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偽政權粉墨登場後的種種矛盾與笑話。
民國29年3月30日,南京城裡城外,店舖住戶掛起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不過上面還有一面三角形狹長的黃布小旗,旗上有6個字:「和平、反共、建國」。有人說,這面小旗,猶如梁山泊替天行道的杏黃旗。於是有人就把這面」杏黃旗」扯掉了。
這一扯壞了,有個」皇軍」經過,一望之下,神色大變;楞了一下,奔上去拿皮鞋腳猛踢大門,一面踢,一面大罵」馬鹿!」
這一下,嚇壞了街坊,驚動了警察;消息一直傳到」市長」高冠吾耳中。
這個矮矮胖胖、滿臉濁氣的市長,穿一件藍色寧綢夾袍,上套一件黑絲絨馬褂。正在」國民政府」以地主的身份,周旋在」各部會首長」之間;聽到這個消息,臉上因為得以留任而顯露的笑容,頓時消失;走到正跟陳公博在交談的周佛海面前,低聲說道:「市區有一點中日糾紛,我想跟院長,部長報告,請示處理辦法。」
「喔,」周佛海問:「何謂中日糾紛?」
「有些老百姓把國旗上的飄帶拿掉了;日本兵見了大為不滿,說他們打了3年的仗,死傷纍纍,目標就是青天白日期,不想今天會在他們佔領的地區發現,自然不能甘心。」高冠吾又說:「類似情形,不止一處;此刻新街口集中了成千上萬的日本兵。倘或沒有善策,或許會有暴動的危險。」
「我早知道,」陳公博脫口答說:「一定兩面不討好。」
周佛海沒工夫發牢騷,只問高冠吾:「你倒說,有什麼善策?」
「是不是下令——,」他也有些說不出口;而終於很吃力地說了出來,下令暫不懸起。
周佛海幾乎要破口大罵」放棄!」高冠吾看他臉色難看,趕緊又提第二個辦法。
「或者,請部長打一個電話給西尾壽造大將,請他想辦法安撫。」
西尾壽造大將是日本駐華派遣軍總司令;提到他,周佛海的氣又來了。
「我們政府還都,日本不派大使;連駐華派遣軍司令都不來觀禮,真豈有此理!」周佛海說:「我不跟他打電話,我找影佐。」
於是將影佐禎昭找了來,匆匆交談,定了兩個步驟,一方面由他分別打電話給西尾壽造及日本憲兵司令,勸導」皇軍」散去;一面由高冠吾派警察勸告百姓,掛國旗務必須有那面小黃旗。
部署初定,只聽得軍樂大作,原來」代理主席」汪精衛到了。」文武百官」不是藍袍黑褂,就是黃呢戎裝;唯有他穿了一套長禮服,不過頭有點抬不起來,全靠漿洗得雪白的硬領撐住。當然,臉上不會有一絲笑容。
行禮如儀到了」代主席致詞」,只是汪精衛手撐著講壇,茫然地望著台下;久久不發一語。
汪精衛的演講,在黨國要人中考第一,往往一上來就探驪得珠,幾句話便能吸引全場的注意力;但這天卻語音低微,有氣無力,往日演講時那種飛揚的神采、清晰的聲音、優雅的手勢,都不知道哪裡去了?後排的人只見他嘴唇翕動,不時有一兩句」大亞洲主義」、」無百年不和之戰」之類的話,飄到耳邊。最後一聲」完了」,倒很清楚;令人想起宣統登基,在太和殿的寶座上大哭特哭;他的生父攝政王載灃為了哄他,不斷大聲地說:「一會兒就完,一會兒就完!」果然2年工夫便斷送了天下;如今汪精衛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完了!」
「開鑼戲」草草終場;汪精衛隨即到」行政院」院長辦公室」判紅」——就職貼紅紙佈告,稿上要畫」行」。辦了這件開手第一件的例行公事;他拿起第二個卷夾,裡面是一疊電訊;頭一條就是暫遷重慶的國民政府明令」通緝賣國降敵漢奸陳公博」等77人;這是汪精衛決定組府後,中央第6次發佈通緝令:第一次只有汪精衛一個人;第二次也只有兩個人:周佛海、陳璧君;第三次有褚民誼、梅思平、丁默更、林柏生之流,一共9個人。這3次通緝令,層次分明,誰是首、誰是從;誰是汪記政府最重要的人物與次要人物,從名單先後,一望而知。
