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繆斌赴日與小磯國昭垮台。
日本的全面求和工作,當小磯內閣成立不久,即已開始,關鍵人物是早就參與內閣情報工作的緒方竹虎。
他是福岡縣人,出身於早稻田大學;主修政治經濟。畢業後加入《朝日新聞》工作;後來又留學歐美,學成回國仍回《朝日》,當到」專務總主筆」、副社長。由於他的家世、籍貫、經歷,使得他在日本朝野的各方面具有廣泛的關係。福岡在北九州,介乎長州、薩摩之間,與兩派藩閥都拉得上關係;主和最力的杉山元大將,又正是他的福岡小同鄉,話亦可以講得通。
他的父親緒方通平是福岡農工銀行界的領袖,以此淵源,獲得財閥的支持,自不在話下。再由於留學歐美,自由主義的味道較濃,與一班因大東亞戰爭而被閒置的政治家如幣原喜重郎、吉田茂等人都有往來。當然,最主要的是在《朝日新聞》服務30年,使得他能遍識日本各方面有影響的人士,還有各國的許多外交官。在日本社會中,可再也沒有比緒方具有更多更廣泛的人際關係;因此,在東條內閣,他受邀擔任」情報部參與」;小磯內閣成立,更一躍而為國務大臣兼情報局總裁,表面上是主持宣傳工作,實際上獲得小磯的支持,軍部的默許,從多方面去尋求結束戰爭的途徑。
他所恃的」觸角」,便是朝日新聞社派在國內外各地的記者。日本新聞記者,往往負有政治任務;而日本的政治家亦每每與新聞機構結有深厚的關係,如同盟社之掩護近衛,擔當過許多必須保持機密的任務。當多田駿與石原莞爾,決定排除杉山元,間接建議起用板垣征四郎時,作為第五師團長的板垣,正受困於台兒莊,與前線將領的任何聯絡,必須通過軍部,而近衛不願軍部知道他的意圖,結果便是由同盟社的戰地記者古野伊之助攜著近衛的親筆信,在台兒莊陣地面交板垣,方能將他召回東京。
緒方的探索和平工作,亦由《朝日新聞》記者秘密擔任;最初是由朝日新聞社經理鈴木文史郎與瑞典駐日公使伯桂接觸,到了1945年3月間,鈴木將這一層關係移交給了外相重光葵。與此同時,《朝日新聞》駐上海的記者田村真知,回東京時面告緒方竹虎,說汪政府的」立法院前院長」繆斌有意作為東京與重慶談和的中間人;而且他也有資格作中間人。
於是緒方便告訴小磯,有這樣一條路子,值得一試。小磯認為可疑,因為繆斌是早就由於貪污而為中國政府所淘汰的人物;但以急於脫出陷入中國大陸的泥淖,不願輕易捨棄這一機會,因而決定,派他在士官的同學、已列入預備役的陸軍大佐山縣初男到上海,瞭解繆斌的情況。
山縣的來意為軍統所獲知,戴笠便設計了一套愚弄日本政府的作業,迂迴曲折地供給了山縣許多有關的資料;這些資料都指出,繆斌與重慶方面有一種」特殊關係」;並且有重慶的要人」支持」;如果他出任中日談和的」中間人」,一定能將日本方面的意見」轉達」最高當局,並受到」重視」。
接得山縣的報告,小磯頗為興奮,便在閣議中正式提出,透過繆斌直接向重慶謀和的建議。外相重光葵立即表示反對,他認為第一、對中國的和平工作,應取得」汪政府」的諒解,必須通過南京到達重慶。第二、繆斌是不足以信任的。當繆斌自江蘇民政廳長任內因案免職時,重光正在上海當總領事,所以對繆斌的劣跡,相當瞭解;所提出的論據是很有力的。
此外,陸相杉山元、海相米內光政、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則都表示,鑒於過去的工作事例,對這件事不必寄以太多的期望。不過態度雖不熱心,亦未像重光那樣極力反對。
話雖如此,小磯相信他的同學,過於閣僚;只是外相既然不贊成,未便獨斷獨行,所以改換一個名義,以聽取情報為理由,派緒方安排繆斌作東京之行。
繆斌出賣風雲雷雨的手法,一向很高明,除了他所說的另有一名」中國政府」的特別代表,需要經過他先跟日本最高決策人士接觸以後,才能決定是否可以展開直接談判以外,另有一組工作人員,攜帶專用的電台,隨同赴日。這也就是使小磯」入迷」的主要原因,所以特別叮囑,這些工作人員及電台,一定要帶來。
哪知日本」派遣軍」總司令部,亦竟信以為真,而岡村寧次正在進行老河口、芷江作戰,妄想進攻重慶,正急電大本營要求增援,且四十七師團的一個步兵聯隊,亦正由青森縣之西的弘前駐地,趕往中國戰場,如果此時與重慶談和,勢必破壞他的軍事行動,因而決定加以阻撓,禁止繆斌的隨員及無線電器材上飛機。小磯接到報告,對於軍方的行動頗為驚異,但亦無可奈何;因為他這個內閣總理大臣,地位遠不及東條,對於軍部毫無約束的力量。
繆斌單身到了東京,在見小磯時,率直提出要求,晉見日皇。他的理由是,倘非日皇有所表示,蔣委員長是不會作任何考慮的。
幾經折衝,才決定由日本皇族代表日皇,先跟繆斌作初步接觸。當然,所選的這個皇族,必須是中國政府所熟悉的人物。
日本的皇族,人數不多;天皇的直系親屬,稱為」皇族」;兄弟伯叔,便是」華族」,自是五等爵以上的王位,有封號並有稱號,稱號為」宮」,此是一家族的總稱,當時皇族中,比較為中國所熟悉的是」東久邇宮稔彥王」。
這個理由光明正大,而且正因為提出了這樣的理由,見得繆斌的來頭不小;所以小磯欣然樂從,派緒方去見木戶幸一,提出繆斌的要求,希望日皇能予接見。
但木戶認為繆斌晉見日皇的時機未到,婉言拒絕;而繆斌堅持立場,彷彿在報復當年近衛的聲明,」不以中國政府為談判的對手」;所以如今亦不願與日本政府談和,只有日皇有所表示,他才能負起」中間人」的任務。
