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的發展,實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鴻章部下郭松林、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李鴻章及常勝軍戈登合力猛攻之下,於四月初六十復;接著久守鎮江的馮子材進克丹陽。大家都以為這兩支軍隊會師以後,一定乘勝西趨,直撲金陵,為曾國荃助攻。哪知李鴻章儘管朝旨催促,卻以傷亡過重,亟須整補為名,按兵不動。這是為左宗棠、胡雪巖所預料到的,李鴻章不願分曾國荃一心想獨到的大功,有意作態。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夢囈的「詔令」,說「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過了兩天,「天王」服毒自盡,實現了他「上天堂」的諾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歲兒,名叫「洪天貴福」;稱號喚做「幼天王」。
消息外傳,都知道曾國荃成大功在即,頗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還鄉」,作亂後重整家園之計。而京裡重臣、京外督撫,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國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國十餘年的積聚,盡萃於「天王府」,足可用來裁遣將士,恢復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於江南及湘軍,但應解的協餉,可以不解,就等於增加了本地的收入。像左宗棠就是打著一把如意算盤,認為曾國荃一克金陵,廣東便將復成浙江的餉源。他曾跟胡雪巖談過,到那時候,要專折奏,派他到廣東去會辦厘捐。胡雪巖口頭一諾無辭,其實不當它一回事;在他看來,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掃左宗棠的興,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在李鴻章所撥借的炮隊協攻之下,曾國荃所部在五月底攻佔了「龍膊子」,其地在江寧城外東北的鍾山之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無策了。曾國荃用兵,獨得一「韌」字;苦苦圍困到這般地步,要韌出頭了,更不肯絲毫怠慢,下令各營,由四面收束,直往裡逼,逼近城下,晝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無時或已的炮聲,遮掩他掘地道的聲響。
金陵圍了兩年,曾國荃從朝陽門到鍾阜門,挖過三下多處地道,有時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隨死隨埋,叢葬其中;有時是為長毛所發覺,煙熏水澆,死者論百計。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內的士兵,忽然發現一枝長矛刺了下來;其實是長毛行軍休息,隨意將矛一插,而官軍輕躁沒腦筋,使勁將那枝矛往下拉,長毛始而大駭,繼而大喜,掘地痛擊,功敗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貴州人,也是曾國荃部下高級將領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為孤立其間,不能不格外賣力,免得遭受排擠。曾國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銜記名總兵,派他經理營務處。此時再挖地道,由他與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共同負責。
從六月初八開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藥,可以作最後的攻擊了。曾國荃問部下諸將:哪一營「頭敵」;哪一營「二敵」?
諸將默無一言。便按官職大小,個別徵詢。官階最高的是蕭孚泗,已經補上福建陸路提督,他依舊沉默;便只好問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願打頭陣,但要朱洪章撥一兩千精兵給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來當頭。」事情便這樣定局,還立了軍令狀,畏縮不前者斬!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藥。地道中的炸藥有三萬斤之多,進口之處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極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內用粗布包炸藥填塞,作為引線;引線點燃以後,但聞地底隱隱如雷聲,卻不爆發,天空中的驕陽,流水爍金一般,炸藥決無不燃之理;萬千將士揮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之久,地底連那隱隱雷聲都消失了。
過去亦常有不能引發炸藥的事情;這一次看起來又是陡勞無功。各營將士,無不失望,正準備先撤退一批部隊,分班休息時;突然間,霹靂之聲大作,彷彿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門的一段城牆,約有二十多丈長,隨煙直上,聳得老高,成為聞所未聞的奇觀。
這有個說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征發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功夫,方始完工,周圍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週四十餘里、西安城週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與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堅,城以花崗石為基,特為燒製的巨磚為牆;磚與磚之間,用石灰泡糯米漿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漿水塗敷,所以在城外隨便指一處敲擊,都會顯出白印。五百年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畢竟還敵不過西洋的炸藥;只是被炸以後,磚磚相砌,過於堅牢,所以才會造成二十餘丈長的整段城牆,飛入空中的奇觀。後來知道,這段城牆飛出一里多外,裂成數段落地,打死了數百人之多。在當時,朱洪章奮身向前,左手執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於是九門皆破,有所謂「先登九將」,除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以外,還有記名總兵武明良、熊登、伍維壽、提督張詩日、記名按察使劉連捷、記名道員彭毓橘。捷報到京,自然要大賞功臣。據說文宗在日,曾有諾言:平洪楊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後,異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沒有。因此,親貴中頗有人反對實現文宗的諾言;形成難題。最後是慈安太后出了個主意,將一個王爵,析而為四,曾國藩功勞最大,封侯;其是曾國荃,封伯;接下來是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蕭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為不服。論破城當日之功。他實在應該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偽勇王洪仁達,佔領「天王府」。而曾國荃奏報敘功時,卻以李臣典居首;據說,當朱洪章佔領「天王府」,看守到黃昏時分,李臣典領兵馳到,自道「奏九帥之命接防」。於是「天王府」歸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無緣無故起火,燒得精光。事後曾國荃奏報,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顆偽璽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李臣典敘功居首的奧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將」中甚至不如孚泗還落得一個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無論提督總兵缺出,儘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雖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一口氣嚥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帥」理論。曾國荃大概早有防備,應付之道甚絕,他說:「我亦認為你應居首功。但敘功的奏折,是由我老兄拜發;聽說是他的幕友李某搗鬼。」說著,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雪亮的雪子,倒持著遞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個姓李的。」
