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黑社會一奇。
唐世昌言而有信;第二天一早,金雄白的銀行剛把鐵門拉開,便有人來求見。於是彭兆章退入別室;由金雄白單獨接見來客。
來客穿一身玄色嗶嘰裌襖褲;上衣大小4個口袋;胸前橫過一段極粗的金錶鏈;袖口捲起一大截,露出雪白的杭紡袖頭。是標準的」白相人」打扮。
「金先生,我叫虞亞德。我爺叔唐世昌,叫我來看金先生,說有梅花癩痢小黃的事要問我。」
「是的,是的!請坐。」金雄白將一聽剛開罐的茄力克,揭開蓋子,送到客人面前。
「謝謝,我有。」虞亞德從口袋中取出皮煙夾,抽出了一支」亨白」,點燃了往沙發上一靠,大口噴煙,那神態倒像跟金雄白是很熟的朋友。
「亞德兄,你跟小黃是老朋友?」
「靠10年的交情;很熟。」
「你不知道他被捕了?」
「啊?」虞亞德將身子往前一傾,不勝訝異地:「為啥?」
「正就是要研究為啥?」
金雄白心裡在考慮,此人連小黃被捕都不知道,看來交情有限,那麼是不是可以深談,便成疑問了。
「金先生,」虞亞德問道:「我借個電話。」
「請,請!」金雄白起身,很客氣地取下話筒,交到虞亞德手裡。
他這個電話打了有10分鐘,回的話不多,只得兩句:一句是:「小黃出事了?」一句是:「怎麼搞的?」此外儘是在聽對方陳述。
打完電話,回到原處;他向金雄白說道:「金先生有話請說。」
看樣子,他已經知道了不少事了;金雄白便問道:「請問,你知道不知道,小黃最近有樁生意?」
「聽說。只知道他跟一個姓陳的,有樁生意在做;不知道是什麼?」
「那麼,你知道不知道,他被捕以前,有張支票托朋友去代收;他這個朋友是誰?」
「不知道。不過,他有支票要調頭寸,都托他一個表兄。」
「你認不認識他的表兄。」
「認識,認識。」
「那麼能不能托你問一問?」
「當然,當然。」說著,虞亞德又要起身去打電話。
「慢慢!亞德兄,我冒昧請問一句:你跟小黃的交情如何?」
「我們是好朋友。最近就因為他跟姓陳的來往,我們才比較疏遠了。」
「為什麼?姓陳的是什麼人?」
「姓陳的——。」虞亞德搖搖頭,不肯多說。
「亞德兄,」金雄白正色說道:「看來你跟小黃倒真是有交情的。既然如此,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小黃托人代收的一張支票,始終沒有提出交換。」
「為啥?」
「我也要這句話。」
「那麼,」虞亞德楞了一會才問:「金先生你怎麼知道那張票子沒有去交換。」
「票子就是我開給小黃的。」
經過一番交談,彼此都有相當認識了。金雄白髮覺虞亞德跟小黃不是酒肉朋友,倒是講義氣,而且有所不為;在白相人當中還算是比較正派的人。在虞亞德,已瞭解金雄白跟小黃似乎有種特殊的關係,對於此人的被捕,極其關切;但到底是關切小黃的生死,或者別有緣故,卻不得而知。這一點必得先弄明白,才談得到其他。
「金先生,」虞亞德很率直地說:「我知道你法力很大,肯救小黃一定有辦法。除了去打聽支票以外,還有什麼要我做,請你一道吩咐下來。小黃是我的朋友,能夠救他出來,我替金先生跑跑腿也是很樂意的。」
「言重,言重!」金雄白也相當誠懇地說:「我跟小黃素昧平生,有位朋友介紹,我幫了他一個小忙;但可能越幫越忙。如果是由於我的這張支票上出了什麼毛病,我於心不安。現在我拜託你3件事:第一、支票的下落;第二、不知道小黃跟姓陳的,在做的一樁生意,到底是怎麼回事?第三、小黃此刻關在哪裡?」
「好!曉得了;我馬上去辦。辦到怎麼樣一個程度,下午我來給金先生回話。」