照日本的」皇室典範令」,皇室、皇族必須學習軍事;東久邇宮稔彥是陸軍出身,而且軍旅的經驗很豐富,位至中將,做過師團長。七七事變初期,他的師團派至華北,並參加過進攻漢口的戰役。回國以後,久任參謀總長;當然,那多少是一種」榮譽職」。
日本的皇族共14家,除了昭和的3個胞弟,秩父宮、高松宮、三笠宮稱為」御直宮」以外,其餘11家,都是孝明天皇之後。日本皇室、皇族,有近親結婚的傳統,因此,昭和皇后良子,實際是昭和天皇裕仁同曾祖的堂妹,而東久邇宮稔彥王與昭和的關係,就更為複雜了。
東久邇宮稔彥的父親,是明治天皇的兄弟、朝彥親王,所以他是昭和嫡堂的叔父;但同時也是姑丈,因為他的妻子是明治天皇的九皇女,例封內親王,稱號為」泰宮」的聰子。朝顏親王的兒子很多,所以這一支在皇族中的勢力最大;除」御直宮」以外,其餘11家中佔了3家,梨本宮守正王,是朝彥親王的第四子,一直是」元帥府」的首席,現在是」伊勢神宮」的」齋主」、朝香宮鳩彥王,是朝彥親王的第八子,為現役陸軍中將;東久邇行九,與朝香宮同歲。由於他又是他的胞伯明治天皇的女婿,所以特見重用。
東久邇稔彥接見繆斌,是在3月18那天;東久邇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第一個也是日本朝野最關心的是:「在重慶的國民政府,是否承認日本天皇?」
「當然。蔣委員長及中國政府,只對日本軍閥有反感。」
「國民政府為什麼想跟日本謀求和平?」
「中國不希望日本滅亡,為了中國的防衛起見,需要日本的存在。中國希望日本在滅亡之前,與美國謀和。」
繆斌將日本比作中國的」防波堤」,當然是為了防止赤色浪潮,他說:「現在如果實現中日和平的話,可以防止蘇聯勢力的擴張。」
「你是小磯首相邀請來的,為什麼先想謁見天皇呢?」
「在日本誰都不可靠。」繆斌發揮了他一向善作驚人之論的特長,」可以信賴的,只有天皇。既然本人不能直接拜見天皇陛下,希望殿下轉達我所陳述的意見。」
東久邇宮稔彥當即表示,接受繆斌的要求,據情轉陳日皇;當然也還要表明態度,卻是十足空洞的外交詞令;他說:「希望實現此種中日和平工作,而以此和平工作為基礎,來結束世界大戰。」
「實現此種中日和平工作」的具體條件,繆斌向小磯及緒方提出一個所謂」中日全面和平」方案,要點一共4項:第一,停止敵對行為,自中國撤退所有日本軍隊;第二,取消南京政府,承認蔣委員長對全中國的統治權;第三,滿洲問題,另行交涉;第四,恢復日本與英美間的和平。
於是在3月20日召開的」最高戰爭指導會議」中,小磯報告了繆斌來日以後的活動,然後提出請求:以繆斌所提方案為前提,討論日本與中國政府的和平交涉問題。
「本人很懷疑,此種工作會有什麼效果?」陸相杉山元一馬當先,兜頭澆了冷水,」繆斌是中國政府拋棄的人物;如果中國政府真的有和平的誠意,不應該讓這樣的人物來居間。」
這確是一針見血之論;海相米內光政便說:「請外相表示意見。」
「關於這個問題,首相與本人並沒有認真討論過,更沒有達成任何協議,所以本人不能負責。」外相重光葵接著又說:「據本人所知,繆斌並非汪政權的忠實分子;中國政府的領導階層,亦早已將他排除在外。」
「這是表面的看法。」小磯的信心毫未動搖,」我有好些確實的證據,能夠證明繆斌的工作是重慶所許可的。」
「過去有過好幾次類似的工作,結果都證明是重慶情報機關所弄的玄虛。」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說,」對於一向與中國政府隔絕的繆斌來談和,本人始終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我想,我們不必再討論這個問題了。」米內光政問道:「各位以為如何?」
出席人都以沉默表示附議;小磯與緒方知道,在這個會議上任何爭論,都是徒費唇舌,所以亦未開口。繆斌的」方案」就此胎死腹中了。
但小磯還不死心,特意在梅津身上下工夫;因為參謀總長在理論上是日皇的幕僚長,可以單獨」帷幄上奏」,同時參謀總長主管軍令,對於停戰問題處在有力的發言地位。可是梅津沒有被小磯所說服。
情勢很明顯了,內閣總理大臣親自主持一項工作,竟至於連討論都不討論,即為他的閣僚所否決;這不就等於全體閣員投了他的」不信任票」?交繆斌找了來會出現這樣的惡劣的副作用,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
這對小磯自是一大打擊。經過多方考慮,他認為日本為要想求得和平,只剩下一個機會,就是在本土決戰時,對登陸的敵人迎頭痛擊;讓敵人知道,雖已踏上日本的本土,但有如日軍在中國大陸那樣,陷入泥淖,難以自拔的危險,不如講和為妙。
這個機會要從勝利中取得;尤其重要的是,當機會來臨時,要能及時捕捉。因此,小磯舊事重提,要求積極參預。
經過深切的考慮,小磯決定打最後一張牌:直接訴之日皇。
小磯是在4月2日單獨晉見日皇,要求對繆斌路線賜予支持。昭和不是明治,無法作此重大的決定,他仍舊要召見陸、海、外三相後,才能答覆。這一來,結果便可想而知了;當天便由木戶內相轉告,日本認為時機尚未成熟。據說:陸、海、外三相一致反對小磯的計劃的理由,倒不是因為繆斌不夠資格;而是認為中國與英美有堅強的同盟關係,若非事前與英美充分磋商,絕難單獨與日本進入和平關係。日皇深以為然,所以這樣答覆小磯。