朱洪章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黃梁一夢,錫爵之恩;黃馬褂、雙眼花翎之榮,竟不克親承寵命;恩旨到時,已經一命嗚呼。據曾國荃奏報,說他攻城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因而於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卻又有人說,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李臣典一夜之間,御十數女子,溽暑不謹,得了「夾陰傷寒」,一命嗚呼!當然,這是私下的傳說;反正死因如出於床第之間,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為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著一個親信書僮,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著,他與他的書僮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著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為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托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鍾山,又饑又渴;想起這裡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夫,因為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裡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閒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夫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密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餘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夫,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結果為親兵吞沒大半,只拿出去一個「大元寶」——五十兩銀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為蕭孚泗憑一己之力所生擒,這份功勞,就真值得一個男爵了。因為「天京」雖破,「幼天王」未獲,只說已死在亂軍之中,對朝廷似難交代。幸好有個李秀成,論實際,其人之重要又過於「幼天王」,足可彌補元兇下落不明之失。
其時曾國藩已由安慶專船到江寧,撫循將士,賑濟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處置李秀成,委派道員龐際雲、知府李鴻裔會審,這李鴻裔,就是曾國荃向朱洪章所說「搗鬼」的「李某」。
從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功夫,審問的時間少,李秀成在囚籠寫「親供」的時候多;每天約寫七千字,總計約七、八萬言。卻為曾國藩大刪大改、所存不過三分之一;方始奏報。
中談到城破後,洪秀全兩個兒子的下落,說是「獨帶幼主一人,幼主無好馬,將我戰馬交與騎坐。」「三更之後,捨死領頭衝鋒,帶幼主沖由九帥攻倒城牆缺口而出。君臣數百人,捨命衝出關外,所過營塞,疊疊層層、壕滿壘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個分離,九帥之兵,馬步追趕,此時雖出,生死未知。十六歲幼童,自幼至長,並未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九帥四方兵進,定然被殺矣,若九帥馬步在路中殺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個小童,何人知也?」這段供詞,與曾國藩奏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之中」,有桴鼓相應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顯刪改之跡——「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在曾國藩封侯的同時,又有恩旨賞賚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親王僧格林沁,加賞一貝勒;湖廣總督官文,賜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江蘇巡撫李鴻章一等伯爵;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浙江提督鮑超,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寧將軍富明阿、廣西提督馮子材、均賞給騎都尉世職。
東南大員,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上諭中特為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這雖是激勵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難堪;尤其是李鴻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氣。往深一層去想,曾國藩節制五省軍務,江西、浙江亦在其列;這兩省既未肅清,就是曾國藩責任未了,何以獨蒙上賞?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氣惱的是,江寧潰敗的長毛,只有往東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帶,本來打得很順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壓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國荃定於何時破城,進兵圍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讓左宗宗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攔截,又何致於讓潰敗的長毛,如山倒堤崩般湧過來?然則曾軍只顧自己爭功,竟是「以鄰為壑」了!
朝中當國的恭王,以及上獲信任,下受尊重,確能公忠體國,為旗中賢者的軍機大臣文祥,卻不知東南將帥之間,存著如此深刻的矛盾;緊接著大賞功臣的恩詔之下,又有一道督責極嚴的上諭,讓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諭中說:「江寧克復,群丑就殲,無逸出之賊」,這幾句話,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報克復江寧的戰功,不知如何鋪張揚厲,誇大其詞?因此對於後面:「著李鴻章將王永勝等軍,調長興,協防湖郡;左宗棠當督率各軍,會合蘇師,迅將湖州、安吉之賊,全行殄滅,克復堅城,勿令一賊上竄」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對胡雪巖說:「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還斷了別人的建功之路。照字裡看,大功已經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肅清;湖州長毛如毛,攻起來格外吃力,即使拚命拿下來,也討不了好。因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說江寧的『群丑就殲,無逸出之賊』;朝廷一定以為我們虛報軍功。你想,可恨不可恨?」胡雪巖當然只有勸慰,但泛泛其詞,不能發生作用;而諜報一個接一個,儘是長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廣德,竄入浙江境界,越過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後來了一個消息,是難民之中傳出來的;飛報到杭州,左宗棠一看,興奮非凡。
這個報告中說:「幼天王」洪福真,在江寧城破以後,由「干王」洪仁干、「養王」吉慶元、「譽王」李瑞生、「揚王」李明成「保駕」,六月廿一那天,到達廣德;然後由守湖州的「堵王」黃文金,在五天以後親迎入湖州城內,並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為官軍所獲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干為「正軍師」。
這一下,左宗棠認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當即囑咐幕友草擬奏稿,打算飛騎入奏,拆穿曾國藩所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中的謊言。而正當意氣洋洋,解顏大笑之際;胡雪巖正好到達行轅,聽得這個消息,不能不掃左宗棠的興,勸他一勸。
「大人,這個奏折,是不是可以緩一緩?」
「何緩之有?元兇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報?」左宗棠振振有詞地說。
胡雪巖知道用將帥互訐,非國家之福的話相勸,是他聽不入耳的,因而動以利害,「我們杭州人有句俗語,叫做『自扳石頭自壓腳』,大人,你這塊石頭扳不得!」他說,「扳得不好,會打破頭。」
「這是怎麼說?」
「大人請想,這樣一奏,朝廷當然高興,說是『很好!你務必拿幼逆抓來;無論如何,不准漏網。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變成元兇從我手中漏網了!」
胡雪巖是有意不再往下說。像左宗棠這樣的聰明人,固然一點就透,無煩詞費;最主要的,還是他另有一種看法使然。
他這一次上海之行,聽到許多有關曾氏兄弟和李鴻章的近況,皆由曾、李的幕友或親信所透露。有許多札中的話,照常理而論,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洩了!這當然是曾李本人毫無顧忌,說與左右,深沉的只為知者道:淺薄的自詡接近大僚,消息靈通,加枝添葉,說得活龍活現,無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沒來由地傷害了好些人的關係,因為如此,胡雪巖對左宗棠便有了戒心。他在想,這位「大人」的大沒遮攔,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為他設計,離間曾李之間的感情;說不定有一天,左宗棠會親口告訴別人如何如何。這豈非「治一經、損一經」;無緣無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著了!
