭又酸又甜,只是想哭,又想起掖庭的姊妹,為她們委屈,索性替她們哭一哭。就這樣哭得林采都煩了。
「你哪裡來的那麼多眼淚?」
「不要怪她!」昭君攔住她說:「你讓三妹把心裡的傷感委屈,一股腦兒都哭了出來。往後就是每天都是笑的日子了!」
就這一句話,將韓文剛止住的淚水又引了出來,於是林采又怪昭君。不過韓文的淚水卻真是流完了,捧著胸,帶些惶恐的聲音說:「大姊、二姊,不好!我心裡空落落地發慌!」
「過一會就好了!」昭君想說,打入冷宮的時候,夜夜流淚到天明,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但念頭剛轉,便覺得此話不妥,自然而然地嚥了回去。
「我好餓!」韓文又說。
「是哭得累了,」林采說:「這好辦,我有法子治。」
果然,只一盂肉羹,便將韓文又餓又累,心裡發慌的毛病都治好了。怔怔地看著林采與昭君,自己告訴自己,應該矜持,但臉上的笑容卻怎麼樣也收斂不起來。
「好了,如今該商量正事了。」林采說道:「我的意思,連三妹一起,我們都送你到了呼韓邪國,再一起跟陳將軍回來——」
話猶未完,韓文已興奮地拍著手說:「那好,那好,準定這麼辦。」
昭君微笑不語,這是不以為然而不忍掃他們的興致的表示。林采看得很清楚,隨即問道:「三妹,你有意見?」
終於是昭君表示了不贊成的意見,她認為不但林采與韓文不必作此一番跋涉,甚至陳湯亦不必護送出塞。
「那怎麼可以!」韓文問說:「太后的懿旨,怎麼可以違背?」
「這又另當別論。」昭君答說:「我也是奉了懿旨的,許我便宜行事,我認為不需要,妹夫就不必出關。」
「妹夫」兩字在韓文聽來刺耳,但卻忍不住在心裡一遍一遍地念,臉上泛起紅霞,連昭君說什麼也聽不見了。
「三妹!」林采笑道:「怎麼?竟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在想什麼?」
韓文臉一紅,強笑著說:「我在想,他肯不肯聽二姊的話?」
「他是誰啊?」林采故意相問。
韓文打了她一下,默不作聲。昭君此時心情逐漸起變化,天心再開玩笑,正色答說:「三妹,這得你開導他,他亦須尊重我的身份。」
這兩句話窘得韓文滿臉飛紅,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二姊,二姊,我失言了!」她吃力地說:「他當然應該聽長公主的話!我想他亦不敢不聽的。果然無禮,我一定要重重說他!」
見此光景,昭君覺不安,「我亦是無心的一句話,你何必如此認真!好了,」她握著韓文的手說:「不提這件事了。」
「對!不必再提。不過,」林采很懇切地說:「就事論事,二妹,此去路程不少,不讓妹夫護送,似乎不大放心。」
「沒有什麼不能放心的,有胡裡圖,他敢不盡保護之責?而況還有匡少府。」
「那就是了!」林采向韓文說道:「二姊是體恤你,你跟妹夫倒不可辜負盛情。」
這一下,又說得韓文盈盈欲涕。昭君急忙警告:「是喜事!別又掉眼淚。」
正談到這裡秀春來報,陳湯求見。昭君想了一下,認為無須避什麼嫌疑,便傳話在內廳接見。
陳湯已換了服飾,全副戎裝,益顯得氣概非凡。先在中庭立定,然後遙遙行了軍禮,高聲說道:「陳湯拜謁長公主,有公務請示。」
「陳將軍,」秀春笑嘻嘻地傳話:「長公主有命,請陳將軍登堂會親。」
聽得「會親」二字,陳湯喜在心頭,窘在臉上,囁嚅著說:「姑娘,我不知道這個親怎麼會法,可否請你轉稟長公主,改日再會親。」
「陳將軍,虧你還是帶領成千論萬人馬的人,怎麼會親都露怯了?」秀春笑道:「若非會親,長公主能在這裡接見你嗎?」
原來如此,陳湯恍然大悟,連聲說道:「說得是,說得是!多謝姑娘指點。」