由於日本憲法上的缺點,統帥與國務是脫節的:東條英機之能獨斷獨行,是由於人事上的手段,彌補制度上的缺點,由特旨先兼陸相,再兼參謀總長。小磯組閣本是預備役的大將,自無法援東條之例,因而要求總理大臣得列席大本營會議,為陸軍所拒絕。到得繆斌來日之前,這一點終於爭取到了;但雖得列席,每週召開兩次的大本營會議,既無發言權,又無表決權,論地位還不如軍部的一名課長;不過一個高級的旁聽者而已。
因此,小磯在晉見日皇的第二天,親訪杉山元;他本來是陸相,由於與畑俊六分任本土防衛的第一、二總軍司令官、晉銜元帥,並交卸陸相;推薦阿南惟幾繼任,尚未到職。小磯的要求是,由他兼任陸相,以便強力參與大本營的決策;同時可以事先估計,談和的時機將會在何時來臨,以便準備。
軍部斷然拒絕了!仍舊是現役與預備役的理由。
小磯無路可走了;4月4日上午進宮、捧呈辭表;並且上奏,後繼內閣必須是」大本營內閣」。
對繆斌的東京之行,周佛海明知道不會有何結果;始終存著一個」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的萬一之想,因為果真東京與重慶能夠直接談和,他的肩頭就會輕鬆得多。
繆斌畢竟鎩羽而歸了。儘管他吹得天花亂墜,說日本天皇曾經親自接見;又派東久邇宮代表賜宴,日本很可能派皇室出面來談和,但周佛海由日本方面接到情報,證實繆斌是白去了一趟。
及至小磯內閣垮台,退役海軍鈴木貫太郎組閣,汪政府中人都不知道日本對」本土作戰」正在積極部署,認為鈴木內閣是」投降內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汪政府當然亦要解體,個人的出處,已到非作安排不可的地步了。
於是有的打算建功贖罪;有的準備隱姓埋名;當然也有人持著聽天由命的想法,但個人的安危生死能看得破,卻不可連累親友,金雄白就是這樣,早在汪精衛剛死時,他就在悄悄收束他的事業了。
有一天,有個新聞界的朋友胡東雅去看他,說第三戰區派來一個姓張的高參,托他引見周佛海。這些事金雄白不知做過多少次,當即打電話跟周佛海聯絡好,將張高參帶到周家,達成了引見的任務,隨即就走了。
過了幾天,胡東雅又來看他;一見面就喜孜孜地說:「雄白,恭喜你,有個極好的消息,張高參向周先生提出要求,希望派一個比較熟悉他的情形的人,常駐三戰區,作為聯絡官。三戰區屬意老兄;張高參請你馬上向周先生去請示,什麼時候跟張高參一起走。」
金雄白既驚且喜,便即問說:「怎麼會看中了我?是不是你的推薦?」
「不是。聽說是顧將軍自己決定的。」
金雄白回憶往事,想起曾經替三戰區的司令長官顧將軍出過一回力,那時他是江蘇省政府主席,曾槍斃了一個新聞記者劉煜生,引起軒然大波;尤其是上海的新聞界,大張撻伐,更為憤激。後來是由杜月笙調停,方得無事;不過期間金雄白亦曾由顧將軍透過周佛海的關係,托金雄白從中斡旋,也許是因為這層淵源,顧將軍才會想其他。
不論如何,反正這是個出深淵而登青雲的大好機遇;金雄白不敢怠慢,當天便去看周佛海,說明來意。
「我向張高參表示,同意你去,完全是敷衍他的話。」
兜得一盆冷水,將金雄白澆得背脊都發涼了。
「我想過,你去了不能回來;不能回來你就不能去。」
「何以不能回來?」金雄白問。
「日本人對你注意已久,你去了浙東回來,一定會有麻煩。平常有麻煩不怕,這時候有麻煩,我沒有能解決的把握。」周佛海加以解釋,」因為,現在的日本軍人,尤其是以勝利者姿態出現在中國戰場的日本軍人,心情之複雜、之不可理喻,你總想像得到。」
金雄白不能不承認周佛海的話,是經過考慮,出自衷心,只好無奈地點點頭。
「如果你去了不回來,好些只有你才能辦,或者一向是你經手,別人茫無所知的事,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也是實話。金雄白經手的」關係」,大部分固然可以交出去,但也有極少數的部分,是無法交出去,而這極少數的部分,正是非常重要的部分,譬如周佛海跟蔣委員長的代表蔣伯誠的關係,就非金雄白作橋樑不可。
「再說,我也少不了你。既然是共患難,當然以朝夕不離為最宜。」
前面的分析,由於理智,最後的一個留他的理由,出於知友深情,更令人感動。金雄白到這時候,連悵然若失的感覺都消失了。
「好!這件事,我們不談了。」
「那就談最要緊的一件事,照你看我當前最要緊的一件事是什麼?」
金雄白毫不遲疑地答說:「自然是如何接應盟軍在東南沿海登陸。」
「不錯。日本在中國的部隊有300萬;一旦本土決戰,當然要調一部分回去。這調回去的一部分,必然是精銳,留下來的即或不是戰鬥力怎麼強的部隊,不過數量很大,仍不可輕敵。」周佛海又說:「不過政府也有60萬人,雖然戰鬥力不高,仍舊可以發生牽制作用;我當前的課題是不知如何將這個牽制作用發揮到最高度;以及如何在國軍所希望的地區,發生牽制作用?」
「既能發生牽制作用,何不將這個作用,索性化成戰鬥?」
「你的意思是,直接對日軍攻擊?」
「正是。」金雄白點點頭。
與其牽制,不如進攻;聯絡游擊隊,組織淪陷區民眾,而遙引國軍正規部隊為後援,以待麥克阿瑟的艨艟巨艦,起事著實可為。金雄白所建議的這一策,當時為周佛海笑為書生之見;其實卻是針對日本大本營戰略上的弱點而加以痛擊的上上之策。
因為情況是很明顯的,日本為了本土決戰,以及防備盟軍在中國東南沿海登陸,否定岡村寧次往西南深入冒險,嚴令將部隊集中到海口,以便增援本土。既然如此,就不必作靜態的牽制;大可放手攻擊——戰略家、政論家一直在鼓吹、在強調的是,日本派遣大量部隊侵華,是自陷泥淖,來得去不得;現在不正就是日軍歸心如箭,急於從沼澤中拔出泥腿,溜之大吉;而中國應該拖住它的時候嗎?
