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淪陷後,政要名流的下落。
就在這一天,日軍開始對香港發動總攻擊,由第23軍第38師團為基幹的佐野兵團,分左右兩翼,在香港的筲箕灣及北角強行登陸;九龍方面可以看到日軍在香港升起的氣球,顯示登陸已經成功。
在日軍炮轟香港及強行登陸以前,曾兩次派遣參謀向英軍勸降,都被嚴詞拒絕;登陸以後,亦仍然不願投降。於是,出現了一場自日軍侵華以來,從未見過的奇特形式的戰役,因為香港是丘陵地帶,復有堅固的高樓大廈,可以代替防禦工事之用,所以既非人自為戰,短兵相接的巷戰,但也不是開闊地帶,可完全使用重武器的陣地戰,而是兩者交替的進行。佐野兵團自香港東北角,向西推進,初步以佔領位於香港中部的力高臣山及金馬侖山為目標;混戰了兩天,至12月21日,佔領了黃泥湧山峽,驚喜地發現了大水塘——香港自來水的唯一水源地。
這一來,日軍等於扼住了香港的咽喉;等到破壞了給水設備,香港的居民便如置身在煙獄中了,只有熾熱的炮火,沒有點滴清涼的甘露。英軍是非投降不可了。
12月25日,上午平靜無事,午後的炮火卻空前地熾烈,」山頂區域」——香港最高貴的地帶,亦是總督府所在地,硝煙瀰漫,驚心動魄。這樣到了下午5點50分,」扯旗山」上終於扯出白旗,停戰投降的命令,迅即傳到各防守地區。日軍亦作了相同的反應,炮聲頓息,只有斷續的機關鎗聲;真如」鳥鳴山更幽」一樣,反更顯出死樣的沉寂。
而就在這沉寂之中,香港名流所集中的」香港大酒店」,出現了石破天驚的舉動;有位賦性正直敢言,著作甚豐的名記者李健兒,筆名」黑翁」,在扯旗山上出現白旗以後,呼叫如狂,直奔天台,大喊一聲:「自由萬歲!中華民國萬歲!」然後縱身一躍,碧血四濺於皇后大道中。
此外,還有防守西線的司令官勞森准將,奉令停戰後,單人雙槍,衝入日軍陣地,見人便射,殺了十幾名敵人,終於死在亂槍之下。
在九龍,半島酒店雖然5樓已成為日軍司令部,但對旅客,居然仍舊供給」聖誕大餐」,而且是傳統上必不可少的火雞。但隔海突然的沉寂,為大家帶來了莫名的不安,因而食慾無不大受影響。
深夜,在耳語中流傳著一個消息,香港總督楊慕琦,已率同」太平紳士」,向日軍投降;事後」太平紳士」各自回家,楊慕琦則已被送至九龍,此刻就住在半島酒店6樓。
日本政府正式發表,派磯谷廉介為總督;廣東的特務機關長矢畸堪十郎為政治部長,主管民政。但此時港、九最有權力的日本人,卻是一個名叫岡田芳政的中佐;他是日本在華老牌特務機構」梅機關」的代表,派到香港,成立了作為」梅機關」支部的」興亞機關」。早在」十二-八」以前,岡田就在港九大肆活動;那些地方上知名人物之成為」特偵」,以及失陷在九龍的要人名流,被請到半島酒店,以便接受」保護」,都是岡田一手所策劃。
及至香港淪陷,那裡的要人名流,一樣被集中在香港大酒店。最後,並」半島」的」楚囚」於」香港」;但為政府工作的要員,卻都由水路或者化裝為難民,進入廣東,由惠陽經韶關而脫險。
在日本人看,被軟禁在香港大酒店中的人物,都是大有用處的。其中有張靜江的女婿,做過外交部長的陳友仁、金城銀行董事長周作民、外交界耆宿顏惠慶、北洋政府交通部次長,曾任暨南大學校長的鄭洪年、北洋政府財政總長李思浩、前國民政府財政部次長,上海銀行公會秘書長林康侯、前北洋政府交通總長、段祺瑞一系的大將曾雲霈、《星島日報》董事長,有名的富豪胡文虎,以及粵軍前輩許崇智。
