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兩人對望著,忍不住心酸落淚——
一個月不見,頭上都添了許多白髮,但自己並不在意,要看了對方,才知道憂能傷人,尤其是胡雪巖,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為他的事焦憂如此,真忍不往想放聲一慟。
每一回見了面,七姑奶奶第一個要問的是胡老太太,只有這一次例外,因為她怕一問,必定觸及胡雪巖傷心之處,所以不敢問。但螺螄太太卻是怎麼樣也不能不問的。
「羅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麼不是!如今多虧她。」胡雪巖接下來談了許多人情冷暖的境況。
七姑奶奶的眼圈紅紅的,不時有淚珠滲出來。
「息一息吧!」瑞香不時來打岔,希望阻斷他們談那些令人傷感的事,最後終於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語氣說:「要吃藥睡覺了。」
「喔,喔!」胡雪巖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兒息一息,心放寬來,有應春幫我,難關一定過得去。」
於是古應春陪著胡雪巖下樓,剛在書房中坐定,聽差來報,有客相訪,遞上名片一看,是電報局譯電房的一個領班沈蘭生。
「大概是杭州有復電來了。」古應春將名片遞給胡雪巖,「此人是好朋友,小爺叔要不要見一見?」
「不羅!」胡雪巖說,「我還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應春點點頭,出書房到客廳去會沈蘭生。
書房與客廳只是一牆之隔,房門未關,所以古、沈二人交談的聲音,清晰可聞。
「有兩個電報,跟胡觀察有關,我特為抄了一份送來。」是陌生的聲音,當然是沈蘭生。
接下來便沒有聲音了。胡雪巖忍不住從門縫中張望,原來沒有聲音是因為古應春正在看電報。
「承情之至。」古應春看完電報對沈蘭生說:「如果另外有什麼消息,不分日夜,務必隨時見告。老兄這樣子幫忙,我轉告胡觀察,一定會有酬謝。」
「談不到此。我不過是為胡觀察不平,能效綿薄,聊盡我心而已。」
「是,是。胡觀察這兩天也許會到上海來,到時候我約老兄見兄面。」
「好,好!我告辭了。」
等古應春送客出門,回到書房時,只見他臉色凝重異常,顯然的,那兩個電報不是什麼好消息。
「應春,」胡雪巖泰然地問。「電報呢?怎麼說?」
「競想不到的事。」古應春將兩份電報遞給了他。
這兩份電報是《申報》駐北京的訪員發來的兩道上諭,第一道先引述順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順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畢道遠的復奏,說奉旨徹查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在阜康福存款的經過,指出有一筆存銀四十六萬兩,其中十萬兩為前江西藩司文輝所有,而據文輝聲稱,系托文煜經手代存;另外三十六萬兩,帳簿上只注「文宅」字樣,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像這樣的案子,照例「著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說得很坦白,他在這二十年中,曾獲得多次稅差,自福建內調後,又數蒙派充「崇文門監督」,廉傣所積,加上平日省儉,故在阜康福存銀三十六萬兩。
上諭認為他「所稱尚屬實情」,不過「為數稍多」,責成他捐出十萬兩,以充公用。這十萬兩銀子,由順天府自阜康福提出,解交戶部。
「應春,」胡雪巖看完這一個電報以後說:「托你跟京號聯絡一下,這十萬兩銀子,一定要馬上湊出來,最好不等順天府來催,自己送到戶部。」
「小爺叔,」古應春另有意見,「我看要歸入整個清理案去辦,我們似乎可以觀望觀望。」
「不!這是一文都不能少的,遲交不如早交。」
「好!既然小爺叔這麼說,我就照你的意思辦好了。」古應春又說:「請先看了第二個電報再說。」
一看第二個電報,胡雪巖不覺色變,但很快地恢復如常,「這是給左大人出了一個難題。」他沉吟了一會問:「左大人想來已接到『廷寄』了?」
「當然。」
「這裡呢?」胡雪巖說:「明天《申報》一登出來,大家都曉得了。」
「明天還不會,總要後天才會見報。」
胡雪巖緊閉著嘴沉吟了好一會:「這件事不能瞞七姐。」
「是的。」古應春停了一下又說:「她說過,就怕走到這一步。」
「她說過?」
「是地。」古應春還能說出準確的日期,「四天以前跟我說的。」
「好!」胡雪巖矍然而起:「七姐能看到這一步,她一定替我想過,有四天想下來,事情看得很透徹了。我們去同她商量。」
於是古應春陪著他復又上樓。腳步聲驚動了瑞香,躡著足迎了出來,先用兩指撮口,示意輕聲。
「剛睡著。」
古應春還未答話,胡雪巖已拉一拉他的衣服,放輕腳步踏下樓梯。回到書房的胡雪巖,似乎已胸有成竹,說話不再是瞻顧躊躇的神氣了。
「應春,你替我去跟沈蘭生打個招呼,看要怎麼謝他,請你做主。頂要緊的是務必請他不要張揚。」
「我剛才已經關照他了。」
「再釘一釘的好。順便到集賢裡去一趟,告訴老宓,我住在這裡。」胡雪巖又說:「我趁七姐現在休息,好好兒想一想,等你回來,七姐也醒了,我們再商量。」
臥室中只有三個人,連瑞香亦不得其聞。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準備,當胡雪巖拿電報給她看時,她平靜地問:「是不是京裡打來的?」
「是軍機處的一道上諭。」古應春說:「讓你說中了。」
「我變成烏鴉嘴了。」她問她丈夫說:「上諭不是啥七個字一句的唱本,我句子都讀不斷,總還有不認識的字,你念給我聽!」
於是古應春緩慢地念道:「現在阜康商號閉歇,虧欠公項及多處存款,為數甚巨。該號商江西候補道胡光墉,著先行革職;即著左宗棠飭提該員,嚴行追究,勒令將虧欠多處公私等,趕緊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繳,即行從重治罪。並聞胡光墉有典當二十餘處,分設各省,繭絲若干包值銀數百萬兩,存置浙省。著該督咨行該省督撫一一查明辦理,將此諭令知之。」念完問道:「聽明白沒有?」
「這還聽不明白?」七姑奶奶抬眼說道:「小爺叔,恭喜、恭喜!比我原來所想的好得多。」
胡雪巖一愣,古應春亦覺突兀,脫口問道:「喜從何來?」
