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年,看似平靜的世界,暗藏著洶湧的波濤。西藏剛經歷了一場兩虎爭鬥的廝殺,那只勝利的老虎,在喘息之際,還在醞釀新的陰謀。
儘管桑結嘉措已經結束了他的一生,可他帶給倉央嘉措的悲劇卻沒有停止。倉央嘉措和桑結嘉措的追求不同,船的掌舵人是桑結嘉措,倉央嘉措只是被迫坐在這船上的乘客。只是,他們畢竟乘坐的是同一條船。野心勃勃的拉藏汗,不會容忍這條船上的每一個人,包括無心捲入這場鬥爭的活佛。
雖然拉藏汗知道倉央嘉措愛的是「風流韻事」,他也明白倉央嘉措對自己想要的東西沒有興趣,同時他知道,六世達賴在拉薩的地位,仍然不可小覷。六世達賴是藏民心中最大的領導者,一旦他對權力產生了興趣,將對自己的統治造成顛覆性的破壞。再說了,他對桑結嘉措的反對,正是打著倉央嘉措是假活佛的口號去的。他和六世達賴的關係,已經遭到破壞了,這段最高階層關係的破損,不容易彌補,他也不願意補。
但熟悉政治的拉藏汗也知道,民眾對六世達賴的信任和崇拜,是除掉他的一大障礙。拉藏汗不敢輕易觸碰藏民最敏感的神經,礙於倉央嘉措的身份,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必須為鞏固自己的統治,做好鋪墊工作。
首先,他找來了第七任新第巴,命他對布達拉宮進行了嚴密的封鎖。然後,他開始籠絡收買當地的名人,希望他們能夠成為自己的支持者。而大肆搜捕桑結嘉措親信、部下、餘黨的工作,一早就已開始執行了。即使不是桑結嘉措的人,只要略有反對,也會被抓起來,或者被監視起來。
整個拉薩,瀰漫著恐怖的陰影。很多人都在擔心,明天會不會有不幸的事,降落在自己身上。布達拉宮上的倉央嘉措尚在歎息,他還沒有意識到拉藏汗的野心有多重。他只知道,拉薩每天在不安中度過,他希望這樣的不安,能盡快結束。他不知道,他的存在,正是拉藏汗製造這麼多動作的原因。他的存在是一根刺,紮在拉藏汗的心上,不拔不足以使其感到舒暢。
終於,這位囚禁在金頂的六世達賴,在一群蒙古兵的護衛下,離開了布達拉宮,進入了拉藏汗的軍營,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囚徒。之前,即便倉央嘉措做了再多的錯事,世人都給予寬容。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活佛,沒有人敢對他動用武力。但現在,這個外族的勝利者,並不把他當成神,甚至也不把他當成籌碼,他現在只是一塊擋路的石頭。所以他不再受到禮遇,他被投入了監牢,等待著接受最後的審判。
曾經,倉央嘉措想不當達賴,以爭取自由。現在倉央嘉措不再被當做達賴對待時,他卻失去了自由。人生就是這樣的悲喜劇,上演著我們永遠無法想像的可能。
黑暗而簡陋的牢室裡,倉央嘉措盤腿而坐。即便他已經對人世有所領悟,他也以為自己不在乎生死,但當此刻,他心中依然感覺淒涼。在整件事中,他有何錯?如果說他是假冒的達賴,那也是桑結嘉措的錯,他曾經強烈地抗爭,卻無法擺脫。如果說他不是假冒的達賴,這番禮遇,就是對他最大的不敬。可不管如何,他已經是階下囚了,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權利。他從來沒有維護自己的能力,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
黑暗中,他的眼角滲出淚來。
在剛剛處決了桑結嘉措之後,康熙派的使者就到了。對於桑結嘉措的死,使者非常震驚。這原本是康熙用來制衡拉藏汗的棋子,現在卻被拉藏汗自己拔除了,現在的權力制衡便成了讓人頭疼的問題。
