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這句話,弦外有音,螺螄太太不但詫異,而且有些氣憤,「這旁人是哪一個?」她問:「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為啥要去聽?」
古應春不作聲,深深地吸了口煙,管他自己又說:「小爺叔幫了我這麼大一個忙,我想替小爺叔盡心盡力做點事,心裡才比較好過。上次好不容易說動小爺叔,收買新式繅絲廠,自己做絲直接銷洋莊;哪曉得處處碰釘子,到今朝一事無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說我哪裡會有心思來想瑞香的事?」
這番話說得非常誠懇,螺螄太太深為同情;話題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轉到新式繅絲廠了。
「當初不是籌劃得好好的?」她問;「處處碰釘子是啥緣故;碰的是啥個釘子?」
「一言難盡。」古應春搖搖頭,不願深談。
螺螄太太旁敲側擊,始終不能讓古應春將他的難言之隱吐露出來。以致於螺螄太太都有些動氣了。但正當要說兩句埋怨的話時,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激將法。
「姐夫,你儘管跟我說,我回去決不會搬弄是非;只會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說話。」
一聽這話,古應春大為不安。如果仍舊不肯說,無異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時聽她的語氣,似乎疑心他處置不善,甚至懷有私心,以致「一事無成」。這份無端而起的誤會,亦不甘默然承受。
於是,古應春抑制激動的心情,考慮了一會答說:「四姐,我本來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現在看樣子是非說不可了!不過,四姐,有句話,我先要聲明,我決沒有疑心四姐會在小爺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曉得,我曉得。」螺螄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這樣子逼一逼,哪裡會把你的話逼出來?」
聽得這話,古應春才知道上當了:「我說是說。不過,」他說:「現在好像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螄太太正色說道:「我不是不識輕重的人。你告訴我的話,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我當然也會想一想。為了避嫌疑不肯說實話,就不是自己人了。」
最後這句話,隱然有著責備的意思,使得古應春更覺得該據實傾訴:「說起來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難處——」「是他!」螺螄太太插進去說,「我剛就有點疑心,說閒話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麼樣。」「他在阜康有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談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麼地方得罪了老宓,有點處處跟我為難的味道。」
原來,收買新式繅絲廠一事,所以未成,即由於宓本常明處掣肘、暗處破壞之故。他放了風聲出去,說胡雪巖並無意辦新式繅絲廠,是古應春在做房地產的生意上扯了一個大窟窿,所以買空賣空,希圖無中生有,來彌補他的虧空。如果有繅絲廠想出讓,最好另找主顧;否則到頭來一場空,自誤時機。
這話使人將信將疑,信的是古應春在上海商場上不是無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齋合作失敗,而居然能安然無事,便見得他不是等閒之輩了。
疑的是,古應春的境況確實不佳;而更使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胡雪巖一向反對新式繅絲,何以忽然改弦易轍?大家都知道,胡雪巖看重的一件事是:說話算話。大家都想不起來,他做過什麼出爾反爾的事。
因為如此,古應春跟人家談判,便很吃力了,因為對方是抱著虛與委蛇的態度。當然只要沒有明顯的決裂的理由,儘管談判吃力,總還要談下去,而且遲早會談出一個初步的結果。
其時古應春談判的目標是公和永的東主黃佐卿。他跟怡和、公平兩洋行,同時建廠,規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絲車,買的是意大利跟法國的絲車;公平洋行的買辦叫劉和甫,提議三廠共同延請一名工程師,黃佐卿同意了,由劉和甫經手,聘請了一個意大利人麥登斯來指導廠務、訓練工人,此人技術不錯,可是人品甚壞,最大的毛病是好色。原來那時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稱之為「湖絲阿姐」。小家碧玉為了幫助家計,大多以幫傭為主;做工是領了材料到家來做,舊式的如繡花、糊錫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縫軍服。但做「湖絲阿姐」,汽笛一響,成群結隊,招搖而過,卻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絲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這些年輕婦女,拋頭露面慣了,行動言語之間,自然開通得多;而放蕩與開通不過上下床之別,久而久之便常有蕩檢逾閒的情事出現;至於男工,「近水樓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婦」,搭上手的很多。當然這是「互惠」的,女工有個男工作靠山,就不會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個工頭,好處更多,起碼可以調到工作輕鬆的部門。相對的,工頭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濟私來作報復,調到最苦的繅絲間,沸水熱汽,終年如盛暑;盛暑偶爾還有風,繅絲間又熱又悶,一進去要不了一頓飯的工夫,渾身就會濕透,男工可以打赤膊,著短褲,女工就只好著一件「濕布衫」,機器一開就是十二個鐘頭,這件火熱的「濕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還好,冬天散工,冷風一吹,「濕布衫」變成「鐵衣」,因而致病,不足為奇,所以有個洋記者參觀過繅絲間以後,稱之為「名副其實的活地獄」。
