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刺史李顒入大匡山賞禽的紫冠道士丹丘子,元姓,先人為北魏皇族拓跋氏貴冑。他這一次離開隱居修道的嵩山,遠赴劍州、龍州、綿州,原有其故。
丹丘子的師父胡紫陽,本是一代知名的羽流。他在幼年時跟著親長遠行,道經仙城山,放眼望去,峻嶺層疊,山嵐繚繞,林相幽窅。又聽年老家人議論:「此為群仙相聚之處,若能辟榖不食,僅以此地水芹果腹百日,則通身血肉移換,凡胎盡去,筋骨中空,遍體異香,即具升仙之資矣。」胡紫陽恨不能留止於當下,只能屢屢回頭,任仙城山在煙靄迷濛中漸漸淡遠。
那是胡紫陽第一次心生慕道之思,自後經常背著親長家人,索尋些道家性命修治之書,囫圇讀記。歲月奄忽而逝,又過了三年,他已經九歲了,忽一日清晨醒來,便到父母面前,朗口誦起一部葛洪的《枕中書》:「昔二儀未分,溟滓鴻蒙,未有成形。天地日月未具,狀如雞子,混沌玄黃。已有盤古真人,天地之精,自號元始天王,游乎其中……」如此足足念誦了一個時辰,才肯停歇,當下拜求父母,說是得了元始天尊托夢,此身宜在仙班,懇請讓他到仙城山修道。
本年,胡紫陽果然奉准出家,在仙城山靜修。再過三年,已經深通辟榖之法,能夠連月不進谷米,僅食水芹,人稱「骨泛異香」。也就憑藉著這身本事,他可以下山周遊列郡,足跡遍及道教名府,去和許多德高望重的羽客議論切磋,最後終於拜在茅山派一個幾乎同他一般歲數的道士李含光門下潛修。那一年他才二十歲。
至於李含光,更是玄門中一個了不得的人物—此子日後得司馬承禎的指點,參修勤勉,著作不懈,於晚年還受到皇帝的封賞,稱其:「久契真要,深通元微,游逍遙之境,得朝徹之道。」儼然一代天師。
至於胡紫陽,於追隨李含光年餘之後,回到隨州,在所居「苦竹院」中,手植桂樹二株,興建「餐霞樓」,仍復其練氣之業。值得一說的是,同茅山派的這一段往來切磋,使得他在幾個月之內聲名遽長,一時竟然有三千多人前來投拜,州縣大吏知道他名望高,也不能不前來探訪,以示親民而慕道之姿。於是,「南抵朱陵,北越白水,謁者雁行而候於途,不知首尾」。朱陵在衡陽,白水在關隴,皆為道教勝地,相去數千里,可知胡紫陽的名望之崇隆,堪稱一時無二了。
當丹丘子來到戴天大匡山的時候,恰是開元八年、李白的生命跨向第二十度春秋。彼時的李含光、胡紫陽、元丹丘等人都還不知道,日後他們都會由於李白的緣故聚散分合,而留下了在歷史上行遊、交會的一點足跡。而元丹丘即是胡紫陽那三千及門弟子之中的一員,這一趟遠行,是他受胡紫陽一信之托,專程來給李顒種桂樹的。
在此前兩年的春暮,道途傳聞:胡紫陽餐霞樓雙桂樹於秋後播種,春前出芽,驚蟄之日即成干發枒,谷雨前後已經枝葉紛披,許多人前往隨州苦竹院,便是衝著這雙桂樹之仙靈道氣而來。
綿州刺史李顒生性愛風雅,好奇觀,尤其對於各種戲法也似的道術所展現的神跡妙象情有獨鍾,雙桂樹的逸事不脛而走,傳到綿州來的時候堪謂踵事增華,所添加的奇形怪狀更不知凡幾。他遂工工整整修書一封,私下發付銀錢,差遣一個「送鋪卒」替他往隨州苦竹院投遞了一封信,請求胡紫陽能將傳聞中那兩株桂樹分株來綿州:「以光太上之聖德,而漸清修之靈氛。」