而左宗棠有他這句話,已經足夠。當時很高興地,一疊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這樣的回答,在胡雪巖卻又不甚滿意;他希望左宗棠有個具體的打算說出來,才好秉承宗旨,襄助辦事。因而追問一句:「大人是不是覺得愚見還有可采之處?」「什麼愚見?你的見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著說道:「不過,在我到底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而況李少荃一向為我——。」
他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論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鴻章一向為他所藐視。如今與他修好,彷彿有求於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胡雪巖認為從正面設詞規勸,與在私底下說人短處不同,即令密語外洩,亦是「檯面上」擺得出去的話,並無礙於自己的名聲,因而決定下一番說詞,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問道:「如今唯一的急務是什麼?」「你是指公事,還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無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什麼?」
「自在是肅清全浙。」
「是,肅清全浙只剩一處障礙;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來,就可奏報肅清。那時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拜相還早,封侯亦不足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賞,我是要力辭的。」
胡雪巖不知道他這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故作矯情,反正不必與他爭辯,惟有順著他的語氣想話來說,才能打動他的心。
「大人這一首高!」他著大拇指說:「封侯不希罕,見得富貴於我如浮雲,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過,朝廷如無恩命,大人又怎能顯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這話倒也是。」左宗棠深深點頭。
左宗棠終於鬆了口,胡雪巖也就鬆了口氣。至於如何與李鴻章合作?就不用他費心了;一切形勢,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談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點,會攻江寧,李鴻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圖補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願與他合作,他自己亦會派兵進窺湖州,表示遵從朝廷所一再揭示的,「疆臣辦賊,決不可有畛域之分」的要求。左宗棠亦實在需要李鴻章的支援。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為東南長毛的逋光藪,殘兵敗將交集結在一起,人數超過左軍好幾倍。而且逼得急,會作困獸之鬥,決不可輕視。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縱橫,處處可以設仗邀擊,本是易守難攻之地;當年趙景賢孤城堅持,因勢制宜,將地形的利用,發揮到了極致。如今長毛守湖州的主將黃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福真的名號以行,指揮容易。而且湖州所貯存的糧食,據報可以支持一年,這又比趙景賢當時的處境好得多了。這進取湖州的兩大障礙,都不是左宗棠獨力所能克服的;而亦惟有李鴻章可以幫助他克服這兩大障礙。論兵力,有蘇軍的協力,才可以完成對湖州的包圍——當然不是象曾國荃攻金陵那樣的四面包圍。如果採取這樣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夠做得到,亦是不智之舉;從古以來,圍城往往網開一面,因為不放敵人一條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鬥,就算能夠盡殲敵人,自己這方面的傷亡,亦一定是慘重無比。反過來看,留下一個縱敵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敵軍的戀生之念,瓦解他的鬥志。而況在預先安排好的敵人逃生路上,可以處處設伏,反為得計。
論地形,湖州外圍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錢口;當年趙景賢雪夜失大錢,導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視昔,情勢不殊,要破湖州須先奪大錢;而奪大錢,蘇軍渡太湖南下,比左軍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時最大的關鍵是,攻大錢必須要用水師,而這又是左軍之所短,蘇軍之所長。
李鴻章當然要用他之所長,盡力有所作為,既以彌補常州頓兵之咎;亦以無負錫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與胡雪巖深談以後,默默打算;自己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鴻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攬,放下諾言,限期獨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鴻章馳驅前路,自北面攻湖州。兩軍不能合作,便成爭功的局面;李鴻章爭不過無所謂,自己爭不過,讓李鴻章喧賓奪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來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鴻章相助,是為上策。自己只要盡到了地主的道理,客軍不能不處處情讓,即使蘇軍先攻入湖州,李鴻章亦總不好意思,逕自出奏。只要光復湖州的捷報由自己手中發出,鋪敘戰功,便可以操縱了。
打定了主意,暫且做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親自提筆,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李鴻章,在商略掃蕩東南餘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鴻章亦很漂亮,答應將他部下的「郭劉潘楊四軍」,全數投入湖州戰場。郭劉潘楊——郭松林、劉銘傳、潘鼎新、楊鼎勳四軍,是淮軍的中堅;其實李鴻章投入湖州戰場,還不止這四軍,另有以翰林從軍的劉秉璋,與曾國藩小同鄉、江南提督黃翼升的水師,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朱鴻章的心思與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張聲勢,將進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復,一方面象押寶似的,希望能俘獲「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掃掃曾軍的興頭。在湖州的長毛,號稱二十萬,至少亦有六折之數;左李兩方,正規軍合起來不下八萬,加上隨軍的文員、伕役,總數亦在十萬以上。彼此旗鼓相當,發生惡戰是意中之事;但勝負已如前定,而且長毛敗退的情況,大致亦在估計之中。因為由於地形的限制,進取的方向,只能順勢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東南、西南兩方面進逼;蘇軍則由東北、西北分攻,並從正北進扼大錢口,以防長毛竄入太湖。湖州的東面,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有重兵防守,而且東到海濱,並無出路;在湖州的長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衝過廣德,則江西有李世賢、汪海洋,都是長毛中有名的悍將,能會合在一起,或者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
戰場如棋局,不但敵我之間,爾虞我詐;就是聯手的一方,亦在鉤心鬥角——李鴻章畢竟還是下了一著專為自己打算的棋,將劉銘傳的二十營,陸續拔隊,指向浙皖之交;名為進攻廣德,斷賊歸路,其實是想攔截黃文金,俘「幼逆」,奪輜重。
湖州終於在七月二十六克復了。
如事先所估計的,黃文金果然開湖州西門遁走。大隊長毛分三路西竄,到了廣德,又分兩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黃文金帶著「幼逆」,由寧國過西天目山,經開化、玉山竄入江西境內。劉銘傳窮追不捨;其他各軍為了爭功,亦無不奮勇當先,連追五日五夜,長毛潰不成軍,黃文金死在亂軍之中了。
但是洪福真卻還是下落不明;比較可靠的傳說是由江西南下,打算與竄至廣東、福建邊境的李世賢、汪海洋會合。然後西趨湖北;與「扶王」陳德才聯結,自荊襄西入陝西,在關中另起一個局面。這當然是一把如意算盤。但即令打不成功,這樣竄來竄去,如與安徽、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憂之事。因此,朝廷對兩次三番,窮追猛打,而竟未能促住「幼逆」,置之於法,深為惱火。
更惱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肅清」的折子已經拜發,而洪福真未獲,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時還難望分茅之賞。