「朝廷裡把小爺叔的案子交給左大人來辦,還不是一喜?」七姑奶奶說:「這是有人在幫小爺叔的忙。」
這一說,胡雪巖首先領悟,「真是旁觀者清。」他說:「如說有人幫忙,一定是文中堂,他同恭王是親戚。」
「嗯、嗯。」古應春問他妻子:「你說比你原來所想的好得多,你原來怎麼想的?」
「事情過去了,不必再說。」
「不!」胡雪巖的聲音很堅決,「到了這步田地了,而且還要同你徹底商量,有話不必忌諱。」
「我原來以為革職之外,還要查抄。現在只左大人『嚴行追究』,而且不是勒令完清,是勒令『清理』,後面又說要左大人去公事給各省督撫,查明辦理。照這樣子看浙江劉撫台要聽左大人的指揮,要他查才查,不要他查就不查。這個出入關係很大。」
經七姑奶奶一說破,胡雪巖領悟到,其中大有關係。因為目前負清理全責的浙江巡撫劉秉璋,他雖出身淮軍,但本人也是翰林,所以不願依附李鴻章。話雖如此,由於與淮軍的關係根深,不免間接會受李鴻章的影響。胡雪巖既為李鴻章認作左宗棠的羽翼,必須加以翦除,那麼期望劉秉璋能加以額外的援手,便等於緣木求魚了。如今朝廷將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理,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揮德馨辦理,這一來對胡雪巖自然非常有利。
「七姐,你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如今該怎辦,請你這位女諸葛發號施令。」
「小爺叔不要這麼說。我出幾個主意,大家商量,第一,應該打個電報給德藩台,讓他心裡有數;劉撫台管不到那麼多了。」
「不錯,這個電報馬上要打。」
「左大人那裡當然要趕緊聯絡。」七姑奶奶問:「小爺叔,你是自己去一趟呢?還是讓應春去面真一切?」
「我看我去好了。」古應春自告奮勇,「小爺叔沒有頂戴不方便。」
這話在胡雪巖是正中下懷。奉旨革職的人,當然只能穿便衣,這對左宗棠來說,倒是無所謂的事,但江寧是全國候補道最多的地方,為人戲稱「群盜如毛」,一到華燈初上,城南貢院與秦淮河房一帶,碰來碰去的稱號都是「某觀察」,人家當然還是照舊相呼,但胡雪巖不知是默受,還是要聲明,已是一介平民。這裡尷尬的情勢,能避免自然求不得。
因此,他即時說道:「對!應春請你辛苦一趟。見了左大人,你是第三者的地位,比較好說話。」
「是!我明天一早就走。還有啥話要交代?」
「你特別要為德曉峰致意,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左大人能在封疆大吏中,多一個幫手,也是好的。」
古應春也知道,德馨對升巡撫一事,非常熱中,如果能找機會為他進言,並取得左宗棠的承諾,保他更上層樓,那一來德馨自然就會更加出力來幫胡雪巖的忙。
「不過,德藩台的復電,今天不到,明天一定會到,洋人那面,接不上頭,似乎不大好。」古應春說:「絲能脫手,到底是頂要緊的一件大事。」
「現在情形不同了,歸左大人清理,這批絲能不能賣,就要聽他的了。」胡雪巖緊接著說:「此所以你到江寧去最好,可以當面跟左大人談。」
「如果備藩台復電來了,說可以賣呢?」
「那也要聽左大人的。」
「事情不是這樣辦的。」七姑奶奶忍不住開口,「如今是洋人這面重要,價錢談不攏不必談,談攏了又不能賣,要請示左大人,時間上耽誤了,洋人或許會變卦。」
「七姐的話不錯。」胡雪巖馬上作了決定,「絲是一定要脫手的,現在不過價錢上有上落,日子也要寬幾天。應春,你明天先把買主去穩住,你同他說,交易一定做得成,請他等幾天。現在洋人也曉得了,一牽涉到官場,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幾天的工夫不肯等,根本就沒有誠意,這種戶頭,放棄了也沒有什麼可惜。」
「好!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回來就動身。」古應春忽然發覺:「咦,老宓怎麼還不來?」
原來古應春去看沈蘭生時,照胡雪巖的囑咐,順道先轉到集賢裡,阜康雖已閉歇,宓本常與少數夥計,還留守在那裡。宓本常聽說胡雪巖來了,即時表示,馬上就會到古家來「同大先生碰頭」。這句話到此刻,將近三個鐘頭了,何以蹤影不見?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面,他會來的,小爺叔吃消夜等他。」七姑奶奶說:「消夜不曉得預備好了沒有?」
「早就預備好了。」瑞香在外面起坐間中,高聲回答,接著進了臥室,將坐在輪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
消夜仍舊很講究,而且多是胡雪巖愛吃的食物,時值嚴寒,自然有火鍋,是用「糟缽頭」的滷汁,加上魚圓、海參、冬筍,以及名為「膠菜」的山東大白菜同煮。這使得胡雪巖想起了老同和。」
「應春,」他問,「你看見阿彩了?」
「看見了。」
「哪個阿彩?」七姑奶奶問:「好像是女人的名字。」
胡雪巖與古應春相視而笑。由於胡雪巖現在的心境,倒反而因為京裡來的消息而踏實了,所以古應春覺得談談這段意外的韻事,亦自不妨,當即開玩笑地說:「小爺叔如果當時再跟阿彩再一面,說不定現在是老同和的老闆。」
以這句笑談作為引子,古應春由昨夜在老同和進餐,談到這天上午與阿彩的對話,其問胡雪巖又不時作了補充,這段亙時二十餘年的故事,近乎傳奇。七姑奶奶與瑞香都聽得津津有味。胡雪巖借此也瞭解了許多他以前不知道、甚至想像不到的情節,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大出他的意料,因而極力追憶阿彩當年的模樣,但只有一個淡淡的、幾乎不成形的影子,唯一記得清楚的是,纖瘦與一雙大眼睛。
這頓消夜,吃到午夜方罷。宓本常始終未來。「算了!」胡雪巖說:「明天早上再說,睡覺要緊。」
這一夜睡得不很舒適,主因是古家新裝了一個鍋爐,熱汽由鉛管通至各處,這是西洋傳來的新花樣,上海人稱之為「熱水汀」,胡雪巖元寶街的住宅雖講究,卻尚無此物。但雖說「一室如春」,胡雪巖卻不不甚習慣,蓋的又是絲綿被,半夜裡出汗醒了好幾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動手,在櫃子裡找到兩條毛毯來蓋,才能熟睡。
醒來時,紅日滿窗。瑞香聽得響動,親自來伺候漱洗,少不得要問到胡家上下,胡雪巖只答得一句:「都還好。」便不願多談,瑞香也就知趣不再下去了。
上樓去看七姑奶奶時,已經擺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窩粥。胡雪巖說道:「謝謝!七姐你吃吧。」
