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時勢英雄 第07章 壁壘分明

另一名記者金華亭的故事。

「聽說你要接辦《文匯報》?」唐世昌一見了面就問。

「是的。報名定了,叫做《平報》;我正要托你,請你幫忙找幾個人給我。」

「難!」唐世昌答說:「我只能替你問問,不能勉強人家;將來出了事,我要負責任。」

「你找來的人,就不會出事。」

「那也不一定。有個人會作梗。」唐世昌又說:「不是我不肯幫你的忙;我欠你的情很多,沒有話說。現在你要我找人;找來的人靠不靠得住,沒有把握。倘或在你那裡搞點花樣出來,豈不是變了我對不起你?」

金雄白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如果軍統與中統,趁此機會,要求唐世昌介紹幾個人到《平報》,在他拒之不可;在自己就是咎由自取。不如不教他為難為宜。

「好,這件事作為罷論;另外一件事你辦得到,而且可以幫你手下賺幾文。」金雄白說:「《平報》創刊那天,我要在申新兩報登全幅對面;廣告請你去發,佣金照算。」

唐世昌點點頭說:「這件事我無論如何替你辦到。不過,日子要早半個月通知我,好把地位留出來。」

「那當然。」金雄白想起一句話,」你剛才說有人作梗,誰啊?」

「你倒想想看,還有誰?」

「華亭?」

「當然。也只有他才夠資格作梗。」

原來金華亭在新聞界與金雄白齊名,號稱」兩金」;他在《申報》跑政治新聞,因而認識了好些黨國要人,跟周佛海也是朋友。抗戰爆發,政府遷至漢口,周佛海代理中宣部長,派金華亭為駐滬特派員。以後周佛海到了上海,過去的長官部屬,成了不兩立的敵人;周佛海怕他處境為難,托人約他見面,請他照常當中宣部駐滬特派員,只希望對周佛海個人稍為客氣一點;同時表示,按月致送津貼500元。這件事只有極少的幾個人知道。

金華亭器小易盈,頗為矜重他那個宣傳官兒的頭銜,開口閉口」我是中宣部特派員」;有時甚至以此身份,干預《申報》的行政,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令人齒冷。但他懷的鬼胎,自己知道;唯恐有人懷疑他受了汪政府的津貼,所以反汪的調子越唱越高,終於惹得76號作成了」幹掉他」的決定。這個決定已經身兼」特工委員會主任委員」的周佛海批准;那知恰好為金雄白所發覺,極力為金華亭求情,周佛海勉強將原批的」准予執行」,改為」暫緩執行」。

金雄白知道,如果再有這樣的情況,給周佛海磕頭亦無用;因而找到唐世昌,托他轉告金華亭,明哲保身;否則真正是愛莫能助了。

過了幾天,唐世昌來看金雄白,說金華亭最初的反應是神色一變;過了一會硬起來了,他說:「姓金的自己做了漢奸,居然還公然來恐嚇我!我不受他的恐嚇。」

這一來,金雄白和他的交情,自然就斷了。所謂」作梗」,當然是他會警告任何預備參加《平報》的人。金雄白明白了這一點,更加諒解唐世昌的苦衷;而且也省悟到招兵買馬,需要秘密進行。

由於政治色彩不濃;也由於金雄白人緣不壞,憑一具電話,居然只半個月的功夫,就湊成了一副班底。但總編輯、總經理尚付闕如;金雄白狠一狠心,只好雙肩都挑了下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以一張毫無基礎、條件遜人的新報紙,不但不能跟申新兩報打硬仗;甚至要趕上汪政府的機關報都很難。因此,他決定走偏鋒,一方面將副刊辦成一張高級小報的模樣;一方面展開宣傳攻勢,將開辦費的十分之六,花在廣告上,全上海的電線桿上,都有彩色的《平報》副刊預告,電台上亦不斷有渲染《平報》內容的消息。這一來,未曾出版就已有好些人決定要訂一份了。

但是,有人訂報,還得有人送報才行。發行科長老早就提出警告了,望平街上的大報販,可能會採取杯葛的態度,必須及早疏通。金雄白心想,報販很多,各有各的地盤;若言逐一疏通,事倍而功半。得想個省事的辦法。

最省事莫如攻心。上海的報販,頗多黑籍中人;」黑」還不是指鴉片,而是白面與紅丸。沾上毒癮,品格斯濫,此輩連累了規規矩矩的大報販;」老槍喉嚨」賣晚報、賣號外,輕事重報,亂」打高空」,常為」唱滑稽」的資為調侃的材料。如果他人調侃,我則禮遇,頗有不能使此輩心折之理?」