辨明了「十萬」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語晚為犀利:「至雲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衍尤。」這段話是所謂「綿裡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稜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折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愉:「朝廷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潘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御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佔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拚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像在夾縫中受擠,又像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失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巡,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能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地穴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采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交卸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谷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歷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終於落網了。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巨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旺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托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藏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份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靜,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從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岳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繫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當江寧未克復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旅常。鮑超務當督率諸國,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話說得很誠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
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即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末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巖莫屬。「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征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和廣東了。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谷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畫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巖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像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巖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巖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事:「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巖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草,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巖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巖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巖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麥餅。你信不信?」「怎麼不信?」胡雪巖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巖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胡雪巖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致於說出「大鋸活人」的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楞在那裡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在,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巖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巖!」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巖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巖有些侷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麼話要說,儘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你我之間,何用要什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巖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巖,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巖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復:「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裡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巖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他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面,伸毫鋪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巖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凶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巖,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裡?」
這一下好像考倒了胡雪巖。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面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巖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飢的就不是畫餅了!」
語中有深意。左宗棠沒有說下去;胡雪巖不便回——怕自己猜錯了,冒昧一關,是大大的失言。
誰知左宗棠毫不忌諱,真的拿胡雪巖當可共極端機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擔心曾滌生『驅寇入粵』,他沒有想到『驅寇入粵』的是他的親家。」他說:「雪巖,到那時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覺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雖然,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測度是測度,聽別人親口證實,感覺又自不同。
「雪巖,」左宗棠問道:「你倒說說看到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巖想了想說,「到那時候,朝廷當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欽差大臣,節制福建、浙江、廣東三省的軍務。郭中丞——。」他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郭嵩燾在左宗棠「大鋸活人」的擺佈之下,非吃足苦頭不可。
「不錯,此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到那時候,雪巖,我不會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籌餉。不過,」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也說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舊執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麼辦?」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後兩句話不接氣,胡雪巖再機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於減輕浙江的負擔關係甚大,不能不追問:「大人,可惜些什麼?」
「可惜,我夾袋裡沒有可以當巡撫的人物。」
這是說,如果將來郭嵩燾不能替左宗棠籌得足夠的餉;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這樣做法,卻真是「公而忘私」、「大義滅親」了。
「到時候看吧!言之過早。」左宗棠對著他手繪的地圖凝視了好一會,突然拍案而起,「對,就是這麼辦!」
接著,左宗棠談了他的突如其來的靈感。他指著地圖為胡雪巖解釋,自己的兵力還不夠;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辦法,將長毛向廣東方面擠,相當吃力。萬一有個漏洞填塞不住,長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脫不了干係,豈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請李鴻章的淮軍助以一臂。克復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還滿意;如今再申前請,想來李鴻章不致於拒絕。
