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五世達賴手持念珠,輕撥著菩提子誦唸經文時,心中是否有一種執念,一種對心中須彌山的執念?這個世界的中央,是否能恆定不動地永駐他心中?
他的後世倉央嘉措,曾寫過一首詩:
須彌山王居中央,
穩若磐石不動搖。
日月圍繞恆轉旋,
不曾迷途錯方向。(曾緘譯)
「須彌山」,是佛教中每一個世界的中心。佛教認為,宇宙包含著無數的世界,上千、上萬、上億,乃至更多。每個世界,都有恆定在中心的「須彌山」,它偉岸、高大,不動、不移,彷彿萬物的自性——恆定不變。
我們身處於大千世界中,我們看不見所在宇宙的須彌山,但我們知道,佛理就是信徒們的須彌山。五世達賴一生為弘揚自己的信仰而努力。他的心中,定有那高高聳立的山峰。他數著菩提子,想著未來的轉世,那個新的生命,定將繼續在心中聳立起,高高的山峰。
他很滿意這樣的未來,但他不知道,未來,須彌山將在他的轉世心目中,有所偏移。他的轉世,將在朝謁須彌山的路途中,迷失方向。須彌山的存在,將成為他一生的難題。
五世達賴不知道這些。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或許滿意地守著自己的須彌山,輕輕地鬆開了手指,讓手中的菩提子,掉落到地上。那顆顆菩提子上的花紋,如一隻隻眼睛,睜大了看這世界,它們等不及要看,即將到來的變幻。
五世達賴去世了,可這消息,卻並沒有傳出。五世達賴期待著轉世的輪迴,卻不知道,已經被自己的佈局,捆縛了手腳。
誰有那麼大的權力,能捆縛住五世達賴?無上的五世達賴,沒有被他的敵人壓垮,也沒有向牽制他的人屈服。他精心佈局了一生的策略,卻不想,被自己最親近的人,輕易攥在了手心。
自從五世達賴和固始汗被冊封,具體管理西藏事物的人,被叫做「第巴」。擔任這個職務的人,需得到固始汗和達賴的指定。之所以要設置第巴,有很深的政治淵源。固始汗始終是蒙古人,他的身份並不適合直接統治西藏,他需要一個傀儡,由他來代其執政。但西藏民眾認同的統治者,是達賴,他具有無上的威望,能讓每個藏民的內心,都充滿敬仰。即便是源自蒙古的民眾,也把達賴當做自己信仰的領袖。達賴是不可被駕馭的,除非他同意由他人來分擔他的工作。於是一個協議達成,固始汗和五世達賴,共同推選出一個人,由他來具體管理西藏的事務。
上任的「第巴」得到的,是達賴的認可。他依靠達賴的聲望,獲得了民眾的支持。於是,第巴成為西藏王,統管著西藏的事務。只不過他更像一個總管,他沒有絕對的權力,他必須聽從固始汗和達賴的吩咐。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職位,雖然他所聽命的兩個首領有著非常緊密的政治利益,但他們之間卻在互相小心地爭奪著權勢。想當年,五世達賴請固始汗來,不過是讓其幫個忙,可這個外族,請來了就送不走了。固始汗的身份,已經不僅僅是格魯派的施主,他更是朝廷派來幫助管理西藏的政治勢力。達賴必須小心地應付,能讓他爭回一點權力的方法,就是擁有真心臣服於他的第巴。
權力,是令人瘋狂的東西,有人為了它,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五世達賴擁有的成就,超過了他的所有前世,可這樣的成就背後,一定有征服一切的野心。所以,當他受到牽制時,他有一絲不甘。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最終做出一個決定:培養屬於自己的第巴。
