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深愛著褚時健的女孩叫趙素貞。
那時候,褚時健年少有為,已經從一名普普通通的政府工作人員升任為青龍區的副區長,前途一片大好,關注他的女孩子也多了起來,不過其中愛得最深沉,也最真摯的,應該當屬趙素貞。
當時的趙素貞是一名土改工作隊的成員,和褚時健在一個辦公室裡工作。可能是朝夕相處的關係,讓她比別人更瞭解褚時健的傳奇經歷以及他為人正派的作風,也正是因為此,趙素貞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褚時健。這種愛,不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而是一種融入了濃厚生活氣息的關心和愛護。
在當區長的那段日子裡,褚時健的工作很忙,從早到晚幾乎沒有閒工夫,然而收入卻不高,家裡還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顧,加上一個大男人又不太會過日子,所以有時候日子會過得緊巴巴的。同在屋簷下的趙素貞,瞭解褚時健的家庭情況,像一個大姐姐似的照顧褚時健的弟弟妹妹,管著他們的飲食和起居,體貼入微得就像一個親人,讓褚時健非常感動。
不過可惜的是,褚時健雖然知道趙素貞對自己無限關懷,但他卻是個對男女之情不是很上心、也不敏感的人,居然誤認為趙素貞對自己的感情僅僅是同志間的友誼。所以,不管弟弟妹妹對趙素貞的評價有多高,他都沒發現這其中暗藏著愛情的火花。
趙素貞對褚時健的大大呼呼,自然是有些不滿的,也覺得自己付出了這麼多卻被劃定為友情,實在是有些委屈。後來,作為局外人的一些同事們早就看出了趙素貞對褚時健的感情,也發現褚時健跟個木頭似的無動於衷。於是,有熱心腸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就站出來替趙素貞跟褚時健挑明。
一次,一個資歷比較老的同志,對褚時健開玩笑說,什麼時候結婚請大家喝喜酒。褚時健隨口說,他現在還沒考慮結婚的事情呢。結果老同志馬上接茬說:「你這可就不對了。列寧說過,革命者也要結婚生孩子嘛。再說,人家姑娘大了,等到什麼時候是個站啊?」
起初,褚時健還沒想到老同志說的是誰,可是很快他就下意識地想到了趙素貞,於是立刻臉紅了:「您可別開玩笑,咱們是正常的同志關係。這種玩笑咱們受得了,人家一個大姑娘家,知道了准要和您急。」老同志聽了哈哈大笑,說人家姑娘就怕他不知道,讓褚時健好好考慮一下,給人家姑娘一個交代。
或許老同志的話多多少少觸碰了褚時健的「愛情之弦」,他忽然覺得再面對趙素貞的時候,自己有點理不順和人家的關係了。所以,到了第二天他和趙素貞見面的時候,心中免不了有幾分尷尬。
從這天開始,同志們也經常拿褚時健和趙素貞開玩笑,而褚時健自己卻說不清當時心中的感受是什麼——是幸福還是無奈?相比之下,趙素貞倒是比褚時健更開放一些,依舊對他的弟弟妹妹們照顧有加。
終於有一天,褚時健被趙素貞對他家人的照顧深深感動了,頭一次情不自禁地對她說:「小趙,你對我們太好了。」趙素貞回答:「是嗎?同志之間嘛,這是應該的。」褚時健躊躇了片刻,問:「外面議論很多,我的意思是,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趙素貞笑了笑說:「什麼誤會?我覺得沒什麼誤會。誰讓你胡思亂想,思想不健康?」
褚時健被對方這麼一反問,更是找不到話了,他吞吞吐吐半天,最後不得不打起了「官腔」:「咱們都好好工作,別讓同志們說什麼。現在形勢這麼緊張,工作這麼繁重。」
本來趙素貞也不打算就這麼跟褚時健挑明,畢竟在那個年代女性的思想還是保守的,但是聽褚時健說得這麼稀里糊塗,心直口快的趙素貞也實在受不了,就說:「別拐彎抹角了,有什麼話就直說罷。我最煩一個男同志黏黏糊糊的。」
中國共產黨宣佈,褚時健聽到這兒,也感覺這話不能再藏著掖著了,於是就鼓足勇氣說:「我是怕別人說閒話。」趙素貞一聽,笑了出來:「我當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呢,魯迅先生怎麼說的?讓別人說去吧,咱們走自己的路。」
這下,褚時健徹底沒話了,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趙素貞最後對他說:「好了好了,別想那麼多,好好工作。胡思亂想,就是思想有問題。」
