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正視潛意識

與弗洛伊德分道揚鑣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內心裡產生了一種無所適從之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種狀況可以稱之為失去了方向。我感到完全被懸在了半空中,原因是我此時尚未找到立足點。最主要的是,我覺得有必要對病人採取一種新態度。我決定暫時不把任何理論性前提加到他們頭上,而是等著瞧他們會發自內心地說些什麼。我的目的是要讓事物聽其自然。結果,病人便自發地向我報告他們所做的夢和種種幻想了,而我則只問問“與此有關您發生過什麼事?”或“您怎麼便認為是這樣呢?”“您的這種想法是從哪裡來的呢?”及“您對此有何想法?”之類的問題,於是對夢的解釋便顯得是從病人自願地作出的回答和聯想中得出的了。我避免一切理論的觀點,而只是幫助病人自發地理解夢的意象,其間並不應用什麼法則和理論。

不久,我便認識到,採取這種方式作為釋夢的基礎是正確的,因為這便是夢所想達到的目的。它們是我們據以為出發點的事實。自然,從這一方法所產生的各個方面的問題是大量的,因而需要有一種標準便變得日益迫切了——我幾乎可以這樣說,這就是需要有某個初始的出發點。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體驗到了一陣子非同尋常的狀態,頭腦清晰地回顧了直到目前為止我所走過的道路。我想道:“現在您已掌握著打開神話學大門的鑰匙了,並可以自由地打開潛意識精神的所有大門了。”但這時候卻有某個東西在低聲向我說道:“幹嘛把一切大門都打開呢?”於是,到底我取得了什麼成就的問題便馬上產生了。我把古人的種種神話進行了解釋,我寫出了一本有關英雄及人總是生活在其中的神話的書。但是今天,人們是生活在什麼樣的神話當中呢?答案可能是:生活在基督教神話裡。“您也生活在其間嗎?”我問自己道。說句老實話,答案是否定的。對我來說,根本不存在我以什麼為生的事。“那麼我們不再有任何神話啦?”“對,我們顯然不再有任何神話了。”“但是,您的神話——您生活在其中的神話——是什麼呢?”在這一點上,我與我自己的對話便變得令人不舒服了,於是我便不再想下去了。我已經走進了死胡同。

然後,大約在1912年聖誕節前後,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處身在一間富麗堂皇的意大利涼廊裡,涼廊有不少柱子,地板是大理石的,欄杆也是大理石的。我正坐在一把文藝復興時期的金交椅上,面前擺著一張桌子,其美稀世罕見。桌子是用綠色的石頭做的,像是綠寶石。我就坐在那兒,朝外面的遠處望去,因為這涼廊是高高建在一座城堡的塔樓上的。我的孩子們也圍桌而坐。

突然之間,一隻白鳥落了下來,是只小海鷗或是只鴿子。它姿態優雅地慢慢伏在桌子上休息起來,我示意孩子們坐著別動,免得嚇跑了這只漂亮的白鳥。轉眼之間,這只鴿子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年紀大約六歲,長著滿頭金黃色頭髮。她跟孩子們一起跑著離開了桌子,在這城堡的廊柱間玩了起來。

我陷入了沉思,琢磨著我剛才所體驗到的是什麼意思。這個小姑娘回來了,溫柔地用雙臂抱住了我的脖子。然後她便突然消失了,她重新變回成鴿子並慢慢地用人的聲音向我說道:“只有在晚間的最初幾個小時裡我才能變成一個人,因為雄鴿子此時正忙著埋葬那十二隻死掉了的鴿子。”然後她便飛進了湛藍的天空,而我也在這時醒了過來。

我大為激動起來。一隻雄鴿子與十二個死人有什麼關係呢?聯想到那綠寶石色的桌子,塔布拉·斯瑪拉格丁娜的故事便突然浮現在了我的腦海,我想起了煉丹術傳說裡所說的霍姆斯·特裡斯米基斯扎斯62 的那張綠寶石做的桌子。據說他死後留下了一張桌子,煉丹術的基本條文便用希臘文刻在了這桌子上。

62 這個名字之意在煉丹術中是“三倍於最偉大的霍姆斯”,是新柏拉圖主義者給埃及神祇月神托斯這位據說是煉丹術的發明者所起的名字。

我還想到了那十二個門徒,一年中的十二個月,黃道帶的十二個星宮等等。但對這個謎我卻找不出答案。最後我只好放棄了這種努力。我肯定地知道的是,這個夢表明了潛意識的一種非同尋常的活躍。但是我卻找不到據以探究我這種內心過程的底蘊的技術,因而我便無事可做而只能等著,一如既往地生活並密切注意我的各種幻象。

有一個幻象不斷去而復返,目前有某種東西死去了,但同時它又仍然活著。比如說,屍體放進了焚化爐,但然後卻發現它仍然是活人。這些幻象進入到頭腦中並同時轉變成夢的形式。

我處在猶如靠近阿爾的阿爾斯岡那樣的一個地區裡。那裡的人有一條由大理石石棺構築成的巷道,而這些石棺則可追溯到梅洛溫王朝時代63。在夢中,我正從城裡出來並看見在我前方有由一長列陵墓所組成的一條相似的巷道。這些陵墓是些上有石板的基座,死者就擺在石板上。這使我想到了教堂裡那古老的墓穴,頂盔貫甲的騎士們手腳伸開地躺在那兒。在我夢裡死者就這樣躺著,身穿古代的服裝,雙手緊握著,所不同的是他們並不是用石頭鑿出來的,而是以某種古怪的方式使其變成了木乃伊。我一動不動地站在第一個墳墓前瞧著那死者,死者是個19世紀30年代的人。我很感興趣地瞧著他的服飾,這時他卻突然活動起來並恢復了生命。他的雙手鬆開了,但這只是因為我瞧著他的緣故。我產生了極為不快的一種感覺,於是便走開,來到了另一個屍體的旁邊。這屍體屬於18世紀。在這裡,發生了完全一樣的事:當我瞧著他時,他活了過來並把握緊的手鬆開了。我順著這一整排的屍體走了下去,一直走到12世紀的屍體處——就是說來到一個穿著鎖子甲的十字軍的屍體的地方,只見他緊握著雙手躺在那兒。他的形體像是用木頭刻成的,好長一段時間,我瞧著他並心想他確實是死了的。但突然間,我看見他左手的一隻手指輕輕地開始動了起來。

63 梅洛溫王朝:公元五世紀前半期,法蘭克人向南遷移,最後統一了高盧,克洛維及其子孫於是建立起梅洛溫王朝。

當然,我最初是堅持弗洛伊德的看法,認為是存在於潛意識的古代的經驗的種種跡象64 。但是像這樣的夢及我對潛意識的實際體驗卻教導我,這樣的內容並非是死去了的、過時了的形式,而是屬於我們有生命的存在的。我的研究已證實了這一假設,並在爾後的年頭裡據此而發展起了有關各種原型的理論。

64 弗洛伊德曾談到過“古代的種種跡象”。——原注

然而,這些夢無法幫助我克服我那失去了方向的感覺。相反,我卻如同生活在恆定的內心壓力之下。時不時地,這種感覺變得十分強烈,致使我懷疑自己是否有某種精神障礙。因此,我搜索枯腸地把自己整個一生的所有細節過了兩次,其中特別注意童年時代的各種記憶,因為我覺得,在我的過去中可能有某種我所無法明白的東西,而這便可能就是這一精神障礙的原因。但這種回顧除了重新承認自己的無知外卻未導出任何結果。這時,我便對自己說道:“既然我什麼也不懂,那我就幹點兒心中所想到的事情。”這樣,我便有意識地使自己服從於潛意識的種種衝動之下。