「不過,這話我不便開口。」左宗棠說,「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軍籌餉;譬如他派一萬人,一個月起碼就得五六五銀子,再加上開拔的盤纏,第一筆就非撥十萬銀子不可,實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讓淮軍自備糧餉,來閩助剿;我們至多備五萬銀子作犒賞,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巖,你說,我這把如意算盤如何?」「是好算盤。不過淮軍自備糧餉,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餉,我們出糧;李中丞就沒話好說了,因為他的軍隊閒擺在那裡,一樣也是要發餉的。至於請朝廷降旨,只有請福建的京官在京裡活動。」
「那怕不行。」左宗棠搖搖頭,「福建京官,目前沒有身居高位的,說話不大有力量。閩浙唇齒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巖你倒想想看,有什麼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數許大人;不過,他的吏部尚書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爺,在南書房很紅;還有他一位侄少爺,是小軍機,專管軍務——。」
「對!對!」不等胡雪巖說完,左宗棠便搶著說,「這條路子再好都沒有,請你替我進行。許家杭州望族,你總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認得幾痊;不過像這樣的大事,也不好隨便托人。」胡雪巖想了一會說,「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許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辦的事托他;一面想拿許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來辦善後。」
左宗棠想了一下。覺得胡雪巖這個辦法極好——所謂「許七大人」就是小刀會劉麗川起事之時的江蘇巡撫許乃釗;如今逃難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巖口中的「許六大人」許乃普,以吏部尚書致仕,因為鬧長毛不能南歸;在京裡是浙江同鄉的「家鄉」。而且科名前輩,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頗加尊禮。許乃普的長子許彭壽,是李鴻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這一榜的會元;許乃普還有個胞侄許庚皋,在「辛酉政變」中出過大力,如今是極紅的「小軍機」——軍機章京領班之一,熟諳兵事,精於方略,對軍務部署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走這條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時還可以請許彭壽以同年的交情,寫封切切實實的信給李鴻章,更無有不能如願之理。
至於將許乃釗請回杭州來主持善後,這也是一著非下不可的好棋。因為馬新貽一到任,胡雪巖有不得不走之勢;而要找替手,最適當的人選就是許乃釗。第一,他做過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實的「縉紳先生」;第二,馬新貽不僅是許乃釗的後輩,而且與他的胞侄許彭壽同榜,以「老世叔」的身份去看馬新貽,照例應受「硬進硬出」——開中門迎送的禮遇,這樣為地方講話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許乃釗公正廉潔,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倫。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納胡雪巖的建設;而且自己表示,要親筆寫封很懇切的信,向許乃釗致意。
談完了公事談「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巖的出處。左宗棠打算將他調到福建;但不必隨他一起行動,專駐上海,為他經理一切。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從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驟,積極開始部署;除了戰報以外,一連拜發了好幾道奏折。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餉軍需,十分困難,自顧不暇;應該撥給陝甘的協餉,請飭戶部另籌改撥。第二道是,請飭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從速到任,至於馬新貽未到任前,浙江巡撫請由藩司蔣益澧「護理」。第三道是,奉旨撥解楊岳斌的「行資」八萬兩,於無可設法之中,勉強設法籌撥半數。
第四道奏折與浙江無關——每天夏秋之交,戶部照例催各省報解「京餉」;京餉不止於發放在京八旗禁軍的糧餉,舉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門辦公的經費;宗廟陵寢的祭祀費用;以及專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節呈上的「交進銀」,無不出在京餉之內,所以協餉可欠,京餉不可欠。福建欠海關稅銀十萬兩;茶稅二萬兩,上諭催解:「務於十二月內,盡數解齊。倘仍飾辭宕延,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嚴參。」
雖奉這樣的嚴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窮,必須浙江接濟。當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頂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窮之外,將他閩浙總督應得的「養廉銀」一萬兩,由票號匯到戶部,作為京餉報解。
第五道是請停止廣東解浙的協餉。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機會讓朝廷知道,廣東的協餉,對浙江來說是個「畫餅」。所以,停止的理由,不過「現在浙省軍務肅清,所有前項協餉,自應停止」這樣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帳目,卻算得很清楚,從同治元年正月到這年八月,連閏共計三十三個月;廣東應解浙江協餉三百三十萬兩,可是實收僅二十八萬。其中由釐金所撥者是二十二萬兩;曾國藩奏道,廣東釐金開辦起至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萬,是則浙軍「所得不過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後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辦理餉需各員,請旨獎勵」;附帶請求調用。其中當然有胡雪巖,他本來是「鹽運使銜」的「江西試用道」;左宗棠奏請「改發福建以道員補用,並請賞加按察使銜」,這報獎的文字,看來並不如武官的「請賞戴花翎」、「請賞加巴圖魯稱號」來得熱鬧起眼;其實幫了胡雪巖很大的一個忙,因為由「試用道」改為「以道員補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補任何實缺;而「賞加按察使銜」,便可以署理阜司,成為實缺道員更上層樓的「監司大員」。在左宗棠來說,這一保,起碼等於三年的勞績。不過左宗棠拜發這道奏折時,胡雪巖並不知道;因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著左宗棠的親筆函件去見「許七大人」;談得十分融洽。將左宗棠所托之事,一一辦妥;只不過耽擱了兩夜,陪老母談一談劫後的西湖,與古應春盤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個要想見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護理撫篆」的蔣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錢莊留下話,等胡雪巖一到,立刻通知,以便會面。
「雪翁,」與胡雪巖見著了面,蔣益澧哭喪著臉說:「你非幫我的忙不可!大帥交代下來了,浙江每個月解福建協餉二十萬兩;按月十二號匯出,遲一天都不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聽得這話,胡雪巖也嚇一跳。洪楊之亂,浙江遭劫特深,滿目瘡痛,百廢待舉,何來每月二十萬兩銀子,供養入閩之師?當時估計,每月能湊十萬兩銀子,已經至矣盡矣;不想左宗棠獅子大開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托,這就未免太過分了。
「雪翁,」蔣益澧又說,「於公於私,你都不能不說話,私,老兄在大帥面前言聽計從;公,俗語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這個數目不可,只有讓地方受累。雪翁,你也於心不忍吧!再說,我到底不過是藩司。」
最後這句話,才是蔣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撫的大印握在手裡,令出即行,辦事還容易;等馬新貽一到任,認為協餉數目太大要減,他當藩司的,不能不聽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諾在先,不能不維持原數。這一下豈非擠在夾縫裡軋扁了頭?
想了一會,胡雪巖覺得這個麻煩非攬下來不可,便點點頭說:「好的。我來想辦法。」
「這一來有救了!」蔣益澧如釋重負,拱拱手問說:「雪翁,諒來胸來成竹了。是何辦法,可以不可以先聞為快?」「當然,當然!原要請教。」胡雪巖答說,「第一,我想請左大人酌減數目。」
「酌減?」蔣益澧問,「減多少?」
「總得打個七折。」
「打個七折,每月亦還得要十四萬兩。」蔣益澧說:「如今軍務肅清,我這個藩司不必帶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點事。你看——。」
蔣益澧細數他該做的事,最有關國計民生的要政,便是興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蠶絲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樹的栽培灌溉,與水田的要求,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自古以來,在浙江做官,而遺愛在民,久留去思的,無不是因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父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視浙江海塘為名,可以想見其關係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須用石塘;洪楊作亂以來,海寧一帶的石塘沒有修過,日漸坍圮,現在要及時修復,估計費用須上百萬銀子;迫不得已,只有先辦土塘,暫且將就。「就是辦土塘,亦要三十萬銀子。土塘料不貴,人工貴;大亂之後,壯丁少了,就是人工費。」蔣益澧說,「雪翁,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麼籌得一筆款子,拿海塘修一修?萬一海塘潰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來,我真連覺都睡不著。」