贊成金雄白的主張的人,甚至還作了這樣的一個譬喻,例如有流氓自道急人之急,侵入良善人家,軟哄硬騙,盤踞不去;哪知多行不義必自斃,此流氓之家遭人襲擊,已經失火了;流氓急於脫身回家救火,那末與他暗中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豈不應該乘機反抗?這個流氓為了根本有失,無心戀戰,一定是採取只求擺脫的守勢;那時就豈不容他脫身,讓他眼睜睜看老巢淪為一片瓦爍,豈不也是絕大的勝利?
但周佛海不聽。雖說書生之見,紙上談兵,畢竟也有其可取之處;而所以連考慮都不考慮的最大原因是,不管軍統也好,三戰區也好,都只能由他配合對方的要求作必要的因應行動;而不能由他作主來採取任何戰術;更不用談戰略了。
到了民國34年6月初,任何公共場所都在公開談論日本人在哪裡慘敗,怎麼樣慘敗;以及蔣委員長最近發表了什麼令人興奮的談話?常掛在一般人口頭上的一句話是」天快亮了!」而且大庭廣眾之間,公然有人指出」中央儲備銀行」鈔票的花紋中,分散隱藏的」中央馬上來」五字——看清楚了的人的那種驚喜之情,是誰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的。
金雄白既興奮又苦悶,與周佛海的接觸當然亦更密切;一天傍晚,周佛海跟他說:「有件事要請你趕快辦。中央要我辦一個規模比較好的印刷廠,作為反攻開始以後,敵後宣傳之用。這件事要快;請你負責籌備。經費不成問題,向我要。」
「錢是小事。」金雄白躊躇著說:「印刷器材都仰給於國外;海運中斷,來源缺乏,只有去找存貨。這時間上就很難說了。」
「一定要想辦法!」周佛海近乎不講理地說:「沒有辦法也要有辦法。」
金雄白靈機一動,頓有無比輕鬆之感;原來他早想結束《平報》,卻以種種顧慮,下不了決心。現在他為他自己找到了一個絕好的理由;遲疑猶豫,一掃而空,所以覺得輕鬆。
「沒有辦法中想辦法,倒逼出一個很好的辦法。我把《平報》停刊;不必另起爐灶,留用原有的員工設備,留待他日之用,如何?」
「很好!就這樣,請你馬上進行。」
於是金雄白找了個清靜地方,一個人先盤算停當;然後在半夜裡,坐車到報館,等總編輯王治明看過」大樣」,邀他一起到亞爾培路2號去消夜。
關起門來,樽邊密談;金雄白將決定停刊的緣故,告訴了王治明,問他的意見。
「這是為了國家的需要,我完全贊成。不過這是機密,不便向同仁公開;總要有個合理的說法才好。」
「是的,我想過。反正大局如何,大家都很清楚,只說辦報沒有前途,決定改為印刷所。」金雄白又說:「這話也不必太早宣佈;目前請經理部先準備,該收的廣告費、報費盡量收回。訂戶奉送報費一個月,預收的要退回。」
王治明點點頭問:「定在什麼時候停刊?」
「6月底。」
「有20天的工夫,夠了。」王治明又問:「向讀者報告停刊的原因是什麼?」
「我現在所想到的是,以戰時節約物資為理由。這篇停刊詞我自己來寫。」
「當然非如椽大筆不可。」王治明很仔細地想了一會,」有兩個問題,現在要考慮,第一是留用人員的薪水——。」
「那不成問題,《海報》只談風花雪月,照常出版;《海報》逐月的盈餘,可以維持《平報》同仁的薪水,雖然還差一點,仍舊還可望自給自足。因為《平報》一停,廣告客戶轉到《海報》,收入還會增加。」
「嗯、嗯!」王治明接下來說:「第二個問題,實在是我的建議;現在白報紙缺貨,得要想法子弄一批存起來,一旦要用時,才不至於措手不及。」
「一點不錯!你有什麼好辦法?」
「很簡單,我們多報配額,少印報。一天積余20噸,10天就是200噸。」
「好極,好極!此法甚妙,準定照這樣做。」
於是從第二天開始,便少印了好些報;但對」宣傳部」卻以時局緊張,報份增加,要求提高配額。不過,問題是多報少印,一進一出所積余的大量白報紙,需要善作處理;如果存在倉庫,到有緊急用途時,只怕無法提取;擺在報館,未免惹眼,萬一有人檢舉,真贓俱在,很難解釋。
想來想去,只有憑一道空心的夾牆,作為貯存白報紙之用。以原定的一天20噸為目標,到停刊那天,預定可以容納400噸左右的夾牆中,也差不多堆滿了。
《停刊辭》見報那天,自然引起社會普遍的注目。以」戰時節約物資」為由,並不足取信於讀者;因為大家都知道,無論汪政府或者日本方面,都希望宣傳鼓吹的工具越多越好,物資再節約也不會節約到報紙上。除非大局已到了宣傳鼓吹亦無用的程度,才會停刊。
當然,有許多事業上的,交情上的親友來打聽他停辦《平報》的真正目的是什麼?金雄白只說:「就是《停刊辭》上的那些話。」
《停刊辭》上的話,有幾句的弦外餘音,耐人尋味,而終於為憲兵隊識破機關;金雄白親自執筆的這篇文章中說:「國家如果需要我們,我們將隨時期而效勞。」這句話便是指改辦印刷所而言;日本憲兵隊認為語意曖昧,大動疑心。最不巧的是,杜月笙恰好在《平報》停刊之前,到達浙東淳安;此地是戴雨農所領導的忠義救國軍總部所在地,所以杜月笙此來極可能是為了策劃東南地區,特別是上海方面如何接應國軍反攻,而《平報》遲不停,早不停,恰於此時停刊,其中定有關聯,已決定採取行動,要求金雄白解釋——解釋得不夠圓滿,座上客立刻就會變成階下囚。