第4次是通緝汪記的軍事首腦,一個鮑文樾,一個葉蓬;第五次通緝」次長級」的人物;這一次的人數最多,連同以前5次發佈的名單,是一網打盡了。
汪精衛默無一語地,看完電訊;抬頭看見他的」秘書長」陳春圃站在哪裡,便即問道:「你有事?」
「是的!」陳春圃說:「重慶的中常會,本月21日決議:尊稱總理中山先生為國父。我們是不是也要改尊稱?」
汪精衛不作聲,好久,才歎口氣念了吳梅村的兩句詩:
「我本淮南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這時褚民誼也到」外交部」接事去了;在部長室判了行,隨從秘書向他報告:「部裡同仁集合在大客廳,請部長出去受賀。」
「受賀!」褚民誼搖搖頭:「何喜可賀?」
「那末請部長跟大家見個面,說幾句話。」
褚民誼想了一下答一句:「也好!」起身就走。
大客廳已經集合了全部的職員,總共20多人,次長徐良與周隆庠,看到他的影子,領導鼓掌;褚民誼搶上幾步,撈起長袍下擺,就勢身子微蹲,撈著袍角的右手從左往右一甩,長袍下擺抖出個半圓形,同時雙手抱拳作了個羅圈揖。
有個女職員,看他那副打太極拳」以武會友」的功架,忍不住笑出聲來,大家都替他發窘,他卻夷然不以為意,咳嗽一聲,開口說道:「我可以告訴各位:各位將來會很清閒;因為外交部根本沒有外交可辦——。」
站在旁邊的次長周隆庠,覺得部長的話,很不得體;便輕輕咳嗽一聲,提醒他檢點。褚民誼轉臉一看,馬上就又有話了。
「我們現在的外交,只辦一個國家,就是我們的友邦,日本!其實對日外交,只要兩周就夠了。那兩周呢?一位是財政部周部長;一位是我們的日本通,」褚民誼一指,」喏,周次長。」
這似捧似嘲的說法,搞得周隆庠大為尷尬;只有窘平地微笑著。另一個次長徐良則緊閉著嘴,臉色發青,相形之下,更顯得是在生氣。
褚民誼其實是個老好人,他的對日外交」兩周」論,說的也是實話,並無譏嘲的意味;此時看到徐良的臉色,只當他為了自己抬高周隆庠而不悅,內心不免歉然,覺得對他也要有個交代。
「本部的兩位次長,一對外,一主內,從今天氣,我請徐次長看外交部的家;徐次長就是大家的婆婆。」
這個譬喻,倒也頗能符合實情;而且也算很客氣的說法,所以徐良臉上的肌肉也放鬆了。
那知下一句話出了毛病,」徐次長是常務次長,」他說:「看家是本分——」
此言一出,引起了輕微的騷動;褚民誼不明所以,把話停了下來。他的隨從秘書趕緊上前,低聲說了句:「徐次長是政務次長。」
「喔,喔!」褚民誼轉過臉來,右手握拳,左掌往拳頭一搭,向徐良打個招呼:「對不起,對不起!」他又向大家說:「我弄錯了。徐次長以政務次長看家稍為委屈一點。徐次長留學日本、美國,得過學位;希望將來對英美的外交,能夠開展,還要大大地借重徐次長的長才。」
這番話總算能讓徐良心裡舒服,但周隆庠卻急壞了。
因為褚民誼的這幾句純粹為了想敷衍徐良的話,以出於」外交部長」的地位來說,可視之為宣佈新政府的外交政策:希望開展對英美的外交。從抗戰以來,美國一直對日本採取壓制的態度,最近這一年,日美關係更緊張;尤其是上年7月底,美國繼公佈對日戰略物資禁運令以後,通告廢棄日美通商航海條約;對日本的經濟,是個極大的打擊。現在日本的少壯派軍人,反美的情緒很強烈,戰略方面在醞釀」南進政策」,希望能在取得重要資源上打開一條出路;同時已有人提出一個很受重視的構想,締結日德意同盟,必要時放棄反共的基本政策,拉攏蘇俄,一起來對付美國。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褚民誼說要開展對英美的外交,勢必引起日本極大的誤會。所以周隆庠不顧褚民誼還在大放厥詞,照理應該在場聆聽的禮貌,悄悄退出去;首先找到」大阪每日新聞」的記者,生長在中國的鳥居太郎去解釋。
「褚部長的意思,決非希望跟英美合作;不過,為了減少國際上對新政府的敵視態度,不能不說兩句門面話。請你不必發表,免得引豈不必要的誤會。」
「我對褚部長很瞭解,不會誤會。」鳥居太郎笑一笑說:
「恐怕褚部長自己都不知道,他這隨便說的兩句話,可能會害得板垣中將大為緊張。」
他說的板垣中將,就是」中國派遣軍總司令」的總參謀長板垣四郎,是日本陸軍少壯派的中堅分子。在他當關東軍高參時,與同僚後輩後原莞爾,發動了九-一八事變,稱之為」石原智略,板垣實行」,是個很難纏的傢伙;所以周隆癢很傷腦筋。
「還有,」鳥居太郎又說:「外務省方面,也可能會延啟發佈阿部大將使華的消息。」
這就更嚴重了。原來周佛海主持對日交涉時,曾經一再要求日本,首先承認汪記政府,同對遣派」大使」。日本內閣與軍部意見一致,因為還希望能跟蔣委員長談和,一時不便承認汪記政府,表示仍舊尊重遷都重慶的國民政府。至於派大使,應在承認新政權以後,目前為了便於談判基本關係起見,日本決定在汪記政府成立以後,遣派一名特使。人選亦已決定,是卸任的首相陸軍大將阿部信行;預定在4月1日宣佈。
如果因為褚民誼信口開河的兩句話,日本外務省先要澄清此事,再發佈阿部使華的消息,那就意味著新政府的對日外交,一開始便有挫折,這在周隆庠看,是件很嚴重的事,也宜乎及早解釋,才能弭患於無形。
於是等褚民誼回到部長室,周隆庠便將鳥居太郎的話,很宛轉地作了說明;然後請示處置辦法。
禮貌很周到,實際上是有意難一難」部長」。果然,褚民誼楞住了;他沒有想到,隨隨便便一句話,竟會引譬如此嚴重的後果。
「我跟汪先生去說,我不能做這個部長;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
「是的。」周隆庠平靜地答說:「做外交官,就是在這方面必須受拘束。請部長亦不必跟汪先生去說,似乎頭一天就要摜紗帽,夫人會不高興。」
周隆庠口中的」夫人」就是陳璧君;汪政府中除了羅君強,數褚民誼最怕她。羅君強還可以敬鬼神而遠之;褚民誼是至親,三天兩頭要見面,她嘮叨起來、想不聽都不行。所以一提到她,褚民誼就氣餒了。
「反正部長的本職是副院長,目前也不必辭兼職;剛才部長說過,請善伯先生當家,以後關於外交方面的事務,部長不管就是。」
「對、對!請徐善伯替我主持一切,有什麼儀式,要我出席,我來擺擺樣子就是。」褚民誼又問:「今天有什麼活動?」
照道理,像這種日子,外交部是最忙的時候,各國使節覲賀、設宴招待,往往人手不夠,還要臨時向外借調。但汪記政府成立,除了」滿洲國」有一通賀電以外,那一國也不理睬;這自然是很令人難堪的事,不過周隆庠卻沉得住氣。
「國難期間,一切從簡。」他輕描淡寫地說。
「那末,我在部裡沒事了吧?」
「是的。」
「沒事我就要走了。」褚民誼說:「以後一切請你跟徐善伯疲勞。」
出了部長室,褚民誼又去看徐良,將私章交給他保管;隨後又到各司的辦公室去周旋了一番,離去時連聲道」再見。」第一天上任,行逕倒像卸任道別;許多人感覺到,是個外交不終的不祥之兆。
褚民誼是揚長而去了,由於他」失言」而可能引起的誤會,卻必須趕緊處理。汪記政府的一切對日交涉,大都透過影佐禎昭辦理;為此,影佐還特地設立了一個特務機構,代號是」梅機關」。周隆庠此時就是找梅機關去接頭。
幾通電話打下來,覓得影佐的蹤跡;他在周佛海的」財政部」部長室。於是周隆庠跟周佛海通了電話,將褚民誼信口所發的論調,以及可能引起的後果,作了扼要的陳述;然後提出他的看法,向周佛海徵詢意見。
「我同意你的辦法;影佐在我這裡,我請他馬上處理。其實,民誼的話也沒有錯;只要作了解釋,不致引起誤會。」周佛海又說:「倒是有件事,跟外交部也有關係;我希望你立刻能來,一起跟影佐辦交涉。」
「是!我馬上來。」周隆庠說:「不過,能不能請你先把是件什麼事告訴我;我好準備。」
「解散興亞建國運動那件事。」
這件事周隆庠是很明瞭的。最初日本人所希望的汪記政府,能夠」擴大基礎」,容納各黨各派,造成一種各方面都期待」和平」的聲勢;使得國民政府不能不重視此種現實,從而放棄抗戰到底的決策,出現日本所期盼的」全面和平」。