聽蔣益澧這樣表示,即令是嬌飾之詞,胡雪巖亦是十分可敬。「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問。聽他的語氣是想做好官;正不妨與人為善,趁此機會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答道:「請放心。我來策劃一下,大家量力捐辦,不是難事。」
「那就再好沒有。」蔣益澧很欣慰地,「還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關乎杭州、海寧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這也得好幾萬銀子。雪翁,你倒想,我這個藩司難做不難做?有啥開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請教。」
「如今只有在鹽上動腦筋。」胡雪巖答說,「倘能照我的辦法,可以救得一時之急,一年半載,福建軍務,告個段落;浙江不必再負擔協餉,那時候就輕鬆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鹽法我不大懂;大帥倒是內行。」「左大人是內行?」胡雪巖很驚異地問。
「這也無足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帥是陶文毅公的兒女親家。」「啊!啊!原來如此!」
胡雪巖恍然大悟,左宗棠對鹽法內行,淵源有自。在他廿六歲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江西閱兵事畢,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掃墓,經過醴陵,縣官照例「辦差」,佈置公館時,請主講醴陵淥江書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對聯,陶澍一見,激賞不已;問知縣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筆,當時便請來相見。
果然,一談到浙江的鹽務,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撫兼職以前,有幾件必辦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頓浙江鹽務,改引行票,打算從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試辦一年。「我的辦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緝私;第二是革浮費;第三是減價;第四是清查煎鹽的灶戶。至於鹽課收入,全數提為軍餉;除去開銷每個月至少有十萬銀子,夠我一半的數目了。」這就是說,左宗棠援閩之師,每個月要浙江負擔二十萬兩的餉銀。與蔣益澧的話,完全相符。胡雪巖很沉著,暫且放在心;先談鹽務。「大人這四款辦法,後面三條是辦得到的;就是緝私有些難處。浙鹽行銷松江;松江是江蘇地面,鞭長莫及。這一層可曾想過?」
「當然想過。」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過,有個松江漕幫的首腦,人很誠樸能幹嗎?他肯不肯幫幫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樂予效勞。」胡雪巖問道:「就不知道這個忙怎麼幫法?」
「自然是帶隊伍緝私。」
胡雪巖是明知故問;等左宗棠有了答覆,因話答話,故意搖搖頭說:「這怕辦不到。他本人是個『運子』,不是官兒的身份;說到規矩,見了把總都要尊稱一聲『總爺』。大人請想,他怎麼帶隊伍?就算他肯幫,分撥過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揮。」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躊躇了,「不過,若非帶隊伍緝私,又有什麼可以借重他之處?」
「漕幫的底蘊,大人向來深知。尤某的手下,都聽他一句話:如果有個名義,對松江一帶的緝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會說:「這樣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讓尤某自己去招人,當然也不能太多,招個兩三百人,保尤某一個官職,讓他管帶。這件事,我交代鹽運使去辦;尤某那裡,請你去接頭。至於餉銀公費,一概照我營裡的規矩,由鹽務經費裡面開支。」
胡雪巖很高興;這不但為尤五找到了一條生路,而且於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應諾。然後談到蔣益澧所托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協解福建餉銀的數目。
「從前浙江靠福建協餉,前後用過三百萬之多;如今浙師援閩,餉銀自然應該由浙江接濟。大人是怎麼個主意,請交代下來,好趁早籌劃。」
「我已經跟薌泉談妥當了,浙江每個月接濟我二十萬。」「二十萬不多,只限浙江的元氣喪得太厲害!」胡雪巖故意沉吟了一會;然後突如其來地問說:「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調蔣楊兩位去幫忙?」
這話問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說:「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且蔣楊兩位,也巴結到監司大員了,一則福建無可位置;二則,朝廷也未見得會准。再說,我又何苦為馬谷山鋪路,騰出這麼兩個緊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這番回答,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後一點,更有關係——蔣益澧留任浙江藩司;並保楊昌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著「行手棋」,用來箝制馬新貽,保護他在浙江的餉源,豈肯自我退讓?而胡雪巖所以明知故問,亦正是因話答話,好引入正題的一種手法。
「這就是了!但願蔣楊二分,安於其位;就等於大人仍舊兼攝浙江撫篆一樣。不過,大人,我有句話,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緊,你我無話不可談。而況你必是為我打算的好話。」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細水長流,穩紮穩打。」胡雪巖很從容地答說:「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沒有確數可以預估。地丁錢糧,已經奉旨豁免;鹽課收入,決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鄰省肯不肯幫忙?靠得住的,只有釐金;市面越來越興旺,收數自然越來越多,但也要看經手人的操守。至於支出,第一是善後;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銀子。大小衙門,文武官員的經費俸祿,更不能不籌;地方上總還要養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個月先湊二十萬銀子解糧台;藩庫一清如洗,什麼事都動不了,蔣薌泉這個藩司,怎麼還當得下去?」
「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說下去:「這也不致於如你所說的那樣子艱窘吧?」
「當然。我是說得過分了一點。不過,大人,請你也要替馬中丞想一想;人家剛剛巴結到方面大員,自然也想做番事業。如果處處捉襟見肘,動彈不得;那時候怎麼辦?只有逼蔣薌泉;逼蔣薌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巖停了一下又說:「從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釐金說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責備他耽誤了曾家弟兄的『東征』。馬中丞為人雖不如沈中丞那樣子剛烈,然而也不是肯得過且過的人。」
提到沈葆楨與曾國藩交惡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講究利害關係;冷靜思量,馬新貽的腳步站得很穩;亦無弱點可攻,果然為此有所爭執,自己不見得能佔上風。而且一鬧開來,蔣益澧首當其衝;他一調離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萬銀子可得?
轉念以此,便心平氣和地問道:「那末,雪巖,你說呢?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率直答道:「只有減個數目。」
「減多少呢?」左宗棠問。
「這我就不敢說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請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轉,必然補報。」「好1左宗棠點點頭,「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讓糧台重新核算,減到減無可減為止。不過,雪巖,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無援;總要打開一條出路才好。」「是1胡雪巖毫無表情地應聲。「你要大大地幫我的忙!」左宗棠問道,「你看,我的出路該怎麼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嗎?」
那是指謀取廣東而言。左宗棠微微皺著眉說:「驅郭不難;難在執可取代?薌泉的資望,當方面之任,總嫌不足。萬一碰個釘子,我以後就難說話了。這一層關係很大,沒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貿然動手。然而,這話又不能向薌泉透露。」
胡雪巖很用心地聽著;細細體會,辯出味外之味,蔣益澧如果想當廣東巡撫,不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這也就是說,只要朝中有奧援,保證左宗棠將來舉薦時不會駁回;他是樂於出奏的。