這次原本能挑明關係的談話,還是被褚時健的猶豫和趙素貞的封閉終結,他們還是像往常那樣工作和生活。
對於趙素貞,最喜歡她的應該是褚時健的家人了,特別是他的弟弟褚時佐。當時,褚時佐上小學二年級,沒事就找趙素貞玩,經常叫她「趙姐」。後來有人嚇唬他說,現在解放了,再叫姐是封建社會的叫法,對女同志要叫「大嫂」、「小嫂」。於是,少不更事的褚時佐就管趙素貞叫了聲「大嫂」。不想趙素貞被這一聲「大嫂」感動得快哭了出來,她緊緊地抱住褚時佐,就好像真的成了他的大嫂似的。從那之後,褚時佐一直這麼叫著,趙素貞也非常喜歡這個稱謂。
終於有一天,褚時健聽到了「大嫂」這個不倫不類的稱謂,當場就批評了弟弟,讓他改回到了「趙姐」。等到下一次褚時佐再見到趙素貞時,一聲「趙姐」似乎將她拉回了現實。
趙素貞是個直脾氣的人,發現自己喜歡的稱謂變了以後,當即氣得頭昏腦漲,直接找到褚時健,質問他:「我什麼地方做錯了,你就直說吧!」褚時健並不知道怎麼回事,問是誰惹她不高興了。
趙素貞見褚時健是真的沒反應過來,也知道他就是這麼個性子,所以沒有把話說明白,而是拿出手絹擦了擦眼淚。褚時健一看趙素貞好端端的突然哭了,還以為是弟弟妹妹惹她生氣了,於是趕忙跑到門口喊著他們:「時英,時佐,你們都給我回來!」
趙素貞一看,就知道褚時健完全是想歪了,趕緊攔住他:「不關他們的事。讓他們在外面玩吧,別回來。」褚時健更糊塗了,問趙素貞到底是怎麼回事。趙素貞打量了腦子始終「不開竅」的褚時健一會兒,最後恨恨地扔下一句話:「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長得大!」
也許趙素貞的這句話,讓褚時健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問題所在,即便他再不解風情,也不可能對一個毫無瓜葛的女人的無償付出視若無睹。不過,褚時健也漸漸發現,趙素貞對自己越好,他就越難以喜歡上對方,就像當初和王蘭芬一樣。因為這個問題,褚時健經常會夜裡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地思索著,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愛情神經出了毛病,所以才天生不會談戀愛也不會愛上誰嗎?
當然,褚時健是一個身體和心理都正常的男人,他之所以對這兩個女人難以動情,問題在於王蘭芬和趙素貞本身。她們雖然對褚時健付出了愛,投入了感情,但這種感情最終讓褚時健感覺像是來自親人的,而不是戀人。因為王蘭芬和趙素貞都不會撒嬌,也不會賣萌,更不會耍媚,所以沒有給予褚時健戀愛的感覺,也就不會愛上她們。
時間的推移,終於讓趙素貞意識到自己和褚時健是不可能的,她起初也是不甘心,不想輕易放棄,甚至也為此哭鬧了一陣,最後連死的心都有了。儘管褚時健的領導和同事都希望他們兩個能在一起,但畢竟強扭的瓜不甜,最後只好苦口婆心地勸慰趙素貞——你們兩個是真的走不到一起。終於,趙素貞死了心,終結了這段錯愛,從此也消失在褚時健的情感世界裡。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褚時健雖然沒有接受趙素貞的愛,但是他對趙素貞的感激始終銘記在心。當然,他之所以無法給予對方愛情作為回報,是因為他在對這段感情無動於衷的同時,內心對另一個女孩是敞開的。
這個女孩名叫白秀如。
白秀如不僅姓白,而且人長得也是膚色白皙,嬌小可愛,性格也非常活潑,十分討人喜歡。白秀如和王蘭芬、趙素貞不一樣,她的爛漫個性深深地吸引了褚時健,就像一根木頭遇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花香,一下子復甦了。
白秀如的老家是玉溪一個小縣城,小地方走出來的女孩,帶著幾分淳樸也帶著幾分對新鮮事物的好奇。那時候,白秀如在青龍街新華書店當一名售貨員,由於她見識有限,所以閱歷豐富的褚時健對她來說,無疑就像是一塊功率極大的磁鐵,總有些故事會吸引住她,也會讓她的一些疑問得到解答。時間長了,白秀如對褚時健這種身經百戰的老革命,充滿了佩服之感。兩個人一有見面的機會,白秀如就會問這問那,說個不停。