第一件浮現到表面上來的事也許是我十或十一歲時的童年的記憶。那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極喜歡玩積木。我仍然清楚地記得自己如何用積木搭小房子和城堡,而用瓶子來構成門窗和拱頂的事。稍後,我便用一般的石頭來這樣干了,並用泥漿作灰漿。這樣建造的建築物使我著迷了很長一段時間。使我感到驚異的是,與這一記憶同時而來的還有大量的情感。“哈哈,”我自言自語地說道,“這些東西仍然具有生命力呢。那個小孩仍然就在不遠並具有我所缺乏的一種富於創造性的生命。不過我怎樣才能找到通向這種創造力的路呢?”因為作為大人來說,我看來不可能在我現在和我十一歲這麼大的一段距離上搭起一座橋來。然而我要是想與那個時期重新建立起聯繫的話,那我別無選擇,只能返回那個時期並再次過起那個小孩那樣的生活及玩他那種幼稚的遊戲。這一時刻是我命運的轉折點,只是經過無窮的思想鬥爭並帶著一種欣賞之感,我最後才作了讓步。因為認識到除了玩幼稚的遊戲之外而別無他法,實在是一種痛苦而丟臉的體味。

儘管這樣,我還是開始收集起些適用的石子來,這些石子有些是從湖邊撿來的,有些則是從湖裡撈起來的。然後我便開始建造起別墅、城堡、整個村莊等。這中間仍然沒有教堂,於是我便建造了一個長方形的建築物,在其頂部有一個六角形的圓柱形牆壁,其上是一個圓頂。一座教堂還要有個祭壇,但在動手建造它時我卻有所猶豫。

就在我思忖著如何才能完成這個任務的時候,一天,我又像往常那樣沿著湖邊散步並在湖邊的礫石中撿石子。突然之間,我一眼看見了一塊紅色的石子,這是塊稜錐形的方石,高約一英吋半。它是一塊石頭的碎塊,由於湖水的沖涮而被打磨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一件純屬偶然的產物。我立刻眼前一亮:這就是那祭壇!我把它放在圓頂下方的正中處,而在我這樣幹著時,我又回想起了我童年時夢裡所見到的那個位於地下室裡的陽物。這種聯想使我產生了一種快感。

我每天吃完午飯之後,只要天氣無礙,我便繼續進行我這一建築遊戲。一吃完飯,我便立刻開始玩起來,並一直玩到我的病人到來之時,要是診治工作午後結束得很早,我便又轉去繼續這一建築工作。在這一活動的整個期間,我的思想變得清楚了,於是便能夠把握住只是模模糊糊地出現在我腦海中的種種幻象的含義了。

我自然便想到了我現正幹著的工作的意義,於是我便自問道:“說實在的,您現在在幹些什麼呢?您正在建築一個小城鎮,彷彿您是在舉行祭禮似的!”對於這個問題,我沒有作出回答,但我內心確信,我正走在發現我自己的神話的路上,因為這建築遊戲只是個開端,它釋放出了一系列的幻象,這些幻象我後來全都仔細地記下來了。

這種事情對我來說是一貫性的,在我下半生的生活中,每當我遇到一堵沒門可穿行的牆擋住了我的去路時,我便會畫一幅畫或雕刻起石頭來。每種這樣的體驗,對於難以深入下去的各種想法和工作,證明了是一種“入門禮”。今年65和去年我所寫的一切東西,如《未被發現的自我》、《飛碟:一個現代的神話》、《從心理學上看良心》等,都是產生自我妻子去世66 後我所刻的石雕所給予我的靈感裡。生命的行將結束、死亡及它所能使我所認識到的,猛烈地使我與我的自身分離開來。這使我花了很大力氣才重新站穩了腳跟,而與石頭的接觸則對我大有裨益。

65 指1957年。——原注

66 即1955年11月27日。——原注

快到1913年秋季的時候,我感到我身上的壓力似乎正在向外移動,彷彿空氣裡有什麼東西似的。周圍的氣氛在我看來也確實比原先的沉悶。其情形就像這種壓迫感並不只是產生自精神方面的情勢,而是產生自具體的現實似的。這種感覺而且愈演愈烈。

10月份,當我獨自一人在旅途中時,我突然被一種壓倒一切的幻覺鎮住了,我看見了一場大洪水把北海和阿爾卑斯山之間的北部和地勢低窪的所有土地都淹沒了。當洪水淹到瑞士時,我看見群山長得越來越高,以保護我們的國家。我意識到,一場可怕的大災難正在發展之中。我看見了滔天的黃色巨浪,漂浮在水裡的文明的殘片及成千上萬具被淹死的無數死屍。這整個汪洋大海然後變成了一個血海。這一幻覺持續了大約一小時。我感到迷惑不解和心裡作嘔,同時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慚愧。

兩個星期過去了,然後,在同樣的情況下,這一幻覺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景像甚至比上次還更具體生動,而血海則顯得更為突出。我心裡的一個聲音說話了:“好好瞧瞧這個,這完全是真實的並且行將這樣。對此您無須懷疑。”那年冬天,有人問我對不久的將來的世界政治形勢有何看法。我答道,我對此未作深思,但是我看見了屍積如山和血流成河了。

我自問道,這些幻覺是否指明了要爆發一場革命,但是我卻實際上無法想像會有這種事。於是我便得出結論說,這只與我本人有關,並確認我正面臨著精神病的威脅。我根本沒有得出會有戰爭的想法。

此後不久,即在1914年的春季和夏初,我一連三次做了同樣的一個夢,時值仲暑,一股北極的寒流猛地襲來,把大地全凍得結了冰。比如說,我看見整個洛林地區及其運河全凍上了,人們逃離了這個現已一片荒蕪的整個地區。嚴霜把一切活著的綠色植物全凍死了。這個夢是在1914年的4月和5月做的,最後做這個夢的時間是6月。

在第三個夢裡,令人畏懼的嚴寒再次從天而降,不同的是這個夢有個出乎意料的結局。寒氣中出現了一棵只長樹葉不結果子的樹(我想這是我的生命之樹),其葉子由於霜的作用而變成了飽含療病的果汁的葡萄。我摘下一串葡萄,送給一大群昂頭等待著的人。

1914年7月末,英國醫學協會邀請我在阿伯丁舉行的學術大會上作題為“潛意識在精神病理學上的重要性”的學術報告。我作好了要出事的準備,因為這樣的幻覺和夢都是預言性的。在我那時的精神狀態及感到了種種恐懼的追蹤的情況下,我竟得在這樣的時刻就潛意識的重要性作報告,我覺得這不是命運是什麼?!

在8月1日這天,世界大戰爆發了。我的職責現在明確了:我得竭力瞭解發生了什麼事及我自己的體驗總的說來與人類的體驗到底巧合到什麼程度。因此,我的第一個義不容辭的責任就是探究一下我自己的精神的深處。我把我在做建築遊戲期間出現在我頭腦中的種種幻想記了下來,而這便是這種探究的開始。這一工作的重要性高於其他任何別的事。

川流不息的各種幻象蜂擁而至,我盡力保持冷靜和不慌亂,並竭力找尋理解這些奇怪的事情的某種方法。我束手無策地站在一個異己的世界面前,其間的一切顯得彆扭而又無法理解。我正生活在一種不斷地緊張的狀態,我經常感到,巨大的石塊正兜頭滾滾向我飛來。雷鳴閃電接踵而至。要經受得住這些暴風雨要求我要有獸性的力量。其他人曾經被這種暴風雨所嚇倒——尼采、荷爾德林及其他許多人便是。但是我身上卻有著惡魔般的力量,因此,從一開始,我便覺得毫無疑問,相信自己一定能發現我在這些幻象中所體驗到的事情的意義。在我經受潛意識的這些猛烈衝擊時,我毫不動搖地相信,我正在服從一種更高的意志,而這種感覺便一直支持著我,直到我把握住了情勢。

