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1日
此文是在第三屆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上的發言。
創新,是跟文學一樣古老又現代的話題。這個話題很大,看上去簡單,實際上深奧,像一道地平線,我肯定無法「解密」它——我準備「暗算」它。我要說的不過是在困惑中的一些思考,目的是拋磚引玉。
我首先「拋」出的是我兒子。
我兒子今年10歲,前年夏天,他想學騎單車,我覺得太早,沒同意。但他母親悄悄地違抗了我,等我知道時已經沒有指責的權力了,因為他已經學會了。第一次看兒子騎著自行車在偌大的操場上轉來轉去,心裡還是有些激動。但短暫的激動後,更多的是緊張,我發現兒子騎車的速度非常之快——實際時速可能在10公里左右,但我的心理時速已經超過了一百公里,急得我一邊追著一邊大喊大叫:慢!兒子,騎慢一點!但兒子還是騎得飛快。他慢不下來,一慢下來就摔倒了。這似乎很難理解,但事實就是這樣,慢比快還要難,還要花功夫,還要有技術。騎車是這樣,寫作可能也是一樣。
然而,慢不是當今的時尚。這個時代崇尚速度和更快的速度,坐船去紐約或許會成為你發神經的證據,男人和女人見面就上床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我至今還在用一部1998年買的諾基亞手機,這成了一件比什麼都叫人新奇的事情,人見人說,為此我受夠了各種誇獎和嘲笑——這些誇獎和嘲笑,都是因為我失去了速度。速度,挑戰更快的速度。速度,滿足於更快的速度。速度,一群聰明人送出的禮物,一頭風做的怪物,一條上去了下不來的賊船。毫無疑問,在今天,你想擁有一部手機要比沒有一部手機還要容易,你想擁有一部新手機也比保留一部老手機容易。這就是一個追求速度的時代的魅力,也是問題,速度在裹挾著我們往前衝,我們慢不下來,慢下來就是逆流而行,需要我們付出雙倍的氣力和努力。
眾所周知,新時期以來,文學創新的速度是夠快的,有句話一度很響亮:創新像一條瘋狗,追得我們滿街亂跑。奔跑中,我們留下了速度,卻使文學丟失了許多可貴的品質,比如真實,比如美,比如善;同時也讓有些作家失去了一個寫作者應有的心態,比如耐心,比如堅守,比如安靜。前不久,我看到雲南的一位我敬佩的作家在報紙上說,他的寫作不過那種加鹽的寫作,是在最基礎的層面進行思考、寫作。這也讓我想起去年我讀到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如今已經身居要位,指名道姓出來也許有媚俗之嫌,鑒於此,請許可我用X、Y替代。X寫了一篇叫《Y》的小說,我認為那是一部超常「慢」的小說,慢慢地開始,慢慢地推進,慢慢地結束。它放棄了速度,把一段歷史,一個地方,一門家族,一些新老事情,事的是是非非,情的恩恩愛愛、悲悲楚楚,都擺放在午後的茶桌上,以一種午後陽光移動的速度慢慢寫來,娓娓道來,前因後果,起承轉合,曲裡拐彎,裡應外合,盡量將變遷的人和事、情和理、形和狀、意和義,蒼茫的外部和深邃的內部,說透說圓,圓得沒有了線條和角度,透得像在玻璃的另一邊。我曾經想用兩個晚上把它讀完,但二十天後它還沒有撤離我的床頭。這是所有慢小說的特點,閱讀成了一種考驗。當然,如果沒有誘惑,也就沒有了考驗。換言之,一方面是它的「慢」在考驗我,同時也在誘惑我,它身上有太多的肌肉和重量,它行動遲緩而笨拙,但是柔軟的、溫暖的。這也是文學應有的感覺,一種讓人舒緩、慵懶的感覺,一種讓人身體慢下來又化開來的感覺。
客觀地說,這小說寫法非常老套,具有深郁的中國特色,謀篇佈局,風格味道,大有中國古代言情小說的精髓。讓我驚訝的是小說給我的第一感覺卻不是這樣,不是「返古」,而是「創新」:一種嶄新的姿態,一種久違的陌生感。這使我不禁想到:創新也許不是一味地標新立異,有時候也許是「守舊」,是回歸,是後退。《Y》這篇小說所以讓我感到「新」,就在於它所傳遞出來的精神氣息,和這個時代的很多寫作都不盡相同,它用它的笨拙,守護了我們生活中即將消失的舊和慢——這對一個正在以審美加速度前進的時代而言,其實就是一種創新。所謂的創新,也包含著對舊的事物的重新理解,正如所謂的先鋒,也常常意味著是一種精神的後退一樣。由此,我甚至覺得,真正的創新,有時恰恰應是一種創舊,也就是說,你要敢於在一個日日新的時代裡,做一個舊的人,敢於在一個以加速度前進的時代裡,做一個慢的人。我常常問自己:當時代變動得令人眼花繚亂的時候,我是否還有勇氣繼續做一個不動的人,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人?當快成了多數人的寫作速度,我是否還有耐心使文學本身慢的品質不致失傳?當別人前進的時候,我是否願意獨自後退?當大家都被推到喧囂的中心時,我是否還能安於一個角落繼續寂寞、孤獨地寫作?
因此,文學的創新絕不是為了盡可能多地分享公共的經驗,而是要在公共經驗的叢林裡,找到一塊屬於我自己的地方,以及一個屬於我自己的觀察世界的角度和深度;文學的創新也不是為了承認、讚美已有的文學現實,而是要在已有的現實之中,敞開一種新的寫作可能性。文學創新的最終目標,就是要我們學習如何在人群中成為那個面目清晰、風格鮮明的「個人」。這,我們大家可能都知道,我煞有介事地說它不是為了炫耀,只是為了和大家一起重溫、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