於是上階登堂,只見昭君與林采並立,含笑目迎。昭君並未服御長公主的服飾,但陳湯仍按規矩行了禮,而對林采,卻只是以目示意。
「陳將軍,我們先談公事。你請說。」
「是!」陳湯要言不繁地答說:「第一、請示行期;第二、報告長公主,毛延壽已經就捕。」
「喔,」昭君想了一下說:「我們先談第二點,毛延壽應該送回長安,交石中書處置。」
「是的。押解的人已經派定了,此刻回明瞭長公主,明天就押解回去。」
「很好!」昭君緊接著說:「再談第一點,行期請與匡少府商議,不過我希望多住幾天,好與姊妹多敘一敘。」
「是!」陳湯想了一下問道:「五天如何?」
「那也差不多了,暫定五天,有件事,陳將軍我要告訴你,關於讓你送我出塞一事,皇太后授權,許我便宜行事。我現在決定了,你不必護送,你只送我大姊、三妹回長安好了!」
「這?」陳湯遲疑著,有依違兩難之苦。
「陳將軍,」林采插進來說:「你該信任長公主。退一步說,就算違旨,也是長公主的事。萬一皇太后詰責,我可以替你作證,確是長公主告訴你,有此懿旨。」
「那就是了。不過,長公主此去,未盡保護之責,於心不安。」
「那沒有什麼?胡裡圖保護我,會比你更穩當。你只管保護我的大姊與三妹好了。」
「是!」
「好了!公事談完了,我們應該會親了。妹夫,」昭君指著林采說:「你先見了大姊。」
這一下陳湯又作難了。一本正經地戎裝在談公事,忽然改口稱「大姊」,實在有些叫不出來。
他不叫,林采叫了:「將軍妹夫,」她含笑襝衽:「恭喜你!」
「將軍妹夫」這個稱呼甚怪,陳湯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如嚴霜化為春風,心情輕鬆隨便,毫不窘澀地答說:「大姊,多謝,多謝!也還要多謝二姊!」
「你可真應該多謝你二姊。」林采說:「多謝她促成你們的良緣。」
原來林采已經聽昭君說過,是她在太后面前極力進言,認為陳湯與韓文,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如果太后以韓文許配陳湯,是對他的忠藎最好的獎勵,必定更能激發他的忠心。
太后欣然嘉納,所以才有這樣一道恩詔。
聽她說明經過,不但陳湯感激得不知怎麼樣才好,在屏風後面的韓文更是淚流滿面。覺得昭君的姊妹恩情,濃得承受不住了。
陳湯在再三致謝之後,少不得眼神閃爍,而知是尋覓韓文的蹤跡,昭君便喊:「三妹,三妹!」
不喊還好,一喊,韓文索性撒腿往裡便走。害羞心怯,勉強她出來與陳湯相見,是件很殘忍的事。林采與昭君的想法相同,認為他們已相知有素,不爭在此一刻相見,所以都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陳湯到底責任心重,兒女情長,君王的恩義,又何嘗不是縈繞心頭,難以消釋?此時覺得有些情形非澄清不可,當即要求:「回啟上長公主,可否容我跟大姊單獨談一談?」
「那沒有什麼不可以!」昭君答說:「她在我們姐妹中居長,三妹的親事本來就應該由她來主持,你們仔細談一談好了。」
林采以為陳湯要談韓文,誰知不然。他開出口來,第一聲便是歎息。
「這就怪了!」林采以大姐的身份詰責:「妹夫莫非你對我妹妹還有什麼不滿不成?」
「不!不!大姐,你完全誤會了。對,對她,我真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有此結果,我不知是怎麼樣的高興。可是,大姐,君恩難忘,你說我回去,見了皇上怎麼交代?」
「這——」林采想了一下說:「不是你的責任,無須你擔心,不是嗎?」
