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記憶

要從今天這個憂傷的日子出發,帶著懷舊的哀愁回到過去,為一個沒有希望的未來而怨歎嗎?我既不能欣賞過去,也不能投身到未來。一切都在此瞬間。

我骨骼和呼吸的那條斷裂線,應該形成於事故發生的那一天。一九九三年六月二十三日,我陷入了癱瘓。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日,聖徒菲利普的紀念日,貝阿特莉絲過世了。

我不再有過去,我不再有未來,我是個現時的痛苦。貝阿特莉絲也不再有過去和未來,她是個此刻的悲傷。然而,還有一個將來,我們兩個孩子的將來,拉蒂茜婭和羅貝爾-讓。

直到我發生事故時,我都是個出入上層社會的人,我關心的是在物的流轉中印上我的記號,關心著創造。

事故發生後,千般思緒向我湧來。貝阿特莉絲去世後,則是萬種痛苦。

從這些雪泥鴻爪中,一些晦暗如墨的回憶重現於我的記憶。在我以咖啡為伴的那些夜晚,殘疾造成的灼燒感和緬懷的悲痛感使這些畫面含混不清。

在我的內心深處,我重尋到故人的身影。我的安靜讓一些被遺忘的幸福時光又躍然而出。我的人生通過一系列連續的畫面自行展現開來。

最初的幾個月,氣管切開術〔1〕使我不能說話。一位朋友把一台電腦的屏幕安放在我身邊,並將其連接在一個放在我頭下面的遙控器上。字母表在屏幕上排列著,我點擊光標,一個字母就顯示出來。一點一點地,這些字母形成一個單詞,然後組成一個句子,直到半頁紙。遣詞造句和這種令人筋疲力盡的操作都顯得那麼美妙;我沒有犯錯的權利。每個詞的份量更為深沉地扎進句子裡;我品味著精確。

曾有這樣一個戰友,他將眼睛的眨動當作筆,直到為最後一句話劃上句號才死去。〔2〕

當我想到那些沒有說過什麼、沒有證明什麼、沒有希望過什麼便在孤獨中死去的人時,我無語凝噎。

我躺在我的床上,到了夜裡,我無法安睡。我是癱瘓的人。後來,他們在我的肚子上放了一台錄音機。當錄音機聽不到任何聲響的時候(或者在它願意停的時候)便會停下來,等到再聽到一個詞後才會重新啟動。我從不清楚我的話是否被錄了下來。常常,我都會遇到故障。

這樣說話真的很吃力,沒有白紙和鉛筆進行塗改;不能坐在桌子邊,面對一張紙,左手搭著前額思索;也無法讓自己在這張變黑變皺的紙上恣意揮灑。只有一種近乎消失的聲音固定在一盤錄音帶上,沒有回轉,無法修改。一種猶疑記憶在瞬間定格。

我失去了線索,天黑了,我感到不舒服。我的頭搭回到肩上。剛碰到右肩肩頭,就彷彿一支匕首刺來,將我的頭彈了回去。我不得不停下來不動。那只被我叫做「升F調」的貓,它在我顫抖的身體上爬來爬去地消遣著,它仰面緊貼在我身上,彷彿在向上天哀求。痙攣使我渾身震顫,我身子癱軟下來。貓以這個身體為樂,在此度過了整個夜晚——它需要通過我的驚跳來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從我的雙肩到我四肢的末端,一種持續的火焰在灼燒,極常見的情況是越燒越旺。我說得出明天是晴是雨,因為我身體的灼燒感能使我做出預報——要下雨。我的雙手、臀部、大腿邊緣、膝蓋周圍和腿肚下方,都有一種強烈的被咬噬的感覺。

我的四肢被人拉開,希望這樣能減輕一些我的痛苦。但是疼痛依舊。他們叫它是「幽靈之痛」。這個搗著我的……蛋的幽靈!我哭了,不是因為憂傷而是因為疼痛。我等待淚水使我平靜。我等待昏沉過去。

燭光之夜,我們在呢喃絮語中互致愛意。夜色已深,她將頭靠在我頸窩裡進入夢鄉。我仍然對她說著話,儘管沒有應答。

有時,寂寞成疾的我會叫來弗拉維婭,這是個電影系的女大學生。她滿面微笑,一道美麗的芳唇,左眼的眉頭似乎總帶著疑問。

逆著光,只見她穿著一條輕透的藍色長裙,她不知道她已被一覽無餘,她二十七歲的輪廓仍能令一個幽靈興奮。我對她照說了一切,我並沒有感覺到羞恥,她也身心坦誠。

貓又來到我的肚子上。當它轉身的時候,我的身體緊繃起來,彷彿在反抗這個動物的存在,反抗貝阿特莉絲的離去和這種不間斷的痛苦。

可是我必須講一些美好時光,我必須遺忘我所承受的痛苦。

我更樂於從最後的時分開始講,這是可以被預見的有時又被期望的結局,它將帶我與貝阿特莉絲重逢。我離開那些我愛的人,去和那個我如此深愛的人重逢。即使她的天堂並不存在,我知道她還是在天堂裡,因為她對此深信,因為我對之期待。我們已身處於此,我們從痛苦中解脫,我們在雲絮的推動中緊緊相擁,我們將眼睛永遠地閉上;貝阿特莉絲金黃的頭髮輕輕飄動,發出彷彿是絲滑羽翼的沙沙聲。

在天國的貝阿特莉絲,救救我吧。

《第二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