工頭如此,工程師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麥登斯便視蹂躪湖絲阿姐為他應享的權利,利用不肖工頭,予取予求,黃佐卿時常接到申訴,要求劉和甫警告麥登斯,稍為好幾天,很快地復萌故態,如是幾次以後,黃佐卿忍無可忍,打算解雇麥登斯,哪知劉和甫跟人家訂了一張非常吃虧的合約,倘或解雇須付出巨額的賠償。為此黃佐卿大為沮喪,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決定將公和永盤讓給古應春。
條件都談好了,廠房、生財、存貨八萬銀子「一腳踢」。古應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數開出銀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撥。」
「怎麼?」古應春詫異,「不是有『的款』存在那裡的嗎?」
當初匯豐借出來的五十萬銀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萬以外,餘數由胡雪巖指明,借給尤五出面所辦的繭行,作為收買新式繅絲廠之用,這一點宓本常並不否認,但他有他的說法。
「應春兄,『死店活人開』,大先生是有那樣子一句話,不過我做檔手的,如果只會聽他的話,像算盤珠一樣,他撥一撥、我動一動,我就不是活人,只不過比死人多口氣。你說是不是呢?」
古應春倒抽一口冷氣,結結巴巴說:「你的話不錯,大先生的話也要算數。」
「我不是說不算數,是現在沒有錢,有,錢又不是我的,我為啥不給你。」
「這錢怎麼會沒有?指明了做這個用途的。」
「不錯,指明了作這個用途的。不過,應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幾次談到繅絲廠的事,你總說『難,難,不曉得啥辰光才會成功?』如果你說:快談成功了,十天半個月就要付款,我自然會把你這筆款子留下來。你自己都沒有握,怎麼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沒有把握,指明了給我的,你就要留下來。」
這話很不客氣;宓本常冷笑一聲說道:「如果那時候你請大先生馬上交代,照數撥給你,另外立個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沒有資格用你這笑錢。沒有歸到你名下以前,錢是阜康的。阜康的錢是大先生所有;不過阜康的錢歸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祿,忠人之事,銀根這麼緊,我不把這筆錢拿來活用;只為遠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話,把這筆錢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來用,你說有沒有這個道理?」這幾句話真是將古應春駁得體無完膚,他不能跟他辯,也不想跟他辯了。
可是宓本常卻還有話:「你曉得的,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就是因為一個錢要做八個錢、十個錢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說:「八個罈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穿幫,就是會做生意。』以現在市面上的現款來說,豈止八個罈子七個蓋?頂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幫,哪裡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請問你,今天有人來提款,庫房裡只有那二十幾萬銀子,我不拿來應付,莫非跟客戶說:那筆銀子不能動,是為古先生留在那裡收買繅絲廠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時候,不要說本來就是阜康的錢,哪怕是兩江總督衙門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給兄弟們關餉,我都要動用。客戶這一關過不去,馬上就有擠兌的風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四姐,老宓的說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幫我忙,我亦沒話說。因為雖然都是為小爺叔辦事,各有各的權限,各有各的難處,我不能怪他。」
「那末,」螺螄太太立即釘一句:「你現在是怪他羅?」古應春老實答道:「是的。有一點。」
「這樣說起來,是老宓沒有說真話!不然你就不會怪他。」螺螄太太問道:「他那幾句話不真?」
「還不是頭寸。」話到此處,古應春如箭在弦,不發不可,「他頭寸是調得過來的,而且指定了收買繅絲廠的那筆款子,根本沒有動,仍舊在匯豐銀行。」
一聽這話,螺螄太太動容了,「姐夫,」她問,「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動過?」
「我聽人說的。」
「是哪個?」
「這——」古應春答說:「四姐,你不必問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螄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總帳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許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問,我就不問。不過我倒要問姐夫,這件事現在怎麼辦?」
「收買繅絲廠的事,已經不必再談了。現在就有八萬銀子,也買不成功;人家黃佐卿看我拿不出現銀,另外尋了個戶頭,賣了九萬五千銀子。」古應春說到這裡,搖一搖頭,臉色非常難看,「四姐,我頂難過的是,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聽了一句教人要吐血的話。」
「噢!」螺螄太太大為同情,「你說了出來,我來替你出氣。」「出氣?」古應春連連搖頭,「那一來變成『窩裡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響,你也要說出來;心裡有委屈,說出來就舒服。」
古應春沉吟了說:「好,我說。那天——」