「話是不錯!」陳湯皺著眉想了半天,只是唉聲歎氣地進出一句話來:「叫我怎麼說呢?」
林采看他是如此嚴重的神態,心裡不由得也嘀咕了「妹夫,」她問:「皇上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
「皇上說,任務不達,不必去見他。」
「可是——」林采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對於皇帝的一往情深,無論如何捨不下昭君的願望,陳湯的瞭解,與林采一樣深。在林采,事已如此,不願多想。而陳湯卻須面君覆命,不能沒有交代。意會到這一層,林采倒有些替她這位「妹夫」發愁了。
「那麼你看呢?」林采問道:「有什麼主意,說來商量!」
「有什麼主意。老太后那道懿旨一頒,什麼主意都沒有了!」
林采想了一會,欲言又止,而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妹夫是自己人了,我不妨實在說。老太后的懿旨,還在其次,主要的是,長公主自己願意和番。」
「噢!」陳湯的那雙眼顯得更大了,俯身向前,輕聲問道:「大姊,莫非長公主願意做閼氏?」
「嗨!妹夫,你這話可是太唐突了長公主!」
「是,是!」陳湯誠惶誠恐地,但軍人的性格,遇到這些地方是不容許含蓄的,所以率直問道:「大姊!長公主自願和番,是為了什麼!」
「你去想!」林采答說:「你應該細想一想。」
「大姊,」陳湯有些心急了:「你別讓我猜了!老實告訴我吧!」
「好!我告訴你,為的是不願輕動干戈。」
「並不是大動干戈!」陳湯接口說道:「計出萬全,決不會搞得國家喪元氣。」
林采有些不悅,但不便與他爭辯,只說:「我要你細細想一想的道理就在此!」
「是的。」陳湯低沉惋惜地說:「我謀不用,是,是很失策的事。」
「我謀不用?」林采睜大了眼問。
「是!我為這件事殫精竭慮,一切都佈置好了。可惜——」
「可惜皇太后不許,是不是?」
「是啊!我不懂皇太后怎會知道我在這裡。」
「我告訴你,」屏風後面有人應聲,接著閃出來一條纖影。正是昭君:「妹夫!我或者又要叫你陳將軍了!陳將軍,我們細細辯一辯。」
「不敢!」陳湯惶恐萬分:「也許是我失言了,不該問的。」
「不!沒有什麼問不得。而且我可以告訴你,是我稟告了皇太后的。因為我覺得只有這樣做,才於國,於君,於公,於私,於人,於已都有利。」
陳湯將她的六個「於」復誦了一遍,到最後困惑了,「長公主,」他問:「怎麼說,於你亦有利?」
「我達成了報答君恩的志願,豈非於我有利?」
陳湯的一張長方臉,笑起來時是很雄偉的長隆臉,此時卻有稜有角,像石刻一般,只為昭君所說報答君恩的話,在他看來大謬不然。
「長公主,如果所示不准駁回,陳湯奉之唯謹,倘或容人請教,實有不解之處。」
「不要緊,不要緊!」昭君預備破斧沉舟跟他辯駁一番,所以從容不迫地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你覺得我的話說錯了是不是?」
「我不敢說長公主錯了——」
「不必,」昭君有力地揮一揮手:「不必加上不必要的修飾。實話直說,如何?」
「那就放肆了!」陳湯的口齒也很犀利,交代了這一句,隨即問道:「請問長公主,如何為孝?」
「順者為孝。」昭君脫口相答。
「孝要順,忠就可逆?」
「妹夫,」昭君笑道:「你的打算錯了!我不會在這上頭上你的當。你是說,順者為孝,則忠更當馴順,是不是?」
「是!」陳湯斬釘截鐵般回答。
「但願這不是你的本意。孝固非順不可;忠則決不是非順不可。」
「莫非逆亦可謂之順。」
