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道隱不可見

在潘師正這一群弟子中,有「龍馬狼驢」之目。「龍」是龍潛,「馬」即司馬承禎,「狼」為郎岌,「驢」則是盧藏用。

慶州龍潛,字於淵,據聞此子天資穎慧,於學無所不窺,追隨潘師正最早,能觀星,擅術數,惜其年壽不永,曾無一文傳於時,很早就過世了。

盧藏用的叔祖盧承慶曾任度支尚書,父盧璥,官至魏州司馬,世為士族,又是進士出身,以文章名家;其學辟榖、煉氣之術,極為時人所重。中宗神龍中,盧藏用任禮部侍郎,兼昭文館學士,數度隱居於長安近郊的終南山,人譏為「隨駕隱士」。此公最為後世所周知樂道者,是他曾經指著終南山,對司馬承禎說:「此中大有佳處。」而司馬承禎則答以:「以愚觀之,此乃仕宦之捷徑耳。」用這一段對話作為盧藏用的謚注,似乎有些冤枉。盧藏用工書法,書體酷肖右軍,與陳子昂、趙貞固交遊極密,情誼佳好;而陳、趙年壽不永,都早早地過世了,盧藏用為此二友撫孤以至於長,可見風義。

至於狼,在龍馬狼驢四子之中,年齒最長,他也是崔湜夫人的傳道師郎岌。

此人原籍定州,年幼時尚未修習道法,已擅占氣候,名動兩京,潘師正眾徒之中,他是唯一受訪顧而得以相與接談的。一談之下,潘師正驚為天人,向不以弟子視之。

郎岌弱冠之年,便常應達官貴人的禮聘,為土木風鑒之資。可是,一方面由於天賦異稟,他一向視研讀道經、修煉丹藥等為餘事,不甚措意,是以積學不能厚,言事便不能深。也由於少年得意,性情排奡不羈,落落寡合,常直言忤人,所以交遊雖廣,也頗惹忌憚。

傳聞:郎岌曾在東西兩京之地到處遊觀多年,身後時時有一班衣冠人物追隨,聽其指顧,隨口談吐些個災祥休咎的言語,當下以為說笑無稽,可是日後往往征應不謬。這是他被崔湜看上,迎入府邸、奉為上賓的根柢。

崔湜密邀郎岌入府,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有個一向潛心習道的妻子魏氏。崔湜的盤算是,倘能市之以恩,賂之以惠,有朝一日若得盡收郎岌之術,成其內眷私學,則自己在風雲詭譎的官場之上,容或還能由於透達的識鑒,持續他「先據要路以制人」的勢力。

令崔湜大喜過望的是,老郎岌居然一口答應,入府不數日便設施典儀,行授業之禮。郎岌受拜之際,看著九炷香煙,忽然歎了一口氣,對新收的女弟子道:「年外或將有不可測之大故,吾等且勉乎哉?」這話令崔湜若有所悟:原來郎岌之所以答應入府,並非圖報於崔湜的籠絡,而是為了能及時得人傳授了自己的道法。

至於那「大故」為何,郎岌不說,誰也沒敢問下去。這是中宗景龍三年初的事,正當時,宗楚客拜為中書令,蕭至忠為侍中,崔湜也由於私侍上官昭容的緣故而得以為同平章事,實際上掌握了相權,然而為期不長——崔湜的父親崔挹任國子監司業,私收選人賄賂,而崔湜不知,反而把給了錢的選人給汰除了。那人不服,前來理訴,道:「公所親受某賂,奈何不與官?」崔湜怒道:「所親為誰?當擒取杖殺之!」那人冷笑道:「公勿杖殺!殺則來日便要戴孝也。」為了這樁醜聞,崔湜被外放到襄州為刺史,行前郎岌笑著對崔湜說:「春榮到襄,秋實返秦,安之。」半年不到,中宗行郊祀禮,果爾放還。

不過,這還談不上什麼「不可測之大故」,論及彼一「大故」,仍須從前事索尋。

先此,武後久視元年春天,成州有身長三丈、面色如金之人,夜半現跡,有人說那就是佛;佛還留下了話語,謂:「天子萬年,將有恩赦!」於是改元「大足」。

當時郎岌便與崔湜說:「深恩不可測,大獄或將興。」中宗皇帝當時復為皇太子,皇太孫李重潤則受封邵王,果然在這一年,邵王和他的妹妹永泰郡主、妹婿魏王武延基由於議論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與武則天的宮闈穢事而遭賜死。