許崇智是在香港的廣東人中,聲望最高的一位;因此,岡田首先策動他來歌功頌德,勸人歸順。軟哄硬逼,許崇智無可奈何,只有點頭。
講詞當然是岡田派人寫好拿來的;許崇智到了電台,以毫無表情的聲音,照本宣科。最後應是宣佈」完了」二字;許崇智把它改了一下:「交代我講的話講完了!」坐在收音機前的人,心照不宣,許崇智明道言不由衷。監聽的人,大為惱火,找他去辦交涉;他很輕鬆地答說:「我說的是實話,不是你們交代我要這麼講的嗎?」
在軟禁的日子中,大家的生活過得卻很悠閒,除了供給不缺,可以在酒店的範圍內自由走動,甚至可以來八圈衛生麻將;也不禁親友的拜訪。只有一個人例外,交銀通行總經理唐壽民。
唐壽民是江蘇鎮江人,銀行界中」鎮江幫」很有名,所謂」江浙財閥」之」江」,看起來指江蘇,其實是指鎮江。交通銀行的董事長胡筆江,也是鎮江人;但他跟唐壽民面和心不和,因此陰錯陽差地枉送一命。
事在3年前的8月間。那時中央政府已決定遷到重慶,但國家行局的業務重心,卻在香港;財政部為了召開貨幣金融會議,電令在香港的國家行局總經理,到重慶商討籌備事宜,據說胡筆江怕唐壽民在最高當局面前,有不利於他的陳述,因而自告奮勇,願作此行。當時的飛機票很難買,結果從金城銀行所定的機其中,情讓到一張,預定8月24日上午搭」桂林號」起飛。
恰好立法院長孫科,訪俄回國,經港小住,也定在這天飛到漢口向最高統帥覆命。中國航空公司,替他安排的飛機是上午8點鐘起飛的」重慶號」。這天一早,孫科由隨員梁寒操等人陪著,從半島酒店到了啟德機場;時間太早,」重慶號」還在作例行的地面檢查工作。孫科只當替他預備的是專機,應該」升火待發」,人到即行;見此光景,大發脾氣,原車回到半島酒店,開始早餐。看看時候將到,隨員促駕,而孫科餘怒未息,遲遲起行。
中國航空公司已知道孫科對他們不滿,如果」重慶號」按時期飛,等他一到,無機可搭,豈非更要大發雷霆?因此,不敢不等;好在航線由昆明轉重慶的」桂林號」,乘客都已到齊,於是中航將飛行程序變更了一下,讓」桂林號」提前起飛。
那知飛機一出航線,便有4架日本零式戰鬥機在等著了。原來中蘇復交後,民國25年,成立」中蘇文化協會」,一直是孫科當會長,抗戰爆發,中央決定派他與王寵惠展開對蘇談判,接洽軍援;這年初夏,更發表孫科為特使,率領一個訪問團,搭機繞道歐洲,飛抵莫斯科,洽借一億五千萬美金的軍火援助。這一來大遭日本軍閥之忌,等他一到香港,便買通了一個姓彭的漢奸,打聽到了孫科的行期,要置他於死地。
誰知」重慶號」尚在啟德機場,而」桂林號」由於提前起飛,被日本戰鬥機誤認為攻擊的目標。
左右夾攻之下,」桂林號」的美籍正駕駛,只能沿珠江低飛,在中山縣所屬,地名張家邊的水面迫降;因為飛機本身有相當的浮力,入水不會馬上沉沒,仍有逃生之望。
但是,日本戰鬥機卻釘緊了目標,輪番低飛掃射;胡筆江已經爬出窗口,只以回身去取裝有重要文件的皮包,這片刻的耽誤,等到第二次脫離窗口,躍入水中時,恰好敵機俯衝掃射,中彈殞命。
唐壽民陰錯陽差地逃過了一場劫難,仍舊留在香港,獨攬交通銀行的大權。」十二-八」變豈不測,當日軍攻陷九龍,向香港展開猛烈的炮戰時,交通銀行正由美國運到大量新鈔,尚未發行。為了怕落入敵人手中,他親自督率全體員工,將這批新鈔票,截角焚燬。在日本人看,這是非常嚴重的反抗行為,所以香港一淪陷,他被岡田芳政列入首先要搜捕的黑名單中。
