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麗人這話,說得直白入裡。置身於帝王之家,縱使只是一介宮人,卻在漫不經心之間,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切繁華。
所謂「出降」,即是帝女出閣。兩年前的七月,朝廷還在洛陽皇帝將女兒咸宜公主下嫁衛尉卿楊洄。楊洄固是皇親,乃中宗皇帝之女長寧公主與世家顯宦楊慎交之子,身屬弘農楊氏貴戚中最為顯達的一支。而玉奴的三叔楊玄璬借同宗關係,夤緣攀交,以千匹精帛的代價,讓寄養在家的玉奴成為咸宜公主的隨駕嬪從之一在婚禮期間—尤其是在請期、親迎的兩日之間—參與一連串的隆儀盛典。嬪從之數有八,人人粉妝玉飾,畢禮還家,這是常情。
只不過天數注定,人不自由。請期當日,參與婚禮的十八皇子一眼看上了嬪從之中容顏尤為出色的玉奴,忍不住多方探聽,得知玉奴身世,隨即奏明武惠妃:他也有成親的意思了。武惠妃實則另有盤算。李清大排行十八,卻是武惠妃在接連夭折二子一女之後倖存的兒子。武惠妃擔憂事如舊例,孩子不能養活,便委由剛剛產子的寧王妃元氏代為哺飼,寧王夫婦福德寬厚,也就將十八郎字育成人了。
在武惠妃而言,這個孩子畢竟是親生骨肉。十八郎生得面目韶秀,骨骼魁偉,怎麼看都煥發著帝王之相,如果能取代皇太子李瑛則母以子貴,隨之而繼位中宮,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要將十八郎一舉而推為儲君,便不能不仰仗中朝大臣。可是,自武、韋乃至太平公主以降,天子防範內外,嚴禁中宮與外廷通款,哪怕是言語洩漏都要受到極大的譴責—當年洩漏廢後之議而遭杖刑流死的寵臣姜皎,就是最鮮明慘酷的例子。
欲得朝臣奧援,卻又不能明目張膽地交遊結納,遑論密邇過從、商略權柄。可是,即將與自己女兒咸宜公主成親的楊洄這一家又別有地位。弘農楊氏,堪稱枝披葉紛,蔚為大族,無論在京在郡,有職有任者堪稱不計其數。武惠妃眼睛一亮,她眼中所看到的不是麗人,而是姓氏;而楊氏這一家,亦猶如蒼茫大海之中,朝武惠妃漂來的一枝浮木。楊氏故舊沿溯,門第高華,這一門親結下來,並不失格,而楊氏女的養父楊玄璬官職不高,於武惠妃卻是佳處:有這麼一個並非宰輔大臣的人物居間往來,誼屬親倫之好,也較不易引人耳目。
於是武惠妃也匆忙稟奏,要為十八郎娶婦。她有十成的把握,皇帝難以拒絕。這是因為在咸宜公主出降以前,為了食封多寡,曾經起過一樁不大不小的糾紛,讓皇帝略失顏面,卻也顯示他偏寵咸宜公主的特殊情感。
大唐舊制:皇親封戶本有定額,親王食封八百戶,也有到一千戶的;公主三百戶,長公主六百戶。到了高宗朝,武後所生的沛、英、豫三王及太平公主就不一般了,他們的食封戶口累有增加,逾於常制。太平公主從原本已經逾制的一千二百戶增加到三千戶。神龍初年,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食封甚至到了五千戶。這種聚斂以競相豪侈的格局,去初唐之簡約,簡直不可以道里計。
皇帝並非見不及此,就在誅除太平公主之後,還作過一番整頓,重為張置、立律:皇妹食封不能逾千戶,皇女食封不能逾五百戶,每家給以三丁為限;甚至還約束了駙馬,皆除三品員外官,而不任以職事。當時近臣中也有以為公主邑入太少,已經到了不能「具辦車服」的地步,這當然言過其實,皇帝還下過口諭斥責:「百姓租賦,非我所有。戰士出死力,賞不過束帛;女子何功,而享多戶邪?」接著,皇帝還補充了一句:「此即是勸諭公主們明白儉嗇之道耳!」
可是到了一心寵愛的咸宜公主議婚之際,皇帝忘記了他的家教,急著要給一份豐厚的妝奩,忽然間下了一道詔命,為公主增加食封至千戶。然而皇帝還有二十多個只有一半食封的女兒,皆嘩然鳴不平。聖人的成命既不能收回,群情又非安撫不可,只好將諸公主的食封都調增為千戶了。
武惠妃冷眼旁觀,深知皇帝對咸宜的寵愛恰可以為十八郎鋪張些許地步,一聽說兒子看上的女子與咸宜許嫁的夫婿楊洄是族親,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張:何不讓咸宜公主和十八郎的親事連屬舉行?