「也不限於下午,隨時可以打電話來,哪怕深夜也不要緊。你只要把大名告訴接電話的人,一定可以找到我。」說完,金雄白取了一張名片,寫上《平報》、《海報》及亞爾培路兩號的電話。
「原來《海報》也是金先生辦的。」虞亞德肅然起敬地翹一翹姆指,」《海報》敢說話,硬得好!」
「多謝,多謝!」金雄白又關照:「這件事請嚴守秘密,越隱秘越好。」
「我知道。」
「還有。辦事恐怕要點費用——。」
「笑話,笑話!」虞亞德搶著打斷,而且神態峻然,」金先生不要罵人了。」說完,揚長而去。
於是彭兆章從隔室出現,」我都聽見了。」他說:「我原當是黑吃黑;如果支票是小黃交給他的表兄,照道理說,至親不會出問題的。」
「話也難說。越是至親,越會出問題。」金雄白又說:「你請回去休息吧!有消息我會跟你聯絡。」
在向金雄白告辭時,虞亞德已經知道,小黃曾有在會樂裡為人換去一張支票的事。他在金雄白辦公室中所打的一個電話,原意是找另一個與小黃亦常在一起的」同參弟兄」,打聽金雄白所告訴他的消息;此人不知小黃因何被捕,只把親眼所見的,換支票的情形告訴了他。這張支票是否就是金雄白所送的那一張?如果不是,換出去的那張支票,來歷如何?這個謎底能夠揭開,小黃因何被捕,就有線索可尋了。
「老張,」虞亞德在股票市場找到了小黃的表兄張有全,一把抓住他說:「走,我請你喫茶。」
「現在沒有空。」滿頭大汗的張有全亂搖著手,」今天風浪很大,永紗漲停板又跌停板;我先拋後補,等我高峰補進,行情馬上又摜了!兩面吃耳光,不得不在這裡;此刻哪裡有心思陪你喫茶?」
「此刻沒有空,總有空的時候;我等你!」
「好!好!你在號子裡等我。」
所謂」號子」即是買賣證券的商號,虞亞德很有耐心地,一直守到市場收盤,等著張有全,問其盈虧;總算不幸中之大幸,行情繼續往下掉時,他以低價吸進了許多,最後行情回漲,這上面賺的一筆,差額足以補償」兩面吃耳光」的損失。
「走,走!我請你吃中飯。」張有全說:「許久不見,好好敘一敘。」
兩人就在」弄堂飯店」中,找到比較靜僻的一角,坐定下來;虞亞德問道:「小黃是不是出事了?」
「是啊!憲兵隊抓走的。你們是好朋友,要替他想想法子。」
「是怎麼回事,我還不知道呢!到底為什麼被抓?」
「我也弄不清楚;打聽都打聽不出來。」
「關在哪裡?」
「也不知道。」
這也不清楚,那也不知道;顯然並沒有去打聽過;甚至明明知道而不肯多說。虞亞德生就一雙」賽夾剪」的」光棍眼」,看張有全言語閃爍,等喝過一杯酒,才突然發問。
「有件事,你一定知道。他有張支票托你代兌;他告訴過我的。」這句話是虞亞德的詐語;看張有全吃驚的神色,知道詐出真情了,便又問說:「那筆錢現在怎麼樣了?」
「在我這裡。」張有全答說:「這筆錢留著給他做活動費的。老虞,你有沒有路子,可以把小黃救出來;要多少活動費?數目如果太大,只要有把握,大家來湊一湊,總可以湊齊。」
「我正在找路子。路子也找到了;不過人家有句話,先要把這張支票的下落找出來。老張,你把這張支票弄到哪裡去了?」
張有全色變,強自裝出不在乎的語氣,」支票自然兌現了。」他說:「還會弄到哪裡去?」
虞亞德不再提支票的事了,問起小黃最近常跟哪些朋友在一起?張有全提了幾個名字,獨獨沒有個叫陳龍的。
「你知道不知道,我跟小黃怎麼走得遠了?」
「是啊!我也在奇怪。」張有全答說:「以前你們沒有一天不在一淘的日子;忽然之間,不大往來了。我也問過小黃,他不肯說,到底為了什麼?」
從語其中看來,似乎沒有全對,他與小黃疏遠的原因並不知道;倒不妨說破了,看他是何表情?」為了陳龍。」
「啊,為他!」
張有全是吃一驚的表情,」為什麼呢?」