那天——螺螄太太到上海的前兩天,黃佐卿發了個帖子請古應春吃花酒。買賣不成,朋友還是朋友,古應春準時赴約;場面很熱鬧,黃佐卿請了有近二十位的客,兩桌麻將,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頭。接下來吃花酒,擺的是「雙雙台」;客人連叫來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須將整樓三個大房間打通,才擺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買公和永的潮州幫「鴉片大王」陳和森;古應春也被邀在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餘,黃佐卿舉杯向古應春說道:「應春兄,我特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頭寸不便,我就不會跟『陳大王』談公和永,也就少賣一萬五千銀子了。說起來這一萬五千兩,是你老哥挑我賺的,我是不是應該敬杯酒。」說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幹了酒。講完了這一段,古應春又說:「四姐,你想,這不是他存心給我難堪?當時,我真正是眼淚往肚子裡流。」螺螄太太亦為他難過,更為他不平,「這件事,大先生曉不曉得?」她問。
「這件事,我怎麼好告訴大先生?不過收買公和永不成這一節,我已經寫信給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沒有聽說。」
古應春想了一下說:「算起來你從杭州動身的時候,我的信還沒有到。」
「好!這一節就不去談它了。至於老宓勒住銀不放,有意跟你作對,這件事我一定要問問他。」
「不!」古應春說:「請四姐一定要顧大局,現在局勢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協力,你一問他,必生是非,無論如何請你擺在心裡。」
「你曉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樣,有不平的事,擺在心裡,飯都吃不下的。」螺螄太太說:「我只要不『賣原告』,他哪裡知道我的消息是哪裡來的。
看她態度非常堅決,古應春知道無法打消她的意向;考慮了一會說:「四姐,你以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會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騙自己。你總要有個合情理的說法,才可以瞞得過他。」
「你講,應該怎麼個說法?」
「在匯豐銀行,你有沒有認識的人?」
螺螄太太想了一下說道:「有個張紀通,好像是匯豐銀行的。」
「不錯,張紀通是匯豐銀行『二寫』。」古應春問:「四姐跟他熟?」
「他太太,我們從前是小姊妹。去年還特為到杭州來看過我。」
「好!那就有說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問這件事,見了老宓就這樣子說:你說,古應春告訴我,阜康的頭寸緊得不得了;可是,我聽張政通的太太說:阜康有廿幾萬銀子,一直存在匯豐沒有動過。看他怎麼說?」
「我懂了,我會說得一點不露馬腳;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張太太,做得像真的一樣。我看他一定沒話可說;那時候我再埋怨他幾句,替你出氣。」
「出氣這兩個字,不必談它。」
「好,不談出氣,談你圓房。」
螺螄太太急轉直下地說:「這件事就算不為你,也不為瑞香,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這裡,請我吃這杯喜酒。」
古應春終於答應了。於是螺螄太太便將與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計劃,一一說知;事到如今,古應春除了唯唯稱是以外,別無話說。
第二天早飯既畢,螺螄太太便催瑞香瑞得出門。這是前一天晚上就說好了;但瑞香因為一出門便是一整天,有好些瑣屑家務要安排好,因而耽誤了工夫,七姑奶奶幫著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煩時,方始相偕登車,看表上已經十一點了。「剛剛當著七姑奶奶,我不好說,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張太太家去一趟,稍為坐一坐到阜康去開銀票。現在,辰光不對了,吃中飯的時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辦不成事了。看首飾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後悔。現在,沒法子,張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陪笑說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說一句。」
「我也不曉得你這麼會磨!摸東摸西,忘記掉辰光。喔!」螺螄太太特為關照:「回頭我同宓先生說,我們是從張家來,你不要多說什麼,免得拆穿西洋鏡。」
瑞香答應著,隨同螺螄太太坐轎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賓,他的禮貌很周到,從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問到。接下來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問道:「瑞姑娘,哪天請我們吃喜酒?」
瑞香紅著臉不答;螺螄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說:「今天就是為此到錢莊來的,我想支兩千銀子,七姑奶奶也有個折子在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來一看,存銀四千五百餘兩,螺螄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銀子,關照宓本常開出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來張銀票,點收清楚,要談古應春的事了。「宓先生,」她閒閒問說:「這一晌,上海市面怎麼樣?」「不好,不好!銀根愈來愈緊了。」
「我們阜康呢?」
「當然也緊。」
「既然緊,」螺螄太太擺出一臉困惑的神情,「為啥我們有廿幾萬銀子擺在匯豐銀行,動都不動?」
一聽這話,宓本常心裡一跳;正在難於作答時,不道螺螄太太又添了一句話,讓鬆了口氣。
「這筆款子是不是匯豐借出來的?」
「是的。」
「匯豐借出來的款子,當然要出利息;存在匯豐雖也有利息,不過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是的。」