「為啥不吃?」七姑奶奶說:「小爺叔,你不要作賤自己。」
「不是作賤自己。我享福享過頭了,現在想想,應該惜福。」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聽樓梯上的腳步聲,異常匆遽,彷彿是奔了上來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應春回來了。
「小爺叔,」他說:「老宓死掉了!」
「死掉了!」胡雪巖問:「是中風?」
「不是,自己尋的死路,吞鴉片死的。」古應春沮喪地說:「大概我走了以後就吞了幾個煙泡,今天早上,一直不開房門,阿張敲門不應,從窗子裡爬進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張是阜康的夥計。
「是為啥呢?」胡雪巖搖搖頭,「犯不著!」
「小爺叔,你真正厚道。」七姑奶奶說:「他總覺得禍都是他闖出來的,沒有臉見你。他來過兩回,一談起來唉聲歎氣,怨他自己不該到寧波去的。那時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聲不語,胡雪巖便問:「七奶,你說下去啊。」
七姑奶奶沒有答他的話,只問她丈夫:「你怎麼曉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幾個煙泡。」
「他們告訴我,昨天我一走,他就關房門睡覺了,那時候只有八點鐘,大家都還沒有睡。」
「那麼,」七姑奶奶緊接著問:「大家倒沒有奇怪,他為啥這樣子早就上床?」
「奇怪是奇怪,沒有人去問他。」古應春答說:「阿張告訴我,他當時心裡就在想,不是說要去看大先生,怎麼困了呢?他本來想進去看一看,只為約了朋友看夜戲,中軸子是楊月樓的『八大錘帶說書』,怕來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戲吃消夜,回來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來去敲門,才曉礙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作聲了,但臉上的神色,卻很明顯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還有好幾個,當時就沒有一個人會發現?」胡雪巖又說:「吞鴉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總會出聲,莫非就沒有一個人聽見?」
「我也這麼問他們,有的說一上床就睡著了,沒有聽見,有的說逛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終於忍不住開口:「不是人死了,我還說刻薄話,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說,他是假裝尋死?」古應春問。
「你又不是不曉得,他隨身的好個明角盒子裡,擺了四個煙泡,在人面前亮過不止一回。」
「喔,」胡雪巖很注意地問:「他是早有尋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著古應春說:「我不曉得你聽他說過沒有?我是聽他說過的。」
「他怎麼說?」胡雪巖問。
「他說:我實在對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條命報答他。」
「七姐,你倒沒有勸他,不要起這種念頭?」
「怎麼沒有。我說:古人捨命救主的事有,不過賠了性命,要有用處。沒有用處,白白送了一條命,對胡大先生一點好處都沒有。」
「他又怎麼說呢?」
「他說,不是這樣子,我對胡大先生過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說:「他如果真的是這樣想老早就該尋死了。遲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見面了,去尋死路。照我想,他是實在沒有話好同小爺叔你說,只好來一條苦肉計。大凡一個人直的不想活了,就一定會想到千萬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還要想想死的法子,要叫人不容易發現,一發現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煙泡,照我想,阜康的夥計總也見過的,莫非他們就沒有想到?說了要來看大先生,忽然之間關了大門睡覺,人家自然會起疑心,自然會來救他。這樣子一來,天大的錯處,人家也原諒他了,他也不必費心費力說多少好話來賠罪了。哪曉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戲的看戲,逛馬路的逛馬路,睡覺的睡覺,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爺叔你也不必難過,他這樣子一死,不必再還來生債,對他也是有好處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巖說:「他的後事,要有人替他料理。應春,我曉得他對你不大厚道,不過朋友一場,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經叫阜康的夥計替他去買棺材了。盡今天一天工夫,我把他的後事料理好,明天動身。」古應春又問:「是不是先打個電報給左大人?」
「應該。」
於是古應春動筆擬了個由胡雪巖具名、致左宗棠的電報稿說:「頃得京電,知獲嚴譴,職謹回杭待命,一聞電諭,即當真到。茲先著古君應春赴寧,稟陳一切。」胡雪巖原執有左宗棠給他的一個密碼本,為了表示光明磊落,
一切尊旨辦理,特別交代古應春用明碼拍發。
「洋人那裡呢?」胡雪巖又問:「談妥了?」
「好!」胡雪巖向七姑奶奶徵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動身?」
「要這樣子急嗎?」
「我是由宓本常尋死聯想到杭州,《申報》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會著急,不曉得會出什麼意外。所以我要趕回去,能在《申報》運到這前,趕回杭州最好。」