得到這個消息,金雄白又驚又喜;但亦不無疑惑,杜月笙的健康狀況極差,溽暑之際,長途跋涉,來到這個生活起居及醫療條件,遠不及重慶的浙東小城,有必要嗎?如說指揮策應,僅有電台可用;而且在重慶有副完整的班底,應比在淳安方便得多。於是,金雄白首先就找唐世昌去打聽;證實了杜月笙已到淳安,一行7人,除了兩名傭人以外,其餘是顧嘉棠、葉焯山及一個胡秘書、一個名片而為名醫的龐醫師,都是金雄白的熟人。
談到杜月笙何以不坐鎮重慶,遙為指揮,而須親臨並不能發生太大作用的浙東;果然有段內幕。
民國34年夏天,財政部決定調整」黃金儲蓄券」的價格。原定的辦法是,存入法幣兩萬元,期滿取黃金一兩;調整的幅度是百分之五十,每兩三萬元,一日之隔,升值一半,自是暴利。
這當然是絕對機密的決定,但有極少數的人,或者消息靈通;或者腦筋靈活,仍舊大發利市。有個省銀行的經理姓潘,接到財政部長從重慶來電話,垂詢一事;談完了,部長問道:「黃金儲蓄券銷得怎麼樣?」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潘經理隨口回答。
「你查一查,沒有銷出去的都把它收回來好了。」
「是、是!」
掛斷電話,這潘經理心想,抗戰以來政府銷各類公債;銷」美金儲蓄券」,唯恐銷行不盡;何以對」黃金儲蓄券」竟似不願多銷?看起來此券身價看漲。法幣日益貶值,倒不知收買」黃金儲蓄券」保值為妙。
這樣一盤算,立即調動了一筆頭寸,將分銷各處的」黃金儲蓄券」都由他一個人包了;而且發了一個電報出去:「本行承銷黃金儲蓄券悉數售出,特行報備。」沒有幾天,財政部正式公告,調整黃金儲券價格。這個潘經理一念之間,發了一筆大財。
消息靈通的人之中,有一個是專為國家銀行印鈔票的大業公司總經理李祖永;這天週末中午餐會,無意之中聽得有關金儲券的一言半語,判斷下星期一就會調高售價。他自己不敢撿這個便宜,將這個情分送了給杜月笙,僕人密語,堅勸杜月笙以一千萬法幣購進500兩,轉眼之間,可淨賺黃金170兩。
170兩黃金,自不在杜月笙眼中;但以李祖永如此熱心,不忍在他頭上潑冷水,便開了一張通商銀行一千萬元的支票交了給李祖永。
到得第三天財政部的公告一發佈;那就像賭場裡開了一寶大冷門一樣,頓時轟動;而且很快地謠諑紛傳,說事先消息走漏,有某人某人藉此大獲暴利。佐證是:一向銷路不太好的黃金儲蓄券,在上星期六,銷數突然到達一個高峰。這一下驚動了監察委員,立即展開調查;杜月笙所開的那張一千萬元支票,亦在被查之列。
不久,監察院公佈了糾舉書,指摘財政部此次辦理黃金儲蓄券每兩加價一萬元,事先洩漏機密,以致加價之前的星期六一天中,黃金儲蓄券銷數,突然大增;個中必有弊竇,顯而易見。同時列舉加價之前一二日內,大量購券人的九名商號,」杜鏞」二字,赫然在列。
這自然是報紙的頭條新聞;而由於有杜月笙的姓名在內,更惹人注目,一時茶餘酒後的閒談,莫不以此為話題。杜月笙是名譽心極重的人,身經這種尷尬而又窩囊的醜聞,真如佛頭著糞,萬般無奈;精神上的抑鬱沮喪,為」八一三」以來所未有。
當然,監察院既有表示,司法方面不能不問;重慶地方法院檢察處,著手偵查此案。杜月笙既然」榜上有名」,將來起訴,勢必亦在被告之列。他心裡在想,到那時消息傳開來,上海灘上傳一句:「杜先生吃官司哉!」三千年道行,打得精光;勝利以後,還有什麼臉回上海?因而憂心如焚,形神憔悴;最苦的是,這件事不能托人情,一托人情便見得自己情虛;同時也不能向友好解釋,一解釋揭穿真相,便等於出賣了李祖永,而人家是一片好意;這種江湖上視為」半吊子」的事,打死杜月笙也不肯做的。
結果是,他自己絕口不提;至親好友亦諱莫如深,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僵局,而就在傳聞偵查終結,即將提起公訴,杜月笙自忖黃鱔修行,化到龍身,而終恐不免又墮泥塗之際,突然出現了柳暗花明的局面。
那時正是小磯內閣垮台以後不久。軍事委員會侍從室來通知杜月笙,委員長召見。如其晉見回來,杜月笙的神平安靜了;但對蔣委員長跟他說了些什麼,一字不提。不過,不到一星期的功夫,國民政府總務局長陳希曾親自送來一本密碼;這表示杜月笙將有遠行,而此行的任務,是可以用這本密碼直接報告蔣委員長的。
那麼是到哪裡去呢?有人問他,杜月笙搖頭不答。但根據各種跡象,大致可以推斷他是作東南之行;而任務是在策應盟軍在東南沿海登陸。
為什麼推斷是策應盟軍呢?因為一年以前,在麥帥總部情報部門工作的昆丁-羅斯福少校——美國老羅斯福總統的孫子,在美國曾通過」鎢沙大王」李國欽的關係,請杜月笙的一個在美留學的兒子杜維新,出信介紹昆丁-羅斯福給他父親。
在重慶見面以後,昆丁-羅斯福坦率地提出要求,希望杜月笙接受美國政府的委任,負責在上海地區策應盟軍反攻的工作。杜月笙很委婉地謝絕了,但答應以盟友的立場,提供情報上的相互便利。當然,這番說法,是徵得戴雨農同意的。因為有此一段往事,衡諸當前局勢的發展,所以大家對杜月笙東南之行的任務,有這樣一種猜測。
這個猜測是正確的;有些人不說,此為出於戴雨農的策動,這個猜測也是正確的,但卻很少有人知道,戴雨農請示蔣委員長召見杜月笙,別有深意。