但拉藏汗並不擔心使者的責怪,他是世代受皇帝冊封的西藏管理者,作為與他一起管理西藏的權力者的暗算,他的反擊是正當的。雖然他的行為有些過激,但他相信皇帝並不會因此而責怪他。在對使者的回復中,他力陳了他的受害經歷,並申明,桑結嘉措的死並非他的命令。同時,他還強烈地聲稱,六世達賴是假冒的,必須將其廢除。他還同時上表給康熙,希望皇帝能解決這個問題。
聽到使者的回報,康熙沉默了良久。他關心的,並非是六世達賴的真假。轉世活佛的真假,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問題的癥結在於由誰來統治西藏。要知道,西藏有著深厚的政教合一的淵源。
佛教傳入西藏之前,吐蕃的政權已經建立了,佛教是以客體的身份進入吐蕃社會的。當時吐蕃正處於向封建社會過渡的時期,急需一種新思想來鞏固統治。正如漢武帝借用儒家思想來加強封建統治一樣,佛教則成了松贊干布用來統治思想的武器。當時,松贊干布頒布了法律條文,規定臣民必須信奉佛教。這就促使了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的產生。
天然的地理條件局限了西藏的發展,這使藏民們對國家、政治、法律等意識還很模糊。宗教信仰,成了他們行動和精神的唯一支撐。這種歷史傳統沿襲了下來,並不斷發展,使宗教和政治權力交織在了一起,給宗教蒙上強烈的功利色彩。
1289年,擔任丹薩替寺寺主的扎巴仁欽,在請示當時的元朝政府同意後,自己兼任了帕竹的萬戶長。和之前統治者利用宗教來統治不同,這一次是喇嘛直接參政。這一「政教合一」的制度,一直延續了200多年。
這樣的歷史,對於習慣於政教合一的地區,是一種促發。既然宗教有著最強的號召力,那還有誰比宗教領袖來得更權威?逐漸地,宗教領袖便在他人或自己的意願下,被推上了統治者的位置。達賴在西藏地區,雖然不是獨自享受最高的行政權力,但卻始終享有最崇高的政治地位。
當年,之所以讓固始汗協助五世達賴統治,就是擔心過於強大的政教合一,會影響到西藏的穩定。固始汗是作為制衡達賴的力量而存在的,後來桑結嘉措一家獨大,拉藏汗就成了制衡第巴的力量。
康熙經歷過最為嚴酷的權力爭鬥,他很清楚這種制衡關係的博弈。現在,西藏的權力制衡關係已經被打破了,如果任由拉藏汗獨立統治,將會助長其野心。六世達賴原本是最適合的制衡對象,但是過於軟弱,他作為桑結嘉措的傀儡,在失去其操縱者後,就失去了對抗的力量。桑結嘉措既然已死,對一家獨大的拉藏汗,目前只適合安撫。
但康熙也清楚,當年六世達賴坐床,是受到朝野一致認同的。所以,不管其真實的身份如何,真實的政治實力如何,他仍然有起碼的政治權威和號召力。為了避免他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致使藏區的形勢更加動盪,必須想辦法保護六世達賴。他的存在,對拉藏汗是一種隱形的制衡,使其不敢有過分的行徑。
最終,康熙決定讓拉藏汗送六世達賴到北京。聖旨很快就到了拉薩。拉藏汗的行為,被認定為是其受桑結嘉措毒害而進行的自衛行為,並給予拉藏汗冊封,以安撫其情緒。但同時,要求以讓六世達賴來京覲見的名義,送其來京。
接到命令的拉藏汗,很高興自己受到的封賞。但對於讓倉央嘉措進京,他很不情願。他總覺得把六世達賴握在自己的手心,能使其更有力量。但他後來發現一個事實,六世達賴已經成了他的階下囚,無論他怎麼處置六世達賴,他都將與西藏為敵。但他未來還要統治西藏,實在不可以造成太多的怨恨。
而且他也聽說,有寺院為了倉央嘉措,想要與他一決死戰。一旦這樣的仗打了起來,他即便能夠勝利,在統治方面也有會有一定的難度。除此之外,覬覦西藏政治的野心家大有人在,他不能給他們這樣的可乘之機。