「說得一點不錯。」七姑奶奶答說:「昨天晚上我們光是談了公事,本來今天我還想同小爺叔談談家務。現在小爺叔已經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說。趕緊去定船吧。」
「我來辦。」古應春說:「定好了,我馬上回來通知。」
等古應春一走,胡雪巖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應春回來,說船已定好,花三百兩銀子雇了一隻小火輪拖帶,兩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胡雪巖專用的官船,大小兩號,這回坐的是吃水淺的小號,小火輪拖帶著,宛如輕車熟路,暢順無比,黃昏過了海寧直隸州,進入杭州府境界,當夜到達省城,在望仙橋上岸,雇了一乘小轎,悄然到家。
「這麼快就回來了?」螺螄太太驚訝地問,「事情順手不順手?」
「一時也說不盡。」胡雪巖問:「老太太身子怎麼樣?」
「蠻好。就是記掛你。」
「唉!」胡雪巖微喟著,黯然無語。
「我叫他們預備飯,你先息一息。」螺螄太太喚著阿雲說:「你去告訴阿蘭,叫她稟報太太,說老爺回來了。」
這是她守著嫡庶的規矩,但胡雪巖卻攔住了,「不必,不必!」他說:「等我們談妥當了,再告訴她。」
這一談談到四更天,胡雪巖方始歸寢。螺螄太太卻不曾睡,一個人盤算了又盤算,到天色微明時,帶著阿雲去叩夢香樓的房門,與胡太太談了有半個時辰,方始回來,喚醒胡雪巖,伺候他漱洗完畢,開上早飯來,依舊食前方丈。
「從明天起,不能再這樣子擺排場了。」
螺螄太太急忙解釋:「原是因為你頭一天回來,小廚房特別巴結。」
「小廚房從明天起,也可以撤消了。」
「我曉得。」螺螄太太說:「這些事我會料理,你就不必操這份心吧!」
胡雪巖不作聲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說:「到大廚房去拿兩根油炸檜來。」
古來奸臣無數,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飛的秦檜,所以將長長的油條稱之為「油炸檜」,意思是他在十八層地獄下油鍋,又寫做「油灼膾」。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廚房裡自己打燒餅、炸油條,從來不嘗的胡雪巖,忽然想到此物,無非表示今後食貧之意,螺螄太太覺得大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醬當作新聞去傳說,或者還有人會罵他做作,所以當面雖未攔阻,卻向阿雲使個眼色。這俏黠丫頭,自能會意,到外面轉了一圈回來說:「已經歇火不炸了,冷油條最難吃,我沒有要。」
「沒有要就不要了。」螺螄太太說道:「老爺也快吃好了。」
胡雪巖不作聲,吃完粥站起。恰好鍾打八下,便點點頭說:「是時候了。」
「阿雲!」螺螄太太開始發號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媽去叫來。隨後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廳上會齊,老爺有話交代,再要告訴阿蘭,請太太也到二廳上,」
她說一句,阿雲應一句。不一會,男女總管福生與老何媽應召而至,螺螄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廳上升火盆,然後將老何媽喚到一邊,秘密交代了好些話。
胡家這十來年,「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時有的剛剛起身,正在漱洗,有的還在床上。其中有兩個起得早的,都從丫頭口中,得知胡雪巖已於昨夜到家。這兩位姨太太,一個素性懶散,聽過丟開,只關心她的一架鸚鵡,一缸金魚,天氣太冷,金魚凍死了兩條,令人不怡;另一個性情淳厚,服事胡雪巖,總是處處想討他的歡心,深知胡雪巖喜歡姬妾修飾,所以梳洗以後,插戴得珠翠滿頭,換了一件簇新的青緞皮襖,打算著中午必能見到胡雪巖——每逢他遠道歸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雖非昔比,她認為老規矩是不會改的。
因為如此,等丫頭一來傳喚,她是首先到達二廳的。胡雪巖覺得眼前一亮,「唷!」他說,「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要趕到哪裡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巖一向喜歡她柔順,加以性情豁達,雖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這樣跟她開玩笑地說。
宋姑娘卻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與螺螄太太行禮招呼過了,方始含笑答說:「聽說老爺回來了,總要穿戴好了,才好來見你。」
「對,對!」胡雪巖說:「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剛完,螺螄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彷彿怪他說錯了話似的。
宋姑娘當然不會想到他話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見人影說道:「福建姨太來了。」
福建姨太姓楊,家常衣服,雖梳好了頭,卻連通草花都不戴一朵,進得廳來,——行禮,心裡還在惦念著她那兩條死掉的金魚,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接著其餘各房姨太太陸續而來。螺螄太太看看是時候了,便向胡雪巖說一句:「都到齊了。」
於是胡雪巖咳嗽一聲,裡裡外外,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但胡雪巖卻怔怔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久都無法開口,而且眼角晶瑩,含著淚珠了。
他此時的心境,別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螄太太都很清楚。這十一個姨太太,都是他親自選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費周折,真所謂來之不易。