「借他的錢又存在他那裡,白貼利息的差額;宓先生,這把算盤是怎麼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這時宓本常已經想好了一個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說:「羅四太太,這裡頭學問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訣竅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幾年才摸出來的。我們先吃飯,等我慢慢講給羅四太太你聽。」
已是午飯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預備,螺螄太太也就不客氣了。不過既無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份不同,不肯與螺螄太太同桌,卻頗費安排;最後是分了兩樣菜讓瑞香在另一處吃,密本常陪螺螄太太一面吃、一面談。
「羅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匯豐,想來是應春告訴你的?」
「不是。」螺螄太太從從容容地答說:「今天去看一個張太太,他們老爺也在匯豐,是她告訴我的。」
「呃,是弓長張,還是立早章?」
「弓長張。」
「那末是張紀通?」
「對的,他們老爺叫張紀通。」
宓本常心想,螺螄太太明明是撒謊。張紀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還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點鐘,張紀通大輸家,「扳轎槓」一定要再打四圈。
當時就有人說:「老張,你向來一到十二點,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歸營,不怕張大嫂罰你跪算珠珠、頂馬桶蓋。」
原來張紀通懼內,所以這樣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說:「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兒的喜酒去了。」
這是所謂「欲蓋彌彰」,愈發可以證實,匯豐存款的消息是古應春所洩露。不過他絕不說破,相反地,在臉上表現了對古應春抱歉的神態。
「螺螄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帳可查的,存在匯豐的這筆款子當然也有帳;不過每個月倒貼的利息,在帳上看不出是虧損。啥道理呢?這筆利息的差額是一厘半,算起來每個月大概要貼四百兩銀子,我是打開銷裡面,算正當支出。」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看螺螄太太的表情。
她當然是面現驚異之色,「是正當開支?」她問,彷彿自己聽錯了似的。
「如果她聲色不動,宓本常便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話聽了進去;而驚訝卻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將她的疑團消除了。
「不錯,是正當開支,好比逢年過節要應酬官場一樣,是必不可少的正當開支。」他說:「螺螄太太,你曉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戶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為啥願意存阜康,就因為可靠如果有人存點疑惑怕靠不住,來提存款,一個兩個不要緊,人一多,消息一傳,那個風潮一鬧開來,螺螄太太我就只有一條路好走。」
「喔!哪一條路?」
「死路。不是一條繩子,就是三錢鴉片煙。」宓本常說:「我只有來生報答大先生了。」
螺螄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為宓本常蓄意表示盡忠負責的神態所感動,「宓先生,你不要這麼說!只要你實心實力,一定不會沒有好結果。」她說:「你的忠心,大先生曉得的。」「就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馬上又將話拉回來,「螺螄太太,有阜康這塊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攬,自會送上門來。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們的這塊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不好有一點點不乾淨的地方。款子存在匯豐,倒貼利息,就是我保護金字招牌的辦法。」
「嗯!嗯!」螺螄太太想了一會說:「你的意思是阜康有廿幾萬銀子在匯豐,不去動它,顯得阜康的頭寸很寬裕,人家就放心不來提存了。」
「一點不錯。螺螄太太,你真是內行。」宓本常舉一舉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原來有這樣一招在裡面。說起來也是迫不得已。」「先是迫不得已,後來我才悟出訣竅,實在是正當的做法,就銀根不緊,也應該這麼辦。有一回法大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來提款,我說:你是不是要轉存匯豐?如果要存匯豐,我打匯豐的票子給你,轉帳不但方便,而且進出不必『貼水』,比較划算。螺螄太太,你道她聽了我的話怎麼說?」「我猜不著。她怎麼說?」
「她說:算了,算了。我們老爺說,現在市面上銀根緊,阜康只怕要緊要慢的時候,沒有現銀,不如存到外國銀行。現在聽人你這樣子說,我倒不好意思了。還是存在你們這裡好了。螺螄太太,我當時悟出一個訣竅,我們這塊金字招牌,要用外國貨的擦銅油來擦。啥叫外國貨的擦銅油,就是跟外國銀行往來,我要到所有外國銀行去開戶頭,像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種來提存的戶頭,我問她要哪家外國銀行的票子,說哪家就是哪家;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響了。」
螺螄太太因為他的話中聽,所以能夠深入,這時聽出來一個疑問:「法子是蠻好,不過這一來不是有大筆頭寸擱在那裡了?」
「哪裡,哪裡!」宓本常亂搖著雙手,「那樣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麼辦?」
「這裡頭又有訣竅了。每家銀行開個戶頭,存個三兩千銀子;等開出票子,我先一步把頭寸調足送進去,就不會穿幫了。」
「來得及嗎?」
「來得及,來得及。喏,這就是德律風根的好處,拿起話筒搖過去,說有這麼一回事,那裡的行員,自會替我們應付。」
螺螄太太聽他的談論,學到很多東西;中國錢莊經營的要訣,她聽胡雪巖談過幾回,並不外行,但外國銀行的情形,卻不知其詳,這時聽宓本常說得頭頭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棄機會,所以接上來便問,是如何應付?人家又為什麼會替阜康應付?