唐壽民當然也知道自身的危險;化裝成藥材商,預備趁日軍疏散難民的機會,由廣東轉入內地。不幸的是,讓關卡的日軍識破身份,送到香港大酒店;由於他在被捕後還不肯承認自己就是唐壽民,所以日軍認為他隨時會潛逃,加緊監視,行動只在斗室之中,一切有限度自由活動及接見親友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管理這一批身份介於俘虜與客人之間的名流的,是一個名叫井崎喜代太的中尉,頤指迫使,架子極大;他要每一個人寫一篇自傳,表明過去的歷史,及與國民黨的關係。其中最有骨氣的是陳友仁,批評日本軍閥胡鬧,在太平洋戰爭中最後必將失敗;最熱中的是鄭洪年,表示自己很有辦法,希望日本人能夠用他。
民國31年1月10日,皇后道中突然戒嚴;香港大酒店附近,更為嚴密。同時被軟禁的」貴賓」們都接到了通知,有兩個日本將官要來看他們。
兩個都是中將,一個是來自南京的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的參謀長後宮淳;一個就是主持港、九作戰的第23軍司令官酒井隆。他們是由岡田芳政陪了來的。
在華麗明亮的大客廳中,首先被請來談話的是老外交家顏惠慶。經過岡田的介紹,後宮與酒井都很客氣地道了仰慕之意。然後由後宮發問:「請問顏博士,你對太平洋戰爭的看法如何?」
「此一事件發動得太突然,我事先毫無研究,無法推斷將來的結果。」
「是不是可以請顏博士對我們作一點具體的建議?」
「戰區如此遼闊,牽涉的因素如此複雜,像這樣的戰爭,是有史以來所未曾有過的。」顏惠慶又說:「光憑報紙上的一點消息,不能讓我充分瞭解整個情況,所以很抱歉,我實在無法提供任何具體的建議。」
「那末,對於國民政府的宣戰呢?」後宮問說:「顏博士是否認為會影響中日之間和平的達成?你看,有多少宣戰的理由?」
顏惠慶仍舊用閃避的態度:「國民政府宣戰的消息,我是間接聽到;正式文件,未經寓目,歉難列舉宣戰的理由。」
「再請問顏博士,你對未來有什麼希望?」
顏惠慶想了一下答說:「中日軍事衝突,已逾4年,雙方的損失都很慘重。中國的難民,最低的估計,亦已超過1000萬;物資上的毀棄,更無從計算。可是現在戰區日益擴大,這是最不幸的一件事。個人年事已高,希望能有重睹升旗的一日。」
這是極好的一篇外交詞令,最後一句話,可以解釋為贊成中日全面和平;也可以解釋為日軍全面撤退。說戰區日益擴大為不幸,即表示希望日本不再向國軍防守區域進攻;亦有指責日本軍閥窮兵黷武之意。言婉而諷,經過翻譯傳達後,後宮與酒井都頻頻點首,是稱許的模樣。
「顏博士,」後宮開始遊說了,」以你的經歷及經驗,如果能夠參加政治活動,對於達成你早睹升旗的希望,一定大有助益。我們樂於見到你出山。」
「多謝盛意。」顏惠慶從容答說:「我以衰病之身,從辭去駐蘇大使以後,就決定退休,至今7年,不但無意再入仕途;而且與實際政治也脫節了。暮年歲月,惟有從事文教及慈善事業,服務社會、略盡國民一分子的責任而已。我過去在北京政府,參加內閣,辦理外交,前後20年,自愧建樹不多;現在年邁力衰,就想為國效勞,亦勢所不許。」
「照顏博士所說,如果有文教及慈善方面的工作,你是樂於參加的?」
「是的。」顏惠慶加強語氣補了一句:「必須是非政治性的,純粹屬於社會自發的!」
談到這裡,後宮向酒井問道:「閣下有什麼事,要向顏博士請教?」
「我想請教顏博士,對於促進中日兩民族間真正的親善,有何高見?」