有一天,白秀如問褚時健,他是否打過仗。褚時健點點頭,白秀如又問打仗好不好玩,褚時健一聽有些哭笑不得,就一本正經地回答她,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事情。白秀如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又問褚時健是否殺死過人,褚時健回答:「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家一齊開火,扔手榴彈,敵人倒下幾個,也不知道是誰打著的。」
白秀如聽到這兒,眼神中立即湧出一種崇拜之情,她對褚時健說:「謙虛,您太謙虛。你們都謙虛。我聽街上的人講,您是連指導員,領著百十號人衝鋒,一口氣追出去幾十里地。」
白秀如的純真讓褚時健感到很溫暖,他告訴她,那時候他們主要是行軍,泥裡水裡要一天走上個百八十里,所以很少和敵人交戰,主要的任務還是跑。
儘管褚時健將戰爭說得好像很乏味似的,但白秀如還是對他的戰鬥經歷十分感興趣,她興致勃勃地說:「我不信,褚區長哄人玩。我太羨慕你們了,腰裡紮著武裝帶,頭上戴著五角軍帽,軍號一吹,『嘟嘟嘟』,端著衝鋒鎗,『噠噠噠』,衝啊,殺啊!」
褚時健被白秀如的可愛勁激起了興趣,他說:「打仗不好玩。我跟你講一件事。」
褚時健開始給白秀如講故事了。
褚時健打仗那會兒,由於經費緊張,所以邊縱隊根本沒有錢買軍服,往往是撿到什麼就穿什麼,有時候追擊敵人幾天幾夜,有時候幾天幾夜被敵人追擊。如果遇上下雨,衣服就一直濕乎乎的沒法晾乾,甚至會躺在泥地裡睡覺,時間長了,衣服還會被山區裡的樹枝刮破,變得破破爛爛。一次,邊縱隊打贏了,褚時健他們繳獲到了幾件中央軍軍服。一天晚上,褚時健帶著十幾個戰士在一個村口遇見了一百多號人,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軍裝,但是能看見他們手裡拿著槍。那隊人馬立即問褚時健是哪個部分的,褚時健知道如果他們跑的話,對方就會開槍。所以有幾個人說不如不跑,說不定還能遇到自己人。但是褚時健不同意這個建議,他認為這樣做風險實在太大,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趕緊撤退。結果褚時健帶著大家跑起來之後,那隊人就在後面猛追了起來,當褚時健他們鑽到一片松樹林之後,就不再追了。直到今天,褚時健也搞不清當時追他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
褚時健講到這裡,突然問白秀如:「我現在考你一道題:我們為什麼非跑不可?」白秀如搖搖頭說不知道。褚時健笑著為她解釋說:「我來告訴你答案吧,我們十來個人,有的穿灰軍裝,戴五角帽,像邊縱;有的穿黃軍裝,戴船形帽,像中央軍;還有人穿蓑衣,穿馬褂,甚至光脊背戴草帽,像土匪。遠處對方看不清楚,不見得會開槍;要是走到跟前,無論對方是中央軍、土匪還是解放軍,都會朝我們開槍——不跑咋辦?」
就這樣,白秀如沒事就圍著褚時健讓他講戰鬥的故事,每每都聽得十分入迷。日子久了,褚時健居然心中亂了起來。一天上班,同志發現他工作的時候注意力不夠集中,做事也沒有以前那麼乾脆利落,感到很奇怪,就問他怎麼了。褚時健一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就在這一時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確是比以前不正常了。
這時候的褚時健,才是真的陷入到了戀愛之中,白秀如給他的感覺就是新鮮和興奮的,每次見到她,褚時健都不由得怦然心動。不過,他不知道對方是怎麼看待自己的,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喜歡聽自己講故事。
生性不擅和異性溝通的褚時健,為了排遣心中對白秀如的思念和愛戀,只好在新華書店的門口徘徊,希望她能從裡面突然走出來,卻又對見了面之後該怎麼辦而不知所措。所以,有時候褚時健在門外猶豫很久也不敢走進去。
戀愛中的人是會注意自己的形象的,也特別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有時候,褚時健甚至會產生自卑感:人家是一個城裡的姑娘,能看上自己這又黑又瘦的農村娃嗎?他更不知道,自己走進書店之後,該跟白秀如說點什麼,萬一人家不搭理自己,該怎麼辦呢?