要是能夠藉著幾支桂樹條葉,在迢遞千里之外的蜀中之地,讓人傳揚苦竹院的令名;對於胡紫陽來說,這當然是一樁惠而不費的事,其難處則是胡紫陽總不能親自前來,因為這對於一個清修成道者來說,是不合常矩,也不大體面的。
適巧丹丘子在前些年分得了一筆家產,正在嵩陽一地覓山修築道院。一方面為了廣宣天下道友,使得江湖羽客周知,嵩山即將有這樣一所宮觀;一方面也著實不耐那大興土木之際,瓦石磚泥的污染喧囂。丹丘子便決意出門遠遊,到處去拜訪兄弟、朋親及道友。也說得上因緣際會了,他來到隨州,投刺拜見胡紫陽,而成就了一段師徒之緣。於胡紫陽而言,這新進的後生,恰恰就是回復綿州刺史李顒的「送鋪卒」。
桂樹轉植極易,古有嫁接、扦插之法。桂枝扦插多在芒種、夏至之間,或是處暑、白露之間。丹丘子銜命入蜀的程期正值處暑;而李顒以為仙樹東來,應該也能日寸月尺地生長,很是歡欣。
無奈三五日、七八日,匝旬經月瞬間過,可教刺史秋水望穿,那兩株仙桂總不發苗,李顒擔心這是綿州的地理無靈,時不時請丹丘子入府攀談請教。有時空口白話、議論不足,還要同車出巡。方圓數十里之地,經常朝發夕至。百里開外,就要信宿於驛亭逆旅之中。如此僕僕風塵,李顒樂之不疲,而丹丘子也不以為忤。他性情豪爽,凡事關心,但凡涉及山形水勢的查察,總是鉅細靡遺,不辭勞頓—這樣一來,也就歸期未可期了。
開元八年這一趟春遊賞禽,說來李顒私心計議已久,多多少少是為了求見當地風傳已久的神仙而來。推其緣故,也的確因為遷延日久而桂樹不發,偶不免對年事尚輕的丹丘子乃至於胡紫陽起了疑慮。道術幽深,玄法微妙,何不見見這位戴天山區的隱者,讓他和丹丘子縱談一番、辨判高下呢?
春初此日,丹丘子來到山前,正欲極目一望,忽然有幾隻五色斑斕的異禽,不知從何處飛來,轉瞬間齊集在李顒的紗帽上,賓客們都說這是祥瑞之兆,新年必得征應,該就是刺史要陞官、回西京了。
唯獨丹丘子朗聲笑道:「好大頭顱,消得鳳凰來佇!」
眾人不敢笑,紛紛垂面掩口,倒是丹丘子的笑聲在四面的山牆之間蕩回起落,似乎驚動了微微的春風,一陣若有似無的山煙擾動之下,霎時間引來了更多的禽鳥。刺史也顧不得官儀,忙不迭地從車中短榻上站起身,撲東扇西地揮打著袖子,嚷道:「快看!快看!」
先是一隻通體亮藍,身長不足一尺的廣翼之鴝,連聲似說秋—秋秋秋秋」地掠過。頗不尋常的是,它飛得很低,全身亮紫而閃爍絲光,翼、尾皆濃黑如緞色;緊隨在後的,似是其雌,上體略泛褐澤,頭背有革黃之紋;下體半灰,而喉間亦有革色直紋,一旦俯臨切近,兩翼下乍現白光,反襯出腰間與叉尾的藍翎。
由這一對當先,緊接著便是好幾十隻廣翼鴝群,有棕頭者,有白腹者,其翅較短,鳴聲更促,翱翔之時,還特意在刺史一行的牛車陣上繞了一圈,隨即便好似消失的煙霧,遁入林樹中去了。
丹丘子的笑聲還在遠山之間縈迴,第二批鳥兒又出現了—
初來也僅是一對,形體甚大,約可兩尺過半。其一通體深藍近紫,頭面如覆金盔,而染帶銅綠,冠羽稍長,有如鳳頂,眼皮裸露;喙長而下彎,又頗似鷹勾,其頸肩之羽則現銅棕之色,竟像是胡服中女子肩上的披帛;湛藍的翼羽仍閃爍金光,微移分寸而觀之,則其色變,層相不窮。更奇的是,這有如雉雞一般的大鳥背尾覆羽時現雪白之色,一旦伸展雙翅,雪色即出,甚是醒目。