「是看怎麼樣的逆?」昭君答說:「豈不聞『忠言逆耳』的成語?又道是「逢君之惡』,逢君不就是順嗎?」
陳湯默然,是被駁倒了,但卻是口服而心不服的神氣。
昭君心想,陳湯是漢朝的大員,忠心耿耿,智勇雙全,但如不該用而用,他個人的成就有限,對國家真是一大損失。為了驚醒他的愚忠君,昭君決計下一劑猛藥。
於是她說:「妹夫,我再說一句,孝固非順不可,忠則決不是非順不可。忠君出於孝子,話誠不錯,但孝子縱為忠臣,卻不一定是良臣,甚至只是著重順之一字,會成為佞臣。妹夫,倘或事君只是一個順字,那是妾婦之道。」
聽得這話,連林采都大吃一驚,因為將陳湯罵得太刻毒了——陳湯,臉一陣青、一陣白,壯闊的胸脯起伏不已。林采真擔心他會有何不禮貌的行動,或者,至少是冒犯長公主尊嚴的語言。
「妹夫,」昭君又說:「為我這件事,朝廷已經很受傷了。倘或食言,既損國格,又傷國體,萬萬不能再翻覆了。」
許了呼韓邪的事,忽然翻悔,誠然「有損國格」,但是「有傷國體」,則陳湯卻另有看法。不過他覺得他的看法,能不說最好不說,所以這樣問道:「請教長公主,『有傷國體』這四個字,作何解釋?」
「為了留住不遣,想出許多花樣,說一句很率直的話,實在是有欠光明磊落的。」
「長公主的意思是,陳湯原來的計劃不夠光明?這,長公主,須知兵法有言:『兵不厭詐』,似乎不可一概而論。」
「兵不厭詐,誠然!要看用兵的目的如何?目的光明正大,為了保國衛民,不妨使盡各種手段,只求勝利;倘或只是為了一個女子以奇襲暗襲獲勝,史筆無情,我們不能不為皇上身後的名聲著想。」昭君緊接著說:「不過,我的所謂有欠光明磊落的花樣,並不是指你的進行計劃而言。譬如,毛延壽!」
她搖搖頭,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氣。
「毛延壽,」林采插進來問:「此人怎的傷了國體?」
「大姊你想,」昭君答說:「像毛延壽這樣的奸人,早就該明正典刑,一伸國法,只是為了要利用他做間諜,容他苟且偷生到如今。甚至石中書以堂堂宰相之尊,竟跟毛延壽這樣的人,鉤心鬥角在打交道,這不是有傷國體。」
「是,是。」林採完全同意,轉臉向陳湯說:「妹夫,這確是有傷國體。」
「是!」陳湯答說:「既然長公主這麼說,我倒有句話,如骨鯁在喉。」
話雖如此,卻不說出口。昭君毫不考慮地說:「不要緊,你有話儘管說。」
「長公主已受過明妃的封號,如今又作呼韓邪的閼氏,豈不也是有傷國體?」
此言一出,大驚失色的是林采,還有去而復轉在屏風後面悄悄靜聽的韓文。
接著,便看到突如其來地的一條人影出現,正是來自屏風背後的韓文,她那尖銳的聲音,割破了像要窒息樣的沉默。
「你怎麼這樣子說話?簡直有點不通人性了!」
宛然是悍婦責備丈夫的神態,但林采不但未曾攔阻也引出她卡在喉頭的話。
「妹夫!你這話錯盡錯絕,有說出來的必要嗎?」
「你少說一句都不行?」韓文依舊氣鼓鼓地,對滿臉漲得通紅的陳湯毫不留情的說:「我平時對你的印象,都在這句話中一筆勾銷了!罷罷!那怕得罪了皇太后,我也不奉懿旨。」
陳湯與林采都不明白她的意思,昭君卻聽出來了,所謂「不奉懿旨」,便是不願遵從太后將她許配陳湯的好意。為了自己,以致於他們美滿的婚姻破裂,縱使咎不在已,她亦大感不安,不能不開口了。
「三妹,你不要這麼說。妹夫亦是有口無心——」
「哪裡什麼有口無心?他自己說的,有如骨鯁在喉,似乎是非說不可的一句話。」韓文轉臉又問陳湯:「你喉嚨裡一根刺拔掉了,你輕鬆了吧,舒服了吧?是不是?」
陳湯又悔又恨又著急,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臉上,狠狠摑兩下。無奈到底是大將的身份,做不出這種弄臣的姿態,只哭喪著臉說:「我原不該說的。」