就這樣,褚時健的心中變得越來越矛盾和痛苦。由於物極必反的道理,褚時健開始疏遠白秀如,然而在內心深處卻依然放不下她。外人很難知道,褚時健冷靜平常的外表之下,藏著一顆劇烈激盪的心。在苦苦單戀白秀如的那段日子裡,沒有人知道褚時健的內心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褚時健才能理解當初王蘭芬和趙素貞所承受的煎熬之苦吧。
愛情的烈火終究是熾熱的,終於有一天,褚時健出差路過青龍街時,再也忍受不了多日不見白秀如的思念,壯起了膽子走進了新華書店。
沒想到由於很長時間不見面,白秀如再次見到褚時健的時候,竟然沒有以前那麼熱情了,只是禮節性地問了問他最近的情況,然後就將褚時健送了出去。
面對白秀如的冷淡,褚時健自然心如刀絞,他忽然明白了人家姑娘對自己是沒有什麼感情的,一切都是水中月、鏡中花。於是,失落萬分的褚時健,怏怏不快地離開了新華書店。然而他剛走出幾步,白秀如忽然追了過來,送給他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說:「我就要回玉溪縣工作去了。感謝您對我的關懷和培養,這本書留作紀念,您帶回去慢慢看吧。」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褚時健突然意識到,他以後恐怕是再也見不到朝思暮想的白秀如了。頓時,一種悵然若失的痛苦席捲了他的全身。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木訥地從白秀如手中接過那個包裹,將它裝進隨身攜帶的挎包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褚時健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失戀的滋味,他甚至都沒有再看白秀如最後一眼,兩個人就背道而馳了。
回到家之後,褚時健茶飯不思,做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來。至於白秀如給他的那個包裹,他甚至都沒有勇氣去拆開。是啊,人已經走了,留下一本書還有什麼用呢?
過了幾天之後,褚時健的心情漸漸平復起來。畢竟,他是一個有事業、有追求的男人,不能總是讓兒女情長牽腸掛肚地影響自己。於是,他把白秀如送的那本書慢慢翻開,誰知翻了幾頁之後,忽然從裡面飄出了一樣東西。
褚時健撿起來一看,心臟差點停跳了,那是一張白秀如的四寸照片!那美麗的臉龐,那驚鴻一瞥的眼神,那甜甜的微笑,讓褚時健剛剛平復的心瞬間悸動起來。
在那個年代,如果一個女孩送給一個男人照片的話,十之八九是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情,否則不會做出這種「輕佻」之舉。也正是在看到白秀如送給自己的照片之後,褚時健才如夢初醒:原來白秀如也是喜歡自己的!
褚時健萬萬沒有想到,一個這麼漂亮的城裡姑娘會愛上他這個黑臉漢子。頓時,一種後悔之感湧上他的心頭:為什麼他要用疏遠和冷漠去怠慢白秀如呢?讓人家的一片癡情漸漸枯萎了。褚時健開始痛恨起自己的膽怯和懦弱,如果他敢於向白秀如表白,如果他和白秀如一直保持著聯繫,就不會有今天的離別了。
當然,褚時健並非沒有機會挽回,可這個時候趙素貞還留在他的世界裡。當領導和同事瞭解到褚時健和白秀如的往來之後,覺得他這是在「腳踩兩隻船」,都為趙素貞感到不公。為此,褚時健還受到過縣委書記徐廣步的批評:「小褚,你要幹什麼!小趙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完全責任,看你狂的,還管不了你了!」
要知道,書記平時對褚時健是非常欣賞的,但是由於趙素貞為了褚時健尋死覓活,鬧得整個單位人盡皆知,這樣的事情如果不加以控制,萬一真出了事誰也撇不乾淨。所以,徐書記才對褚時健的「冷漠無情」十分不滿,迫使他無法再和白秀如正常來往。
此時的褚時健也明白,縣委書記代表著黨,而黨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加上趙素貞的一往情深,讓他也無法在夾縫中做人。思前想後,褚時健狠狠心,在一天夜裡給白秀如寫了一封絕交信,並將那張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照片退還給了她。
或許,在褚時健投遞這封絕交信的一剎那,他的心也四分五裂了。
從此,褚時健和白秀如再也沒有聯繫。那個讓他曾經魂不守舍的女孩子,在他的生命中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