尾隨其後的仍然像是一雌,形體與前者略同,然色澤稍昏,多以褐黃為基底,面頷顏色殊淺,眼週一圈藍膚,棕翅褐尾之下,也間或露出那鮮明的雪白。
「此乃虹雉!五色道德俱全,福祿之征!」丹丘子也像忽然間著了魔,看著這一對鳥閒步徐行,眼中流露出充滿驚異的孩子氣。
這一對虹雉才來到牛車對過,竟撲身躍起,一躍五尺上下,翱行數丈,掉首而去。
「丹丘子!」偏在此刻,刺史指著身後一側的來時之路,急切地喊了起來,聲銳而顫:「莫不是、莫不是……舉某所轄域中之虹雉皆來哉?」
另外幾輛車上的僚屬們也往刺史指向看去,那是二三十隻與前方來而復去者一樣的虹雉,應該是經過了一陣奔跑,鬧得塵沙撲飛,而在高可近丈的黃埃之中,這些虹雉居然群起相逐而飛,觀其勢力,又不能飛高,便狀似要結翼成行陣,把這幾輛牛車衝倒才算了事。
正惶急間,路旁谷澗深處又一陣鳥呼,其聲不一,有「忽忽」而啼者,亦有「嘎嘎」而喝者—居然又是不下三五十之數的一陣白鷺,頭後有二羽近尺,怒而戟指,似欲衝前一戰,其中近半為赤眼,「嘎嘎」之聲便是此類所作。且說這一群白鷺連影掠空,攔掃於虹雉前路,上下其羽,似乎是要逼迫虹雉落地,但聞翼翮拍擊作響,恰如促鼓碎波,又揚起了好一片沙塵。
這白鷺,卻也不是好相與的。無論是忽忽而鳴者、嘎嘎其聲者,來意似亦不善。其往而復返,湊近時幾乎緊貼著人面,才去又逆撲而來。尤其是紅眼的,更是驍勇無畏,這就令眾人不只稱奇,不免要悚然而懼了。
眾人這時也都不約而同地想起:當地野人極多,眾口爭傳:神仙在焉;如果將這些奇禽視為神仙的扈從、鹵簿,則體察其迎人之勢,便知神仙或許並不希望為不速之客所擾。可是人既然已經來了,難道就這麼倉皇遁去?這事傳揚開來,說什麼一郡之守出巡地方,竟然教幾隻山鳥逐回,恐怕也是笑話。
李顒想到了這一層,旁邊副車上的別駕也想到了這一層。
別駕名叫魏牟,是關隴地區寒門小姓出身的士子,頗有學,而凡事畏葸,不敢任事,所以擔任外官雜佐,歷八任而不能內轉。從隨州而兗州、而龍州,終於來到綿州;三十餘年間,越遷轉、越偏荒,遂絕了進取之念,只求無功無過,致仕歸林,老死於家。今番出遊,遇此怪狀,魏牟忽然有不祥之感,驚駭過於他人;但是老吏畢竟沉著,只淡淡說道:「使君,某等是回署了麼?還是速速前行,逕往北去,路上還有桃林壯觀,或可以轉赴大明寺小憩。」
此話一出,一旁的司法、司戶參軍們也紛紛發了議論,有的說:不過是山鳥驚春,無端噪亂,這是物性使然,不足為奇。有的說:物像有征,或恐遠方有故,天地交感,而以此示儆。李顒心心唸唸只罣著那神仙人物意欲何為,還來不及盤算行止進退,魏牟卻望著白鷺來處,深深皺起雙眉,抬手戟指遠方,道:「使君,請三思!」
原來面前這一群白鷺經眾人呼喝撲擊了幾下,四散而去的一刻,谷底又飛來另一群山鳥;當頭一陣,便是白鳩。
白鳩,多於拂曉五更時鳴叫,故亦名知更;山居林棲,性情溫柔親人,亦多為人所飼養。綿州當地,野處時或一見,可是向來卻沒有出現過眼前這樣一景—數以百計的白鳩橫空而出,像是對山林中飄來一大片連綿的白雲,又像是溪澗底端拋上來了一堆密雪。魏牟歎道:「此非孫皓惡兆之故事哉?」