原來戴雨農與杜月笙締交以後,在為國宣勞方面,始終合作無間;但在私交上卻曾有過波折。為了高宗武事件,杜月笙未讓戴雨農經手,彼此耿耿於懷,戴雨農覺得杜月笙不夠朋友;而杜月笙也覺得不管怎麼說,這件事不讓戴雨農經手,總是傷了朋友的面子,他是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的度量,一直在想,總要為戴雨農好好幫個忙,朋友交情上才有交代。
偏偏要幫戴雨農的忙就不容易。他的工作,若說要幫忙,個個要幫,那怕窮鄉僻壤,不知天下之大的一個村婦,說不定對他的一樁重要任務,會發生決定性的影響;如果不要人幫忙,誰也幫不上忙。但終於有一次,杜月笙幫了他一個大忙。
事起於一個有」財神」之號的顯要,與戴雨農發生了嚴重的誤會,有解職聽勘的可能;杜月笙得知其事,神思默運,看準了」財神」是忠厚長者,事雖凶險,卻不難化解;於是一方面安慰戴雨農,表示要在他身上」摜沙蟹」,一方面悄然奔走,運用靈活的手腕,以及他的具有特殊邏輯的說服力,從中斡旋,結果不但使得誤會渙然冰釋,而且為戴雨農掙得一個十足的面子。
這一來便輪到戴雨農覺得欠杜月笙的這個情,非報不可。這一回出了這麼一件窩囊事,戴雨農將心比心,最瞭解杜月笙的心情;今日之情,不是法律問題,不是是非問題,也還不是面子問題,而是要怎麼樣才能使得杜月笙心裡不覺得委屈的問題。
於是找到一個機會,在領袖面前,從容進言:大局到了緊要關頭,盟軍一旦在東南登陸,國軍反攻,不能缺少上海社會上多方面的配合;而上海方面的動員,又不能缺少杜月笙的號召。不過最近他有無妄之災,心情不好,加以天氣又熱,他的健康狀況又差,即使肯去,只怕鼓不起勁來;如果委員長能召見,當面慰勉,杜月笙感恩圖報,賣命都肯的。
杜月笙深知人生在世,沒有人一生處順境;但也沒有人一生都在逆境。安身立命的良方,是懂得加減乘除的道理,行有餘力,多加多乘;遇到該減當除之際,自會有所彌補。若說」杜月笙吃官司」這句話是奇恥大辱,那麼」委員長召見」就是無上光榮;最要緊的是」委員長召見」,正當知道」杜月笙吃官司」將成定局時,這就表示蔣委員長知道他是冤枉的,召見而賦予為國效勞的任務,便等於為他作了洗刷;司法如何處置,無足介懷了。
他又在想:以戴雨農相知之深,自然瞭解,照他在抗戰以來的表現,不要說是到東南去策應敵後;哪怕讓他假」落水」,真」臥底」,回上海去做」漢奸」,只要戴雨農說一句話:「月笙哥,這件事對國家的關係很大,非你不可。」他也會答一句:「好!雨農兄,格末儂說哪能就哪能。」既然如此,又何用驚動蔣委員長,特地召見?
這一自問,自會恍然,戴雨農是將他的心境體會到至深至微之處,才苦心以這樣的安排。當然,這件事只有心照不宣;事前事後,戴雨農都不能說的。這就是所謂」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也就是他一向深認不疑的加減乘除的道理。
為了保密起見,杜月笙是帶著4名隨員、兩名片從,單獨從重慶出發,循川黔公路經綦江、桐梓、遵義而到達貴陽,與戴雨農相會合。
在一起的還有」中美合作所」的美方負責人,海軍准將梅樂斯。
前一年」財神」與戴雨農發生嚴重誤會,別有因果;但使得戴雨農幾乎栽跟頭的一事由,卻是為了梅樂斯與他的部屬。請了人家來,自然要有地方給人家住,但供給的住處,總不能讓洋人上露天茅坑,起碼要有簡陋的衛生設備;事機緊迫,又為了保防上的嚴格要求,無法正式備公事,請預算、公款公用,為蓋中美合作所宿舍挪動了一個短時間,不道為」趙玄壇」座下的」黑老虎」抓住了」小辮子」。板起臉來公事公辦,這話自然就難說了。
有此一段淵源,加以梅樂斯久知杜月笙的名聲,所以相處極歡。」三人同心,其利斷金」,有戴、杜、梅同心合力到東南去部署,盟軍登陸、國軍反攻,可說勝算在握。因此,當杜月笙換上中山裝,登上軍用機時,步履輕快,豪情萬丈,似乎年輕了好幾歲。
第一站是貴州東行的要衝芷江;逗留3天,續飛福建長汀,循陸路經連城、永安而抵南平;復由建甄、崇安入江西轉道入浙,安抵淳安。
「那麼,」金雄白問道:「你們恆社總有人去見杜先生吧?」
「杜先生從重慶動身,我們就派人到半路上去接了。在長汀見的面。」唐世昌又說:「到了淳安,有熟人回上海;杜先生托他帶了信來,說就要回來了。」
「怎麼回來法?打回來?」
唐世昌笑笑答說:「這就不知道了。這些都是采丞經手;你最好跟他詳細談一談。」
「過幾天再去看他,這兩天我遇到點麻煩,先要把他擺平了再說。」
「是,」唐世昌關切地問:「為了《平報》停刊的事?」
「是的。」金雄白問:「你聽到什麼沒有?」
當陳群出任」江蘇省長」時,發展謝葆生為」警務處長」;此人當年是杜門」八股黨」之一,此時在上海開一家」仙樂斯舞廳」。他之」榮任警務處長」,在觀感上不僅比褚民誼當」海軍部長」還要滑稽;而且還會使人將瓦岡寨上,頭插兩根野雞毛的程咬金,與汪精衛聯想在一起。陳彬龢便毫不容情地斥之為」流氓政治」。汪政府的」高官」自是人人憤怒,但卻無可奈何。
由此可知,陳彬龢僕人,裡外皆紅。裡紅是赤化,外紅是日本國旗上的太陽;當然,很少人識得透他的外紅是掩護裡紅。不過,在裡外兩層紅之間,總還裹著薄薄的一層白;如與金難白的友誼便是。