何況一個有一個的長處,不管他在官場、商場、洋場遭遇了什麼拂逆之事,一回到家,總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讓他暫時拋開煩惱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樓空,如何狠得下這個心來?
螺螄太太當機立斷,「請太太跟大家說吧!」接著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後的阿蘭,將胡雪巖扶了進去,但一眼瞥見行七的朱姨太,靈機一動,改口說道:「七妹,你送老爺到後頭去。」
朱姨太心知別有深意,答應著來扶胡雪巖。他一言不發,搖搖頭,掉轉身子往裡就走。不過朱姨太還是搶上兩步,扶著他的手臂。
「老爺是昨天晚上回來的。」胡太太說道:「消息交關不好,我也不必細說,總而言之一句話,樹倒猢猻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裡外一陣輕微的騷動。胡太太重重咳嗽一聲,等大家靜了下來,正是再往下說,不過有人搶在她前面開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歲了。」她說,「家裡沒有人,沒有地方好去,我仍舊跟太太,有飯吃飯,有粥吃粥。我跟老爺、太太亨過福,如今吃苦也是應該的。」
「戴姨太,你不要這樣說」說到這裡,胡太太發覺螺螄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來,轉眼等她開口。
螺螄太太是發覺對戴姨太要費一番唇舌,如果說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輕聲說道:「太太,我看先說了辦法,一個一個來問,不願意走的,另外再說。」
胡太太聽她的話,開口說道:「老爺這樣做,也叫做沒奈何。現在老爺已經革職了,不曉得還有啥罪名,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請大家各自想辦法。老爺想辦法湊了一點現銀,每人分五百兩去過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裡去了,『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就在這裡散了吧!」
一聽這話,第一個是福建籍的楊姨太太,扶著一個丫頭的肩,急急奔出廳去,到了花園門口,只見園門緊閉,掛了一把大鎖,老何媽守在那裡。
「開門!開門!」楊姨太說:「我要回去拿東西。」
「楊姨太,進不去了,沒有鑰匙。」
「鑰匙在哪裡?」
「在老爺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沒有辦法。」老何媽說:「楊姨太,算了吧!」
「我,我,」楊姨太哭著說:「我的鸚鵡、金魚還沒有喂。」
「你請放心。」老何媽說:「自有人養,不會死的。」
楊姨太還要爭執,但老何媽寒著臉不開腔,看看無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廳。
二廳上聚訟紛壇,有的在商談歸宿,有的在默默恩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該學宋姑娘,將所有的首飾都帶在身上。當然,表情亦各有不同,有的垂淚,不忍遽別,有的茫然,恍如銻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開了籠子,就要振翅高飛了。
廳外聚集的男女僕人,表情就更複雜了,大多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議,有人臉上顯得興奮而詭異,那就不難窺見他們的內心了,都是想撿個現成便宜,尤其是年紀較輕而尚未成家的男僕,彷彿望見一頭天鵝,從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這種人財兩得的機會,是做夢都不曾想到的。
亂過一陣,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堅持不走,決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餘五個回娘家,四個行止未定,或者投親,或者在外賃屋暫住,一共是九個人。胡太太當即交代總管,回娘家或者投親的僱車船派人護送;賃屋暫住的,大概別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個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巖親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說:「你是好人家的女兒,所以我對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曉得的。」
「我曉得。」朱姨太低著頭說;
「在我這回去上海以前,羅四姐跟你談過周少棠,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根本沒有想過。」朱姨太說,「我只當她在說笑話。」
「不是笑話,」胡雪巖很委婉地說:「我也曉得你不願意出去,不過時勢所限,真叫沒法。俗語說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你要想開一點。」
「哪裡想得開?我跟老爺八年,穿羅著緞,首飾不是珍珠,就是悲翠,這樣的福享過,哪裡還能夠到別人家去過日子。」
口氣是鬆動了。胡雪巖象吃了螢火蟲似的,肚子裡雪亮,略想一想,低聲說道:「我同太太她們定規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兩銀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間裡去了,對你,當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裡一塊石頭落地,當即盈盈下拜:「謝謝老爺。」
「起來,起來。」胡雪巖問道:「你有多少私房?」
「沒有仔細算過。而且老爺賞我的都是首飾,也估不出價錢。」
「現銀呢?」