那是記載於《南齊書·樂志》的一段奇聞。據說三國末葉,東吳孫皓專擅,性情狠戾,嗜殘好殺,江南動盪,民間遂有舞曲,號稱《白符舞》,或言《白鳧鳩舞》,庶民聚集,衣冠如雪,執拂而漫舞,自取節奏,像是為自己,也像是為蒼生舉喪、舉哀。
這是極為悲涼而壯觀的場面。日後司馬氏統一天下,當國秉政,為了顯示新朝不悖民心,專令為此舞配樂制詞,其詞曰:「翩翩白鳩,載飛載鳴。懷我君德,來集君庭。」晉人這樣做,自有其號令天下,順德歸心的用意。不過,掌故就如此流傳下來,此後數百年間,一直到大唐時代,白鳩都有一種「樂我君惠,振羽來翔」的意義,即使沒有人見過白鳩群集,話語不輟,都以之為民心向背的呼求。
「天意若有所歸,直須體察而已!」李顒一臉肅穆,把個微微發胖的身軀,只在風呼鳥鳴之間轉東轉西,道:「倘或這白鳩是民心之兆,爾等更不該棄之而去了。」
才說著,一片晴空之中,殷殷然似有雷—卻不是雷,而是或高或低,或尖或沉,為數不知幾千幾百的眾口喧嘩,傾天迫至,來自四面八方,去向山巔掩集。
一個司戶參軍先認出了西南方飛來的鷚雀。此物身長不及半尺,似鶺鴒而更纖瘦,喙吻細長,前端缺刻,耳後一白斑;其翅長而尖,飛羽奇突延展,達於翅尖。此鳥腹羽連綿至尾,色極白,胸羽並背羽卻間雜了淺褐淡綠的縱紋,相形更見明亮。也同其他鶺鴒之屬性情相近,鷚雀十分警敏,故動輒喧騰,一呼而百應。這時便是由數百鷚雀領陣,向山巔抖開了一片布幕也似的行伍。
幾與之同時,東南方則出現了原本只在極高極險的峻嶺中才偶然得見的雪鶉。這群鳥體長逾尺,通體銀灰,頭頸處黑白色細紋交雜,腹下及兩翼皆有棕色條紋,喙吻及腳則鮮赤如血。
這一群為數亦近百,也不知是受了什麼驚嚇,盤空齊鳴如哨,愈鳴聲愈尖厲。就這麼呼嘯了片刻,也隨先前的鷚雀折轉高翔,迎向山巔去了。
至於東北與西北兩面,則是體型碩大的錦雞與山雉,相較於空中群羽,為數不多,約可三五十。然而錦雞一出,眾人在轉瞬之間便為其五色斑斕的美麗羽衣所懾服,交口讚歎不迭,還有的竟慌忙翻身下車,趔趄趨前,像是要將之攫捕入懷,好仔細賞玩的模樣。
錦雞的確是山鳥中之至美者。傳聞中鳳凰以錦雞為前御,可見其艷。錦雞之為物;雄者頭冠披金,光澤柔潤,頸羽晶紅,中有垂蓋藍黑油紋一抹,如鱗似瓦,猶兜鍪頸罩,雄武異常,以下半體鮮紅,半體金黃,間或點染一扇銅綠。其翅翼一旦伸展,更有雪色長羽歧出,為這英姿颯爽的將軍平添了無限秀氣。
也與其他禽鳥無異的是,相形之下,錦雞之雌者便較雄者黯淡得多。渾身羽色,不外雜灰雜褐,並以黑紋橫攬,唯耳羽銀灰奪目,尾羽一襲丹黃,綠喙黃爪,相貌也頗為莊嚴。
這群錦雞方才落地,山雉也結伙成行伍,自西北角天際飛撲而下,其勢不亞於鷹隼,其情卻恍如後有追兵,略現倉皇。李顒這時也忍不住對丹丘子道:「山雉居然也能作此翱翔,真是平生僅見!平生僅見!」
丹丘子終究還是個有修為的羽流,他豁然明白,這絕計不是自然天成之象,群鳥是被召喚而來的;這招鳥之人雖未現身,可是應該也就在不遠之處—即此一悟,丹丘子不由得冒出兩句話來:啊!道友辛苦,確乎非比尋常!」