「此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顏惠慶閃避著說:「將來如有所見,一定會提供當道作參考。」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送走顏惠慶,請來陳友仁,繼續再談。
由於事先已看過陳友仁所寫的」自傳」,知道他是」親蘇派」,所以談話也便集中在這方面,後宮問道:「陳先生,你對斯大林的看法如何?」
「我沒有跟斯大林接觸過;我想這個問題最好由松岡洋右去回答。」陳友仁用英語回答。
一開始就是深刻的諷刺,松岡洋右與斯大林在莫斯科車站擁抱那一幕,日本軍人大都引以為恥。所以後宮與酒井,相顧嘿然,出現了難堪的沉默。
「陳先生,」岡田芳政打破了沉默,」聽說你一向與蔣介石先生不和——」
「不!」陳友仁有力地打斷了他的話,」中國是團結的。蔣先生現在領導整個國家,為了民族的生存作難苦的奮鬥,我對他只有敬重。」
「那末,陳先生,你為什麼不參加國民政府工作呢?」
「並不需要參加政府工作,才能表示敬重蔣先生。」
話有點說不下去了。酒井的臉色很難看;岡田深怕鬧到不歡而散,破壞了這一次特為來籠絡目的。
後宮略一頷首,隨即問道:「陳先生,如果我們釋放你,你願意到哪裡去?」
「如果是釋放,我有我的自由,希望到哪裡去,不必告訴你。倘或你們仍舊當我是俘虜,到哪裡去都沒有我作主張的餘地,也就不必多說了。」
態度始終是如此傲岸!但後宮亦起能忍耐;用解釋的語氣說:「陳先生,你誤會了,我們的意思是,你願意到哪裡去,告訴了我們,好替你準備交通工作。」
陳友仁想了一下答說:「上海雖已淪陷,但照國際公法,仍舊是中國的領土。我願意回上海。」
即使想赴內地,也必然說是願意到上海;到時候再設法轉道,比在香港、九龍要方便得多。事實上,日本軍方,也已作了決定,這批高級俘虜,以移送到上海,最為妥當。
這期間,南京、上海方面,不斷有人派來,而目的不同。來自南京的,自然是汪政府的特使,希望爭取有份量的在野名流,金融巨頭,參加」和平運動」。這個工作沒有成功,但也不是完全失敗;有些人已作了口頭承諾,只以日本軍方要聽東京的指示,一時還不能將願意參加汪政府的人,交給南京來人。
來自上海的,情況最複雜,有受杜月笙之命,到香港來營救」老朋友」的徐采丞;也有」76號」派人」抓人」的。最大的一個目標是陶希聖,但他早已舉家混入第一批疏散到曲江的難民隊伍中,間關抵達」行在」了。
香港大酒店中的羈客,能恢復自由的,只有3個人,一個是許崇智,他與新任香港總督磯谷廉介是老朋友,而且在表面上,日本人」交代」他做的事,很巧妙地都敷衍過去了,所以提前釋放。
一個是胡文虎。他在香港雖只有一座」虎豹別墅」與一張報紙;但在南洋一帶,事業甚多,號召力亦不小,日本人有用得著他的地方,自然特加青睞。
再有一個就是曾雲霈,他是留日出身;當北洋政府的段祺瑞時代,很得意過一陣子;在日本閣員級的要人中,朋友很多。而且十幾年來,他亦未曾參加實際政治工作,生活靠蔣委員長迎段南下,月飯2萬元中,分潤維持;段祺瑞一去世,境況更窘。這些情形,日本人是諒解的;因而寬大處理放他一條生路。
除此以外,另有3個人受到特別優待。第一個是」北平李麗」;雖然美人遲暮,但風華如昔,典型猶存,廣東特務機關長兼任香港民政長的矢崎,一見驚為天人,傾倒不已。於是」北平李麗」成了香港名女人中的名女人。她本來以手面豪闊出名;這一來更得暢行其志了。