為了這個緣故,影佐決定找中國人組織一個變相的政黨,支持這個」政黨」參加新政府,一方面作為」擴大基礎」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可以透過這一」傀儡政黨」,去控制汪記政府的內部。不過,他自己不便出面來搞這件事;找了一個老朋友巖井英一來負責。
巖井英一出身於日本為了訓練間諜而設立的上海」同文書院」,說得極好的一口中國話;漢文寫作亦很能順。當」一二八事變」前後,重光葵當上海總領事時,他以副領事的身份,擔任日本駐滬領事館的發言人,因此跟上海的新聞記者很熱;同時跟好些情報販子建立了關係。這時接受了影佐的委託,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本名袁學易,號逍遙,後來改了單名,叫做袁殊。他是湖北人,留學日本,精通日語;人又生得高不滿5尺,看上去就更像日本人了。真所謂」矮子肚裡疙瘩多」,他的神通確是很廣大,那一個特殊的組織中,他都能插上一腳;巖井就因為他三教九流中都有朋友,才看中了他。
經過幾次密談,有了成議,配合軍部正在要求設置的」興亞院」,將這個組織稱為」興亞建國運動」;先由袁殊找人將」興亞建國運動」的理論基礎先建立起來,再招兵買馬,正式推出。
這件事很快地讓周佛海知道了。中國共產黨在嘉興南湖的船上,第一次開發起會議,他跟陳公博是10個代表中的兩個;對於搞這套花樣,敏感得很,不相信袁殊只是幫日本軍部做事。再深入調查,發現袁殊所找來的重要助手之中,翁永清與劉慕清是共產黨;陳孚木做過陳銘樞當交通部長時的政務次長,跟廖承志非常接近。這就使他懷疑」興亞建國運動」可能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機構。
於是周佛海將丁默更找了去,要他抓袁殊;丁默更說,他跟吳醒亞是一起的,有」中統」的關係,他不能抓他。不但丁默更,連李士群也一向對」中統」另眼相看的,因為他們都是」中統」出身,舊日同僚自有香火之情;同時也是為自己留個退步。
「你知道不知道,」周佛海問說:「袁殊有4方面的關係:日本、中共、中統之外,還有軍統?」
「我知道。」丁默更坦率答說。
「既然知道,我希望你即刻採取行動。」
於是袁殊以」軍統」駐滬情報人員的罪名,為76號逮捕。巖井很快地就知道了,去見丁默更及日本憲兵隊駐76號的聯絡官塚本中佐,要求釋放袁殊。
丁默更與塚本一致拒絕。巖井退而求其次,要求保釋,亦商量不通;最後提出要求:借用兩個星期。
「我受軍部的委託,有一項極重要工作,交給袁殊辦理,快要完成了;借用兩星期到期還人。如果你們不相信,不妨向影佐禎昭大佐求證。」
抬出這個汪精衛的」最高顧問」,丁默更終於不能不同意。巖井將袁殊保了出來,一輛汽車開過外白渡橋,安置他在北四川路駐滬總領事館的禮查飯店;這裡是」皇軍」直接管理的」警備區」,為76號勢力所不能到,所以到期巖井不還人,丁默更亦拿他沒辦法。
更壞的是,這一來反逼得巖井提早將」興亞建國運動」的招牌掛了出來;本部就在閘北寶山路巖井家中,對外的名義,只稱」巖井公館」。巖井替他拉攏一批日本浪人,都是與軍部少壯派有密切關係的極右派分子,如兒玉譽士夫等;中國人方面的成員,亦極盡其光怪陸離之至,連專以三角戀愛為題材的小說家張資平,都羅致在內。
周佛海當然無法容忍,跟巖井的交涉沒有結果,豈不得已只好向影佐禎昭,提出極嚴厲的警告:如果日本人要扶植一些背景複雜的人,另樹一幟,公開活動,即表示對汪精衛不信任,立即停止組府的工作。
事態嚴重,影佐不能不接受周佛海的要求;但他本人的處境很為難,因為這個組織原是他授意巖井發動的,自不能出爾反爾。因此他一方面通知巖井,最好暫停活動,尤豈不可招搖;一方面關照巖井托日本駐華大使館的一等書記官清水董三,陪著他一起去向周佛海解釋。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
