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神仙之說的,不會認識趙蕤;認識趙蕤的,不談神仙。
趙蕤,先氏為文翁嫡傳弟子,世代習經術不絕。至漢宣帝時,蜀中傳《易》趙賓,已稱大儒。嗣後兩百年家學,復開出術數一科。至於南朝宋、齊之交,趙氏族人繁盛起來,遂聚居於劍南道潼江之上的鹽亭縣,名趙村,每代移出一支族氏,或傳經或授術,不復歸里。
趙蕤這一代移出七丁戶,多行醫卜。唯有此子,遍覽群經之餘,兼習醫藥、卜筮、巫俗、樹藝、耕耘、匠作,「但莫知所宜」,乃字雲卿,這是多年以前趙蕤的父親在長安結識的一位年輕詩友沈佺期的字,把來給了自己的兒子,也不免有深切期許的意思。趙蕤的另一個字是成人離家之後自己取的,叫大賓,一方面以先祖大儒自勉;一方面也是點明身在異鄉為客的處境。此外,根據某些記載,他還有一個號,叫東巖子。
一個在劍南道流傳相當廣泛的說法,以為趙蕤年輕時曾經隱居於長江明月峽,改名微,字微子—這當然是以商末紂王時見逐的微子啟自況—又因為追慕漢末諸葛武侯的人才與節操,而另號為「亮生」;到這名與號為止,都還明朗有理。
可是這一則傳說的細節漫衍漸遠、也漸荒誕,說是有「微生亮」者,隱居讀書,時以捕魚為業,曾在長江的明月峽中捕得了一尾三尺白魚,回手扔在艙中,覆之以蘆席。回到家門前入艙揭席一看,魚隨即化為少女,潔白端麗,年可十六七。自道:「高唐之女,偶化魚游,為君所得。」
這「微生亮」便問:「既為人,能為妻否?」女曰:「冥契使然,何為不得?」如此夫妻三年,魚妻忽然道:「數已足矣,請歸高唐。」微生也不攔阻,只問了聲:「何時復來?」妻答:「情不可忘者,思我便來。」據說,其後每一歲間,夫妻還能夠見三數次面。
不過,世事本然,似非如此奇詭。明月峽原名破天峽,為巴蜀北方門戶,是嘉陵江鑿嶺而成。原來趙蕤浪跡在外,曾於破天峽逆旅中為一自稱從京中來的婦人療疾,僅以一脈、一方,便豁然而愈之,因此一舉而醫名大振。此後,往來求問者不遠數百里風聞以至;趙蕤也就在破天峽羈留了三年,的確於閒暇時,也在峽中打過魚。
而那婦人於三年之後,居然又來到了破天峽,僕從豪健,車馬鮮明,衣飾華艷,望之即是貴盛之家。她當眾宣稱:「欲謝相公延命之恩,恨不能也。老媼將死,今止彌留;相公天縱之才,非徒一醫可系,似應旁覽博聞些許。」
說完,指點了趙蕤一個去處,就是江油縣之南、昌明縣之北,人稱大匡山的戴天山—那是貴婦的原鄉,本有一份家業,宅屋五椽,藏書萬卷;卻都是趙蕤從來不曾寓目的奇書。
至於那顛倒依托的微生亮故事,裡頭有個「潔白端麗,年可十六七」的姑娘,則或許指的是趙蕤日後的妻子,名叫月娘。世間紛傳奇譚的人,有訛稱此事在晉、宋之間的,又有訛呼其地為朝天峽的。
朝天峽之名不錯,然而能成其名為朝天峽,事在數十年後—那是因為玄宗皇帝天寶年間避難入蜀,官民迎駕於斯,而呼「朝天峽」。此外,「明月峽」也是附會之說,謂出自盛唐詩句,更屬無稽。且若真出自唐人,那麼「晉、宋」之間傳聞,又豈有待於後世之詩為之命名呢?這些錯亂矛盾,便不暇細究了。
巨石上的詩,趙蕤視而不見。他的妻子月娘知道其中必有緣故,也懶得追究。不知過了許久,忽一日曬書,趙蕤自己忍不住了,道:石上那幾韻,寫得如何?」
「知道是誰寫的?」對面不應聲,那就是知道的意思。月娘明白他的脾氣,偏不問,反而回頭說那詩:「『中』字用虛而得實,『帶』字化實而入虛;行文佻達可喜,只聲調齊整,與時下風流略近—看似是一初生小駒,迤邐亂走罷了。」
趙蕤像是打從肚子裡應了一聲,這就表示他深沉的讚許了。過了片刻,才道:「是故人之子。」
「何以見得?」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二句,」趙蕤接道,「見鹿一句自是指此地,聞鍾則是此子所在之處。」
「他在廟裡?」
「大明寺。」趙蕤搖頭笑道,「怕只跟著僧人學了規矩,壞就壞在規矩上。」
「既是故人之子,何以不見?」
「『溪午不聞鍾』是何意?不就是說我怠慢了他麼?狂生、太狂生!」
「狂生或要老來,才悟得這狂之為病。」月娘刻意把個「老」字說得重了些。
趙蕤聽出來了,這是在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