「我有兩萬多銀子,擺在錢莊裡。」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紛紛提存,胡雪巖亦曾關照,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過朱姨太還存著兩萬多銀子,不免詫異。
「怎麼?你沒有把你的款了提出來?」
「我不想提。」
「為啥?」
「老爺出了這種事,我去提那兩萬多銀子,也顯得太勢利了。」
「好!好!不在我跟羅四姐對你另眼相看。」胡雪巖停了一下問:「你的存折呢?」
「在房間裡。」
「等一下你交給我,我另外給你一筆錢。」
「不要啦!」朱姨太說:「老爺自己都不得了在那裡。」
接下來,胡雪巖便談到周少棠,說他從年紀輕時,就顯得與眾不同,一張嘴能言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卻實實在在,又談周太太如何賢惠,朱姨太嫁了過去,一家能夠和睦相處。
朱姨太卻一直保持著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傾聽,都成疑問,因為她不是低著頭,便是望著窗外,彷彿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這使得胡雪巖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他問。「我,」朱姨太答說:「我想問問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麼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這時候聽得房門輕輕推開,出現在門口的是螺螄太太。
「都弄好了?」胡雪巖問。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去,情願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螄太太說:「她要進來給你磕頭,我說見了徒然傷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巖又指著朱姨太說:「她有兩萬多銀子存在阜康,上個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沒有提。」
「喔。」螺螄太太沒有再說下去。
就這時只聽有人叩門,求見的是福生,只為拿進來一份剛送到的《申報》。
報上登著胡雪巖革職,交左宗棠查辦的新聞,還有一段「本埠訊」:「本埠英租界集賢裡內,胡雪巖觀察所開設之阜康莊號執事人宓本常,因虧空避匿,致莊倒閉等因,已刊前報。茲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寧波,繼到杭州,然未敢謁胡觀察,今仍來滬。胡觀察於日前至滬,約見宓本常,不意宓於當夜眼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發現,已尋短見,惟察其肚腹膨彎,且有嘔血之痕跡,疑吞西國藥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無足關心,胡雪巖所關心的是,另外一篇夾敘夾議的文章,題目叫做《胡財神因奢而敗》。其中有一段說:
「胡在上海、杭州各營大宅,其杭宅尤為富麗,皆規禁制,仿西法,屢毀屢造。廳事間四壁皆設尊罍,略無空隙,皆秦漢物,每值於金,以碗沙搗細塗牆,捫之有稜,可以百年不朽。園內仙人洞狀如地窖,几榻之類,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臥其中,不知世界內,尚有炎塵況味。」
看以這裡,胡雪巖笑出聲來,螺螄太太與朱姨太圍了攏來,聽他講了那段文章,螺螄太太問道:「什麼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裌襖。假山洞裡比較涼快是有的,何至於六七月裡要穿裌襖。我來看看是哪個胡說八道?」
仔細一看,這篇文章有個總題目,叫做「南亭筆記」;作者名為李伯元。又有一段說:
「胡嘗衣敝衣過一妓家,妓慢之不為禮,一老嫗殷殷訊問,胡感其誠,坐移時而去。明日使饋老嫗以薄包,啟視之,粲粲然金葉也。妓大悔,復使老嫗踵其門,請胡命駕,胡默然無一語,但拈鬚微笑而已。胡嘗過一成衣鋪,有女倚門而立,頗苗條,胡注目觀之,女覺,乃闔門而入。胡恚,使人說其父,欲納之為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許以七千圓,遂成議。擇期某日,燕賓客,酒罷入洞房,開尊獨飲,醉後令女裸臥於床,僅擎巨燭侍其旁,胡迴環審視,軒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為?』」
看到這裡,胡雪巖復又大笑,「你們看,這個李伯元,說我一把大鬍子。」接著將那段筆記,連念帶講地告訴了她們。
「嚼舌頭!」螺螄太太說:「哪裡有這種事!」
「而且前言不搭後語。」朱姨太是醫生的女兒,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會『拈鬚微笑』,一會『軒髯大笑』,造謠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錯。」胡雪巖說:「不過後面這一段倒有意思,好像曉得有今天這樣的收場結果似的。」
「喔,」螺螄太太問:「他怎麼說?」
「他說;『已而匆匆出宿他所。潔旦遣嫗告於女曰:房中所有悉將去,可改嫁他人,此間固無從位置也。女如言獲二萬餘金歸諸父,遂成巨富。』」
「這個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說:「兩萬多銀子,就好算巨富了?」
胡雪巖不作聲。螺螄太太問道:「你說,要多少才好算巨富?」
朱姨太將自己的話回味了一下,才發覺自己的無心之言,已經引起螺螄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說:「我是笑他這個姓李的眼孔比我還小,他把兩萬多銀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兩萬多銀子,情願不要。」