「陳龍這個人,你看怎麼樣?」
「我,我不大清楚。」
「這個人是半吊子,哪個跟他攪上了手,一定要倒楣。小黃跟他攪七捻三;我勸了幾次,小黃不聽,那就只好,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了。」
張有全很注意地聽完,卻不作聲;微顰著臉,忽然若有所思。顯然地,虞亞德的話,在他是堪供琢磨的。
「聽說陳龍跟小黃,有樁生意在談。你知道不知道,是什麼生意。」
「我不知道。」張有全慌慌張張地說:「我一點都不知道。」
在虞亞德看,神態、言語,都是馬腳畢露,可以確定他對他們的那樁」生意」,縱非首尾皆悉,至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老張,」虞亞德突然問道:「小黃交給你的那張支票呢?」
「這,這當然去交換了。」
又露了一次馬腳;虞亞德本想再問:什麼時候?轉念一想,這樣發問,等於告訴他,已知道他並未將支票提出交換,頗為不安。便改口問道:「錢,交給小黃了。是不是?」
「還沒有。正要交給他;他出事了。」張有全問:「老虞,你問起這件事,總有個緣故吧?」
「小黃扯了我一筆錢,所以我問問。」
「他扯了你多少?」張有全問:「數目不大,我就替他還了:將來好扣的。」
「不必!等他出來再算好了。」
「他的錢存在我這裡;我替他買了4兩金子,15個大頭。算起來已經賺了。」
虞亞德點點頭不作聲,將話題扯了開去,隨意閒談,但心裡卻在盤算,覺得張有全的態度很奇怪。前面談到小黃與陳龍的交請,閃爍其詞,不盡不實;但對小黃委託他處理的支票,話顯得很誠懇,不似黑吃黑的模樣。不過支票未提出交換,始終是一大疑竇。
九九歸原,關鍵仍在支票;虞亞德考慮下來,決定在這上頭尋根究底。不過他也想到,在這人來人往的弄堂飯店中,不便出以強硬的態度,因而提議:「我們另外找個地方談談;最好清靜一點的。我想到一條救小黃的路子,要跟你好好商量一下。」
「到公園去。」張有全問:「你看,是兆豐公園,還是法國公園。」
兆豐公園遠在滬西,虞亞德贊成到法國公園;兩人在大片草坪中,席地而坐,接膝相對,聲音大點也不要緊。
「小黃的那張支票,你兌現了?」
「是啊!當然兌現了,不然我怎麼會替他買金子跟大頭。」
「你是怎麼兌現的?」虞亞德怕他再說假話,會搞成僵局,特為點破,」據我知道,這張支票到昨天為止,還沒有在銀行裡出現。」
張有全一聽這話,目瞪口呆;但態度旋即一變,笑笑說道:「老虞,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話?你又不開銀行,怎麼知道支票沒有露面。」
「我雖不開銀行,自有開銀行的人告訴我。」虞亞德接著又說:「你如果不相信,我還你一個報門,是南京興業銀行上海分行的支票是不是?」
聽這一說,張有全又愕然相向了;但仍固執地說:「不會!人家為什麼不去交換。」
無意中所露的馬腳,以這一次最清晰,虞亞德抓住」人家」二字釘緊了問:「你說人家是誰?你是托人家去代收的?既然沒有交換,怎麼會有錢給你?」
這一連串的疑問,逼得張有全透不過氣來,只好說了實話:「有人把我的支票調去了。」
這倒也巧!又是現鈔調支票。將小黃在會樂裡的遭遇,跟張有全的情形一對照;很自然會產生這樣一個想法,兩者之間,必有密切的關連。
於是又問:「這個人是誰?」
「我的朋友,你不認識的。」
「說給我聽聽也不要緊。」
「姓劉。」張有全說:「做米生意的。」
虞亞德看他的眼神,知道他是隨口捏造的,以為敷衍之計;當即又問:「他為什麼拿現鈔跟你換支票?」