我常心煩意亂,於是我便只好做做某些瑜伽動作來使自己的情感受到控制。但因為我的目的是要知道我心中發生著的事情的意義,因此我練瑜伽只練到足以使自己平靜下來並恢復我對潛意識的探討時為止。一俟我覺得我已平靜下來,我便放棄對情感的這種束縛並讓各種意象和內心的聲音重新開始說話。與此相反,印度人練瑜伽卻是為了完全忘懷大量的心靈內容和種種意象。

一俟我得以把各種情感變成意象——也就是說,發現了掩藏在這些情感中的意象後——我內心便會心平氣和下來。要是我讓這些意象潛藏在情感中而不被發現,我便有可能為它們撕個粉碎了。我可以成功地把它們一個個分離出來的機會只有一次;但要是這樣,我便會不可挽救地變成精神病人並會終於為它們所毀滅。從我的實驗裡知道,從治療的觀點來看,在找到潛藏在情感後面的特定意象來說,這是極有助益的。

我盡可能地把我的種種幻覺寫下來並認真地分析這些幻覺得以產生的精神條件。但我只能通過笨拙的語言而作到這一點:最初,我常常以“誇張的語言”按我所觀察到的樣子來把事情加以闡述,因為這對應於原型的風格。原型是用富有高度修辭性的、甚至是裝腔作勢的語言來說話的。這是一種使我感到難堪的風格,它刺激我的神經,情形就像有人在抹了灰漿的牆上向下刮他的指甲,或像有人在粗礪的石板上磨刀的情形一樣。但我既然不知道正在發生著的事情,我除了用潛意識本身所選定的風格來寫下一切之外別無他法。有時候,我彷彿在用自己的耳朵聽它說話,有時候又用嘴來感覺它,彷彿我的舌頭正在編造字眼兒一樣;時不時地,我聽見自己在大聲嘀咕著。在意識的閾限以下,一切均沸騰著生命。

從一開始起,我便已把我自願面對潛意識設想成是一種科學實驗,這一實驗是我本人所進行的且我對其結果極感興趣。今天,我同樣可以心安理得地說,這是一次在我身上所進行的實驗。對我來說,最大的困難之一在於要對付我那採取否定態度的情感。我那時正自願地使自己服從於我無法真正贊同的情感,而我當時所寫下的幻覺則往往使我覺得純是胡說八道,而且我對它們抱有強烈的反感。因為只要我們無法明白其意義,這樣的幻覺便是崇高與古怪的邪惡混合。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忍受住了它們,但是我卻仍然受到了命運的挑戰。只是作出了極大的努力,我才最後得以從迷宮裡走出來。

為了把握住“暗地裡”活躍在我身上的那些幻覺,我知道我得讓自己深入其中。對此,我不但極為反感,而且還抱有一種明顯的恐懼。因為我擔心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並變成幻想的犧牲品——而作為一個精神病專家來說,這到底意味著什麼我是最清楚不過了。然而經過長期的猶豫之後,我明白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得冒冒風險,得設法取得駕馭它們的權力,因為我認識到,要是我不那樣做,我就得冒著被它們獲得駕馭我的權力了。使我敢於作出這種冒險的一個有力的動機是我深信,我自己要是不敢去做的事,那我便無法希望我的病人去做。有一個幫助者站在他們一方的借口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我很清楚,這個所謂的幫助者——也就是我自己——是無法幫助他們的,除非他根據自己的直接體驗而能懂得他們的幻覺的材料;此外,我還很清楚,在目前,這個幫助者所擁有的一切只不過是其價值令人懷疑的一些理論性的偏見而已。我正在不但為了自己,而且還為我的病人而承擔起一種危險的事業的想法幫助我度過了好幾個重大的階段。

正是在1913年基督降臨節期間——準確地說也就是12月12日——我決定採取決定性步驟。這時我正坐在桌子旁,反覆思考著我的恐懼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我讓自己從椅子上滑落下來。突然之間,地面在我的腳下彷彿真的裂開來了似的,我於是便掉進了黑暗的深淵。我心裡不禁產生了一種恐怖感。但猝然一下,我的腳便踩到了一堆軟綿綿、黏糊糊的東西,原來這個洞並不太深。雖然顯然處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這種黑暗,習慣了這很像遲暮的黑暗。我看到,在我面前是一個黑森森的洞穴的洞口,一個侏儒站在那裡,其膚色一如皮革,像是個木乃伊乾屍似的。我從他身邊擠了過去,從狹窄的洞口走進了洞裡,然後涉過沒膝深的冰水而來到這洞穴突出在一塊岩石上的另一個洞口處,在這裡,我看到了一塊閃閃發光的紅色水晶石。我兩手抓住這石頭把它搬了起來,結果發現石頭下面有個空穴。起初我什麼也分辨不清,過了一會兒我才看到裡面有流水。一具屍體從水裡流了過去,這是具年輕人的死屍,滿頭金髮的頭上有個傷口。跟在屍體後面漂來的是一隻碩大無朋的黑色聖甲蟲67 ,然後便是一輪從水的深處升起來的紅色朝陽。我被陽光弄花了眼,於是便想把石頭放回到洞口,但這時一股液體卻漲了出來。這是一股血水。一大股血水噴了起來,我感到直想嘔吐。我覺得,這血似乎要繼續噴湧,噴湧時間會長到令人無法忍受。最後,它終於停止噴湧了,而這幻覺便也到此而止。

67 聖甲蟲:一種金龜子科甲蟲,埃及人認為它是豐饒和再生的象徵,因而往往把它刻在石頭上作護符。

我被這一幻覺驚得目瞪口呆。我當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有關英雄與太陽的神話,是一出死亡和復活的戲劇,而那只埃及聖甲蟲則象徵著再生。在末尾處,接著而來的本應是代表新的一天的黎明,可是代之而來的卻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噴血——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完全不正常的現象。但我然後又回想起了在這同一年的秋季所有過的血的幻覺來,於是便放棄了想進一步加以理解的一切努力。

六天之後(即1913年12月18日),我做了下面一個夢。我跟一個皮膚棕色、不知其為何許人的聖賢同在一個人跡罕至、風景優美的石山上。此時曙色未臨,但東方的天空已經發白,群星漸隱。這時,我聽到了西格弗烈68 的號角聲在群山中迴盪,於是我知道我們得把他殺掉才行。我們拿起了來復槍,在一條狹隘的岩石小道埋伏起來等著他。

68 西格弗烈:德國中世紀的偉大史詩《尼伯龍根之歌》第一部裡的英雄。

西格弗烈高高出現在山巔之處,週身沐浴在朝陽射出的頭道金光裡。他駕馭著一輛用死人骨頭製成的戰車,飛速駛下陡峭的山坡。在他拐彎的時候,我們開槍向他射擊,他中彈應聲倒下死掉了。

由於毀滅了如此偉大和如此之美的一件東西,我心裡充滿了厭惡和悔恨,加之害怕這一謀殺會被人發現,於是拔腿便逃。但這時卻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於是我知道這會沖掉死者的一切痕跡。我已經逃脫了被發現的危險,生活可以一如既往了,但是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犯罪感卻依然驅不走。

當我夢醒之後,我在心裡反覆琢磨它,但卻始終未能明白它的意思。因此我便盡力想再次入睡,但我內心裡的一個聲音卻向我說道:“您一定得弄明白這個夢,而且必須馬上這樣做!”內心的催促越來越緊,最後,可怕的時刻終於來了,於是我聽見這聲音說道:“要是您無法明白這個夢,您必須開槍把自己殺掉!”在我這晚上使用的桌子的抽屜裡就放著一把子彈上了膛的左輪槍,我被嚇壞了。然後我再次開始深思,突然之間,這個夢的意思我恍然大悟了。“嘿,這不就是正在世界上演出著的問題嗎?”我想,西格弗烈所代表的是德國人所希望取得的,也就是英勇地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並不受拘束地自行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我也早想幹同樣的事了。但現在這卻不可能。這個夢表明,西格弗烈這位英雄所代表的態度,再也不適合我了,因此這種態度就得被加以消滅。