「應付的法子多得很,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們把頭寸調齊補足。」
「萬一調不齊呢。」
「不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種情形,從來沒有過,不過不能不防。說到這上頭,就靠平常的交際,外國銀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時也要常常應酬,所以萬一遇到頭寸調不齊,只要我通知一聲,他們會替我代墊。這是事先說好了的,代墊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為又重複一句:「不過,這種情形從來沒有過。」「喔,」螺螄太太又問:「我們跟哪幾家外國銀行有往來?「統統有。」
接下來,宓本常便屈指細數。上海的外國銀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稱叫做「香港上海銀行有限公司」的匯豐銀行,但最老的卻是有利銀行,咸豐四年便已開辦;不過後來居上的卻是麥加利銀行,這家銀行的英文名稱叫做:Chartercd-BankofIndia,AustraliaandChina.但香港分行與上海分行的譯名不同,香港照音譯,稱為渣打銀行;上海的銀錢業嫌它叫起來不響,而且顧名不能思義,所以用他總經理麥加利的名字,稱之為麥加利銀行。
「麥加利是英國女皇下聖旨設立的,不過這家銀行是專門為了英國人在印度、澳洲同我們中國經商所開的,重在存放款跟匯兌,純然是商業銀行,跟匯豐銀行帶點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樣。」宓本常又說:「自從左大人到兩京,大先生亦不經手償洋債了,我們阜康跟匯豐的關係就淡了。所以我現在是向麥加利下工夫。這一點順便拜託羅四太太告訴大先生。」「好的,我曉得了。」
螺螄太太對宓本常的長袖善舞,印象頗為深刻;觀感當然也改變了,覺得他是為了本身的職司,要對得起老闆,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過,自己是在古應春面前誇下海口,要來替他出氣。如今搞成個虎頭蛇尾,似乎愧對古應春。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自不免流露出為難的神氣。善於察言觀色的宓本常便即問道:「羅四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話,好像不大肯說,不要緊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輩一樣;羅四太太,你是長輩,如果我有啥不對,請你儘管說!我是、我是——掉句書袋,叫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螺螄太太聽他的話很誠懇,覺得稍為透露也不妨,於是很含蓄地說:「你沒有啥不對,大先生把阜康交給你,你當然顧牢阜康,這是天經地義。不過,有時候朋友的事,也要顧一顧,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條船上的人。」
這一下等於是洩了底,螺螄太太是為了他勒住該付古應春的款子來興師問罪,當即認錯,表示歉意:「是!是!我對應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業的命脈,處理得稍為過分了一點;其實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會變的。如今請羅四太太說一句我應該怎麼樣同他賠不是?我一定遵命。」
「賠不是的話是嚴重了。」螺螄太太忽然靈機一動:「眼前倒有個能顧全你們交情的機會。」她朝外看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宓本常稍為想一想,便能領悟,是指古應春納寵而言。她剛才看一看,是防著瑞香會聽見。
「我懂了。我來辦;好好替他熱鬧熱鬧。」
說送一份重禮,不足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奮勇來為古應春辦這場喜事,費心費力,才顯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螄太太非常滿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釘轉腳加一句:「宓先生,這是你自己說的噢!」
「羅四太太請放心,完全交給我,一定辦得很風光。」宓本常接著很鄭重地表示:「不過,公是公,私是私。我剛才同羅四太太談的各樣情形,千萬不必同應春去講。」「我曉得。」
宓本常一面應酬螺螄太太,一面心裡在轉念頭。原來他也有一番雄心壯志,看胡雪巖這麼一片「鮮花著錦」的事業,不免興起「大丈夫不當如是耶」的想法,覺得雖蒙重用,畢竟是做夥計,自己也應該創一番事業。此念起於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實。
原來他有個嫡親的表弟叫陳義生,一向跟沙船幫做南北貨生意,那年押貨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桿忽然折斷,砸傷了他的腿,得了殘疾;東家送他兩千銀子,請他回寧波原籍休養;宓本常回家過年,經常在一起盤桓,大年三十夜裡談了一個通宵,談出結果來了。
宓本常是盤算過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巖明言,自己想創業,胡雪巖也會幫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規模重頭做起,而又必須辭掉阜康的職務。不做大寺廟的知客,去做一個不茅庵的住持,不是聰明的辦法——他認為最聰明的辦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調度他人的資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決不能做錢莊,也不能做絲繭,因為這跟「老闆」的事業是犯衝突的。他的難題是:第一,不知道哪種生意加收得快?因為要調集三、五十萬,他力量是夠得到,只是臨時周轉,週而復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長,少不得要露馬腳。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會打聽,他的資本來自何處,更怕胡雪巖說一句:「創業維艱,一定要專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檔手了。不然『駝子跌觔斗,兩頭落空』,耽誤了你自己,也耽誤了我。」那一來,什麼都無從談起了。這兩個難題,遇到陳義生迎刃而解。他說:「要講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貨;貨色都是須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貨到照算。南貨銷北,北貨銷南,一趟船做兩筆生意;只要兩三個來回,本常哥,你馬上就是大老闆了。」