那時有好些人受過」北平李麗」的惠;而受惠最深的,卻是梅蘭芳,他曾」降尊紆貴」,陪」北平李麗」唱過戲,就因為這一重粉墨因緣,」北平李麗」在矢崎面前極力稱頌,梅蘭芳亦成了矢崎公館中的座上客。但是,矢崎無法逼他再出現在舞台上;這便是」北平李麗」的衛護之功——梅蘭芳特意留起一撇小鬍子;梨園行蓄此與」剁網巾」,皆是不再唱戲的決絕表示。倘非」北平李麗」不能任他」蓄髭明志」。
再有一個便是影后胡蝶;據說是日本軍方曾特別下令保護。她亦經常出現在矢崎的公館中,終於獲得通行上的方便,悄悄潛返內地了。
除了顏惠慶坐船以外,其餘香港大酒店中的高級俘虜,都坐日本所派的專機,飛抵上海。平時正是」江南三月,草長鶯飛」的時候。
這些名流到達上海的消息,已在日本軍部控制之下的報紙,是不准登載的;但在私底下——汪政府的要員及上海的」上流社會」中,卻很引起了一番熱鬧;訪客陸續登門,細敘契闊、悲歡雜陳。一陣接風壓驚的應酬過後,情緒慢慢平靜,便有許多正事要談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3個人,亦都是銀行家,一個金城銀行的董事長周作民;一個是交通銀行總經理唐壽民;還有一個是久任銀行公會秘書長的林康侯。周、唐二人是周佛海的舊交,與周作民的關係,更為密切,當然無話不可談。
「太平洋戰爭一起,首蒙迫害的就是我們東南財賦之區;軍需供應,尤其是糧食,日本人搜括得很厲害,自己劃定了一個軍米區。民以食為天,如果一旦民食供應不上,不知會成為什麼局面?」周佛海問說,」作民兄,你有什麼好辦法?」
「在這種一面倒,又是軍事大帽子往下壓的情況之下,能想出辦法來,已經很好了;哪裡還談得到好辦法;我看,唯一的辦法是:與其你來做,不如我自己來做?自己做,總還有騰挪閃避,甚至暗中掣肘的餘地。不過,」周作民特別強調,」不管怎麼做,總要先取得重慶的諒解。」
「那是一定的。」周佛海點點頭說:「你的原則很好;我讓他們去擬好了辦法,再跟你來請教。」
周佛海召集專家,擬定了一個」全國商業統制委員會」的組織規程;下面又分米糧、紗布、日用品等等專業委員會。所謂」統制」,對日本人的說法是配給之意;以有限的物資,作最經濟的分配。日本方面不但表示同意,而且要求盡快成立;因為對」統制」二字,各有會心,在他們看,可以利用這個委員會有效達成搜刮的目的,何樂不為。
依照組織規程的精神,此一統制會是商界自動自發的組織,因此,負責人便須從商界中去找。上海從杜月笙、虞洽卿、王曉籟等人一走,崛起了另一批聞人,其中年高德劭,以聞蘭亭為首。
他是江蘇常州人,這年高壽已七十有三,但精神矍鑠;清的身材,撇一部銀髯,真有仙風道骨之概。他的本行是紗布,民國10年以前,便已嶄露頭角,擔任華商紗布交易所的理事長;又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交易所,虞洽卿所辦的證券物品交易所的常務事理。一生敬業樂群,賦性淡泊,但對社會福利事業,頗為熱心,所以物望甚高。只是以前有杜月笙、虞洽卿在,聲光不免被掩而已。
周佛海根據上海商界鉅子的反應,決定請聞蘭亭出山。他是茹素念佛的,周佛海特地精治了一席素筵,而且請了好些有名的」居士」作陪,提出要求,用」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作個敦勸的總講;聞蘭亭慨諾不辭,不過他有個附帶條件,要請兩個人幫他的忙,至少也得是兩個之中的一個。