「那麼是誰要你說的呢?——」
「好了!三妹,」昭君不能不用威嚴的聲音阻止:「其實說出來也好!讓我有個辯解的機會。不然,口中不說,心裡是怎樣在想,反倒使我覺得有不白之冤!」
這是深一層的看法,陳湯頗有如釋重負之感。但不敢開口。韓文的情緒也緩和了些,靜待下文。只有林采忍不住說:「原是我們想錯了!明妃只是皇上想這麼封而已。寧胡長公主的封號,到底是奉了懿旨的。」
「這也是可以作為理由之一的一種說法,不過我的本意並不在此。皇恩深重,自然只有我感受得最深切,為報君恩,就我自己來說,有個做起來最容易,而且會贏得千秋萬世,無數感歎的法子。可是我想來想去,不以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
「那麼,」林采問說:「那是怎麼個做法。」
「就如當初皇太后所決定的辦法,把我的屍首送給呼韓邪!」
原來昭君已萌死志,林采、韓文與陳湯無不心頭一震,臉色都很不自然了。
「你們看!」昭君從貼香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絹包,打開來,裡面是紅色的粉末:「這是鶴頂紅……。」
一語未畢,眼明手快的韓文已將這包毒藥搶到手中,順手交給了陳湯——她是怕昭君會來奪回,交給陳湯就不礙了。
「要死隨時隨地可死!」昭君微笑著,不過嘴角微有悲慘的意味:「我想通了。我不能死!」
「是的!」韓文喘看氣說:「二姊你一死,至少是兩條命。」
這意思是韓文亦會自殺。昭君拉著她的手,感動地說:「三妹,你不要怕,我要死,早就死了。說實話,皇太后當初賜死之時,我倒真是嚮往一瞑不視,千愁皆消的境界。當時死不成,如今就不能死了!因為死於掖庭,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死在公然出長安之後,將要出雁門關之前,請問你們三位,你們心裡會怎麼想?」
三人面面相覷,都不想回答。也都認為不必回答。但昭君卻偏要有答覆。
「妹夫,你向來不說假。你告訴我,你心裡會怎麼想?」
「是君恩未斷,只好殉情。」
「是的,我是殉情。不但殉情,亦可說是從一而終,保全了我自己的名聲。可是,皇上呢?這不是替皇上蒙了惡名?你們去想,長公主因為皇帝而殉情,即使我是賜封的異姓公主,到底也不是一樁可以在名教禮節上交代得過去的事吧?」
「是,」陳湯這下可衷心欽服了:「長公主真正愛君以德!也真正是用情甚深!」
「是的,我對皇上的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皇上對我的感情,也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我,」昭君忽然激動了:「我只希望皇上恨我,罵我,才會把我的影子從他心中抹掉,上承慈養,下撫黎庶,做一個對天下後世交代得過去的皇帝。如果我竟輕生不願出塞,請問,皇上又是怎麼一個想法?」
「自然是朝思暮想,嗟歎不絕。」林采答說:「想到天所遣愁時,必是武帝邀方士作法,召請李夫人一般,聊慰相思。
「那是武帝,雄才大略,提得起放得下;當今皇上,」昭君看著陳湯說:「妹夫,你說皇上能像武帝那樣嗎?」
「長公主!」陳湯肅然下拜:「皎皎此心,天日皆鑒!陳湯敬佩之忱,非言可喻。」
昭君笑了,是極其安慰的笑。但一想到皇帝的恩情不覺五中如焚——多少天以來,她強自克制,學著去忘掉春花秋月,禁苑雙攜的往事,而此一刻塵封的記憶,被抖露了開來,一發不可收拾了!