「看你講得這麼好,為啥我的朋友當中,做這行生意的,簡直找不出來?」
「不是找不出來,是你不曉得而已。」陳義生說:「做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於真正有錢想做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貨生意,如果不是內行,不懂行情,也不會看貨,哪怕親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讓人家吃掉。所以有錢的人,都是放帳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險,永遠都是賺的。」
「對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貨色也送了海龍王了,那時候怎麼辦?」
「就是這個風險。不過現在有保險公司也很穩當。」「從前沒有保險呢?」
「「沒有保險,一樣也要做。十趟裡面不見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幾趟的賺頭,也抵得過這一趟的虧蝕。」聽得這一說,宓本常大為動心,「義生,」他說,「可惜你的腳跛了。」
「我的腳是跛了。」陳義生敲敲自己的頭,「我的腦子沒有壞。而且傷養好了,至多行動不太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來。」
宓本常心想,如果讓陳義生出面,由於他本來就幹這一行,背後原有好些有錢的人撐腰,資本的來源決沒有人會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語。
陳義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很想乘此機會跟他合作,一個發大財,一個發小財;見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辦法,將他的老娘搬請了出來。
陳義生當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年初四那天,將宓本常請了去說:「阿常,你同義生是一起長大的,你兩歲死娘,還吃過我的奶,這樣子象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為啥有話不肯同義生說?」
宓本常當然不能承認,否則不但傷感情,而且以後合作的路子也斷了,所以假托了一個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義生說,錢不是我的,我總要好好兒想一想;等想妥當了再來談。」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風險。風險無非第一,路上不順利;第二,怕義生對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談;至於說義生對不起你,那就是對不起我。今天晚上燒『財神紙』,我叫義生在財神菩薩面前賭個咒,明明心跡。」
這天晚上到一交子時,便算正月初五,財神菩薩趙玄壇的生日,家家燒財神紙,陳義生奉母之命,在燒紙時立下重誓;然後與宓本常計議,議定一個出錢,一個出力,所得利潤,宓本常得兩份,陳義生得一份但相約一年內,彼此都不動用盈餘,這樣才能積累起一筆自己的本錢。
於是陳義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鋪租了房子住下來。等宓本常撥付的五萬銀子的本錢到手,開始招兵買馬,運了一船南貨到遼東灣的營口;回程由營口到天津塘沽,裝載北貨南下,一去一來恰好兩個月,結算下來,五萬銀子的本錢,除去開銷、淨賺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戶的名義,動支這筆資金,月息只得二厘五,兩個月亦不過五厘。
宓本常之敵視古應春,就因為自己做了虧心事,怕古應春知道了會告訴胡雪巖,所以不願他跟阜康過於接近。但現在的想法卻大大地一變,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覺得以自己的手腕,很可以表現得大方些;再往深處去想,胡雪巖最信任的就是螺螄太太與古應春,將這兩個人籠絡好了,便是立於不敗之地,局面愈發得以開展。
就這一頓飯之間,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開始實行,自告奮勇帶了個伶俐的小徒弟,陪著螺獅太太與瑞香,先到他們寧波同鄉開的方九霞銀樓去看首飾;然後到拋球場一帶的綢緞莊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時洋場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奉命唯謹地侍奉在兩個堂客左右;不但螺螄太太覺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觀感亦為之一變——平時聽古應春與七姑奶奶談起宓本常,總說他「面無四兩肉」,是個難纏的人物,如今才知道並非如此。
到得夕陽西下,該置辦的東西都辦齊了,帳款都歸宓本常結算,首飾隨身攜帶,其餘物品,送到阜康錢莊,憑貨取款,自有隨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羅四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請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頓大菜。」宓本常又說:「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連夜籌備才來得及;我們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謝、多謝。吃大菜是心領了。不過商量辦喜事倒是要緊的。我把你這番好意,先同應春說一說,你晚上請到古家來,一切當面談,好不好?」