一個就是剛由香港回上海的林康侯。他是上海本地人,進過學,即是一名秀才,前清末年,做過南洋公學小學部的校長,以後又參加《上海時報》,做過主筆。平時各省都在提倡自辦鐵路,林康侯與當時一班立憲派的名流,創辦蘇州鐵路,又跟」梁財神」——梁士詒組織新華儲蓄銀行,自此棄儒習賈,在交通金融事業上,有過一番作為。
民國17年開始,林康侯一直擔任上海銀行公會的秘書長,金融鉅子,無一不熟,而且做事任勞任怨,不矜不伐。有此兩項長處,聞蘭亭覺得他是最理想的助手。
再一個是大陸銀行的葉扶霄,與聞蘭亭的交情極好;但交情是交情,做人是做人,葉扶霄不願淌渾水。所以最後是林康侯經不住各方勸駕,覺得盛情難卻,做了」商統會」的秘書長。
秘書長有了,便須物色所屬的5個專業委員會的負責人;其中最主要的,當然是米糧統制委員會。聞蘭亭與林康侯,不約而同地都看中了一個人。
此人叫袁履登,籍隸浙江寧波,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第一屆的畢業生,除了創辦寧紹輪船公司、寧紹保險公司以外,一直擔任公職,並有兩個頭銜,一個是納稅華人會的理事,彷彿民意代表;一個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華籍董事,對於公共租界的設施,是有發言權的。這兩個公職,造成了他在上海灘上的特殊地位。加以為人和平敦厚,樂於助人,所以聲望很高。
及至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入公共租界,工部局當然要改組,英美籍的董事,一律送入集中營;原來的日籍董事岡崎,成為總董;袁履登也水漲船高,被推為副總董,但權力卻反不如前,因為工部局的董事會已經有名無實,難得開會,就開會亦只是聽岡崎一個人大放厥詞,根本無他人置喙的餘地。
袁履登之出任米糧統制委員會主任委員,自須先謀之於岡崎;同時提出條件,必須按起配給」戶口米」。岡崎表示,這個條件他也同意,然而無法作主,要取得」登部隊」的許諾。
岡崎又提出一個要求,想請袁履登出任保甲委員會主任委員,徹底清查上海的戶口。這件事與食米配給有密切關係;袁履登是無法推辭的。不過,趁此機會,卻可以提出一個條件,不得再有封鎖的情事發生。
原來當日軍剛入租界時,常有我們的地下工作人員;或者只是激於義憤的愛國情緒,每每伏擊」皇軍」及漢奸,只要某一地區發生暗殺事件,預先安設好的警鈴一響,日本憲兵立即出動,用麻繩圈出事地點四周,成為局部封鎖地區。真所謂」畫地為牢」,在」牢」中的住戶商品,不准有人外出;路人則在原地停止,聽候檢查」良民證」。無辜被捕的不知凡幾;幸而通過檢查的,也並不能立刻恢復自由;對鎖自幾小時至幾星期不定,甚至」真兇」既獲,猶不解除封鎖。這是從納粹那裡學來的殘酷的懲罰手段;目的是要使得愛國志士,想到一出了事,便會連累無辜、同胞,飽受失卻行動自由,以及生活必需品無從補給的痛苦,因而踟躕罷手。
袁履登所提出的兩個條件,日本軍方自非允許不可;因為他們亦已看出來,中國人適應環境的本事最大,任何高壓手段,只有引其中國人更多的痛恨,更堅持不屈,恰好與他們希望軟化中國人的目標,背道而馳。倒不如略為寬大處理,反可以省卻許多麻煩。
平時的袁履登亦已古稀之年,因此與聞蘭亭、林康侯,為人合稱為」三老」。這」三老」幾乎每天都會見面;因為不是被請去證婚、就是被邀剪綵,每人每天至少有五六個應酬,筵席上一定會遇到。