在這件事以後,我感受到了一種壓倒一切的憐憫之情,一如我本人已被槍殺了一樣:這是一種我暗中把自己等同於西格弗烈的跡象,以及一個人被迫犧牲其理想及其自覺的態度之時所感到的那種悲傷。這種同一性和英雄式的理想主義是得拋棄的,因為存在著比自我的意義更崇高的事物,而對這些事物,一個人是必須低頭表示服從的。

這些想法在目前是站得住腳的,於是我便又再次睡著了。

那個棕色皮膚的矮個子聖賢一直伴隨著我,並且實際上還主動提議殺人,他便是那原始的影子的體現。那場雨表明,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緊張關係已經解決了。雖然當時除了這幾點暗示外,我無法明白這個夢的更多的含義,但是我身上種種新的力量卻得以釋放了出來,從而幫助我把對潛意識的實驗進行到得出結論的地步。

為了緊緊把握住這些幻覺,我便常常想像成是在走一段陡峻的下坡路。我甚至還作了好幾次努力,企圖弄個水落石出。比如說,第一次探究到達了約一千英尺的深度,第二次我卻發現自己處於一個無底的深淵的邊緣。這深淵就像是一條通到月球或踏進空無一物的空間的無窮遠的路。最初出現的意像是一個火山口,而我於是便覺得自己處身於一個死人的國土之中。其氣氛是另一個世界的氣氛。在靠近一塊岩石的陡坡處,我看見了兩個人,一個是長著白鬍子的老人,另一個則是個美麗的年輕姑娘。彷彿他們是活人似的,我鼓足勇氣走近他們並專心致志地聽他們對我說的話。那老人解釋說,他就是以利亞69 ,這使我吃了一驚。但那個姑娘甚至使我更為吃驚,因為她竟自稱是莎樂美70 !她是個盲人。多麼奇怪的一對夫婦,莎樂美和以利亞。但是以利亞給我證實說,他和莎樂美從開天闢地至永恆便一直是夫妻,這完全使我駭住了……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是一條黑色的大蛇,它無疑顯出喜歡我的樣子。我緊緊貼近以利亞,原因是他似乎是這三者中最講道理的人,也是具有明確的智力的人。對於莎樂美,我顯然心存懷疑。以利亞和我進行了長談,然而所說的我卻不懂。

69 以利亞:希伯萊先知。

70 莎樂美:《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裡說她是希律王之女,以舞姿迷住希律,使他殺掉了施洗者約翰。

很自然,我竭力為出現在我幻覺中的這兩個《聖經》中的人物尋找一種可以說得通的解釋,我提醒我自己說,我父親就一直是個牧師。不過這根本不是什麼解釋,因為那老人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莎樂美又意味著什麼呢?他倆為什麼在一起?只是多年以後,由於我比這時的我懂得了更多東西,老人和那年輕姑娘之間的聯繫在我看來才顯得完全自然。

在這樣的夢境裡,人們常常遇見有個年輕姑娘陪伴著的老者,而這種夫婦的例子則可以在許多神話故事裡找到。因而按照諾斯替教派的傳統,西蒙·馬格斯71便會帶著他在妓院裡結識的一位年輕姑娘到處走。這個姑娘的名字叫海倫,而她則被認為就是特洛伊的海倫72 的化身。克林格梭與肯德利、勞澤與舞女等均屬於這一類。

71 西蒙·馬格斯:古代魔法師。西門派奉他為宙斯化身,他的配偶海倫為雅典娜化身。

72 特洛伊的海倫:希臘傳說中最美麗的人,特洛伊戰爭的間接起因。

我曾經提到,在我的幻覺中除了以利亞和莎樂美外還有個第三者:那黑色的大蛇。在各種神話中,蛇往往是英雄的對等者。其中有無數的故事便講到他們的相似性。比如說,英雄具有蛇那樣的眼睛啦,或者說他死後變成了一條蛇並被敬之如蛇啦,或蛇就是他的母親啦等等。因此,在我的幻覺中:蛇的出現便表明這是一個英雄神話

莎樂美則是女性意向的形象。因為她不明白事物的含義,因此她是瞎眼的。以利亞則是聰明的老先知的形象,他代表的是理腳與知識的因素,而莎樂美所代表的則是情慾的要素。我們可以說這兩個形象是邏各斯與厄洛斯73的體現。但這樣一個定義會過於理念化。暫時讓這兩個形象的意義不作引申——就是說是事件和經驗而已——對我來說含義反而更豐富。

73 邏各斯,希臘文智慧之意;厄洛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二者表示理性與性愛之意。

這一幻覺出現不久後,又一個形象又從潛意識中產生出來了。他是從以利亞的形象發展起來的,我把他命名為費爾蒙。費爾蒙是個異教徒,他所帶來的是帶有諾斯替教派色彩的一種埃及與希臘合一的氣氛。他的形象最初出現在我下面的這個夢裡。

夢中出現了一個像大海那般蔚藍的天空,天上漂浮著的不是雲彩,而是平平的棕色土塊。土塊像是正在散裂開似的,於是在這些土塊之間,蔚藍的海水便可以讓人看見了。但是這海水便是藍天。突然間,一個帶翼的人從右方橫駛過天空。我看出來這是個長著牛角的老人。他繫著結成一串的四條鑰匙,他緊握著其中一把鑰匙,像是要打開一把鎖似的。他長著翠鳥的羽翼,顏色也跟翠鳥的一樣。

我由於不明白這一夢中的意象,於是便把它畫了下來以使它印在自己的腦海裡。當我正忙著畫這幅畫的那幾天,我在我那靠湖邊的花園裡竟發現了一隻死了的翠鳥!我像被雷擊般地吃驚,因為在蘇黎世這一帶地方,翠鳥是極罕見的,在此之前我也從未發現過一隻死翠鳥。這只翠鳥是最近才死的——至多只有兩三天——而且身上也未見什麼外傷。

我幻覺中的費爾蒙及其他形象使我恍然頓悟:在心靈中存在著的種種事物,它們不是由我生發出來而是自發生發出來並擁有其生命。費爾蒙代表的是並非我自己的一種力。在我的幻覺中,我與他進行交談,而他則說些我心中並沒有想到的東西,因為我清楚地看出,說話的是他而不是我。他說,我對待思想就像是這些思想是我自己所產生的似的。但在他看來,思想卻像是森林裡的各種動物,或像一個房間裡的人們,或像天上飛的鳥兒,他又接著說道:“要是您看見了一個房間裡的人們,您就不會認為是您造就了這些人,或認為您應為他們負責了。”正是他,教會了我應具有精神上的客觀性,即精神的現實性。通過他,我自己和我思維的對象之間的區別便變得一清二楚了。他以一種客觀的方式面對我,於是我便懂得,我身上存在著某種東西,它會說些我並不知道和並不想說的事,說些甚至可以是反對我的東西。

從心理學上說,費爾蒙所代表的是更高級的洞察力。對我來說他是個神秘的形象。不時地,他對我顯得很真實,像是個有生命的人。我與他在花園裡到處散步,他對我來說就是印度人叫做宗教導師的人。

每當一種新的化身的輪廓出現時,我便幾乎覺得這是我個人的一種失敗。它意味著:“這又是您直到現在仍然不懂得的某種東西!”這樣一連串的形象可能會是沒有窮盡的,而我可能會被困在無知的無底深淵,這種恐懼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頭。我的自我感到了貶值——儘管我在世俗事情上取得了不少成就一事可能會打消我的疑慮。在我的黑暗裡(“把我們頭腦裡可怕的黑暗清除掉。” 《曙光同現》裡74 說道),我真希望能有一個真的、活著的宗教導師而不是別的,希望有某個擁有更高妙的知識和能力的人,好幫助我清理清楚我的想像力不自覺地創造的各種東西。這一工作由費爾蒙這個人物承擔下來了,在這方面,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是得承認他是我的招魂巫師的。而且實際上,他傳給了我許多使人茅塞頓開的想法。