那是指她的那筆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棄。當然,她不妨說漂亮話,而胡雪巖認為不需認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辦法去做就是。螺螄太太更覺不便多說什麼,不過朱姨太不想多爭財貨的本心,卻已皎然可見,因而對她又添了幾分好感。
這時廳上已經靜了下來,只是螺螄太太與胡太太,照預定的計劃,還有遣散男女傭僕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陪著胡雪巖閒坐。
「我們進去吧!」胡雪巖說:「這裡太冷。」
「園子門還不能開,老爺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個火盆來。」
一去去了好半天,沒有人來理胡雪巖,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書看,翻遍抽屜,只有一本皇歷,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年三十看皇歷,好日子過完了」。
朱姨太終於回來了。原來當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廳時,由老何媽與阿雲,隨即將多處房門上鎖,丫頭、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個大丫頭春香也在其中,便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處去尋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籃木炭,這一下耽誤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續了火炭,坐上銅挑子燒開了水。胡雪巖有了熱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嚕嚕一陣響,便即問道:「在哪兒吃飯?」
「只好在這裡。」朱姨太關照春香:「你到小廚房去交代,老爺的飯開到這裡來。」
「我去交代沒有用。」春香答說:「有規矩的,小廚房要螺螄太太的人才算數。」
「那你去找阿雲。」
春香答應著去了,不一會回來覆命:「小廚房我同阿雲一起去的。劉媽說,小廚房今天不開伙。老爺已經回來了也不曉得,沒有預備。不過,她沒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臘八粥,倒燒好了,問老爺要不要吃?」
「為啥今天小廚房不開伙?」胡雪巖問。
「這當然是螺螄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說。
胡雪巖會意了,這也是螺螄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斷絕,大家自然非即時離去不可。胡雪巖大不以為然,搖搖頭說:「這也太過分了。出去的人說一句:我是饑了肚子出胡家大門的!你們想,這話難聽不難聽?」
「沒法子的事。老爺也不要怪螺螄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應該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作聲,等劉媽帶著人來開飯,居然還能擺出四盤四碗來,不過都是現成材料湊付,而且還有一個人鍋,當然是十錦火鍋。
世家大族一到年頭,不斷有應時的食品,而況胡家已是鐘鳴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這頓臘八粥,非常講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兩等,為執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廚房預備;上等的由小廚房特製,除了「上頭人」以外,只有賓客與少數「大伙」,才能享用。這臘八粥的講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蓮子、桂圓、紅棗等等乾果,鹹的有香菌、筍乾等等珍品以外,另外還加上益中補氣的藥材。今日之下,艷姬散落如雲,滿目敗落的景象,只有這兩種臘八粥,依然如昔。這便又引起胡雪巖的感慨,但也是一種安慰,因而很高興地說:「甜的、鹹的我都要。」
「先吃鹹的,後吃甜的。」朱姨太說:「先吃了甜的,再吃鹹的就沒有味道了。」
「對!」胡雪巖說:「要後頭甜。」
等盛了粥來,剛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將筷子又放了下來。
「怎麼?」
「老太太那裡送去了沒有?」
「這,倒還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劉媽,劉媽!」
在外待命的劉媽,應聲而進,等朱姨太一問,劉媽愣住了,「螺螄太太沒有交代。」她囁嚅著說。
胡雪巖從阜康出事以來,一直沒有發過怒,這時卻忍不住了,驀地將桌子一拍,「沒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著,「你們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時待你們多少好!她不在家,你們就連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負義,簡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沒有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朱姨太見機立即跪了下來,她一跪,其餘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爺不要生氣。今天是初七。」
「今天是初七,明天不是臘八,你以為可以耽誤到啥辰光?」
朱姨太無緣無故挨了罵,自然覺得委屈,但不敢申辯,更不敢哭,只是要言不煩地說:「馬上就送上山去,我親自送。」
有了這句話,胡雪巖方始解怒,但卻忍不住傷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臘月初七先試煮一回,請胡老太太嘗過認可,方始正式開煮。如今連她人在何處,都沒有人關心了!他這做兒子的,怎不心如刀絞?