他所謂的道友,此刻正在里許開外的山巔。八方風集,十面雲湧,伸展臂膊,揮揚袍袖—趙蕤兩眼泛著晶瑩的輝光,口中唸唸有詞。這時,他的耳鼓閉鎖,聽不見任何聲音;只在耳輪深處,有暴雨激湍,無時或已。
李白站在他身邊,不時從布囊之中捉一把谷食,率意向四處拋灑,為數不止盈千的各種山禽便在此周旋上下;有些鳥兒凌空掠取,有些則就地撿啄。李白隨著形形色色的禽鳥俯仰觀玩,不意間發現,在頂空極高之處,居然還有數十隻巨大的雕鷹,平展六翮,盤桓雲表,狀若無心而須臾不離。
趙蕤這一道訣,是名「朝陽訣」。據《玉皇大洞明符真經》所載,訣分甲乙兩部;其一,也就是《朝陽甲訣》,施之於立春立秋之前三至五日,也就是趙蕤連夜不歸的那幾天,頂著料峭春寒,不辨昏曉,只在密林深處,尋了三百六十處福地,安置谷食,布以訣語。其二,則是於立春立秋當日,禽鳥各族一歲動靜之初,行至山環谷轉、萬木森嚴之處,持誦《朝陽乙訣》,可以齊集諸禽。呼之就食,麾之起舞。眾鳥在訣咒的引導之下,也能各隨行伍,棲翔有節,容止不亂。其感應而來者,曾不遠千里之途,來者數以萬計。
李白從來不曾見識過如此奇觀異能,日後追憶起來,猶原以為身在大幻奇夢之中,所以特為此作有一詩。不過,這首詩其中有八句,原本是一氣呵成,不料多年之後,迫於獻詩所需,臨席一時無句,便將這八句拆成兩段,中間又添了些段落,遂成為一首相當知名、卻甚不可解的《獨漉篇》。原初的詩,是這麼寫的:
越鳥從南來,胡雁亦北渡。我欲彎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歸路。敢當飛髇者、雕之屬,蓬萊以外來、指揮西去。渤海其東幾萬里,載山之壑惟無底。方壺一呼鴝雀空,瞻彼崑崙雲間耳。神鷹夢澤,不顧鴟鳶。為君一擊,鵬摶九天。
其中「越鳥」至「歸路」,以及「神鷹」至「九天」一經拆縫他用,另有寄托,便不復此作原貌了。
昂首駐足山巔、為眾鳥群集顛倒癡迷的李白雖然目不暇給,滿心滿眼皆是羽族之聲、翔禽之態,但是他仍不忘唸唸有詞—他不會持咒,只會作詩,而且在此刻的他,也只想作詩。
句中用詞並不冷僻;「越鳥」、「胡雁」是隱喻離家之人的慣用詞彙,已經不能說是什麼典語了。飛髇者,鳴鏑也。「渤海」二句實出於《列子》:「渤海之東,實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
這首詩旨意簡明,前後二解,直觀卻僅僅是一景:鳴鏑而射雁鳥,不意那箭在中途卻遭到大鷹的撲擊。這鷹也不以干犯了獵者為意,逕自摶扶搖而上九天去也。
李白吟著、吟著,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不復在意趙蕤與那些置身迷咒之中的鳥兒究竟有什麼暗約明盟。他一時興起,攥了滿手谷料豆粉,攤掌向天,任諸禽自來取食。野禽向來無主,然而這時卻分毫沒有疑怯之意,既不爭搶、也不衝撞,此鳥去、彼鳥來,盤桓似成行伍。恰在此際,耳邊卻忽然響起一句:「刺史到了。」
語聲來自趙蕤,可是他明明身在眼前五尺開外,瞑目持咒如常,看來了無異狀。李白不由得一驚—然而耳穴深處分明又來了一句:「刺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