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三談《解密》

2008年11月2日

真與假

《解密》面世後,斷斷續續有讀者給我打電話或來信,他們在問我一個共同的問題:這是真的嗎?這個問題聽來很簡單,答案似乎就在我的唇齒間,然而我卻深感難以回答。難以回答也不是不能回答,只是我缺乏回答這個問題的熱情和願望。坦率說,我寧願把它成為我和讀者之間的秘密。退一步說,我說什麼其實也是不作數的。真和假對作者來說似乎是個客觀問題,但對讀者來說卻絕對是個主觀問題。可以說,《解密》在投稿過程中遇到的一些小插曲,恰是我有這方面體會的最好的證詞。

就在眼前,不會忘記,我寫好《解密》的時間是2002年8月3日,第二天下午,我同時給兩家刊物寄去,一家是華南的,一家是華北的。因為都是朋友,回音來得比較快,但結果都是令人沮喪的。華南的刊物的終審意見是:欲哭無淚,因為人物和故事太奇,缺乏現時性。華北刊物的意見是:涉及的題材的太敏感,建議換個故事的殼。我理解,把兩方意思說白了,其實就是一個真和假的問題:前者指責我假,怕讀者不接受;後者卻擔心我真,怕給刊物惹事。截然相反的意見令我感到很惶然,好在後來中國青年出版社的李師東和《當代》雜誌社洪清波兩位「大編」另眼相看,得以有現在的好下場。有人說,我是因禍得福。也許吧,畢竟中國青年出版社和《當代》雜誌社的影響要比前兩家刊物和出版社大得多。不過,這是另外一個話題。

話說回來,有這個體會後,我對《解密》的真假問題實在有些諱莫如深。不用說,編輯首先是讀者,也許該說是職業讀者,高級讀者,他們代表的也是讀者的意見。也就是說,一部小說問世後,確定真假的權力其實並不在作者手裡,而在讀者手裡。這時候,我來如實回答問題,就顯得很不明智了。所以,我還是保持沉默為好。

2003年7月21日

苦與樂

《解密》出版已近四年,其間它如親人一般陪我,伴我,因而不可避免地喚醒了我一些記憶。如下的文字,大抵是說明我想珍藏這份記憶吧。

說真的,《解密》於我似乎不是一部小說,而更像是一段長達十餘年的歷史。這段歷史本身具有小說的某種特性:曲折、離奇、辛酸、複雜、迷離、尋尋覓覓、是是非非、悲悲苦苦,最後總算是苦盡甘來,有個善良的結局。

過去了那麼多年,我還清楚地記得動筆寫《解密》的情景:那是1991年7月的一天,當時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書,是馬上面臨畢業離校的一天晚上,大部分同學都在為即將離校忙碌,我卻發神經似的坐下來,準備寫一個「大東西」。這就是《解密》的最初。這種不合時宜的魯莽的舉動,暗示我將為《解密》付出成倍的時間和心力。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最終要用「十餘年」來計。十餘年已不是一個時間概念,而是一段光陰,一部人生。其間我有的變異早已把我變得不再是曾經的我。這些年,我經歷的變動之多之大,決非常人所有。首先從身份上說,我經歷了從解放軍、到武警、到轉業軍人、到國家幹部、到有職無業的閒人等「幾重變換」;從居住地說,經歷了從北京到南京、到成都、到西藏、又回到成都的「頻繁遷居」;從做人的意義上說,又必然地經歷了諸多人生大事,比如戀愛、婚姻、生子、貧窮、病痛——有一次,我從雙槓上開玩笑似的摔下來,居然離癱瘓只剩一步之遙。我經受了長達半年的複雜的治療和鍛煉,最後總算贏得了一個「只是偶有不適」的好下場。總之,我的命運不能給《解密》一個好的機遇和待遇,然後它還我以顏色,讓我受盡折磨,似乎也合情理。