想到這裡,便又自問:是不是該幫幫蔣益澧的忙?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前者無須多作考慮;能讓蔣益澧調升廣東巡撫,於公於私都大有好處。至於幫得上忙、幫不上忙?此時言之過早;反正事在人為,只要盡力,就有希望。想停當隨即說道:「大人是朝廷柱石,聖眷一直優隆。我在上海聽京裡的人說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當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辦軍務有關省份的巡撫;如今大人又為什麼不可以?至於說到薌泉的資望,由浙藩升粵撫,亦不算躐等;馬中丞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當然,廣東因為粵海關的收入與內務府很有關係,情形與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裡有人照應,亦不是沒有希望的事。」
「就是這話羅,要京裡有人照應!薌泉在這一層上頭,比較吃虧。」
「就眼前燒起冷灶來,也還不晚。」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終於說了一句:「你不妨與薌泉談談!」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說,「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這裡,既不帶兵,又不管糧台;可是比帶兵管糧台更要緊。雪巖,等我一走,你也要趕緊動身,長駐上海;糧台接濟不上,要餉要糧要軍裝,我就只靠你一個人了!」
這份責任太重,胡雪巖頓感雙肩吃力;可是說什麼也不能有所猶豫,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大人請放心!」「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氣;然後問道:「你有什麼事,要我替你辦的?我預備月底動身;還有半個月的功夫。有話你趁早說。」
胡雪巖早就想過了,左宗棠一走,雖是蔣益澧護理巡撫的大印,有事仍舊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來得簡捷有力。這半年的相處,自己從無一事求他;如今卻不能再錯過機會了。更何況是他先開口相問;倘再不言,反顯得矯飾虛偽,未免太不聰明。
有此瞭解,便決定「暢所欲言」;先使個以退為進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說,「又怕大人厭煩,不敢多說。」「不要緊,不要緊!」左宗棠連連擺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儘管說。」
「是!」胡雪巖說:「第一件,從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慘。當時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經過,查明參奏。不過這一案還沒有了,想請大人始終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為事隔兩年有餘,記憶不清,只好問說:「這一案怎麼沒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裡,大人所奏的『訊明王履謙貽誤情形』那一案——」「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欣開馬褂,從腰帶上去取鑰匙——鑰匙表示權威,大而至於「神機營」、「內務府」,被指定為「蒙明」,即表示賦予首腦之任;小而至於一家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象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都以掌管鑰匙為實權在握的鮮明表示。只是鑰匙甚小,不瞳以顯示其權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麗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勝」,弄些根本無用的鑰匙拴在一起;甚至弄個大鐵環串連,拎在手裡「蔣朗蔣朗」地響,彷彿「牢頭禁子」的用心,只要拎著那串鑰匙一抖動,就足以懾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見鑰匙之重的,卻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鑰匙,用根絲繩子穿起,掛在腰帶上;此時往外一拉,以身相就,湊近一個書箱,打開來取出一大疊紅簿冊;胡雪巖遙遙望去,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奏稿留底」。
檢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鏡細看了一遍,方始發問:「雪巖,你說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麼?」
「請大人再檢當時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時無從檢取,左宗棠答說:「想來你總清楚,說給我聽吧!」
「是!」胡雪巖倒有些為難了。
因為當王有齡苦守杭州時,主要的餉源是在紹興;而在籍團練大臣王履謙,卻不甚合作。同時紹興有些擅於刀筆的劣紳,包圍王履謙,視王有齡以一省大吏征餉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無形中官民之間竟成了敵對的局面。
因此,紹興府知府廖宗元的處境極其困難;當長毛由蕭山往紹興進攻時,官軍的炮船與團練竟發生了衝突。兵力懸殊,寡不敵眾,廖宗元的親兵被殺了十二個;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頭。
這本來是應該由王履謙去彈壓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觀。不久,紹興淪陷;廖宗元殉難;而王履謙則先期逃到寧波,出海避難在福建。紹興不該失而失,以及王履謙的處處掣肘,不顧大局,使王有齡深惡痛絕,在危城中寄出來的血書,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巖亦就因為如此,耿耿於懷,一直想為王有齡報仇雪恨。
當然,就是胡雪巖不作此想,朝廷亦會追究杭州淪陷的責任,不容王履謙逍遙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閩浙總督慶瑞奉旨逮捕王履謙,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審問,復奏定擬了充軍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請,算是為王有齡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案中,首惡是紹興的富紳張存浩,誣賴廖宗元所帶的炮船通賊,以及殺親兵、打知府,都是他帶的頭。左宗棠在復奏中說,「張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嚴緊,挾忿懷私,膽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應俟收復紹興府後,嚴拿到案,盡法懲處。」
如今不但紹興早已光復,而且全浙亦已肅清。可是嚴拿張存浩到案一節,卻無下文。胡雪巖所說的「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為難,卻是一念不忍。論到亂世中人與人的關係,誰負了誰,誰怎麼虧欠誰?本就是難說的一件事。事隔數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餘生;似乎應該心平氣和,看開一步了。
他這臨時改變的心意,左宗棠當然不會猜得到;便催問著說:「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說吧!不要耽誤功夫。」
這一下他不能不說實話了。口中談著,心中又湧現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談完原來的想法以後,接著又說:「張存浩雖可以請大人寬恩饒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應該將功贖罪;罰他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當然可行。」左宗棠問道:「此人家道如何?」「從前是富紳;現在的情況,聽說也不壞。」
「那好!我來告訴薌泉,轉知紹興府,傳他到案;責令他量力捐款,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這樣,於公於私都過得去了。至於兩次殉難的忠臣義士,善後局採訪事跡,陸續稟報;亦要請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當然。這件事我在動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說:「你再講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牽連,彼此有關的大事,胡雪巖從馬新貽的新命下達,浙江政局開始變動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庫;無奈蔣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連連拱手,要求「繼續幫忙」。
胡雪巖最重情面,不能不勉為其難。
「如今不同了。」胡雪巖談過前半段的衷曲,接著又說:「大人命我長駐上海,要糧要餉要軍械,緩急之際,惟我是問;這個責任太重,沒有餘力再為浙江藩庫效勞了。」所謂「效勞」,就是青黃不接之際,得要設法墊款。左宗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有不同的看法,「雪巖,浙江藩庫每個月要撥我十四萬協餉,由你的錢莊轉匯糧台。照這樣子,你代理浙江藩庫,等於左手交付右手,並不費事;何必堅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說,「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庫,對我有利無害;有款子收入,隨時可以撥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調度也方便。」
「不!」胡雪巖說,「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調,歸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庫;其次,惟其管了大人這方面的供應,我要跟浙江劃分得清清楚楚。萬一將來有人說閒話,也不致於牽涉到大人的名譽。」
「承情之至!你真是處處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堅持,我關照薌泉就是。」得此一諾,胡雪巖如釋重負。因為整個情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閩之師的協餉雖已減去六萬,對浙江來說,仍然極重的負擔。新任巡撫蒞任後,自必有一番新猷展佈,縱漢有百廢俱舉,光是整修海塘,便須一筆極大的經費。眼前霜降已過,河工是「報安瀾」的時候;一開了年,可就要立刻動手了!不然從「桃花汛」開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漲,可能招致巨禍。那時藩庫,豈是容易代理的?