這樁慘案,留下了一個伏筆,直到中宗繼位,雖然追封李重潤為懿德太子,仍心有不愜;而李重潤的生母韋後,更對中宗的庶長子李重福常懷嫉恨,以為當年賜死之事,乃是李重福與張易之兄弟聯手構陷所致。中宗遂先貶李重福為濮州員外刺史,再徙之於蜀中合州,復遷往湖湘之均州。非僅奔波於萬里程途之間,在地且不能兼領權柄,直似流人而已。

景龍三年,中宗祀於京師南郊。崔湜當時更由於攀附上安樂公主的緣故,奉召入陪大禮,風聞將有大赦,可是郎岌卻力持反議,笑吟:「帝氣三千界,悲風下邵陵。」此處的邵陵,所指乃為邵王陵寢,語意明顯:基於皇帝對李重潤的淒惻追思,李重福斷無逢恩被赦的機會。

流人遇赦而放還的事所在多有,偏偏李重福總不能沐此天恩;他郁懷慘悄,陳情上表:「陛下焚柴展禮,郊祀上玄。蒼生並得赦除,赤子偏加擯棄。皇天平分之道,固若此乎?」其悲憤可知。然而,縱使有這樣一封書信,也沒能得到回復;日後——也就是在中宗駕崩之後,相王李旦即位之初——李重福終於發動了一場兵變,而這一場迅速被撲滅的兵變所牽連動搖者,將應於多年之後洛陽的天津橋畔,是時李白在焉。

然而,就在中宗行郊祀禮的當天,郎岌在京中遙望南郊氣象,反而流露出哀淒的神色,同崔湜道:「昔言『不可測之大故』,今可測矣,崔郎宜早訂計。」

崔湜一向服其神算,聽這語氣,更不像平常那般坦易從容,遂跟著慌張起來。郎岌推算了整整七晝夜,才道:「太陰、歲星犯紫微,大喪數定;非有巨力,吾等亦將不免,噍類無遺矣!」

帝星有故,大寶易主,這是常例。不過,郎岌卻推看出更多的細故和變化。首先,帝星之災,居然變自中宮,也就是顯然指向了韋氏與安樂公主;其次是二度履儲君之位的相王,其家也有異狀。那是在長安城東、隆慶池北,相王的五個兒子——分別是壽春王李成器、臨淄王李隆基、衡陽王李成義、巴陵王李隆范和彭城王李隆業——列第於此,廣宇連棟的宅邸,朱甍碧瓦之上,鬱鬱然繚繞著帝王之氣,連日更盛。僅此二象,便教崔湜更加不安了。

崔湜向所倚附,不外韋後與安樂公主之黨,兼以旁通上官昭容,私侍太平公主;若說太陰、歲星所指確為外戚,則不免涉嫌篡逆,如此一來,崔湜的麻煩可就大了。郎岌也顧慮及此,遂議:「並從二象,而定於一策之間,唯入相王府耳!」

相王李旦性懦而多懼,敬鬼畏神,疑風惑影,常到處尋訪術士以求前知,總想逆料天命,趨吉避凶。尤其是從母親武後那裡承襲一事,常著迷於字卜,無可自拔。所謂「字卜」,遇事隨機見字,便以該字為該事徵兆,幾乎無處不可行之。非密邇之人,不知相王積習如此,還當他一意著迷於文字訓詁之學。

郎岌所定之策,是先與相王家人私語:崔湜之妻早歲即得異人傳授秘法,能佔氣候,且擅以經卷字句為卜,恰是以此術觀得隆慶池北的五王宅第森森然有帝氣,堪信仍有可以深入參詳的機宜,何不召之過府,詳詢底蘊?

此番夤緣布畫,還有另一籌在其中——郎岌得以老僕之身,隨侍在側,暗中指點。這樣預著地步,一方面可以親近相王,一方面還可以讓崔湜本人避於嫌疑之地,以免招韋氏一黨耳目。

這時節,正逢臨淄王李隆基罷潞州別駕之職,返回京師,到處結交豪傑、陰聚才勇。一旦聞知隆慶池北帝氣之說,自然也平添了十分興味,隨即擇日將魏氏、麻姑、璞娘、瑕娘並郎岌等一行主僕十多人都輾轉迎去,先在臨淄王府盤桓竟日,所圖無他,就是仔細觀瞻王府地理。一時哄傳崔湜獻妻,臨淄王與崔湜則從未為這穢聞做過隻字片語的辯解。試想:有這樣繪聲繪影的閒話,以為遮掩,豈不比什麼托辭都來得有效,且不落痕跡。