金雄白跟他本無深交,只為周佛海對這個」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陳彬龢頗為頭痛,特地關照金雄白去接近拉攏;周佛海給他一個原則:凡是陳彬龢參加的社團,金雄白也要參加。這樣,如果不能影響陳彬龢的態度,不得已而求其次,還可掣他的肘。
因此,金雄白的名字便常與陳彬龢連在一起,看起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實際上有如法警與犯人用一副手銬銬在一起,形影相隨,而立場相反。
他們一起參加了好些社團,最重要的一個是」上海市市政咨詢委員會」。這個組織彷彿市參議會,但實際權力很大;比較重要的市政設施,在決策之前,先須這個委員會認可。」咨詢委員」一共19人,包括政壇耆宿顏惠慶、李思浩;」海上三老」;銀行家周作民、唐壽民;實業家吳蘊齋、項康元、郭順等等知名之士。報界被延攬的,就只有陳彬龢與金雄白。
有一次市政咨詢委員會召開臨時緊急會議,因為糧源不繼,配給的」戶口米」將告中斷。
太湖區域,本來是中國的穀倉之一,但是日本軍隊將產米的蘇州、松江、青溥一帶劃為軍米區;新谷登場由日軍全部收購為軍糧,以致上海的民食問題,一直形成市政上的重大壓力。在珍珠港事變以前,可購洋米補充;此時海運中斷,唯有從內地軍米區去設法,這就不能不與虎謀皮了;當場推定陳彬龢與金雄白負責解決這個問題——19名委員中只有他們兩個人跟各式各樣的日本人,打過各式各樣的交道。
日軍軍米區的管轄者,是在日軍中頗有勢力的蘇州特務機關長金子,恰好他到上海,住在江西路都城飯店。陳、金二人聯袂往訪,直道來意,希望金子能在日軍軍米中撥出多少噸,維持上海」戶口米」的配給。
金子考慮了一會說:「米不成問題,不過要有交換條件。」
「請你開出來。」陳彬龢說。
金子開的條件是:第一、米價須以現款交易;第二、負責疏散上海部分工廠,遷往內地;第三、供給民夫兩萬人,為日軍構築防禦工事。
這3個條件都是難題。首先,現鈔——」中儲券」由於印鈔票的原料不繼,異常缺乏;市面交易數字稍大,都用各銀行同業往來的支付憑證,諢名」八卦丹」的」撥款單」代表,要籌大量現鈔,自然煞費周章,但並非不能解決。
無法辦到的是另外的兩個條件;金雄白正準備與金子交涉時,不想陳彬龢已一口應承,」可以!」他說:「我們接受條件。」
「那麼做一個書面紀錄。」
金子找來一張白紙,潦潦草草地寫成一個備忘錄。陳彬龢稍為看了一下,很快地簽了字;接著將筆遞了給金雄白。
在這種情況下,立場應該是一致的;金雄白萬般無奈,舉筆如扛鼎似地也簽了字。金子收下備忘錄,表示滿意。
「我們已經接受了條件。」陳彬龢說:「中國人說:民以食為天,希望貴方能夠盡快交來。」
「可以!不過,你們應該先履行第一個條件。」
第一個條件就是繳納米價的全部現款。」銀貨兩起」是交易慣例,不能說金子苛求;陳彬龢便說:「3天以內繳款。」
「我也在3天之內繳米。」
談判看起來很順利;金子還開了一瓶日本清酒款客。小飲數杯、雙雙告辭;一到了汽車上,金雄白便埋怨陳彬龢。
「這樣的條件,你怎麼可以答應?我們沒有理由強迫工廠內遷;也不能徵集那麼多民夫去替日本人做防禦工事。完全是辦不到的事!」
「我根本也沒有打算辦到。上海幾百萬人要斷炊了,我們先把米騙到手再說。」
「你倒說得輕鬆!日本人肯放過你嗎?」金雄白說:「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應付得過去?」
「只有拖在那裡再說。到拖不過去了,我跟你兩個人共同負責;你怕日本人殺你,是不是?」
金雄白默然,冷靜地想一想,捨此以外,沒有第二個辦法,可讓日本人乖乖地運米到上海來。
當然,全部米價現鈔,以周佛海的地位,是不會太困難的。其餘的兩個條件,陳彬龢只在遊民習藝所調用了一百多好吃懶做的所民,說是」第一批,先送備用」以外,就再也不理日本人的催促了。
由於這一次共事的經驗,金雄白對陳彬龢有了深一層的認識;陳彬龢也覺得金雄白是有擔當的人,大可結交。因此,僅管在公的方面,常有爭執;私交卻是很不壞的。
這時由於唐世昌的提醒,金雄白便直接去找陳彬龢,說明來意。果然,陳彬龢話不多說,起身取了帽子,只說得一個字:「走!」
他陪著金雄白,到日本陸海軍報道部、憲兵隊、大使館,費盡唇舌,多方解釋;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讓金雄白又逃避了一次難關。
「雄白兄,」陳彬龢問道:「你幾時有空,我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今天就可以。」
「今天不行!」陳彬龢說:「我們需要找一個從容的時間;很冷靜地分析當前的局勢。」
「那麼,明天晚上如何?」金雄白說:「地點由你挑。」
「好!明天下午我打電話給你;那時再約地點。」
第二天下午,陳彬龢打電話到《海報》,約他7點鐘在舊法租界霞飛路一處公寓中見面。金雄白準時而往,只見那座公寓很大,但已相當陳舊;到得4樓找到3號,撳了門鈴,應口的是一個著和服的少婦。
