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對身在空門的六世達賴來說,是一道魔咒。這道魔咒所開啟的,是他與這俗世的牽連。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佛教所講究的,是即使身處於世俗,也要有出世的心。能夠超脫於物外,才能不受物質的束縛,才能自由隨意,緣起緣滅皆無法擾動心塵。我們常聽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就是身心不在世間的狀態。這裡的五行,是道教的說法,而三界,卻是佛教的說法。
在佛教的理念中,塵世包括了三個境界:欲界、色界、無色界。用通俗的話來說,所謂的欲界,就是有慾望的境界,我們身處的是欲界,而無間地獄也在此間。所以欲界是最重物質的世界,紛繁複雜,糾繞不休,不能脫離這個境界,就無法真正進入佛境。
色界,是已經脫離了慾望的境界,這裡沒有男女、飲食的慾望,但卻有各種形象。在佛教中,色是和空相對應的,有形為色,無形為空。既然此間尚有形象,那也意味著此間不空,是仍然執著於有的世界。
無色界,是連形象都沒有了的世界,一片空曠中,卻有心識存在。這就彷彿是一個只有精神的世界,均是用智慧在感知。但即便是有心,這世界也不為空。只有空掉了一切,才能進入真正自由的佛境。
看這樣的佛理,彷彿是在看科幻小說,這彷彿是宇宙生命的進化史。可連心識都不存在了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很多人別說進不去,就想像出來都很難。所以不少世人都認為,那是神界,非人可以達到的境界。
事實上,佛教的道理並非要脫離了身處的世界,去到更高級的世界,才可體會到。所謂欲界,無非一個「欲」字,放棄了對欲的渴求,便能在現世脫離慾海。即便身處塵世,也無慾無求。就連儒家也提倡「無慾則剛」,可見能到達此境界的,也大有人在。
要出色界,便要去一個「色」字。色是有形的存在,不在乎形象的存在與否,便可不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能只看到事實的本質。這是一種撥開迷霧看清世界的智慧,不少善於分析的人,正是這類的高手,他們以聰穎的智慧,聞名於世。
要出無色界,便是要把這份聰穎的智慧之心,也空掉。沒有自作聰明的想像,沒有想要去洞悉一切的煩惱,沒有了為某一事物的執迷,人的心,已經自由隨性到了無比自在的境地,就彷彿是古代的隱者,日出而行,日落而居,有風則御,有水則飲,天地變換都不能擾其心神,他們如水一般隨物造型,無憂無慮。
總結一下就可知,於塵世中能跳出三界的人,其實就是能洞悉事物真相、無慾無求、無憂無慮、隨遇而安地生活的人。這樣的人有真正的大智慧,他們或富有,或貧窮,但都自在隨性,安樂無比。讓人類脫離生死困苦,正是佛陀想要給予人類的智慧。只不過世人愚昧,才用了各種誇張的比擬手法,把心靈的境界,比做了真實存在的世界,以讓世人去崇拜,去追求。
塵世之間能達此境地的,雖然不多,但也歷來有之。他們可能是隱世而居的高人,孔子也要受他們的教誨;他們可能是行為瘋癲的怪人,鞋兒破帽兒破的濟公,即因此被世人稱為了活佛;他們還可能是市井的百姓,處身於繁瑣的柴米油鹽中,卻悠然快樂;或是身居高位的達官,政治清明時就居廟堂之高,行利國利民之事,政治腐朽時則退於山野,自怡自樂。他們都有一個特點,就是行事無礙,至少無礙自心。
倉央嘉措曾經也希望能到達此境界。他認真地學習經書,希望從中得到讓自己忘卻凡世的法寶。可桑結嘉措給他製造的脫離凡俗的環境,反而激起了他對凡俗的嚮往。那些牽扯起來的鄉愁,帶著倉央嘉措的心,直抵凡塵。在這裡,有生離死別的痛,有男歡女愛的追求,有求之不得的苦。這裡的一切,將帶著倉央嘉措的心,去往無間地獄,使他承受慾望的折磨。
孤寂,是倉央嘉措現在對布達拉宮的唯一印象。他想要擺脫這一切,回到兒時的歡樂中。他向桑結嘉措提出,要出去玩耍。桑結嘉措從這少年的眼中,看到了年輕人少有的憂愁,於是他答應了。也許讓他去散散心,會比一直關在布達拉宮裡好。他安排倉央嘉措射箭,地點在紅山後水潭的島上。於是倉央嘉措帶了弓箭和他的隨從,換上了普通人的衣服,從高高的天界,降到了人間。
當年為修建布達拉宮,需要挖掘不少泥土。從遠處運泥土,費時費力,所以當時就直接在紅山的背後挖掘,久而久之,這裡就形成了一個很大的水潭。水潭的中央,是一個小島,長滿了茵茵綠草,和蔥蘢大樹,鳥飛魚躍的動靜中,是一派自然風光。來這裡的人不多。偶爾會有來轉紅山的人,在潭邊休息。拉薩城裡相戀的年輕男女們,亦會在天氣晴好時來此郊遊。桑結嘉措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清幽的處所,不用擔心倉央嘉措過多地接觸世人,就放心地讓他去了。
倉央嘉措很喜歡這裡。這裡的一切,讓他感覺離心中的家鄉近了。草木的清香、潭水的蕩漾,一切都自然得讓他的心開闊起來。他把自己置身在這片蔥蘢中,專心練箭,彷彿如此,就能讓自己回到家鄉的山水中。
可世俗並非是平靜的山水,這裡蕩漾著的詩情畫意下,往往牽引著慾望。原本想要靜心練箭的倉央嘉措,看到了林中的男女,他們唱著歌,跳著舞,渴了就互敬甘甜的青稞酒。他的心被那喧囂撞擊了一下,此情此景,他何時見過?