74 托馬斯·阿基納斯所著一篇有關煉丹術的論文。——原注

十五年後,一位有很高修養的印度老者探訪了我,他是甘地的一位朋友,而我們便就印度的教育談了起來——特別是有關宗教導師和弟子之間的關係談得更多。我猶豫不決地問他道,他能否告訴我點什麼有關他的宗教導師的個人和性格方面的事兒,對此他以一種實事求是的口氣說道:“啊,不錯,他就是商羯羅。”

75 商羯羅(778-820):中世紀印度教吠檀多哲學代表人物。

“您不是指那對《吠陀經》76進行評論的那個死去已有幾個世紀的人吧?”我問道。

76 《吠陀經》:印度婆羅門教四部古經的總稱。

“對,我指的就是他。”他針對我驚異地答道。

“那您指的是一種精神嘍?”我問道。

“這當然就是其精神。”他同意道。

這時候,我想到了費爾蒙。

“還有幽靈性的宗教導師呢,”他接著說道,“大多數的人有的是活著的宗教導師,但也總是有些人讓鬼魂來當導師的。”

這一消息對我既具有啟發性又有著消除疑慮的作用。因此很顯然,我並沒有完全脫離塵世,而只是體驗到了那種只能發生在對此作出了相似努力的其他人身上的東西而已。

後來,費爾蒙變得具有相對性了,因為這時出現了另一個我稱之為“護衛靈”的形象。在古埃及,“國王的護衛靈”就是其塵世的形,也就是有形體的靈魂。在我的幻覺裡,護衛靈靈魂來自下方,來自大地,像是從一個深井出來的似的。我畫下了他的一幅畫,通過他的塵世的形來表現他,把他畫成了一個座基是石頭而上部卻是青銅的隱士。在畫面上很高的上方出現的是一隻翠鳥的翼,在這翼和護衛靈的頭之間的則是漂浮不定的一團圓形的、發光的星雲。護衛靈的表情有某種惡魔性的東西——也可以說是糜菲斯托弗裡斯77的表情。他一手拿著像是一個有各種顏色的寶塔或一個聖骨盒般的東西,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支鐵筆,並用這鐵筆在聖骨盒上刻畫著。他正說道:“我就是把眾神埋進了金玉之中的他。”

77 靡非斯托弗裡斯:歌德《浮士德》裡的魔鬼。

費爾蒙跋了一隻腳,但卻是個有翼的精靈,而護衛靈所代表的則是一種地精或金屬之精。費爾蒙是精神方面的,或者說是“含義”。另一方面,護衛靈卻像希臘煉丹術中的安提洛巴裡恩一樣是個自然之精——而我在那時,對煉丹術卻仍然知之不多78。使一切變得真實的是護衛靈,但他也會使富饒的精神即“含義”變得含混,或用美這一“永恆的影像”來取而代之。

78 安提洛巴裡恩是一個矮人,是一種侏儒。他出現在如第三世紀的重要煉丹術士巴諾波利斯的佐斯莫斯的夢幻中。包括安提洛巴裡恩的這一群精靈的還有地精,古籍中的鋼鐵精及供煉丹術士驅遣的矮人們。作為水銀之精,煉丹術中的墨丘利烏斯也是安提洛巴裡恩這種精靈之一——原注

隨著時光的流逝,通過對煉丹術的研究,我便得以把這兩個形象結合在一起了。

在我寫下這些幻覺時,我再次自問道:“我到底正在幹些什麼呢?可以肯定,這與科學毫無關係,但那麼它又是什麼呢?”這時,我心裡的一個聲音說道:“它就是藝術。”對此我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正在寫的東西會與藝術有什麼聯繫。然後我便想道:“也許我的潛意識正在形成一個並非是我的人格,但它又堅持要通過表達來顯現出來。”我確實知道,這聲音是一個女人發出的。我認得她是一個病人的聲音,是個很有才華並曾熱烈地移情於我的心理病患者。她已變成了我心靈中的一個有生命的形象了。

顯然,我正在干的並不是科學。那麼除了藝術之外它還可能是什麼呢?這些,彷彿便是世界上的惟一的選擇對象了。這便是一個女人的思考方式。

我十分強調地對這個聲音說道,我的幻覺與藝術無關,然後我便感到內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反感。然而,沒有聲音傳出來,於是我便又繼續寫了起來。然後,又出現了第二次的重大疑問,而回答再次又是那同樣的斷言:“那就是藝術。”這一次,我抓住她不放並說道:“不,這不是藝術!恰恰相反,它是自然。”然後我便準備與之進行爭論。但那樣的事卻沒有發生,我於是想起,“我心裡的這個女人”並沒有我所具有的語言中樞。於是我便提議她使用我的。她照辦了,並借此發了一通長篇大論。

一個女人竟從我心裡來干擾我,這件事引起了我的很大興趣。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她一定是原始意義上的“靈魂”,我還開始深思為什麼賦予靈魂以“女性意向”的名字的種種原因。為什麼把它設想成是女性的呢?後來我才慢慢明白,這個內心的女性形象在男人的潛意識中是起著一種典型的或者說是原型性的作用的,因此我便稱她為“女性意向”。在女人的潛意識中,那對應的形象我便稱之為“男性意向”。

開始時,使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女性意向的否定性方面。我感到有點兒被她所鎮住了,其情形猶如感到房間裡有個看不見的人在裡面那樣。然後,我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在寫下所有這些材料以供分析時,我實際上是在給女性意向寫信,亦即由我的意識部分從不同的觀點出發給我自己的一個部分寫信。我獲得的是性質非同尋常的和出乎意料的評論。我就像是對一個鬼魂和一個女人進行分析的病人!每天晚上,我十分自覺地寫著,因為我覺得,我要是不寫,便沒有辦法讓女性意向明白我那種種幻覺了。還有就是,通過把它們寫出來,我就使她失去了把它們編織成陰謀的機會了。想把某件事說出來和真正把它說了出來之間是有著巨大差別的。為了盡可能對我自己忠誠老實,我遵照一句希臘的古老格言“有施於人者才能受之無愧”的教導,把一切都仔細地寫了下來。

往往有這種情形,就是在我正寫著的時候,便會產生古怪的反應,思想便會開起小差來。慢慢地,我才學會了區分我自己及這種干擾。當情感上庸俗和平庸的某種東西湧上心頭時,我便會對自己說道:“千真萬確,在此時或彼時,我曾想到過和這樣感到過,但我現在卻可以不必這樣想和感到這樣了。我不必永遠接受我的這種平庸,因為丟這種臉實在沒有必要。”

要緊的是通過使這些潛意識的內容具象化,以便使自己有利於它們,同時又使它們與潛意識發生關係。這是剝奪它們的權力的技巧。要把它們具象化並不太難,因為它們總是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一種它們自身的獨立存在。它們的這種自主性,要是讓人遷就它,卻是一件十分不舒服的事。然而,潛意識以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這一情形,卻使我們獲得了控制它的最佳手段。

女性意向所說的話,我覺得處處充滿了狡獪。要是我把潛意識的這些幻覺當作藝術,那它們便會如同我在觀看一部電影那樣只帶有視覺的觀念而不會使人深信不疑。我於是便會覺得對它們不負道德責任。這時,女性意向便可能很容易誘使我相信我是一個被人所誤解的藝術家,而我那所謂的藝術天性便可以使我有權忽視現實。要是我聽她的話,她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對我說:“您設想您正忙著寫的胡說八道確是藝術嗎?根本不是的。”這樣,女性意向這一潛意識的喉舌的這種諷刺,便能把一個人完全毀掉。歸根到底,意識總是決定性因素,它可以理解潛意識的種種表現形式並對其採取某種立場。