「因為,進出有根據。」
「這話怎麼講?」
「譬如,」張有全慢吞吞地說:「你還我一筆錢,如果付的是現鈔,我可以不承認;如果你付我支票,我就賴不掉了。」他緊接著又說:「我那個朋友,把票子付了人家;一手轉一手,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也許在南京,也許在蘇州,所以好幾天都不見來交換。」
他越是此刻說得振振有詞;越顯得前面是在說假話。虞亞德心中一動;決定結束眼前的場面,另在暗中」釘梢」。
「小黃的出事,恐怕出在這張支票上面。既然支票沒有下落,我也沒有法子好想。看看再說吧!」
說著,便站了起來;可是張有全卻拉住他問:「老虞,請你說明白一點;為什麼這張支票上頭會出毛病?」
虞亞德不知道他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懂?因而含含混混地敷衍過去,作為一場無結果而散,約期明天上午在」號子」裡見面再談。
出了兆豐公園,兩人分手,背道而行;虞亞德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張有全正坐在一輛三輪車上;於是先買了一份報,再叫一輛三輪車,關照車伕,釘住前面張有全的那輛車,不要快,也不要慢,車錢多給,只要跟緊了就是。
到坐上車子,拿起報紙,挖了兩個小孔;名為看報,其實是暗中監視。這樣亦步亦趨,一直跟到滬西小晚沙渡路;看張有全進了弄堂,他的車子也跟了進去。等張有全停車,他的車伕也停了下來;虞亞德卻不下車,看清了地方,然後下車付了車資,慢慢踱上前去,記住門牌,找一家點心店,坐下來守伺。
約莫半小時以後,看到張有全又出現了;還有一個並肩同行,邊走邊談的同伴;仔細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為怕張有全萬一發現,趕緊拿起報紙遮住了臉。
這時有一個問題需要虞亞德即時解決,是否繼續跟蹤?他在想,如果他是金雄白,聽他談到這裡,一定頗為興奮;但也一定會追問:以後呢?這樣一想,毫不遲疑地,丟了些零錢在桌上,起身就走。
一出門口,卻又想起一句俗語:「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凡事不可過分;從法國公園跟蹤到此,收穫已多,應該知足,否則便成了」加一」,倘或為張有全、陳龍發覺,變成打草驚蛇,豈非弄巧成拙。
反正明天在證券號還會見面,此刻不必多事。虞亞德解決了這個問題;旋即有第二個問題需要他解決,應不應該告訴金雄白?
這個決定很容易,多保持聯絡,總不是件壞事;於是取出金雄白給他的名片,上載電話號碼及時間,算起來應該此刻是在平報館。
一接通了,虞亞德報了姓名,隨即說道:「事情有點眉目了;小黃的表兄,跟姓陳的,大概有勾結——。」
「喔!」金雄白打斷他的話說:「亞德,你請過來,我們當面說,好不好?」
虞亞德知道這是他覺得電話中,不宜細談;好在路亦不遠,當即坐上一輛三輪車,趕回望平街平報館。金雄白已經關照過、司閽立即帶他上樓;那人也是短打,左腰上突起一橛,虞亞德細看方知他佩著手槍。
「請坐!」金雄白看一看表,指著小酒吧說:「請這面坐。」
於是,他一面調酒;一面請虞亞德開談,銜杯傾聽,聽完隨即有了一個器具自信的結論。
「這張支票,當然是調了給陳龍了;他剛才去看陳龍,一定是去問支票的下落。」說著,拿起電話接到他的銀行,查問那張支票,可有下落。
「怎麼樣?」
「仍舊沒有。不過,看樣子明天會出現。」