其時螺螄太太已經得報,說是「老爺為了沒有替老太太送臘八粥去,大發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趕了來料理。
事實上等她趕到,風波已經過去,但胡雪巖心裡氣尚未消,是她所想像得到的。好在劉媽平日受她的好處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來消胡雪巖的餘怒。
因此,她一到便擺臉色給劉媽看,「今天臘月初七,不是吃臘八粥的日子,」她問:「你把臘八粥端出來作啥?」
「我是問阿蘭,臘八粥燒好了,老爺要不要嘗一碗。」劉媽囁嚅著說:「不是我自己要端出來的。」
「你還要嘴強!」螺螄太太大喝一聲:「你燒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臘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時才下鍋,你為啥老早燒出來?」
「我是因為今天不開伙」
「哪個跟你講今天不開伙?」螺螄太太搶著責問:「不開伙,難道老爺就不吃飯了?我怎麼關照你的,我說今天有事,亂糟糟的,老爺只怕不能安心吃飯,遲一點再開,幾時說過今天不開伙!」
聲音越來越高,彷彿動了真氣似的,劉媽不敢作聲。胡雪巖倒有點過意不去,正想開口解勸時,不道螺螄太太卻越罵越起勁了。
「還有,常年舊規你不是不曉得,每年臘八粥總要請老太太先嘗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還打不定主意,臘八粥是送了去,還是帶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張,不到時候就煮好了。」說著,螺螄太太將桌子使勁一拍:「你好大膽!」
到了這個地步,胡雪巖不但餘怒全消,而且深感內疚,自悔不該為這件小事認真,因而反來解勸螺螄太太,安慰劉媽。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著生這麼大的氣,總怪我不好。」他又對劉媽說:「你沒有啥錯。螺螄太太說你兩句,你不要難過。」
「我不敢。」
朱姨太與阿蘭也來打圓場,一個親自倒了茶來,一個絞了手巾,服侍螺螄太太。一場風波,霎時間煙消雲散。
「粥還不壞。」胡雪巖說道:「你也嘗一碗。」
「我不餓。」螺螄太太臉色如常地說:「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們兩個人都要去?」
「怎麼不要?家裡這麼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稟告她老人家?」螺螄太太又說:「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曉得了,心裡會記掛。」
這一下提醒了胡雪巖,此是家庭中極大的變故,按規矩應該稟命而行,如果老母覺得他過於專擅,心裡不甚舒服,自己於心何安?轉念到此,便即說道:「我也去。」
「你怎麼能去?」螺螄太太說,「如果有啥要緊信息,不但沒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會接不上頭。」
「這倒也是。」胡雪巖接著又說:「我是怕老太太會怪我,這麼大一件事,說都不跟她說一聲。」
「不要緊!我有話說。」
「你預備怎麼說法?」
螺螄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蘭在,但也不宜讓她聽見,便即問道:「劉媽呢?」
「回小廚房去了。」
「你叫她來一趟。」
「是。」
等阿蘭走遠了,螺螄太太方始開口,「我打算跟老太太這麼說:這件事如果來請示,老太太心裡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下說,讓太太跟我兩個人來做惡人。」她接著又說:「倒是紗帽沒有了這一層,我不曉得要不要告訴老太太?」
提起這一層,胡雪巖不免難過,「你說呢?」他問。
螺螄太太想了個折衷的說法,不言革職,只道辭官。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
其時只見阿雲悄悄走了來,低聲說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螄太太問道:「太太呢?」
「肝氣又發了,回樓上去了。」
「要緊不要緊?」
「不要緊。太太自己說,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會好的,到『開房門』的時候再會請她?」
「人都走了?」
螺螄太太所說的「人」,是指遣散的男女傭僕。人數太多,有的在帳戶中領取加發的三個月工錢,有的在收拾行李,還有的要將經的的事務,交代給留用的人,總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過,這與「開房門」不生影響,因為花園中自成天地。螺螄太太考慮了一會,發覺一個難題,皺著眉問:「有沒有人學過銅匠手藝?」
一直不曾開口的胡雪巖,詫異地問道:「要銅匠作啥?」
「開鎖啊!」
胡雪巖不作聲了,阿雲亦能會意:「在門房裡打雜的貴興,原來是學銅匠生意的。不過,他也是要走的人,」她問,「要不要去看看,如果還沒有走,留他下來。」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麼去叫個銅匠夾。」
「更加不妥當。」螺螄太太沉吟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你叫福生預備斧頭、釘錘!劈壞幾口箱子算什麼。」
原來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與她們的丫頭,一出了園子,房門隨即上鎖,開房門有鑰匙,房間裡鎖住的箱了,卻無鑰匙,需要找銅匠來開。但用這樣的手段來豪奪下堂妾的私蓄,這話傳出去很難聽,所以螺螄太太考慮再三,決定犧牲箱子。
「老爺,」螺螄太太說:「你可以進去了。」
人去樓空,還要劈箱子搜索財物,其情難堪。胡雪巖搖搖頭說:「我想出去走走。」
「預備到哪裡?」螺螄太太建議:「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說,早該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談正事,胡雪巖心力交瘁,不敢接觸嚴肅的話題,所以搖搖頭不答。
「要不去看看她親家老爺。」
螺螄太太是指他的新親家「王善人」。胡雪巖想,這一去,必是客氣非凡,那些繁文縟節實在吃不消。「我懶得應酬。」胡雪巖說:「頂好尋個清靜地方,聽人講講笑話。」
「那就只好去尋周少棠了。」
「對!」胡雪巖望然而起,「去尋少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