但女性意向也有一種積極的方面。把潛意識的各種意象傳達給有意識的心靈的正是她,而我看重她的也主要是這個。幾十年以來,每當我情感不安或某種東西模模糊糊地積聚在潛意識中時,我便總是轉向女性意向求教。這時,我便會問女性意向道:“您現在在耍什麼把戲?您看見了什麼啦?告訴我,我會樂於知道的。”經過一陣子不高興後,她便會按時產生一種意象。這一意像一出現,不安和壓迫感便會隨之消失。這些情感的全部能量接著便轉變成對這意象的興趣與好奇。我便會與女性意向談論她所傳達給我的這些意象,因為我實在得像對待夢那樣盡最大努力去理解它們。

今天,我不必再去和女性意向對話了,因為我已不再具有這樣的情感。但如果我確實有,我便會以同樣的方式來處理它們。今天,我是直接地意識到女性意向的想法的,因為我已學會接受潛意識的內容並理解它們。我懂得了對待這些內心的意像我該如何行動。我可以從我的夢裡直接讀出它們的含義,因而便無須再有一個沉思默想者來為它們傳信了。

最初,我把這些幻覺寫進了“黑皮書”中,後來又把它們轉記在“紅皮書”裡,在這本紅皮書裡,我畫了些插圖79 來作裝飾,這些插圖大多是有關曼荼羅(魔圈)80 的圖畫。在“紅皮書”裡,我試圖從審美上來詳述我的這些幻覺,但卻從未寫完。我意識到,我仍未找到正合適的語言,我仍然只得把它改變成某種別的東西。因此我便及時地放棄了這種審美化的傾向,轉而先經歷一番嚴格的理解過程。我知道,猶如許多的幻覺在其腳下需要有堅實的土壤,我必須首先完全回到現實中去。對我來說,現實意味著合乎科學的理解。我必須從潛意識所給予我的洞察力中提取具體的結論——而這一任務則將成為我終生的工作。

79 “黑皮書”包括六本黑皮的小本筆記本。“紅皮書”則是紅皮的一本對開筆記本,記有用精妙的文學形式和語言寫成的同樣的幻覺,用中世紀手稿所用的黑體字書寫而成。——原注

80 曼荼羅:印度教密宗與佛教密宗所用的象徵性圖形。

我這個精神病醫生,在我的實驗中幾乎每一步,碰上的儘是同樣的精神性材料,而這種材料又是精神病方面的且又是在精神病人方面發現的,這當然是很有諷刺性。這是使精神病人產生致命的失常的那些潛意識意象的貯備物,然而它又是自我們的理性時代開始後便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創造神話的想像力的本源。儘管這樣的想像力無處不在,但卻被視為禁忌和為人所懼怕,因而無論誰踏上了通向潛意識深處的這條變幻莫測的路,甚至也會顯得像是一種危險的實驗或一種前途難卜的冒險行為。人們認為這是一條錯誤之路,一條前途未卜之路和一條誤會之路。我回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話:“現在讓我放膽洞開那人類的腳步從不曾猶豫地跨越過的大門。”81《浮士德》的第二部也遠不只是一部文學作品。它是《金鏈》82 裡所提到的一種連接,從最初的哲學上的煉金術和諾斯替教派起直至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直存在。儘管鮮為人知、難以辨認和充滿危險,這卻是一條駛向發現世界另一端的航路。

81 見《浮士德》第一部。——原注

82 在煉金術中,“金鏈”(或“荷馬鏈”)是指一連串大智者,開頭一個是連接天和地的赫墨斯·特裡斯米基斯托斯。——原注

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也就是我正在深思這些幻覺的含義時,我十分需要在“這個世界”有個支撐點,而我可以說,我的家庭和我的職業工作便是我的這個支撐點。在這個現實世界裡過著一種正常的生活並以此來抗衡那個奇異的內心世界,對我採說實在至為重要。我的家庭和我的職業一直是我可以隨時回歸的根基,它們起著肯定我是一種實際的存在,一個普通人的作用。潛意識的內容本來會把我弄得失去理智。但是我有家庭,此外我還知道,我有一個一所瑞士大學頒發的醫科學位證書,我必須幫助我的病人,我有妻子及五個子女,我住在庫斯納克特市西斯特拉斯228號——這些實實在在的存在對我提出了種種要求並再三再四地向我證實,我確確實實存在著,我並不像尼采那樣是一張白紙,在精神的強風中到處翻飛。尼采失去了其立腳的根基,原因就在於他除了他思想裡的內心世界外便一無所有——應該說,他的內心世界擁有他要比他擁有前者更甚。他斷了根並在大地的上空飄蕩,因此他不得不採用虛誇和不現實的辦法行事。但對我來說,這種不現實卻是可怕的根源,因為說到底,我是以今生今世作宗旨的。無論我是如何執著或如何洋洋自得,我總是懂得,我正在經驗到的一切,最終總是歸結到我的這種現實的生活的。我決意要履行生活的職責並使生活的意義更臻完美。我的座右銘是:於此務須立即以真實行為昭示大眾,不可搪塞!

因此,我的家庭和職業向來總是一種愉快的現實,並且還是我確實過著一種正常的生活的保障。

緩緩地,一種內心變化的輪廓開始在我身上出現了。

1916年,我感覺到了要給某種東西賦予具體表現的衝動。這一內心衝動逼著我去詳細闡述並表達,比如說,費爾蒙所可能要說的話。這就產生出了“對死者的七次布道詞”83及其中所使用的怪僻的語言。

83 私人出版(無日期),採用假名並有一個副標題“對死者的七次布道詞,作者亞歷山大裡亞市的巴斯裡德斯,此市位於東西方相接之處。”——原注

這一布道詞的開頭處就顯出一種惶恐不安,不過我卻不知道它要說的是什麼意思或“他們”要我表達些什麼。在我身旁的上下四方包圍著我的是一種不祥之兆的氣氛。我古怪地覺得,空氣裡到處是鬼的實體。然後我的屋子彷彿開始鬧鬼了。我的大女兒看見一個穿白衣的人穿過了房間。我的二女兒跟她姐姐不一樣,她說,夜裡睡覺時她的被子兩次無緣無故地給扯掉了。而那同一天晚上,我那九歲的兒子做了一個焦慮不安的夢。第二天早上,他就吵著要他媽媽給他蠟筆,蠟筆到手之後,平常從來不畫畫的他,這時卻畫了一幅有關他夢境的畫。他把此畫叫做“漁夫之畫”。一條河流從這幅畫的中央處流過,河邊上站著個拿著釣竿的漁夫。他釣到了一條魚:在漁夫頭頂的上方是個煙囪,熊熊的烈火和濃煙噴突而出。河的另一邊,魔鬼正從天空中飛來。他為他的魚被人偷走而咒罵著。但是漁夫的上空盤旋著一個天使,天使說:“不准你動他一根毫毛,他只釣你那些作惡的魚就是了!”我兒子是在星期六畫出這幅畫的。

大約就在星期天下午五點鐘左右,大門上的鈴發瘋似的叮叮叮地開始響了起來。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兩個女傭都在廚房裡,從這裡可以看到大門外那空曠的場地。大家立刻起身去看看誰在那兒,但是卻一個人影也看不到。我當時正坐在門鈴旁邊,因而不但聽到了鈴聲,而且還看到了鈴在動。我們只好都目瞪口呆地互相望著,當時的氣氛十分沉悶,這話我可不是說著玩的!然後,我便意識到發生了某種事情了。整個屋子彷彿進來了一大群人似的塞得滿滿的,全都讓鬼擠滿了。它們密密麻麻地一直擠到門口,空氣沉悶得使人差不多都喘不過氣來了。至於我自己,是週身抖個不停,心裡道,“看在上帝份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然後,它們便齊聲喊叫起來:“我們是從耶路撒冷84 回來的, 我們要找的東西卻在那裡找不到。” 這便是 “七次布道詞”的開頭的話。

84 耶路撒冷:基督教的聖地,位於巴勒斯坦。

然後,其餘的話便從我筆下噴湧而出,經過了三個晚上,這篇東西便寫成了。我一拿起筆來,這一群鬼便立刻煙消雲散了。房間變安靜了,空氣也清新了。鬧鬼的事便至此結束。

這一體驗是得按其本來的或其看來應是的情形來加以對待的。它與我當時的思想狀態有聯繫,這是毫無疑問的,而這種思想狀態,對於靈學現象是有利的。它是一個潛意識的世界,其怪僻的氣氛,我認識到它就是一種原型的引導力量。“它到處走動,它是在空中飛著的!”85當然了,理智往往會自稱對這種事情擁有某種科學的和物理的知識的,或者寧可把這整個事情一筆勾銷,說這是違犯了科學法則的。但是,要是這些法則不是時有被違反的情形,這個世界該有多麼沉悶無聊啊!