「那麼,我請教金先生,明天見著張有全,我應該怎麼說?」
金雄白想了一下答說:「仍舊不妨慢慢盤問,看他的反應,如果依舊隱瞞欺騙,不妨將你看到他跟陳龍在一起的情形,老實揭穿了它。看他怎麼說?」
「好!就這樣。」虞亞德續說:「金先生很忙,我就不打擾了。」
金雄白起身說道:「多謝亞德兄,在這裡便餐如何?」
「謝謝,改天吧!今天我有個飯局,說好了一定到,不便失約。」
「那改在明天中午好了。」
「好!明天中午來叨擾。」
一早先到冠生園吃早茶,約莫十點鐘左右,虞亞德安步當車去赴約;張有全神色匆遽地迎上前來,一開口便是埋怨。」老兄怎麼這時候才來?我等得好心焦。」
他拖住他說:「走、走,我們仍舊到法國公園去談。」
事實上在三輪車上便談了起來:「昨天跟你分了手,我就去看陳龍。」張有全說:「問他支票到哪裡去了。」
虞亞德大感意外,不由得就問:「你不是說陳龍跟你不太熟;又說支票是換給姓劉的。怎麼一下子變了陳龍呢?」
「對不起!」張有全面有愧色,」昨天我沒有跟你說真話。」
「為什麼?」
「因為,因為——,這一點說來話長,先不必說它。總而言之,我是上了他的當;現在才知道陳龍這個人很陰險。」張有全又說:「怪不得你勸小黃跟他少來往;你是對的!」
這話自然使虞亞德深感安慰;同時對張有全也充分信任了,」請你說下去。」他問:「陳龍怎麼交代。」
「他說支票弄丟了。」
「有這樣的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問他:你掛失沒有?他說沒有。我問:為什麼不去掛失?他就不講理了!」
「怎麼不講理?」
「他說:支票歸我了,掛不掛失,何用你多問,又叫我最好少管閒事。」張有全激動地說:「其中一定有毛病。我看小黃出事,一定是陳龍從中搗了什麼鬼。」
虞亞德點點頭說:「我也是這麼想。」
張有全沉默了一會,突然問道:「我倒問你,你能不能找兩個人,把陳龍弄來,逼他一逼?」
「逼什麼?」
「自然是逼他說實話;不說,請他吃頓生活。」
虞亞德想起平報館的司閽,覺得那支」手槍」或許可以借用一下;因而這樣答說:「或許有辦法,等我想一想。你先把這張支票怎麼到了陳龍手裡的經過,跟我先談一談。」
於是張有全談支票落入陳龍手中的經過:「有一天,他跟我說,小黃跟他合夥做一樁生意,進行到一半,小黃忽然不幹了;說這樁生意很難。不干也不要緊,收了人家的定洋,要退回給人家;小黃不退,害他對人家難以交代。這自然是小黃不對,我說我來問他;他叫我不要問,說小黃不肯告訴我的。不過,他要我留心,看小黃有什麼與其時不大相同的地方,譬如突然交了個新朋友這類的情形,一定要告訴他。」
「這就是說,陳龍要你替他做密探;偵察你表弟?」
張有全感到他話鋒銳利,很有力地答說:「話不是這麼說,當初我也是想把他們到底為什麼會有誤會查出來,好替他們化解。我哪裡會害小黃。」
「當然、當然。」虞亞德自覺話說得不大客氣,所以賠笑說道:「你不要見怪,我也是就事論事。現在請你說下去。」
「後來我告訴他,小黃要回鄉下去一趟;他問哪一天?我說,本來要走了,只為有一張支票托我去兌,所以耽擱下來,他就跟我要支票看,又說把支票掉給他;錢第二天送給我。」
「你就相信他,把支票給他了。」
「是的。」
「錢呢?」虞亞德問:「有沒有給你?」
「給我了。」
「什麼時候?」
「第二天。」張有全說:「那天一早,小黃就被日本憲兵抓走了。」
虞亞德將前後經過情形,細細想了一遍,覺得張有全的態度很可疑;平時車子已到了法國公園,虞亞德為了急於打破疑團,便邀張有全在法國梧桐下面的露椅上坐下來談話。