「好,好!這樣也好。」
宓本常還是將螺螄太太與瑞香送回家,只是過門不入而已。
螺螄太太見了古應春,自然另有一套說法,她先將宓本常是為了「做信用」、「教客戶好放心」,才在匯豐存了一筆款子的解釋說明白,然後說道:「他這樣做,固然不能算錯,不過他對朋友應該講清楚。這一點,他承認他不對;我也好好說了他一頓。」
「這又何必?」
「當然要說他。世界上原有一種人,你不說,他不曉得自己錯;一說了,他才曉得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心裡很難過。宓本常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補情認錯,他說九月初三的喜事,歸他來辦;回頭他來商量。」螺螄太太緊接著說:「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氣。我再老實說一句:他是大先生的夥計,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來當差,也是應該的。」聽得這一說,古應春惟有拱手稱謝。但也就是剛剛談完,宓本常已經帶著人將為瑞香置辦的衣物等等送到;見了古應春,笑容滿面地連連拱手。
「應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來效勞;日子太緊,我不敢耽誤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擾,喜事該怎麼辦?我們一路吃、一路談,都談妥當了它;明天一早就動手,盡兩天辦齊,後天熱熱鬧鬧吃喜酒。」
見他如此熱心,古應春既感動。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時做人,不是這個樣子的;莫非真的是內疚於心,刻意補過。
心裡是這樣想,表面上當然也很客氣,「老宓,你是個大忙人,為我的事,如此費心,真正不安,不敢當。」他說:「說實在的,我現在也沒有這種閒心思,只為內人催促、羅四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像個樣子,萬萬不敢鋪張。」「不錯,總要像個樣子。應春兄,你也是上海灘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場面不可以太儉樸,不然人家背後會批評。
原是一樁喜事,落了些不中聽的閒話,就犯不著了。」這話倒提醒古應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討厭閒言閒語的,場面過於儉樸,就可能會有人說:「古應春不敢鋪張;因為討小老婆的場面太熱鬧了,大老婆會吃醋。」倘或有這樣的一種說法,傳到七姑奶奶耳朵裡,她會氣得發病。
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應春很感謝宓本常能適時提醒,讓他有此警惕。因而拱著手說:「老宓,你完全是愛護我的意思,我不敢不聽,不過到底只有兩天的工夫預備,也只好適可而止。」
「當然、當然,一定要來得及。現在第一件要緊的是,把請客的單子擬出來。你的交遊一向很廣,起碼也要請個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來就沒有止境了。請客多少只能看舍間地方大小而定。」
於是細細估量,將內外客廳、書房、起坐間都算上,大概只能擺七桌,初步決定五桌男客,兩桌女客。「本來天井裡搭篷,還可以擺四桌,那一來『堂會』就沒地方了。」宓本常說:「好,準定七桌,名單你開,帖子我叫我那裡的人來寫,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發出。菜呢,你看用哪裡的菜?」
請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還要便宜。」宓本常又問:「客人是下半天四五點鐘前後就來了,堂會準定四點鐘開場,到晚上九點鐘歇鑼,總要三檔節目;應春兄,你看,用哪三檔?」「此道我亦是外行,請你費心提調。」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說:「先來檔蘇州光裕社的小書;接下來弄一檔魔術,日本的女魔術師天勝娘又來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壓軸戲是『東鄉調大戲』,蠻熱鬧的。」
古應春稱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辭而去,古應春將所作的決定告訴七姑奶奶,她卻頗有意見。
「我看堂客不要請。」她說,「請了,人家也未見得肯來。」
本來納寵請女客,除非是兒孫滿堂的老封翁,晚輩內眷為了一盡孝心,不能不來賀喜見禮;否則便很少有請女客的。上海雖比較開通,但吃醋畢竟是婦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極重;如果是與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會作抵制。古應春覺得自己同意請女客,確是有欠思量。
「再說,我行動不便,沒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勞動四姐代我應酬。」七姑奶奶又說:「如果有幾位堂客覺得無所謂的,儘管請過來;我們亦就像平常來往一樣不拘禮數,主客雙方都心安,這跟特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說是不是呢?」「完全不錯。」古應春從善如流地答說:「不請堂客。」「至於堂會熱鬧熱鬧;順便也算請四姐玩一天,我贊成。不過,東鄉調可以免了。」
原來東鄉調是「花鼓戲」的一種,發源於浦東,所以稱為「東鄉調」,又名「本灘」是「本地灘簧」的簡稱。曲詞卑俚,但連唱帶做,淫治異常,所以頗具號召力,浦東鄉下,點起火油燈唱東鄉調的夜台戲,真有傾村來觀之盛。但卻難登大雅之堂。
「『兩隻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學唱了一句東鄉調說,「這種戲,怎麼好請四姐來看?」
看她學唱東鄉調的樣子,不但古應春忍俊不禁,連下人都掩著嘴笑了。
「不唱東鄉調,唱啥呢?」
「杭州灘簧,文文氣氣,又彈又唱,說是宋朝傳下來,當時連宮裡都准去唱的。為了請四姐,杭州灘簧最好;明天倒去打聽打聽,如果上海有,叫一班來聽聽。」
「好!」古應春想了下說:「堂客雖不請,不過你行動不便,四姐可是作客總要請一兩個來幫忙吧!