有這樣一個傳說:在五世達賴準備進京面聖之前,他還住在哲蚌寺。一天,他離開哲蚌寺去色拉寺,中途經過了貴族仲麥巴的家,他受到了邀請,在這貴族家中休息了一晚。有這樣一個記載說,五世達賴化身的觀音菩薩,在仲麥巴家中,遺落了一粒珠寶上的寶珠。這樣的隱喻,是在說明什麼?藏族人愛用比喻,隱秘的事則會用暗喻表達。人們猜測,那是五世達賴享受了侍寢。據傳,這侍寢的女子,是貴族家的主婦,那貴族把侍寢當做了無上的榮耀。之後,貴族家生下了一名尊貴的男嬰。這個男嬰的名字,叫做桑結嘉措。
桑結嘉措的叔叔,是第二任第巴。這位權高位重的叔叔,一直很疼愛桑結嘉措。他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雖然外表醜陋,卻聰慧過人。八歲那年,他被送進了布達拉宮,得到的,竟然是五世達賴的直接培養。得天獨厚的條件,使他很快成長為一個有學識的青年。
當第三任第巴辭職時,桑結嘉措才23歲。雖然他還年輕,五世達賴卻想指定他為第巴,但蒙古的汗王沒有點頭。或許是,蒙古的汗王已經敏銳地察覺,五世達賴太過能幹,他正在一步步奪回自己的權力,對於「第巴」的人選,他必須謹慎,再謹慎。但無論他怎麼謹慎,「第巴」都必須是藏族人,蒙古的汗王在這裡,缺乏的是先天的優勢。
五世達賴另選了一位第巴,可這第四任第巴,只干了三年就辭職了。於是,五世達賴再次推舉他的親信——桑結嘉措。為了讓眾人信服,他發佈了一份文告。這份文告面向拉薩三大寺院的僧眾,裡面介紹的是桑結的品德、學識和才能。五世達賴還在文告上按下兩個手印,將其貼在布達拉宮的正門牆上。如此的推崇,很容易令人相信傳說的真實性。
這次,五世達賴的態度很強硬,蒙古汗王同意了新的第巴人選。僅僅26歲,桑結嘉措便成為了第五任第巴。他確實是五世達賴的有力助手,但他也在偷偷積攢自己的勢力。到五世達賴去世的前三年,桑結嘉措實際掌握了西藏的政教大權,達賴亦欣喜有此得力的助手,便放手讓他去幹。
桑結嘉措生在政治的漩渦之中,他注定要一生為了權勢而奮鬥。這就是五世達賴精心布下的棋子,他要為他的轉世,留一個最好的依靠。可這個依靠,卻將成為,其轉世悲劇的締造者。
事實總是出人意料,就連活佛也無法預料自己的未來。或許是權勢迷濛了他的雙眼,他數著菩提子,卻已看不清世事的真相。
明白自己未來的人,是桑結嘉措,他是為權力而生的人,他要牢牢抓住屬於他的權力。
桑結嘉措明白,他的權勢是五世達賴給的,五世達賴一旦去世,他的權勢就會隨他而去。蒙古的汗王,可能要培養自己的勢力;拉薩的各貴族們,可能會爭相讓自己的子孫做達賴的轉世。這些都指向一點:他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這是他不容許的。他有著尊貴的身世,有著統領衛藏的能力。任何人都不能覬覦屬於他的東西。可沒有五世達賴,他什麼都不是,他必須為自己找到保全權勢的方法。
床上躺著的,是一具冰涼的屍體,是庇護他長大的軀體。他小心地擦拭著五世達賴的遺體。他愛他,他是他的尊師,是他的保護傘,更可能是他的父親,他有什麼理由不愛他?可他一生最愛的這個人一旦離去,將打碎他一生的希望和夢想。不,他不允許,他要讓這個消息變成秘密!如此,他將繼續是布達拉宮的王,統治著屬於他的疆域。