「老兄,有句話我實在忍不住要問。小黃是你的表弟;他的銀錢交給你經手,看起來你們表兄弟是很親熱的;既然如此,你有什麼事應該跟小黃談,為什麼只聽陳龍的話?譬如那張支票,陳龍為什麼要換了去?其中顯然有毛病。這一點莫非你沒有想到?」
「我也想到的;不過沒有想到支票上會出事。」
「你既然想到,為什麼不問他緣故?」
「我也問了。他不肯告訴我;只好算了。」
「照這樣說,你很怕他!」虞亞德逼緊了問:「為什麼?」
張有全臉一紅,大有窘色;無奈在虞亞德那雙威嚴的眼睛逼視之下,不能不答,」是這樣,我做錯了一件事,弄了個把柄在陳龍手裡。」他囁嚅著說:「有一天他們邀我喝酒,不知怎麼樣喝醉了。一覺醒過來,他老婆脫得光光地睡在我身邊。」
虞亞德哈哈大笑,」白相人」不大講口德,遇到這種風流韻事,非」問過明白」不可;因此,他撇開正事,先開玩笑,」陳龍的老婆漂亮不漂亮。」他問。
「也不算漂亮。不過——。」
「不過怎麼樣?」虞亞德說:「你不要吞吞吐吐,老老實實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
「不是我吞吞吐吐,這件事說起來,我心裡很難過。」
「苦水——吐出來就不難過了。不過怎麼樣?」
「漂亮是不漂亮,不過風騷入骨。」
「怪不得!總是你平常勾搭過她;才會有這種事。」虞亞德又問:「多大年紀?」
「三十五六。」
「乖乖,真厲害的當口。」虞亞德想了一下問道:「既然脫得光光地睡在你身邊,那是你已經上手了。」
「我也搞不清楚。」張有全哭喪著臉說:「我醉得人事不知;怎麼上的床都想不起來。」
「嗯、嗯,」虞亞德又問:「醒了以後呢?捨不得起床?」
「哪裡!」張有全立即否認,」我一看這情形,嚇壞了,趕緊要起床;她老婆一個翻身壓住我,不讓我起床。」
「那,」虞亞德笑了,」你樂得享享艷福?」
「虧你說得出!莫非你還不懂,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不懂,當然是仙人跳。不過,你連有沒有弄上手,都弄不清楚,就著了仙人跳,冤枉不冤枉?換了我,」虞亞德咽口唾沫說:「一個翻身壓住她。」
「不過,」張有全忽然出現了微笑,」也不爭在哪一刻。」
「怎麼?」虞亞德大為詫異,」莫非以後還有來往?」
「嗯!」張有全低聲說道:「常常出去開旅館的。」
虞亞德越感意外,」陳龍知道不知道?」他問。
「知道。」
「知道?」虞亞德問:「倒甘心戴綠帽子?」
「沒有辦法。」張有全說:「他不行了。」
「這一說,就跟仙人跳不一樣了。」虞亞德問:「你有什麼筆據在他手裡?」
「自然是借據。」
虞亞德一時衝動,大聲說道:「我替你把這張借據要回來。」
「我的事不必急,如今先要救我表弟。」張有全又說:「關在貝當路憲兵隊,沒有錯;如果要送禮,我來想辦法。」
看張有全對小黃,補過之心,頗為殷切,虞亞德亦有些感動;當即答說:「下午你在大東酒樓等我。我此刻就去看個很有力量的朋友。」
訂了後約,虞亞德立即去看金雄白,將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彼此的判斷相同,陳龍與小黃所合作的那樁」生意」,必與謀刺周佛海一案有關;不知去向的那張支票,是導致小黃被捕的關鍵。
這一來,越使金雄白覺得有責任援救小黃;既然已可確定囚禁之地在貝當路憲兵隊,他決定到跟日本憲兵有業務聯繫的76號去想辦法。
於是打了個電話給林之江,約他在亞爾培路2號吃午飯;順便將虞亞德約了去,不過不便讓他跟林之江見面,招待他在別室享用由於海運中斷,來之不易的阿根廷牛排,靜候佳音。