金雄白從未聽說過陳彬龢有日本籍的妻子或情婦,因而不敢冒昧;只用中國話問:「這裡有位陳先生嗎?」
陳彬龢已經聞聲出現;將他迎了進來說道:「我這裡從沒有朋友來過,你是第一位。」接著便問:「你是喝咖啡?還是喝酒?」
「都可以。」
「喝酒吧!人生幾何?為歡幾何?」
等那日本女子端了啤酒和下酒的鹹杏仁來,金雄白便問:「我應該怎麼稱呼?」
「她叫清子。叫她的名字好了。」
陳彬龢始終沒有介紹她的身份,金雄白亦就無法作適當的稱呼;惟有在她遞煙斟酒時,道聲:「謝謝!」同時也不免存著戒心。
「她聽不懂中國話。」陳彬龢看出他的心意,」你儘管放言高論,不必顧忌。」
金雄白點點頭;看著書架上、書桌上亂堆著的書籍、資料、稿紙,便即問道:「這裡是你寫作的地方?」
「也可以這麼說。」陳彬龢答道:「是我逃避現實的地方。你看,連電話都沒有!一躲在這裡,就像隱居一樣,沒有人找得到我;左右鄰居只知道我姓陳,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許多人說你神秘。」金雄白笑道:「看起來是有一點。」陳彬龢不作聲;點上煙斗,深深吸了兩口,在青色的煙氛中發聲:「你看局勢怎麼樣?」
「盟軍積極反攻;日本人也不肯認輸,我看總還有一年半載好打。」
「不然!」陳彬龢說日本人說的,」不定很快就會投降!」
「投降?」金雄白不同意這個看法,」日本的海軍是垮了;空軍出以自殺的下策,可是陸軍的實力還在,肯輕易投降嗎?」
陳彬龢認為金雄白以數量來估量日本陸軍的實力,是極膚淺的看法,」早在去年春天,徵兵體檢的內科醫生,就奉到命令,要讓百分之九十的被征者通過。防衛日本本土的部隊,父子兵多得很。」
他說,」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一次東久邇宮去視察防空部隊,發現好些視線不良,腿有殘疾的兵;對於大本營採取前線第一主義,將本土防衛,委諸老弱殘兵,大感不安。所謂決號作戰,賀陽宮對近衛說過一句話:陸軍準備拼到最後一兵一卒,不過表面逞強而已。你我如果看不清楚這一點,一旦發現事不可為,已經身陷重圍,要想全身而退,亦成夢想。」
「全身而退」4字,對金雄白來說,十分動聽,當即虛心討教;但陳彬龢的目標,其實是周佛海,他作了強烈的暗示,周佛海本來是中共最原始的發僕人之一,中道分轍,是思想的演變、時勢的推移;他認為周佛海唯有跟中共恢復關係,才有足夠堅強的地位」跟重慶談條件」。
金雄白憬然有悟,陳彬龢在他面前的許多表現,間接是做給周佛海看的。對於陳彬龢希望他能勸周佛海往左面倒過去,他知道那是決不可能的一件事;因為周佛海跟陳公博希望將功贖罪最重要的手段,便是在沿海部署兵力,一面防日、一面防共;而防共更甚於防日,以期諒於重慶。既然如此,何能一反前轍、自毀立場?
因此,他裝作沒有聽懂;只在日本必敗這一點上著眼,」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日本處於必敗之地,你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那麼,」他問:「何以看你替日本人賣力賣得更起勁了?」
陳彬龢笑一笑說:「你們以為聰明,表面與日本周旋,暗中替重慶工作;日本人也並不笨,他們的情報來源是多方面的,間諜密佈,耳目甚周,你們的一切,瞭如指掌。假如有一天,日軍真要撤退了,一定大燒大殺,發他的獸性來洩憤,你們非但豈不了作用,而且首先要拿你們來開刀。你信不信?」
金雄白如何不信?想到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慘無人道,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那時,」陳彬龢接下來從容而又顯得得意地說:「就用得到我了。我可以跟他們說,中國人並非都是抗日的;像我,哪個不罵陳彬龢是徹頭徹尾的親日派?我是你們真正的朋友。請你們聽朋友的話,不要亂燒亂殺。我不敢說,可以讓日本人放下屠刀;至少可以保障一方,救我的親戚朋友。為了那時候我的話能夠發生一點作用,所以在這最後關頭,我要做得更積極,讓他們更相信我。」
這使得金雄白想到殘唐五代許多詭言異行之士,他們的道德觀念,感情狀態,與常人不同,有人不惜自污,甚至以妻妾為軍閥薦寢,為的是保障一方生靈。英雄製造亂世,聖賢開平盛世;而亂世之民連佛都救不得,只有像陳彬龢這種作風的人,竟能為蒼生造福——可惜的是陳彬龢不全是清白之心;這就大大減損了他的苦心的價值了。
「我很佩服你。」金雄白說了老實話,」不過,你所建議的一整套辦法,在心理上,是無法接受的。」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我只是盡我的心而已。」陳彬龢說:「總有一天你覺得我應該是曲突徙薪的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