在臨淄王府,李隆基摒去閒雜人等,僅萬騎軍果毅葛福順、李仙鳧隨同侍衛,引魏氏、郎岌周遊王府。隨行的,只有當時正在王府做客的西城、崇昌兩位縣主——她們都是李隆基的妹妹,從小就研讀道經、訪習道術,執意相從,李隆基也不能峻拒。

那魏氏每看一處亭台樓宇或是園林池沼,便回頭同那俯首低腰、神情極為虔敬的郎岌肅容相商,聲語甚低,旁人但聞窸窣,不能辨解其義;偶然聽得零碎字句,不外「北斗」、「紫微」、「太白」、「入犯」等不成片段的話,之後,郎岌才以十分簡潔的詞彙慎重稟報:「林木佳祥」、「土石安頓」、「觚稜渾穆」。李隆基也只能唯唯而已。直到遍行一周之後,郎岌又同魏氏一陣耳語,忽然討了手版筆墨、鋪紙疾書十二字:「庚子日晡時出玄武見流星吉。」

李隆基反覆讀了幾過,實在不能解悟,只好退了兩步,十分虔敬地向魏氏一頷首,道:「此紙竟何用?尚請仙使明示。」

郎岌道:「用則有征,王明智過人,必有見解,不煩費辭,漏洩天機。」

就在這個時候,一旁的崇昌縣主笑了,上前拉住魏氏的手,道:「此即通人所謂『道隱不見』,是麼?若雲隱而不見,畢竟還是留了字句呀?」

魏氏隨郎岌實學術數,不過百餘日,還難以自出機杼而成主張,聽這伶牙俐齒的華服麗人一問,不免有些膽怯,苦苦一笑,竟不能答。崇昌縣主也不免狐疑起來,她的確未曾料到,一個可以望氣談天、洞觀休咎、號稱仙使的道者,連句尋常的玩笑話都應對不了,而縣主所握著的那隻手,竟然透著幾許冰涼,還在顫抖著。

郎岌何等精明老練之人,登時亢聲接道:「仙使所見,老奴所書,天機若不許於王道,則懲奴身。」

這還是大唐中宗景龍四年春天的事,魏氏隨即入相王府,雖說是同李旦切磋諸本道經文字,時而就眼前字句,作時事之卜;實則追隨郎岌持咒、誦訣、解經、養氣——大約除了煉丹服餌之外,但凡郎岌所能事者,皆修治無遺了。其間,郎岌隨時會流露出一種急切促迫之感,像是身後有人追拏,不得不倉皇趕路;又像是天地變態,頃刻間便要有翻天覆地的災禍臨頭。

同年四月初,郎岌忽然分別向相王和魏氏請辭,相同的話說了三句,不同的叮嚀也各有數言。那堂而皇之的三句告別之語是:「某身解之期已近,不能久留,請從此去矣。」

對相王的留別之言,辭簡意賅,不外就是對這庸懦之人最深重的勉勵和期許。郎岌是這麼說的:「大命由天,不可與奪,王其承之。」

至於魏氏,郎岌竟然長跪三叩而辭,所叮囑則是:「某一身所事,盡付仙使,此遇不枉矣!」

言下之意,倒像是坦承當初他之所以慨然應崔湜之召,竟是為了能將一身修為,傳授於魏氏。魏氏此時也大約明白,這老道忽而如此禮敬,對她必有非凡的期許,卻仍不敢自信,只能又怯又急地問道:「師一去而諸法空;妾為崔氏婦,豈能淹留貴盛之家,不謀歸計乎?」

「崔郎去道日遠,不復返焉。」郎岌接著肅然沉聲而道:「某去後,仙使即拜啟相王裁處,決以修真為志,從此一絕塵女冠矣;而崔郎必不為阻——此後三載為期,可見道心在天否!」

不到半日,京師中哄傳:多年來到處指點輿地氣候的那個瘋癲道人,在失蹤將近一年之後,忽然出現於東都洛陽,披頭散髮,妄語譫言,逢人便以當地流行最廣的民食為喻,隨口唱說:「韋後娘娘烙的餅,宗楚客給卷大蔥。李家皇帝吃一口,萬年縣裡見飛龍!」

韋後立刻上奏,請旨擒求杖殺,以止訛謠。皇帝也毫不遲疑地批准所請。說是這郎岌很快地解拏到西京來,押入法司鞫審,郎岌服罪之辭也很詭異,直道:「漏洩天機,杖殺合宜!」當即發付杖責,結結實實往老道士的背脊上打了幾十棍,越打杖聲越是清脆,眾人俯首細看,地上攤著一張似皮非皮的人形氈子,底下的石磚倒是崩了幾角。