林之江比約定的時間來得早,一見面就說:「金先生,吃中飯謝謝了;虹口憲兵隊長打電話給我,有樁要緊事,馬上要趕了去。你有啥事情,請吩咐。」
「你有幾分鐘的時間給我?」
林之江看一看表說:「20分鐘。」
「20分鐘夠了,是這麼回事。」金雄白將小黃被捕的前因後果,約略說了一遍;然後又說:「正好你要跟虹口憲兵隊長碰頭,能不能托一托,討個人情?」
「不必!」林之江的語起很輕鬆,很有把握,」既然原來想行刺周部長,我們照規矩到貝當路去提人好了。提了來怎麼辦,請周部長給我們一個電話,奉令遵辦就是。」
金雄白直覺地認為這樣處置,簡單明瞭;因而欣然同意。
「光叫小黃,案子沒法辦;名字叫什麼,在哪裡抓去的,這些資料要給我。」
「好!請你等一等。」
金雄白到別室間問了虞亞德,取張紙記下來,交給了林之江。這一切只用了15分鐘;林之江便利用這5分鐘,打電話回76號,說明案情和辦法,關照立刻到貝當路日本憲兵隊交涉提人。
「大概今天晚上就可以提到。」林之江說:「你跟周部長先去接頭,如果電話先來,我一提到,做個口供筆錄,馬上放人。」
「費心費心!改日請你好好玩一玩。」
「金先生,」林之江低聲笑道:「要請我就要請張善琨。」
「一句話。」
送走了林之江,回來看虞亞德,將跟林之江接洽的情形都告訴了他。虞亞德自是又驚又喜。
「你明天早晨到我銀行裡來,預備接小黃。」金雄白又說:「現在可以開懷暢飲了!我叫他們拿起好酒來。」
取來的一瓶白蘭地,據說是真正拿破侖當政時代所釀製的;虞亞德酒量不壞,一下子就喝了大半瓶,自然不免有些飄飄然了。
於是帶著五分酒意,十分興奮,坐了金雄白的汽車到大東酒樓;張有全是早就在那裡了。一看虞亞德的神態,便知事情相當順利;起身含笑問道:「怎麼樣?」
「慢慢說。」虞亞德坐了下來;先要一客冰淇淋,吃完了又喝一杯冰水,方始舒口氣說:「這下心裡熱得才好一點。」
「你在哪裡喝的酒?」
「《平報》老闆金雄白那裡。」虞亞德說:「事情不要緊了,76號去提人——。」
「輕點、輕點,」張有全急忙推一推他的手。
虞亞德也發覺了,在這種場合大聲談76號,惹得人人注目,是件很尷尬的事,於是放低了聲音,將如何由林之江關照76號,向貝當路日本憲兵隊將小黃提了回來;只要周佛海一個電話,便可釋放交涉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張有全。
「明天上午,你同我一道去看看金先生,先謝謝人家;然後一起去接小黃回來。」
「真是!」張有全欣慰之餘,不免感慨:「只要有路,容易得很;找不著路子,比登天還難。」
「只要小黃一出來,陳龍是怎麼一件狗皮倒灶的事,都清楚了。」虞亞德又說:「如果他出賣了小黃,你看,我不會饒他。」
「算了,算了!不必多事。」
「咦!你為什麼這麼幫他?我倒不大明白。」
「還不是,還不是——。」張有全訥訥然無法出口。
「我懂了,我懂了!」虞亞德湊過臉去低聲笑道:
「看他老婆的面子;不,看他老婆的大腿分上,是不是?」說完,哈哈大笑。
這醉態可掬的模樣,使得張有全大為受窘;當即說道:「我還有件要緊事要請你幫忙。」
「什麼事?」
「到車上再說,辰光來不及了。」
於是付帳款出門,在車上虞亞德又問何事?張有全才告訴他,只是其他離開十目所視大東酒樓而已。接著邀他到卡德池去洗澡;而且安排出一連串的節目,洗完澡睡一覺,出來吃夜飯;飯後去看童芷苓的」劈紡」;犧牲大軸的武戲到舞廳,帶相熟的舞女出來吃消夜。到時候再訂後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