那是他和仁增旺姆一起去郊遊的情形。那日,她從家中帶了食物和氈毯,和他一起去城外的林卡曬太陽。他為她唱起了情歌,她臉上泛起的紅,比過了天空的紅霞。她隨著歌聲跳舞,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舞。
他還記得他為他們的幽會寫過一首詩:
我同愛人相會的地方,
是在南方山峽黑林中,
除去會說話的鸚鵡以外,
不論誰都不知道。
會說話的鸚鵡請了,
請不要到十字路上去多話!(於道泉譯)
那是一段放肆了情感的歲月,一切,都快樂得沒有憂愁。和這林裡的男女一樣,生活似乎原本就該是說不盡的美好。
倉央嘉措的心中,升起了一股絞痛:他忘了她有多久?那個他深愛的女孩,現在究竟如何?她還在等著他的消息嗎?是的,她一定在等他,苦苦地等他。她說過的,只有死亡,才能將他們分離!倉央嘉措的心痛得更加厲害,他為了高高在上的地位,竟把她忘了,他怎麼能這樣!他想起離別時她無助的眼神,想起了她越來越小的身影,他的心戰慄起來。他想見她,他想聽到她的消息!
一陣風拂面而來,倉央嘉措充滿渴望地迎著風呼吸。他的心中充盈著思念,盼望所思念女孩的到來。他為她寫下新的情詩:
風啊,從哪裡吹來?
風啊,從家鄉吹來!
我幼年相愛的情侶啊,
風兒把她帶來!(高平譯)
風兒把她帶來吧,哪怕帶來的,只是她的一絲氣息,也能讓心感到些許的安慰。在這個世間,再沒有誰,比她更親近心靈的了。當親人一個個離開自己,曾經想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情人,就是最親近的人了。可這個人遠在家鄉,如何才能見到她?!
翠綠的布谷鳥兒,
何時要去門隅?
我要給美麗的少女,
寄過去三次訊息!(高平譯)
對於不是自由身的倉央嘉措來說,自由的小鳥,或許是最好的信使。讓它們振動的翅膀,帶著他的思念,去找他美麗的少女吧,讓她知道遠方的情人,尚在思念她。
倉央嘉措的思念愈演愈烈,那少女的身影,可以在任何時候闖入他的腦海。他的心思恍惚起來,近在咫尺的經書,也彷彿漂浮在情海之外。他不時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那些美好,彷彿就是昨天的事。他的嘴角不時泛起笑意,可轉瞬的清醒,又會讓他墮入失望。
於是他夜夜輾轉,夜夜難眠。清醒的時候,他就看著遠方,希望從任何的景象中,得到戀人的消息。即便是遠處峰巒上飄蕩的白雲,也變成了戀人為他的祈願:
西面峰巒頂上,
朵朵白雲飄蕩,
那是仁增旺姆,
為我燒起高香。(高平譯)
對於相思成災的人來說,任何的景象,都可能用來寄托相思。在這一物一景的聯想中,是那無法了結的情思。
相思是人情感中,最美的幾種之一,是愛與幽怨的復合體。它的美,帶著殘缺與傷痛,是哀婉而悲涼的。它是一種懷念,也是一種期盼。
不論是溫八叉的「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還是李太白的「九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都將這相思寫得十分刻骨。
享受愛情的人,都希望自己的相思,能夠少一點痛苦;約期,能夠早一點到來。然而,誰又知道,正是這痛苦,讓人們對在一起的時光格外珍重。正是這份珍重,讓人寧願不能跳出三界外,甘願受塵世的束縛。
我想,最美的愛情,必然經歷過荒蕪流年裡,一段刻骨銘心、遙遙無期的相思。就好像倉央嘉措,坐在孤寂的布達拉宮裡,手中搖著轉經筒,口中念誦著至高無上的佛經,滴血的心中裝的,卻是那個名叫仁增旺姆的女子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