「請王師母好了。」
王師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應春的學生,在教堂裡當司事,也收學生教英文,所以稱的他的妻子為「師母」,七姑奶奶也是這樣叫她。但七姑奶奶卻不折不扣地是王師母的「師母,」
因此,初次聽她們彼此的稱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師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師母來了,七姑奶奶為她引見,又聽王師母恭恭敬敬地說:「師母這兩天的氣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問。
「你們兩位到底哪個是哪個的師母?」
「自然是師母是我的師母;我請師母不要叫我小王師母,師母不聽,有一回我特為不理師母,師母生氣了,只好仍舊聽師母叫我小王師母。」
一片嘰嘰喳喳的師母聲,倒像在說繞口令;螺螄太太看她二十五六歲年紀,生就一張圓圓臉,覺得親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像初見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師母與瑞香相處融洽的情形,更覺欣慰。原來瑞香雖喜終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樣,總不免有淒惶恐懼之感,更因是螺螄太太與七姑奶奶雖都待她不壞,但一個是從前的主母,一個是現在的大婦,平時本就拘謹,這一天更不敢吐露內心的感覺,怕她們在心裡會罵她「輕狂不識抬舉」。幸而有熱心而相熟的小王師母慇勤照料,不時噓寒問暖,竟如同親姊妹一般;瑞香一直懸著的一顆心才能踏實,臉上也開始有笑容了。
在螺螄太太,心情非常複雜,對瑞香,多少有著嫁婦兒的那種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雖瞭解瑞香心裡的感覺;卻苦於沒有適當的話來寬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師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團喜氣,等於自己分身有術,可以不必顧慮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動不便的七姑奶奶,將這場喜事辦得十分圓滿。
當然,這場喜事能辦得圓滿,另一個「功臣」是宓本常。對於他的盡心盡力,慇勤周到,不但螺螄太太大為嘉許,連古應春夫婦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計,堂客到得極少,連一桌都湊不滿,但男客卻非常踴躍。當堂會開始時,估計已經可以坐滿五桌了。
由於是納妾,鋪陳比較簡單,雖也張燈結綵,但客堂正中卻只掛了一帽大紅緞子彩繡的南極壽星圖,不明就裡的,只當古家做壽。這是七姑奶奶與螺螄太太商量定規的,因為納妾向來沒有什麼儀節,只是一乘小轎到門,向主人主母磕了頭,便算成禮。如今對瑞香是格外優遇,張燈結綵,已非尋常,如果再掛一幅和合二仙圖,便像正式結裏,禮數稍嫌過分,所以改用一幅壽星圖。
瑞香的服飾,也是七姑奶有與螺螄太太商量過的。婦人最看重的是一條紅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沒有資格著的;為了彌補起見,許她著紫紅裌襖,時日迫促,找裁縫連夜做亦來不及;仍舊是宓本常有辦法,到跟阜康錢莊有往來的當鋪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來,略微顯得小了些,但卻更襯托出她的身材苗條。
到得五點鐘吉時,一檔「白蛇傳」的小書結束,賓客紛紛從席棚下進入堂屋觀禮。七姑奶奶由僕婦背下樓來,納入一張太師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張同樣的椅子,是古應春的座位。
於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新郎倌」古應春為人從人叢中推了出來,寶藍貢緞夾袍,玄色西洋華絲葛馬褂,腳踏粉底皂靴,頭上一頂硬胎緞帽,帽簷正中鑲一塊碧玉,新剃的頭;他是洋派不留鬍子,翕顯得年輕了。
等他一坐下來,視線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紅裙,上身墨綠裌襖,頭上戴著珠花,面如滿月,臉有喜氣,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邊,扶著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個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脂粉不施,天然丰韻,一雙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陽光直射寒潭,只覺得深不可測,令人不敢逼視。她穿的是玄色緞襖,下面也是紅裙;頭上沒有什麼首飾,但扶著椅背的那隻手上戴著一枚鑽戒,不時閃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見戒指上鑲的鑽,至少也有蠶豆瓣那麼大。
「那是誰?」有人悄悄在問。
「聽說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麼著紅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裡,哪個來管她?」
「不!」另有一個人說:「她就是胡家的螺螄太太,著紅裙是胡老太太特許的。」
那兩個人還想談下去,但視線為瑞香所吸引了。只見她低著頭,但見滿頭珠翠,卻看不清臉,不過長身玉立,皮膚雪白,已可想見是個美人。
她是由小王師母扶著出來的,嬝嬝婷婷地走到紅氈條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媽贊禮:「新姑娘見老爺、太太磕頭: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興!」
小王師母便將瑞香扶了起來;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聲:「你過來!」
老王媽便又高唱:「太太賞新姑娘見面禮。」
這時螺螄太太便將一個小絲絨匣子悄悄遞了給七姑奶奶,她打開匣了——也是一枚鑽戒,拉起瑞香的手,將戒指套在她右手九名指上。
「謝謝奶奶!」瑞香低聲道謝;還要跪下去,卻讓螺螄太太拉住了。
這就算禮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應春站起身來,看著螺螄太太說道:「四姐,你請過來,應該讓瑞香給你磕頭。」「沒有這個規矩,這算啥一出?」
說著,便待避開,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適時瑞香竟也走上前來,扶著她說:「太太請坐。」小王師母與老王媽亦都上前來勸駕,螺螄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禮。亂轟轟一陣過去,正要散開,奇峰又起,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張凳子上,舉雙手喊道:「還要照照相、照照相。
這一下大家都了下來,聽從他的指揮,照了兩張相,一張是古應春、七姑奶奶並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後;一張是全體合照,螺螄太太覺得自己無可位置,悄悄地溜掉了。照相很費事,第二張鎂光不亮,重新來過;到開席時,已經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