於是,他開始籌謀。一方面,他宣佈五世達賴身體欠佳,需要閉關修養。必要時,他會讓一個老喇嘛來冒充五世達賴。那老喇嘛侍奉過五世達賴,瞭解達賴的一言一行,只要站得遠遠的,就足以應付世人。另一方面,他秘密派人去尋訪五世達賴的轉世,只有培養出新主,才能真正鞏固自己的地位。
這是康熙年間的事。後來,康熙的孫子乾隆掌權時,他的身邊,也出了一個「桑結嘉措」,他就是和珅。和珅倚仗乾隆的信任,在乾隆晚年執掌權政,到了乾隆退位給嘉慶時,他一方面猶受老皇帝的寵愛,一方面又去討好新皇帝。他和桑結嘉措打的都是如意算盤,侍候好了新老主子,就能保住地位永不動搖。
可如意算盤豈是那麼容易打的。他們都忘記了一點,依附於人的權勢,永遠都不牢固。和珅注定了會被嘉慶剷除,桑結嘉措雖然不會被新主直接扳倒,但終將自食他種下的苦果。
這時,一顆菩提子,降生在了偏遠的門隅。一對貧困的農夫,生下了他們珍愛的兒子。雖然在他們眼中,孩子不是生而尊貴的人物,但卻是他們艱辛生活的寄望。他們愛自己的孩子,把他視作珍寶。他們給他取了名字,叫做阿旺諾布。
可孩子生下來就病了,彷彿注定有一生的磨難,在等著他。父母請來了算卦人,他們說孩子中了邪,好在有高貴的護法神護衛,所以不會有大礙。他們讓父母給孩子改名,改為阿旺嘉措,還囑咐用淨水為其洗澡,如此孩子才不會夭折。
洗浴,是一個聖潔的儀式。相傳當年佛陀降生,剛落地就腳踩蓮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話音剛落,突然天降花雨,九龍吐水,為之沐浴。於是佛陀的誕生日,也就成了浴佛節。每年此時,佛教的信徒都要以水浴佛,浴佛之水,亦被視為聖水。沾上或喝下聖水,都被視為福氣的降臨。
事實上,潔淨對於人類來說,都是神聖的。水具有洗淨萬物污濁的能力,因而具有神聖的潛質。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國家,都以用水潔淨自身,來表示虔誠和敬意。基督教的洗禮,就是用來賜福初入會的人。伊斯蘭教的淨化儀式,是禮拜前必需的功課。即便漢族的各種儀式,也需沐浴淨身,才能開始。
每年的藏歷七月,西藏的河邊就開始出現結隊洗澡的人群。他們捧起神靈賜予的河水,讓它們滴落到自己的身體上。塵世的污濁在這樣的洗滌中被沖刷。聖潔的河水洗滌的,不僅僅是身體,更是他們的心靈。他們在這洗浴中,默念著對神靈的虔誠,感激著自己所生存的這方天地。
在印度,人們也相信恆河的聖潔。在此間洗澡,不但驅除污濁,還祛除病痛,更驅除心中的魔咒。有趣的是,恆河就發源自西藏,是雅魯藏布江在印度的名字。一江上下,連接了多少虔誠的信徒!他們捧著聖潔的河水,口中喃喃自語。他們珍視的,是水的寶貴,更是神靈的眷顧。他們求的,是一生的安康,是神的賜福。
於是阿旺諾布改了名,開始被喚作阿旺嘉措。潔淨的水,洗淨了他身上的污濁,他變得潔淨了。在這樣的儀式中,阿旺嘉措獲得了神的眷顧,神靈通過潔淨的水,賜予他健康的身體,以及未來的希望。
這是這個孩子一生中,第一次的改變。父母用尊貴的方式,來為他獲得生的希望。以後,他還將面對改變,不過那些尊貴的方式,或許不再為他帶來生的希望。
尋訪人回到了布達拉宮,他告訴桑結嘉措,他在門隅找到了一個小男孩。他是門巴族的小孩,才三歲多,一眼就認出了五世達賴的銅鈴,還拿起來玩耍。這個男孩,長相十分富貴,超越了常人,擁有尊者才有的三十二吉相、八十隨好。他一定就是五世達賴的轉世!