當然,海塘經費他可以表示無力代墊;但如馬新貽說一句:「那末福建的協餉請胡道台的錢莊墊一墊」;不論於公於僅,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吧?事實確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庫,他亦仍得為左宗棠墊款。只是同為一墊,說法不同。
在浙江來說,既是代理藩庫,理當設法代墊;在左宗棠來說,胡雪巖是為浙江墊款,他不必見情。這一來落得兩頭不討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協餉,跟他情商代墊,那是私人急公好義;馬新貽會感激,左宗棠亦會說他夠朋友。而最要緊的是,浙江藩庫向他的錢莊借款,有擔保、有利息,不會擔什麼風險。
「還有什麼事?你索性此刻都說了吧?」
「不敢再麻煩大人了。」胡雪巖笑嘻嘻地說,「其餘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來。」
話雖如此,胡雪巖經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錢莊以外,還有絲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許多閒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變動,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長駐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務,必得趁左宗棠離浙,馬新貽未到任這段期間內,作個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飲食不時,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張口,多長一雙手,才能應付得下來。在這百忙裡,左宗棠還是時常約見,有一天甚至來封親筆信,約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這下,胡雪巖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踐約;只好通宵不睡,將積壓已久,不能不辦理,原來預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須了結的幾件緊要事務,提前處理。到曙色將透之時,和衣打個盹;睡不多久,一驚而醒,但見是個紅日滿窗的好天氣,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轎子飛快地直奔西湖,來赴左宗棠的約會。
轎子抬過殘破的「旗營」,西湖在望;胡雪巖忽然發現沿湖濱往北的行人特別多。當時喚跟班去打聽;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輪船」的。
胡雪巖恍然大悟,並非有逛西湖的閒情逸致;只是約他一齊去看小火輪試航——這件事胡雪巖當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聽左宗棠告訴過他,已覓妥機匠,試造火輪。他因為太忙,不暇過問;不想三、四個月的功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製造的小火輪。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輪船、就能造大輪船;胡雪巖的思路很寬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國有大輪船的許多好處。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轎才警覺。
下轎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剎之一的昭慶寺前。湖濱一座篷帳;帳外翎頂輝煌,刀光如雪;最觸目的是夾雜著幾名洋人,其中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後面,還綴著一條假辮子。胡雪巖跟他們很熟,這兩個洋將都是法國人,一個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為寧波新關的稅務局,所以換穿便服;另一個叫德克碑,因軍功保到參將,願易服色,以示歸順,頗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極粗的纜繩繫著一條小火輪,已經升火待發。胡雪巖亦隨眾參觀,正在指點講解時,左宗棠已經出帳;在文武官員肅立站班的行列中,緩緩穿過,直到湖邊站定,喊一大聲:「請胡大人!」
胡雪巖被喚了過去,行完禮,首先道歉:「沒有早來伺候。」又笑著說:「曾中堂李中丞都講究洋務,講究堅甲利兵,現在都要落在大人後頭了。」
這句話恭維得左宗棠心花大開,「我就是要他們看看!」他摸著花白短髭點頭,「所以我特意要請你來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巖不敢再接口,因為隨口恭維,無甚關係。一往深處去談,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麼主意;而且他自己對此道亦還不甚瞭解,不如暫且藏拙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談的時候;主要的是要看。一聲令下,那條形式簡陋的小火輪,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機器聲時斷時續,就像衰邁的老年人咳嗽那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時在湖邊屏息注視的官員、士兵、百姓,不下上萬之多;都為那條只響不動的小火輪捏把汗,惟恐它動不了,四名負責製造的機器匠,更是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艙中鑽進鑽出;忙了好半天,終於聽得機器聲音響亮了起來,而節奏勻淨。然後驀地往前一衝;胡雪巖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謝天謝地,動了!」
動是動了,卻走不快;蹣蹣跚跚,勉強推動而已。費了有兩刻鐘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個圈子,駛回原處。承辦的一名候補知府,領著戴了紅纓帽的機器匠來交差;臉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舊吩咐,賞機器匠每人二十兩銀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滿意,都覺得意興闌珊;胡雪巖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趕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務。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著名片來請,說的是「大帥要等胡大人到了才開飯。」
到了行轅,很意外地發現兩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個姓蔡的通事。胡雪巖先見左宗棠;然後與德克碑、日意格行禮,彼此一揖,相將入席。左宗棠雖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兩洋將,胡雪巖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樣,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後的分兒了。
「辦洋務要請教洋人。」左宗棠對胡雪巖說:「我請德參將與日稅務司下船看過,說仿製的式樣,大致不差,機器能夠管用,就很難為他們。不過,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輪機。德參將正好有本制船的圖冊,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巖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你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左宗棠答非所問;然後略略回頭,囑咐蔡通事:「你問他們,我想造輪船機器,他們能不能代雇洋匠?」
於是蔡通事用法語傳譯。德克碑與日意格立即作答,一個講過一另一個講;舌頭打卷,既快且急,顯得十分起勁。「回大帥的話,」蔡通事說道:「德參將與日稅務司說,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願意代辦材料,設廠監造。如果大人有意,現在全浙軍務告竣;德參將打算退伍回國,專門為大人奔走這件事。」
「喔!」左宗棠點點頭,向胡雪巖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巖會意,隨即向兩位洋客提出一連串的問詢;最著重的是經費。德克碑與日意格亦只知大概,並不能有問必答。不過洋人倒是守著中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古訓,決不模稜兩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巖的頭腦,根據已知的確實數字,引伸推比,亦能獲知全盤的概算。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
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巖,邀到簽押房裡坐定,第一句話就說:「雪巖,我想自己造兵輪。」胡雪巖嚇一跳,「這談何容易?」他說,「造一個船廠,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也不能為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不說多,算造十條,就是兩三百萬。閩浙兩省,加上兩江,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
「不錯!不過,你不要急;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巖,」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李少荃的學問,是從閱歷中來的,不過這幾年的事;他點翰林,不過靠一部詩經熟。我做學問的時候,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從道光十九年起,就下過功夫——。」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英國軍艦犯境,爆發了鴉片戰爭;也就是這一年,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遷居陶家,代為照料一切,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小說;以及入清以後的志乘、載記、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無不涉獵。所以談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於古無征;不過舉一反三,道理是一樣的。海船不可行於江河,不然必致擱淺。可笑的是,袞袞諸公,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為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說起來,李少荃的洋務,懂得實在也有限。」
這番話在胡雪巖聽來,沒頭沒腦,無從捉摸;他跟左宗棠的關係,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當即老實問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
「喔,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當時杭州被圍;後來杭州失守,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這樣一件事,對來龍去脈,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這重公案的始末經過,我細看過全部奏折,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小號火輪四隻,船價講定六十萬銀子,李泰國擅作主張,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至於火輪到後,輪上官兵薪餉、煤炭雜用,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這還不算,火輪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國人管帶——。」
「我打句岔,」胡雪巖截斷了話問:「這為了什麼?」「喏,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折,抄輯成冊;這時隨手翻開一篇,遞給胡雪巖,讓他自己去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