這樣做,委屈的是十八郎,他只有極匆促的時間完成納采問名、納吉、納徵等六禮,期使親迎大禮得以相銜遂行,然而十八郎毫不在意;他心念縈迴,只是娶得楊家之女而已。此時,正當滿宮滿朝洶洶議論著公主加封、有失儉德,有人甚至慷慨陳詞,說起數十年前的開耀元年,同樣也是七月,高宗與武氏為太平公主主持婚禮的事。
彼時太平公主正得天顏厚寵,所嫁的駙馬薛紹出身河東大族父親也是駙馬,母親更是太宗與長孫皇后的親生女兒、高宗之姊城陽公主,可謂貴盛之尤。薛紹和太平公主的婚禮假萬年縣衙署為婚館,衙門太窄,容不下輪畫朱芽、金漆雉羽的翟車,萬年縣令不敢干犯公主的威儀,索性搗毀衙署牆垣,好讓翟車通行。迎送新人的行伍如腸之回,蜿蜒於京師坊道之間,自昏暮時分起,從興安門設燎站,遠相連屬,以供應人車持爝仗照明。由於隊伍過於龐大,行道兩旁栽植的樾樹都被熏灼得焦枯了。
故事如此,一旦與眼前的婚儀相比附,傳進天子耳中,除了再一次念及太平公主而不免忿忿之外,更不能有所諫阻。倒是武惠妃的說法令皇帝開心了,她說:「合二婚都為一婚,足見天子儉德!」
玉奴和十八郎的姻緣維持了整整五年,也就在抵達長安之後的第三年,小夫妻被生生拆散。不到那時節,她根本不會知道:自己之所以驟爾出嫁、飛上高枝,其實還隱藏著武惠妃的意志與斡旋。然而在初抵帝京的這一晚,白衣麗人的話卻蒙昧模糊地提醒了她:從天而降的富貴,必然有所淵源;而天降富貴臨身,卻也未必即為所有。
「偕汝來觀,但教汝識得:天子之家,樂兮無極,唯安其分耳。」
白衣麗人冷冷地道。說時一旋身,連同先前的女官、宮娥,並眼前一片燦爛光景,聲歌舞樂、鼓角箏笛、花樹燈火還有樓榭殿閣,一併沒了形影。她悠悠醒轉,復綿綿昏倦,既不知夢境的際涯,又不知現實的邊界,輾轉良久,滿眼迷茫,才察覺一身還在灞陵驛棧的帳圍之中,秋氣暴寒,直向層層的錦幕織氈中沁入。她猛可揭開榻前羅幃,只一皺面青衣的老婦護持著三尺短檠。繚繞著她的,是飄飄之煙,照亮著她的,是熒熒之火。
玉奴轉眸四顧,不由得喊了聲:「那—梅妃呢?」
老婦原本打著瞌睡,狀似對先前玉奴那一趟御風之遊懵然無知,聽玉奴這麼一說,若有所覺,道:「宮中向無號梅妃者。」
「是一白衣麗人,週身彩虹侍駕……」說著,玉奴也覺得情狀詭異不倫,隨即住了口。
老婦皺了皺眉,驀地醒了,搖晃著頭顱,暗自沉吟著:「不該不該。」
遠遠地,西面傳來了鳴報乙夜的柝鼓。與洛陽宮嘹亮而顯得簇新的鼓聲大異其趣,長安的更鼓凝重而沉厚,每一擊都像是穿透了闃暗的天地,又將那無止無盡的夜黑壓得更深一些。玉奴等待著老婦說下去,有什麼不該的?是那白衣麗人不該來,還是她不該見那白衣麗人?可那老婦不再言語,又瞌睡了起來。就在柝鼓的餘音杳然消逝的時候,十八郎的人馬回來了。她聽見金鐵碰撞之聲聽見人馬喧啼之聲,聽見一面面不知幾丈高闊的遮天大纛,在半空中肆意吸卷、排擊著夜風之聲。
這陣仗來得急遽,老婦為之一驚,拍打著自己的臉頰,一面匆匆向外迎去,疾行數步,又踅了回來,傾身近前,叮嚀道:「妃子得見上仙公主之事,萬勿與人言!」說罷,更搖頭不已。她緊緊握住燈檠,一面使勁朝外努嘴,似乎更有意不教甫自帳衙巡行歸來的十八郎知道些什麼。
玉奴固性執拗,小有齟齬疑惑,總不肯輕易放過,便追身上前一把伸手攫住那老婦肘臂,強問道:「上仙公主如何?」
那是二十年多前夭折的公主,宮中殿外,關於她的傳言也頗有一些。據說:開元初,上仙公主誕生之時,武惠妃絲毫不覺分娩之苦,公主更不啼哭,臨蓐異香滿室,在襁褓中極為秀美,皇帝越看越是憐愛。孰料不到幾個時辰,新生之女即無疾而終,一笑冥逝皇帝痛惜不已,為舉喪,停靈於掖庭之時,宮人紛紛來報:就在公主的靈座周圍,既有薰風送暖不歇,也有七彩虹雲、團圓環繞但不知該如何解釋。
皇帝在朝廷上多方諮求,希望能為公主的夭折作一個不失體面的解釋。是時,恰有出身曲江的右拾遺張九齡上奏,以為公主靈位的異象,是所謂「祥風瑞虹」,恰可以為「公主乃是神仙下凡」之證。此說讓原本就深信神仙方術之道的皇帝得著了平靜,不過,更多光怪陸離之事,卻由此而伏下了根苗。
皇帝難以逆料的,是這一度下凡、淹留只片刻的神仙公主,自此不時出現在宮闈之中。每當皇帝寵幸所御,心有系屬,或者是掖庭得薦新人,寄獲寵眷,上仙公主便翩然而來;來時總會避過聖駕,或邀那御女往苑囿賞花,或攜之共赴宜春院看內人教習歌舞,或至驪山溫泉所在之地遊觀竟日。雖然芳蹤所過,每不相同,可是這貴主交代的,總是那麼幾句話:
「偕汝來觀,但教汝識得:天子之家,樂兮無極,唯安其分耳。」
後宮故事,老婦知之甚詳,卻一句也不肯洩漏,只喃喃吶吶地道:「不該!不該!」
不該什麼呢?
玉奴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婦心頭的疑惑卻更為深重:上仙公主是從來不會在皇子妃面前出現的,她從來所示相者,都是皇帝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