到了七月七日,皇帝在神龍殿慌慌急急吃了一塊熱煎餅,吞不下、吐不出,噎了片刻,先是滿面紫紅,不多時由紫轉黑,已經暈厥過去。待太常寺的兩位太醫署令趕到時,已經龍御上賓了。這一刻,宮中的傳言也到處流竄,都說:不數月前那只剩一張皮的老道士所唱的雜謠,畢竟是有底細的。未幾,韋氏擁立年僅十六歲的溫王李重茂即位,年號唐隆,是為少帝。

十八天之後,日逢庚子,李隆基直過日午,才想起數月之前有那十二字真言之兆,尋出一看,的確是「庚子日晡時出玄武見流星吉」,於是隨手招了身邊一客,乃是前朝邑縣尉劉幽求,步行出皇城之北,抬頭見是玄武門,不免暗喜,兩人一入禁苑,便直叩宮苑總監鍾紹京的廨捨。

此與禁城之地理有關。蓋禁城在皇城之北,寬二十七里,深三十里,東抵灞上,西連舊長安城,北按渭水,南接京垣,腹地可以聚數千兵馬。單發一旅於此,斬關入皇城,逕收奇襲之效,則銳不可當而功莫大焉。

原本,鍾紹京參與李隆基誅除諸韋之謀頗深,臨事卻猶豫了。倒是他的妻子,先在內室中大義凜然地教訓了幾句,說:「忘身徇國,神必助之。早前既然與謀,便已同舟系命;而今翻悔而不行,有禍豈能免?」

鍾紹京這才趨出拜謁臨淄王,三人一面商議動靜、一面招聚人馬,自晡時以入夜,待先前策應的羽林軍萬騎營葛福順、陳玄禮和李仙鳧等三名果毅,以及所部皆陸續潛至之時,夜方二鼓,忽然間,流星驟落似雪。

劉幽求望著那漫天飛撲而下的星芒,喊道:「天意如此,機不可失!」

此夕「唐隆之變」,事發直似屠殺。羽林軍之中覷勢而動、隨即投歸李隆基節度的郎將官越來越多,各路人馬紛紛以果毅所部為區處,大閉宮門及京城之門,四出搜捕韋氏親黨。先斬太子少保、同中書門下三品韋溫於東市之北,復斬中書令宗楚客於通化門——當時宗楚客還易裝改容,孝服滿身,騎一口青驢;看門的一眼認出,打撥了布帽,並其弟宗晉卿一同捆了,梟首於門下。

依照李隆基的謀議,誅殺韋氏並大臣的同時,也是亟須安定人心的時候,遂請相王李旦奉少帝登上承天門,慰諭百姓。承天門位於太極宮南,向例皇帝在此露面,必屬慶典隆儀,百姓自然安心。可是在此刻,李旦卻一反平常,堅執己見,要在太極宮西邊的掖庭宮外安福門露面。

安福門朝西向開,隔馳道與輔興坊相對,就在彼處,有太宗時的殿中監、宗正卿、光祿大夫竇誕的宅子。竇誕雖然於死後封贈工部尚書、荊州刺史,在世時爵位尊顯,又是皇親,然而在功業方面,實無所樹立;倒是竇誕所擁居的一座廣大宅園,近百年來多有術士指為京中福地,是古龍首原之「眼目」,與掖庭宮一馳道相對,氣象非凡,形勢佳好。

數十年前,竇誕子孫已經在宅第兩端各修建了一座道觀,有若犄角相對,而李旦此番登臨安福門,用意根本不在奉少帝以安民心——魏氏早就卜得通透:少帝的御座坐不過一個月——李旦念茲在茲的,卻是將那兩處道觀收歸己有,讓兩個潛心求仙的女兒居停。

變後未幾,相王李旦果然在李隆基和北門羽林的擁戴之下即位,年號景雲,史稱大唐睿宗皇帝。在他兩個慕道的女兒之中,西城縣主改封西城公主,第二年又改封金仙公主;崇昌縣主則初改隆昌公主,繼改玉真公主——兩座對峙森嚴的道觀日後皆歸公主所有,並且展開了龐大的整建工程。崔湜的夫人魏氏則始終與玉真公主相左右,兩人如師如友,相共一生。

相王登基之後,魏氏與崔、魏兩家再無一絲半縷的牽繫,她的名字也改了,叫「未隱」。當初郎岌所謂的「此後三載為期,可見道心在天否」之語也應驗得分寸不失;三年之後,睿宗遂其懦性、飾以道體,讓大寶於李隆基,崔湜則因阿附太平公主而受到牽連,法司入之以「圖謀弒上」之罪,賜死於荊州擲甲驛。

《大唐李白·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