誰也不明白她的神色,何以突然變得這麼難看?林采與韓文都以為她是得了什麼病。或不是一路感受風寒,遽爾發作,便急急扶住她,不約而同地問:「可是病了?」
「不要緊!」昭君強自支持著,用極威嚴的聲音發命令:「陳湯、韓文,你們去談你們的事,不要管我!」
韓文欲有所言,卻為林采的眼色所阻止,鬆開手答應一聲:「是!」陳湯退到別室。
「大姊,你今夜陪陪我,好不好?」
「當然,當然!」林采說道:「如果不是身上病,必是心裡有病,說出來就好了!」
「這話不錯。」
於是兩人在昭君的臥處,攤衾倚坐,追憶兒時,懷念鄉關。從欽使選美一直談到掖庭結義。然後就必得提到毛延壽。
昭君說不下去了。
「唉!不提吧!」
她歎口氣:「我在想,我如今有個最好的出處,無奈辦不到。」
「怎的辦不到?」
「我在想,最好在香溪上游,山水深處,結一座茅廬,容你靜靜地過日子。你想這辦得到嗎?」
「就辦得到我也不贊成。青春不能就這樣子埋沒了。」
「埋沒總比糟蹋好!」
林采默然,心潮起伏,想了又想,終於說出一句話來,「二妹,如果你覺得是糟蹋了青春,倒不如照原議進行。」
「原議?」昭君問說:「什麼原議?」
「仍舊照陳湯的計劃。二妹,你的青春只有在未央宮中,才不會糟蹋!」
昭君勃然色變,心如刀絞。自己的心跡,至今還不能讓親密知已如林采這樣的人明瞭,那是件太令人傷心的事!夫復何言?她在心裡說,就讓人誤解去吧,死且不畏,何有於此?自己只當自己是已死未埋之人,一切毀譽榮辱,便都只是漠不相關的他人之事,那就不會覺得痛苦,當然也不會快樂!
「大姊,我倦了!」她說:「睡吧!」
她的表情令人莫測高深,怯怯地問說:「二妹,是不是我的話說錯了。」
「沒有!」她搖搖頭,再無多話。
林采默然地退了出去,順手掩上房門,昭君茫然四顧,只覺得心裡空落落地,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不會想了。
雙眼真個澀重得難受,不自覺地合上了。眼前一片明滅的光,閃現出高山、流泉、老樹、野花,聽得母親在喊:「昭君回來!昭君回來……」
母親在哪裡?驀地裡驚醒來,一時不辨身在何處,但見一燈如豆,影綽綽有個人在燈後。
「誰?」
「是我,」林采閃身出來:「二妹,我聽見你在夢裡頭哭。」
「是嗎?」昭君摸到臉上,淚痕猶在。同時也明白了,為何看林采的影子是模糊的。
「二妹,」林采坐下來說:「你這樣去我實在不放心。」
「夢到娘親才哭的。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能讓我哭的事了。」昭君又恢復為那種堅毅的神色:「大姊,你儘管放心,我自己會排遣。將醒作夢,將夢作醒。夢中有好些親人,有好些趣事,一樣能使我快快活活!」
「然則將醒作夢呢?」
昭君無法回答了。
黃塵漠漠,舉目無親。伴著個既老且醜的呼韓邪,那不是個噩夢?噩夢,日日如此,是個不會醒的噩夢!
昭君的聲音越來越低,窗外瀟瀟雨聲也越來越清楚了。
「大姊,你請吧!我要去做夢了,不,是把噩夢驚醒來,過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望著空中:「看,杏花春雨,濛濛遠山,好美的景致!」
光暈中照出她滿足的微笑。面長長的睫毛中,卻含著兩滴晶瑩的淚珠。
林采歎口無聲的氣,拖著鉛樣的腳步,悄悄出來。她一直以為是瞭解昭君的,此時卻忽然不瞭解了。
「誰也不瞭解她。」林采在心中自語:「千秋萬世,沒有一個人會瞭解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