85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原注

就在經歷這次體驗之前不久,我記下了我的靈魂從我身上飛了出去的幻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件:靈魂,即女性意向,確立起了與潛意識的關係。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對死去的全部人類的一種關係,因為潛意識對應於全部死者的神話性世界,對應於先人的世界。因此,要是有人產生了其靈魂消失了的幻覺,這便意味著靈魂退縮進了潛意識或者說退入了全部死者的國土。在那裡,它產生了一種神秘的活力並賦予祖先的種種形跡即集體性的各種內容以令人可見的形式。它就如同一種媒介,使死者得以有機會顯現他們自己。因此,在我的靈魂消失之後不久,那“死去的”便在我面前出現了,而結果便有了《七次布道詞》這篇東西了。這就是所謂“丟魂”的一個例子——這種現象在原始人中是經常會遇到的。

從那時候起,死者作為那沒被回答、沒被解決和沒獲贖救者的聲音,對我來說便顯得愈益清楚了;因為既然我命中要我回答的這些問題和要求並不是由外部世界來給予我,因而它們就得經由內心世界來給予我了。與死者進行的這些談話形成了我得把潛意識方面的東西傳達給世人的一種序言,而我所要傳達的就是潛意識的一種有序的格局及對其所進行的闡釋。

今天,當我對所有這一切進行回顧並思考這期間我對種種幻覺所進行的研究對我產生了什麼結果時,其情形就猶如一種信息以無可抗拒之勢而降臨到了我身上一樣。在這些意象裡存在著種種事物,它們不但關係到我自己,而且還關係到其他許多人。正是在那時,我不再只屬於我自己了,也不再有權這樣做了。從那時候起,我的生命便屬於那大多數人了。我所關心的,或者說正在找尋的知識在當時的科學裡仍然無法找到。我本人還得經歷那獨特的體驗,此外還得盡力把我的體驗所結出的種子,種在現實的土壤裡;要不然這種體驗就會仍然是沒得到證實的主觀性假設。正是在這時,我才把自己獻身於為精神服務。我對它是既愛又恨,不過它卻是我的最大一筆財寶。我把自己托付給了它,而這結果便成了我得以忍受自己的生存並盡可能充分地享受它的惟一方式。

今天,我可以說,我一直從未割斷我與這些初始的體驗的聯繫。我所有的著作,我的一切創造性活動,都是來自始於1912年即差不多五十年前的這些最初的幻覺和各種夢的。我晚年所取得的一切均已包含於它們之中,不過最初只包含在各種情感和意象的形式裡就是了。

我的科學知識是使我得以掙脫那種混亂的惟一手段,不然的話,這些材料便有可能使我陷入荊棘叢中不得脫身,或像原始森林裡的匍匐植物那樣被窒息而死。我極為小心謹慎地設法去理解每個單獨的意象,我的精神存貨中的每一項,並在可能的情況下把它們加以科學的分類,但最重要的還是在現實生活中理解它們。這正是我們通常所忽視了去做的。我們會讓意象出現,可能還會對之驚異不已,但卻只是到此而止。我們並不想費心去理解它們,更不用說從其中引出倫理方面的結論了。這種突然性中止便會對潛意識產生種種消極的影響。

認為對這些意象獲得某種理解便足夠了並因而淺嘗輒止,這同樣也是一種嚴重的錯誤。對它們的洞察必須轉變成一種倫理性的職責。不這樣做便會成為權力原則的犧牲品,而這便會產生種種危險的後果,這種後果不但對其他人是毀滅性的,對洞察者本人甚至也是毀滅性的。潛意識的意象把一種重大的責任放到了一個人的肩上:無法理解它們或逃避倫理上的責任便會使一個人失去完整性並會造成生活痛苦而又四分五裂。

就在我全神貫注於潛意識的這些意象的期間,我決定辭掉大學的教職,作為有職無薪教師,我已在那裡講了八年課了(自1905年始)。我對於潛意識的體驗和實驗已使我的智力活動走向了止步不前的狀態。完成了《潛意識心理學》的寫作之後,我發現自己完全失掉了閱讀科學書籍的能力。這種情形一直持續了有三年。我感到,我再也無法與知識界並駕齊驅了,也再無能力去談論確實迷住了我的事情了。把潛意識的這些材料公之於世,結果差點兒把我弄成了啞巴86 。對此我既無法明白也無法使之具有形式。在大學授課時,我處於一種暴露的地位,感到為了把課程繼續在那裡講授下去,我首先便得找出一種全新的、不同的方向。要是我的智力狀況不是別的而只是一大堆懷疑與困惑而仍要繼續去教年輕的學生,那可是要誤人子弟的。

86 在這一“休耕時期”,榮格寫出的東西只有一點兒:幾篇用英文寫的論文,還有就是其論文的第一個英譯本《分析心理學論文兩篇》。隨著1921年《心理學類型》的出版,這個時期便結束了。——原注

因而我便覺得,我現在面臨著要麼繼續我的教學生涯——這條路在我面前是平坦的,要麼聽從我那內心的人格的法則,聽從一種更高的理性的安排,向著我那古怪的任務,向著我面對潛意識所作的這種實驗奮力向前。但是,不到這事完成,我是不能在公眾面前露面的。

因此,我便有意識地和故意地放棄了我的教學生涯。因為我感到,某種偉大的事即將發生在我身上,而且我是信任這種事情的,我感到這件事在永恆性方面是更重要的。我知道它會充實我的生活,而為了這一目的,我是隨時不惜冒任何一種危險的。

說到底,我是否能當上教授,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當然了,我不得不放棄這一教職是很令人討厭的;在很多方面,我不能使自己局限於通常為人所理解的材料上,我對此是感到遺憾的。我甚至會有某些片刻的突然反抗命運之舉。不過這種情感都是轉瞬即逝的,因而並不會有什麼作用。相反,另一方面的情形卻是重要的,而要是我們留意內心的人格所希望的和所說的是什麼,這種痛楚便會消失得一乾二淨。這是我所再三體驗到過的事情,而不光是在我放棄了我的教學生涯之時才體驗到了的。不錯,在我還是個小孩時,我已經有過幾次這樣的體驗了。在我的青年時,我脾氣暴躁;但每當情感突然上升到其高潮之時,它便會突然轉向,然後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宇宙般的寧靜。在這樣的時候,我便覺得飄然物外,而剛才還使我激動不已的東西,這時看來卻顯得像是屬於一個遙遠的過去的東西了。