因為受盡折磨,我多次打算拋棄它,從六萬字的草稿中理出一個兩萬字的短篇(即《紫密黑密》,發於《前線文藝》1994年春季號),再從十一萬字的草稿中整理出一部四萬字的中篇(即《陳華南筆記本》,發於《青年文學》1997年9月號),都是我曾經想放棄它的證據。但每一次放棄都不成功,因為它在我心中長得太深了,我已無法將它連根拔起。正如一棵盤根錯節的樹,你即使攔腰砍斷樹幹,來年照樣生出小樹枝,不屈服於死。就這樣,《解密》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過來了,其步履是那麼蹣跚、難看,但蹣跚中又似乎透露出幾分不畏的執拗和蠻勁。我深切地感到,在創作《解密》的過程中,我性情中的所有優點和缺點都被最大地顯現了。所以,我幾乎固執地認定,這不是一次寫作,而是我命運中的一次歷險,一次登攀,一次宿命。正因此,我對《解密》情有獨鍾,它幾乎是我青春的全部,我命運的一部分。是我本真本色的苦和樂,也是我不滅的記憶。也正因此,我對《解密》有今天的善終而給予過我幫助和關愛的家人、朋友、編輯、作家和評論家,以及部分與我有聯繫的熱心讀者,都懷以特別的感動和紀念。

2006年6月19日

山巔的豹子

因為《解密》,我各種名聲「鵲起」,引發了不少人「解密」我的熱情。中國有不少小說家喜歡強調,他們寫的是真的——確有其人,鑿有其事,為了寫好「其人其事」,他們赴哪裡生活了多少年,走訪了多少人。按照這個邏輯,我當然必須認識容金珍,至少是特別單位701的前要員。我曾有過多年軍旅生活,似乎就更有此嫌疑。有個記者曾用三百字亮堂地向人指出,我因為寫這部不該寫的書,一度被軟禁在某地,接受了無窮無盡的審查,最終被特別單位701開除出局。

真的嗎?

這是個深奧的問題,我似乎還不具備資格作答。

我有資格說的是,有兩個職業一直十分迷惑我:一個是間諜,一個是破譯家。間諜有大牌明星的一面,住五星級賓館,開勞斯萊斯,坐頭等艙,甚至還有私人遊艇和飛機。他們風流倜儻地穿梭在空中、地上和水上的各類豪華場所,臉上總是鋪張著自信而誘人的笑容。然而,夜幕下,他們的每一個睡夢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一個著名的間諜留下了這樣的詩:清晨醒來/看自己還活著/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命懸一線,這就是一個間諜的生死秘密,他們就這樣度過並迎來每一個白天和夜晚。相比,破譯家束之高閣,門外面有重兵把守,抽屜裡有各種保健良藥,生死之慮是無稽之談。然而,牢靠的生命背後是生不如死的生存境遇,日日枯坐,夜夜冥想,生命像不是用來生活的,而是用來等死的。如果說間諜在生死之間還有浪漫、風情、有趣的一面,那麼破譯家連類似的想像都不會有,他們有的只是暗無天日的沉重和煎熬。

密碼是天才的事業。破譯密碼,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這心不是美麗之心,而是陰謀之心,是萬丈深淵,是偷天陷阱,是一個天才葬送另一個天才的墳墓。俗話說,一人藏,萬人找。密碼的本質是不可破譯。正常情況下,一部高級密碼在保險期內被破譯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而超過保險期的破譯,其價值又為零。密碼的了不起就在於此,破譯家的悲哀也在於此。在人類歷史上,葬送於破譯界的天才是最多的,難怪有人說,能夠把一個個甚至一代代天才埋葬掉的,世上大概也只有該死的密碼了,它把人類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似乎不是要使用他們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們活活憋死,悄悄埋葬。

容金珍的悲哀,也在於此。

我要說,容金珍不單單是容金珍,他是凍死在乞力馬扎羅山巔上的豹子。「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高山,山巔終年積雪。其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之廟殿的意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去幹什麼,沒有人做過解釋。」海明威如是說。有人說,這只豹子是所有挑戰人類極限者的象徵。而極限是什麼?是無知,是無底,是無謎底的謎。我覺得,挑戰極限無異於破譯密碼,即使悟透了世間最高級或最低級的謎,結果可能還要失敗。從這意義上說,密碼也不單單是密碼,它是乞力馬扎羅山巔的雪。

《非虛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