桑結嘉措滿意地點了點頭,他並不急於迎接轉世靈童,他還要繼續享受天下為尊的快意。他只讓人秘密地關注這個男孩,不吐露任何風聲,只待需要的時候,再帶他來拉薩,做自己的擋箭牌。
桑結嘉措讓小樹在森林裡自由地成長,他卻磨好了斧頭,只待合適的時機來砍伐。
門隅位於西藏的東南面,是群山環繞的吉地。雖然遠離政治中心,卻有著西藏最為溫潤的氣候。這裡被稱為是西藏的江南,雅魯藏布江帶來了溫暖潮濕的空氣,即使高原已經冰天雪地、寒風凜冽,這裡依然山青水碧、春意盎然。
這裡是真正的香格里拉。幾乎與世隔絕的世界裡,有遠處的雪山護衛著安寧,有溪水和草場養育著生命,甚至有密密的森林出產罕有的寶物。這裡的人平和而熱情,過著自給自足的悠然生活。
這一切,彷彿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
為何世人心中的至美處所,都是那與世隔絕的地方?後來細想,原是那無所爭執的悠閒,才可孕育出理想中的桃源。昔日老子宣揚「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理想,卻被世人的野心嗤之以鼻。人們在權勢的爭鬥中,煩惱莫名,這才懷念起那無憂無慮的境界。世外桃源,能讓世人逃避煩憂,是精神的慰藉。
人們都迫切地,尋找那隱世的佳境。南陽的高士劉子驥,為桃源耗盡心力,尋之不得鬱鬱而病。陶淵明則找了一處山野,過優哉游哉的世外生活。希爾頓的小說,讓更多的西方人,加入到了世外桃源的尋訪行列中。
可一切的美好,皆在桃源中人的一句話:「不足為外人道也。」不與外界打交道,是保持其至美的關鍵。
所以,太守和劉子驥都找不到桃源,希爾頓和西方的探險家也找不到香格里拉。只有永不被世間的污濁沾染的處所,才能保持至美。想來,這些至美之地,也在竭力保護自己的純粹。
門隅,就是這樣純粹的處所。密林與山石阻擋了世人的腳步,只有堅強的門巴人能夠在此生活。他們享有這裡的山水,享有這裡的富饒。位於雅魯藏布江大拐彎的墨脫,是這裡的極端。政府為了改善這裡的貧窮,一次又一次地修建道路,道路卻一次又一次地被山洪、泥土所毀。當外人為一睹這世外的桃源,千里跋涉,氣喘吁吁時,門巴人卻幫他們背著重物,輕巧地翻山越嶺。這是他們的天地,不是我們的花園。
門隅的其他地方,也在如此保持著自我。在西藏,這裡的道路是最艱難的,隨時受到山洪、泥石流、冰雪的阻礙。自然每得逞一次,這裡就會獲得一時的安寧。這就使得這片天地,到了現在也還能保持一種原始的美。
阿旺嘉措就生活在這樣的至美中。他與鄰里相親,與天地作伴。他在自由的天地中生長,享受著父母的疼愛。這裡的一切都那麼真,那麼純,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利益紛爭,生活就是鋪卷的詩畫,隨性的浪漫,浸潤著阿旺嘉措的身心。如果此時,他心中有不動的須彌山,那須彌山所代表的,定是這美滿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使他和其他的轉世靈童不同。那些早早就被認定為轉世靈童的孩子,早早便被送入佛寺學習。桑結嘉措的野心,使阿旺嘉措享受了更多世俗的生活。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童年的經歷將決定一個人的一生。而阿旺嘉措世俗的童年,也決定了他的一生,將是充滿世俗浪漫的一生。
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當阿旺嘉措和父母、朋友們一起歡唱屬於他們的歌時,他未曾想到,詩歌將成就他的一生,也將毀滅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