如今豈不及待地又要解決這樁」懸案」,是因為有個特殊的原因;周隆庠是到了周佛海那裡才知道,前一年秋天,也就是周佛海向影佐提出嚴重的交涉之前不久,巖井曾率領了」興亞建國運動」的8名發僕人,到東京拜訪過內閣總理大臣阿部信行大將。如今阿部是以」重臣」的身份奉派來與汪政府談判基本關係的」特使」;如果巖井、袁殊借阿部的招牌有所活動,將會增加汪政府很大的困擾。因此,周佛海再度表示了強硬的態度,」興亞建國運動」非解散不可。
「周先生,你實在是誤會了。」影佐很婉轉地說:「共同防共是近衛三原則之一;亦為貴我雙方合作的主要基礎。請你想,我們怎麼會支持一個中共工作的組織。」
「不錯,我相信你跟巖井的本心無他!但是,你們完全不清楚袁殊的背景。他們羅致的人,都是赤色分子,對於這樣一個具有鮮明赤色的組織,莫非你跟巖井居然能視而不見?」
「這,」影佐答說:「是周先生主觀的看法。」
這一下,周佛海火了,」大佐,你太偏聽了巖井;而巖井是政治色盲。」他抓起筆來,在便條上寫了一個名字,遞給影佐:「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影佐看上面寫的是」惲逸群」三字,搖搖頭說:「不知道。」
「這個人本來是一個通訊社的記者,從外表上看,了無是處;可是,他是資格很老的共產黨。」
「真的嗎?」影佐仍舊在懷疑。
「我現在無法使你相信。可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試驗的辦法;此人現在住在袁殊那裡,深居簡出,而」興亞建國運動的幹部名冊中,並沒有他的名字,你想,這說明了什麼?」
「有這樣的事?」影佐到此時才有了明確的答覆:「我要調查。如果真有像周先生所說的情形,當然很可疑。我要勒令巖井解散!」
周佛海點點頭,轉眼看著周隆庠說:「你聽到了影佐大佐的話了?你做個見證。」
交涉到此告一段落。過了五六天,周佛海關照周隆庠向影佐探問結果;影佐答說,他已經證實了確有此事,也曾依照承諾,勒令巖井解散;他說:「興亞建國運動這個名義,已經不存在。」
周隆庠將他的話,據實轉報;周佛海知道問題並未解決,」名義不存在」的說法,意味著實際活動仍將繼續。
為了處理袁殊的問題,周佛海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一個密友,也是」十弟兄」之中的中堅分子金雄白,平時他有掛牌做律師,以他在新聞界的關係,各方介紹的案子很多;特區法院與巡捕房又多的是熟人,所以業務茂盛,路路皆通,生活潑為優裕。但他是個戰國策士型的人物;又有東漢智識分子,過分看重私人義氣的毛病,感於周佛海的情誼,不顧一切,如上海白相人打話的」閒話一句」,毅然」落水」了。
在周佛海左右,他跟羅君強共事,在南京辦了一張《中報》,與汪政府同日登場,很明顯地表示出這就是汪政府的機關報。但金雄白辦報是內行,他知道如果辦成一張處處為」政府」講話的」官報」,銷路一定會成問題,因此他另有一套爭取讀者的做法;但必須以副社長的名義,獨斷獨行,期無掣肘。
這一來,作為社長的羅君強,自然大表不滿;他是個很霸道的人,不是他的權力,尚且要爭,何況本應是由他作主的事,豈甘拱手讓人?所以《中報》一開辦,內部就出現了人事磨擦的現象;金雄白當然也知道,但他一向倔強,而且自信像羅君強這樣的人,他也還鬥得過,所以並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同時,他在辦報以外,還在進行一件可以發財的事,也沒有工夫去跟羅君強計較。
這天,周佛海要找他,而他恰好為了那件」發財」的事,也要跟周佛海去談,見了面,自然周佛海的事先談。
「袁殊那面有回音來了,興亞建國運動的名義,可以取消;實際上當然還有花樣。」周佛海說:「我想請你去查一查,到底是何花樣?袁殊個人有什麼希望?」
「你是預備跟他妥協?」