除了林康侯以外,由香港送回來的名流,幾乎每一個都不能免於日本軍方或汪政府的登門拜訪,延請」出山」。當然,像鄭洪年那樣熱中的人,一拍即合,出任了管轄京滬、滬杭兩條鐵路的華中鐵道公司總裁;此外大多虛與委蛇,或則設法延宕,或則擔任一個空頭名義。只有兩個人比較特殊,一個是陳友仁,閉門堅臥,纖塵不染;一個是李思浩,擔任了素無淵源的新聞報董事會主席,只為了幫朋友的忙,而且是取得政府默許的。
原來當太平洋戰爭一發生,日本進入租界,首先要控制的便是申、新兩大報。兩報當然要改組;而改組兩報的權柄,卻很奇怪地是握在日本海軍手中。日本陸海軍對於在中國的佔領區,各有勢力範圍;上海是一例外,屬於陸海軍共管區域;西藏路以東因為接近黃浦江,所以歸海軍管理,作為上海報館集中地的望平街正在此區域之內。
日本海軍所選中的《申報》主持人,名叫陳彬壧,他是?蘇州人,戰前曾在《申報》主持筆政,頗得史量才的信任;史量才被刺,《申報》內部清除左傾分子,陳彬和遠走香港,替陳濟棠辦」港報」,跟日本方面搭上了關係。所以此時以《申報》舊人來主持《申報》,順理成章,毫不為奇。
《新聞報》的商業色彩比較重,日本軍方認為人事不必更動,只責成《新聞報》加強替日本宣傳而已。但政府方面卻認為董事會主席吳蘊齋,也是知名的銀行家,他是大陸、金城、鹽業、中南這所謂」北四行」集團中的中堅分子。北四行在上海有兩筆很重要的投資,一是握有相當數量的《新聞報》股權;一是有名的國際飯店。自北四行的領導人周作民離開上海,這些事業都由吳蘊齋出面主持;事實上他在《新聞報》並不大管事。如今來自重慶的消息,說他不見諒於政府,當然亟圖擺脫。但是日本海軍又豈能容他高蹈?再說所代表的股權,亦不能隨便放棄;因而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
這時便有人獻計,說要找一位資歷輝煌,而又為日本所信得過的人來接手,才能脫身。吳蘊齋深以為然;幾次計議,物色到了李思浩。
李思浩字贊侯,浙江慈溪人,長於度支,是段祺瑞一系真正有實力的大將;日本軍認為由在北洋政府歷任財政總長,而在國民政府中並未任過任何要職的他來主持《新聞報》的董事會,是很適當的人選。於是,吳蘊齋便向蟄居在法租界偏僻的惇信路,吃齋唸經,不問外事的李思浩遊說,力勸他?出山來保全這一張行銷全國,發行數字佔第一位的《新聞報》,庶幾淪陷區的同胞,還有一處可以訴若,說說話,讓日本人覺得是不能不顧忌的喉舌。
就為了這個原因,李思浩托徐采丞用秘密電台向重慶請示,獲得同意,方由吳蘊齋正式向日本海軍駐上海的最官員近籐推薦,接任《新聞報》社長。
李思浩出山之時,聞蘭亭卻已有倦勤之意。原來此時有關東南的物資,成為三方面爭奪的目標,一是日本軍方;二是汪政府;三是我們的大後方。
為了維持抗戰,大後方必須海外及淪陷區的物資支援。?際採購,本可通過香港及上海的中央信託局辦理;太平洋戰爭一發生,這兩處的中信局不能再發生作用,對於淪陷區物資的爭取,就更顯得重要了。
大後方的這個爭取工作,分多方面進行;主要的是兩條線,一條是由杜月笙的代表徐采丞與日本陸軍登部隊打交道;一條是由第三戰區設法搜購,自浙東輸內地,不幸的是第三戰區的經濟特派員平祖仁夫婦,雙雙為76號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