主意打定,關照發行科長在望平街口大陸商場的老正興菜館,定了5桌酒;發帖邀宴各路大報販。金雄白親作主人,每席敬酒、不斷抱拳拜託:「請多幫忙,請多幫忙!」報老闆請報販,是望平街上有史以來的創舉。」花花轎兒人抬人」,面子換面子;《平報》的發行問題,可以高枕無憂了。

到得創刊那天,申、新兩報登出全版廣告;全上海大小書報攤,都將《平報》擺在最顯著的地位。報頭《平報》二字,厚重無比,而且尺寸特大;加以全新鉛字,上等磅紙,印出來紙墨鮮明,上海人打話:「罩勢十足」。再看內容,翻到副刊,鴛鴦蝴蝶派各家的小說,女明星、舞女的趣聞艷屑,配上五花八門的小報頭,編得極其活潑,不由得就看了下去。《平報》一炮而紅,就此站住。

不過,金雄白馬上就遇到了兩個勁敵;是汪政府的」自己人」。一個叫胡蘭成,浙江嵊縣人,是個霸才,也很霸道,他本來是香港《南華日報》的總主筆,跟林柏生搭檔;汪精衛從河內到上海,將他從香港找了去辦宣傳。汪精衛欣賞他的霸才,那支筆理不直而氣壯,有理沒理,說得振振有詞;陳璧君則將他的霸道看成耿直,所以也另眼相看。就這樣,他成了」公館派」的核心人物。

與」公館派」相對的CC派;首腦自然是周佛海。此派得名的由來,一說是表明周佛海過去的政治關係;一說是指周佛海與陳公博,因為周、陳二姓用羅馬字拼音,都是C字開頭。不過,汪精衛本人並不以派系為然,所以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到」公館派」三字,暗地裡則由陳璧君在發號施令;同時」公館派」也處心積慮想從CC派手中奪回實權,暗鬥得很厲害。

CC派的諸般實權中,有一項就是特務組織。胡蘭成熟讀明史,將76號看成」錦衣衛」;相將李士群這名」緹帥」爭取到」公館」來,削弱周佛海的實力;李士群也想直接打通汪精衛的關係,兩人一拍即合。為了報答胡蘭成,知道他想辦一張自己的報紙,便在物質上全力支持,胡蘭成的報紙叫做《國民新聞》。

再有一個就是袁殊。原來他與巖井、陳孚木3人,到南京跟周佛海談判的結果是,獲得了每個月3萬元的津貼,作為辦文化事業的經費;袁殊卻辦了一張《新中國報》,並推周佛海為董事長,作用是以後經費困難,可以找董事長想辦法。

這張報無論內容與形式,都很特殊,有點日本味道;出版第三天,第一版正中刊出一張日皇的照片,下面的說明:「天皇陛下御照」。一時輿論大嘩;害得周佛海也挨了許多罵。就憑這一張照片,日本人不相信《新中國報》跟共產黨有密切關係。

面對著兩大勁敵,金雄白不能不以全力周旋。尤其是對《新中國報》,因為它跟《平報》都走」副刊路線」,對立格外顯得尖銳。新中國報還辦了一本月刊,名稱就叫《雜誌》,擁有好幾個叫座的女作家,其中有一個筆名叫蘇青,作風大膽,她的成名作只是一個」標點」:將」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句成語,改動標點,變成」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再有一個就是張愛玲,香港大學的高材生。她的祖母是李鴻章的愛女;祖父自然是張佩綸。據說張愛玲頗以家世自矜;但她的小說,除了才氣功力以外,她的家世確是給了她很大的幫助,因為就由於她的家庭背景不同,讓她能夠深入」世家大族」,接觸到人所不知的一面;同是以抨擊舊家的腐化為題材,她的小說就遠比巴金的」家」、」春」、」秋」來得細緻深刻。

面對著這些挑戰,反倒激起金雄白更強的鬥志,很想再辦一張小報,與《平報》作桴鼓之應;報名都想好了,就叫《海報》。但辦這張報不能像辦《平報》那樣,憑一具電話接頭,就可以招兵買馬;辦小報卻非親自出馬去邀角不可。

因為小報的成敗決定於作者陣容;那些鴛鴦蝴蝶派的健將,構思於吞雲吐霧之餘;提筆於燈紅酒綠之間,稿紙也許是旅館的信箋;也許是長三堂子的局票。要邀他們寫稿,先得跟他們酒食徵逐,混在一起;這是金雄白眼前所辦不到的,他不但沒有工夫;有工夫亦不敢隨便出門,原來彼此報復性的暗殺行動又熱鬧了。

《粉墨春秋汪精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