於是,他開始籌備送六世達賴進京。很快,西藏的高僧們被請到了拉藏汗的府邸,這是拉藏汗實施剪除倉央嘉措的重要一步。
從很早以前,拉藏汗就口口聲聲地指控倉央嘉措是假冒的達賴。但這樣的說法,並沒有得到任何一方面的認可。皇帝的甄別工作,也模稜兩可地結束了。即便此次送達賴進京,皇帝也沒有以其是假達賴的身份來宣旨。他的大聲疾呼,似乎被所有人當成了耳旁風。
現在,他要為自己的指控正名。他要讓所有的西藏高僧,都得出達賴是假的的說法。只有如此,他的統治才能立得住腳,他才能成為剷除作偽的第巴和達賴的英雄,他才能扶持新的傀儡,他才能以西藏拯救者的身份,統治西藏。他要在送走六世達賴前,解決這個問題。
於是,一場前無僅有的達賴審判會,在拉藏汗的府邸召開了。倉央嘉措不再坐在尊貴的位置,即使沒有枷鎖,這樣的待遇也意味著是對他的審判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拉藏汗對倉央嘉措是假的的論斷,並沒有得到高僧們的認同。在政治上可以順應的喇嘛們,在達賴的問題上,毫不含糊。
其實,拉藏汗也沒有確切的證據來說明倉央嘉措是假的。他唯一的理由,就是倉央嘉措的風流韻事。但高僧們一致認為,這不過是因為倉央嘉措生於紅教世家的原因,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甚至有高僧拿出當地的民歌來反駁:
雖有女人陪伴,
從來未曾睡過;
雖有女人陪伴,
從來未曾沾染。(高平譯)
這句話的前一句,幾乎是世人對活佛的完美想像。但後一句,卻極為有韻味。「沾染」,在佛教中有著很微妙的涵義。它所指的,並非是身體的污濁,而是指心靈的污垢。所以,即便活佛與女人睡過又如何?只要他的心沒有沾染污濁之物,就不會影響他的修行。高僧們相信,以倉央嘉措充滿善美的詩作,他的心是純淨的,他的心沒有受到沾染。
即便受到了沾染又如何?那只能表明,活佛在修行的道路上有所迷失,卻不能證明他的真假。藏傳佛教的轉世體系,講究的是先天的慧根傳承和後天的修行成果。後天的修行成果不好,是後天的生活和教育的問題,跟先天的傳承無關。
高僧們的一致反駁,讓拉藏汗十分惱怒。他沒料到,這些高僧能夠在他的高壓之下還如此義正詞嚴。拉藏汗不得不拿出他的最後砝碼。他說,就連皇帝,也要讓他送倉央嘉措進京,這就說明皇帝都不相信他的真的了,而且桑結嘉措的死,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毒害,如果有誰敢如此待他,必將步其後塵。
拉藏汗的威逼發揮了效果,高僧們在高壓之下,都沉默了。但拉藏汗還是沒有得出六世達賴是假的的結論,他知道,永遠沒有人附和他了。他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送走六世達賴,送掉手中的這個麻煩。
命運的轉輪,兀自轉動著,它為倉央嘉措的人生,安排了一次次離開。每一次離開,都成為其人生的轉折。
第一次離開,是離開家鄉,他成了佛徒,接著失去了親人。第二次離開,是去新的寺院,他逐漸成熟,享受了情愛。第三次離開,是成為活佛,他割裂了與世俗的生活,成為寂寞的聖人。第四次離開,是他走下塵世,重新接受愛與付出。第五次離開,則是成為拉藏汗的囚徒,失去了自由。現在,他又要離開,去遠方的京城。那將為他的人生,帶來何樣的轉折?
無人知道命運轉輪的意向,但它卻毫無顧忌地向前開進。它的轉動,將把倉央嘉措帶到未知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