「不能說妥協;或者可以說是安撫。」
「恐怕不是安撫所能解決問題的。」金雄白說:「據我所知,巖井跟袁殊,始終並未放棄這個活動;不過改採思想文化運動的形式。如果說他們的活動有危險性,那末這個危險性由表面轉為潛在,危險更甚。」
「只要他們確是搞思想文化也不要緊。目前,仍舊請你替我留心;必要時,你不妨代表我跟袁殊談一談,要求合理,我自然可以接受。」
「好,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自己的事呢?」周佛海說:「梅哲之要去驗資了。」
「已經來驗過了。我正要跟你談——。」
原來周佛海幾次向金雄白隱隱約約地表示過,在未來的政治活動中,因為要打通中央的關係,不能不掩護來自重慶的情報人員;這樣,就必須有一筆不能公開的經費。金雄白知道周佛海在汪政府中擔任財政部長並兼」中央儲備銀行」的負責人;因而自告奮勇,預備辦一家銀行,必要時可作為周佛海的」外府」。周佛海同意了,說是」試試也可以。」
於是,汪政府開張的第一天,金雄白就將申請核發銀行營業執照的呈文,送到了財政部。這家銀行定名為」南京興業銀行」,資本額為法幣50萬元。金雄白對辦銀行是外行,經朋友介紹了一個姓葛的本地人,負責籌備;那知此人全無用處,卻又好面子,有難處一直不肯說,先是無法覓得行址,只好以新建的《中報》報館樓下,臨街的一部分暫且將就。繼而是到得要驗資時,才向金雄白吞吞吐吐地說破,股本僅僅只招得半數。
「虧得梅哲之幫忙,今天來驗資,我把事實真相老實告訴他,請他通融辦理;不過,我已經向他保證,明天帶足全部資金去看他。哲之已經答應了。」
「那,」周佛海問:「你要湊足50萬法幣;只有一天的工夫,來得及嗎?」
「我想沒有問題。」金雄白略停一下說:「不過為防萬一起見,我不能不先報告你。」
「我知道了。如果有問題,你跟淑慧直接去說。」
彼此心照不宣,話不必明說。金雄白倒確是」為防萬一」;事實上還差20幾萬法幣,他都用電話接頭好了。當天晚上,坐了汽車四處一跑,湊足全部資金;第二天一早到財政部錢幣司,當著承辦人請司長梅哲之驗資。不到一個星期,領到了第一號銀行開業執照。
銀行是開門了,憑借金雄白的關係,拉來了好些不需付息的」甲種存款」;大多是各機關的公款。但寄人籬下,看起來是一爿錢莊,縱有發展,」錢途」有限。金雄白看不懂帳簿跟傳票,海派作風卻是高人一等;找了他的高級助手來,宣佈要自建行址,預算是全部資本法幣50萬元。
照姓葛的看,」董事長」在發神經;全部資本都花在造房子上,營運的資金在哪裡?當然,存此疑問的,不止他一個人。
「你們當我發瘋了,是不是?我說個道理給你們聽,你們就知道了。第一,做生意最勢利,銀行更勢利;現在南京興業銀行,租了中報的幾間店面作行址,怎麼樣也不能叫人看得起。如果自己有富麗堂皇的行址,人家的觀感就大不相同,而且也估不透你的實力;心裡只是在想,光是房子就值幾十萬,資本怕不有幾百萬?那一來,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會不會拿存款送上門來?」
姓葛的點點頭答說:「這倒是實話。」
「我再說句關起門來,自己人心裡的話。對於小客戶,他們節衣縮食,省幾文下來送到我們行裡,生點利息,總要給他們有個保障;最穩當的保障,就是不動產。將來不管怎麼樣,銀行的房子總是日本人搬不走的。」
在場的人,聽得這段話都覺得別有滋味在心頭,各自有所警惕;當然,也有好些人深受感動,本來只是覓一枝之棲,好歹餬口的人,都變了想法,認為對這個銀行,值得投注心血。
因為如此,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很快地就在中報館同一條路的朱雀路,覓得了一塊地皮,找建築師打了圖樣,剋日興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