我的這一決定及我介入無論我還是別的其他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上,結果便使我落入一種極端孤獨的狀態。我到處走來走去,腦子裡充塞著種種思想,但我卻找不到一個人可與之交談:他們只會產生誤解。我覺察到了外部世界和這些意象所構成的內心世界之間,存在著以其最痛苦的方式所表現出的鴻溝。我仍然看不到現在我所理解的這兩個世界的互相作用。我看到的只是“內”和“外”之間所存在著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然而,從一開始我就很清楚,只要我能夠成功地證明——而這是需要費極大的功夫的——精神體驗的內容是實有的,不但對於我自己個人的體驗,而且對於其他人也擁有的那種集體性的體驗來說也是實有的,我便能找到與外部世界及與人們的接觸點。後來,在我的科學工作上,我極力去證明這一點並盡我一切能力給交往甚密的友人們介紹一種看待事物的新方法。我知道我要是不能成功,便會落入絕對的孤立的境地。

只是快到接近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時,我才逐漸開始從黑暗中走出來。有兩件事造成了這種情況。第一件事是我與那個決心要使我相信我的幻覺具有藝術價值的女人斷絕了關係;第二件而且是主要的事件是我開始理解曼荼羅的繪畫了。這事發生在1918至1919年。在我寫就了《七次布道詞》之後,我畫出了第一張曼荼羅的畫87 。自然,當時我並不理解它。

87 臨摹來用作《類型和集體潛意識》的卷首插圖。——原注

在1918-1919年間,我作為英軍戰區戰俘監管上校駐紮在夏托達堡。當我還在那裡時,每天早上我都在筆記本上畫一幅小小的圓形的圖,即一個曼荼羅,它看來顯得對應於我當時的內心心態。在這些圖畫的幫助下,我便得以逐天觀察我的精神變化。比如說,有一天,我收到了那位具有審美性的夫人寄來的信,她在信中再次固執地堅持認為,從我的潛意識中所產生的這些幻覺是具有藝術價值的,因而應該被認為那就是藝術。這封信使我很不高興。它並非是愚蠢的,因而便具有危險的說服力。說到底,現代的藝術家是設法出自潛意識地來創造藝術的。掩藏在這一論點後面的功利主義與妄自尊大觸到了我身上的一種懷疑,也就是說,我不敢確信我正在產生的這些幻覺確實是自發的和自然的,而並非基本上是我自己隨心所欲的種種虛構編造。我根本還算不上已經在意識裡沒有偏執和狂妄自大了,有這種情形的人便會樂於相信,任何中間性的高尚的靈感,都是一個人行為高尚的結果,而卑下的反應則只是出於偶然,或甚至導源自異己的各種源泉。由於我自身的這種刺激和不協調,因而第二天我便畫出了一幅改變了的曼荼羅的圖畫:圖中周邊有部分斷開了,於是對稱性便被破壞了。

事後只是慢慢地,我才發現什麼才是真正的曼荼羅:“成形、變形、永恆的心靈的永恆創造。”88而這便是自性即人格的完整性,而如若一切順利的話,自性是協調的,但它卻無法容忍自欺欺人。

88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原注

我所畫的曼荼羅圖是些關於自性的狀況的一些密碼,這些密碼每天呈現在我腦海中時都是嶄新的。在這些密碼裡,我看到了自性——也就是我的整個存在——在活躍地工作著。可以肯定地說,最初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它們;但對我來說它們卻顯得極為重要,因而我便像珍珠那樣保存它們。我明確地感到,它們是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通過它們而獲得了有關自性的一個活生生的觀念。我覺得,自性就像我那樣的個體,而且還是我的世界。曼荼羅所代表的就是這個個體,並對應於精神的那種微觀世界性。

這個時期我到底畫了多少幅曼荼羅,我現在再也記不清楚了。不過肯定是許許多多。在我畫著它們的時候,這樣一個問題一再浮現出來:這樣一個過程正導向什麼?其目的在哪裡?根據我自己的經驗,到這時候我便知道,我不能擅自選擇一個在我看來顯得沒有價值的目標。實際情況已經向我證明,我必須放棄自我佔有更高地位的想法。在我本來企圖保有它時,我畢竟還是突然地又把它放棄掉了。我本想繼續從事對神話進行科學分析的,這工作在《變化的象徵》裡就已經開始了。這仍然是我的目標——但是我卻絕不能再考慮它了!我此時正被迫經歷潛意識的這一過程。我必須讓自己被這股急流裹脅著前進,根本不知道它要把我引向何處。然而,當我開始畫曼荼羅時,我便看出,一切東西,我一直在走著的所有道路,我一直在採取的所有步驟,均正在導向回一個單一點——也就是說,導向居中的那個點。事情對我變得越來越明白,曼荼羅就是中心。它是一切道路的代表,是通向這個中心,通向個性化的道路。

在1918至1920年間,我開始明白,精神發展的目標就是我性。沒有直線性的演變,有的只是我性的彎彎曲曲的發展。均勻性的發展充其量來說只有在開始時才會存在。爾後,一切便向著這個中心點而發展。這一頓悟使我安定下來,慢慢地,我的內心平靜而復歸。我知道,在找到曼荼羅可作表現我性的工具之後,我便獲得了在我看來是終極性的東西。也許某個別的人會知道得更多,但這不會是我。

幾年之後(1927年),我由於做了一個夢而使我對有關這個中心及我性的想法得到了證實。我可以用我稱之為“望向永恆的窗戶”的一幅曼荼羅的畫來表示其本質。 這幅畫後來印在了《金花的秘密》89一書裡。一年之後,我又畫了一幅同樣是曼荼羅的畫90 ,在此畫的中央處則是一個金色的城堡。這幅畫畫完後,我問自己道:“這畫怎麼中國畫味這樣重?”我對於其形式和色彩的選用印象很深,而且儘管外觀上沒有什麼中國畫的東西,我卻覺得很有中國畫的味兒。而這確實便是它所給我的感受。無獨有偶,此後不久,我便收到了理查德·威爾海姆寄來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篇論述道教煉丹術的文章草稿,標題也是“金花的秘密”,他還要求我就此寫一篇評論文章。我立刻如饑似渴地一口氣把這草稿讀完,因為文中所述對我關於曼荼羅及這中心的繞圈圈的想法給予了我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證實。這便是打破了我的孤獨的第一件事。我慢慢意識到了一種共鳴,我終於可以與某件事和某個人建立起聯繫了。

89 參見《原型和集體潛意識》中的“關於曼荼羅的象徵性”有關頁數的插圖。——原注

90 《金花的秘密》中的圖10及“關於曼荼羅的象徵性”的有關各圖。——原注

在回想起這種巧合,這種“同步性”時,我不禁在這幅使我獲得了如此深刻印象的具有中國畫味兒的畫的下面寫下了這樣的話:“此畫作於1928年,畫的是一個防衛森嚴的金色城堡。此時,身居法蘭克福的理查德·威爾海姆給我寄來論述黃色古堡即長生不老之源的一篇三千年前的中文文章。”

這就是我在前頭就已提到過的那個夢:我忽然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煤灰滿地的骯髒城市。時間恰值黑暗的冬夜,兼又冷雨蕭蕭。這個城市就是英國的利物浦。與幾個——比如說六七個——瑞士人一起,我走過了好幾條黑洞洞的街道。我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們正從港口往外走,而那真正的城市實際上卻在上方,位於懸崖之上。我們爬上了那兒。這個地方使我想起了巴塞爾,巴塞爾的市場是在下方,然後您便經過托滕嘉申(“死者之巷”)而往上走;這條巷一直通到上方的一片高地,然後再通到彼得廣場和彼得大教堂。我們到達這片高地後,發現有一個由昏暗的街燈照著的大廣場,許多街道就向這裡匯聚。這個城市的各個街區成輻射狀繞這廣場而布列。廣場的中央是一個圓形的水池,水池的中央則是一個小島。由於雨、霧、煙和昏暗的燈光所無法照透的黑暗,周圍的一切全無法看清,但是這個小島卻被陽光照耀得光輝燦爛。島上只長著一棵樹、一棵木蘭,樹上開滿了千百萬朵紅花。這棵樹彷彿就立在陽光之中,但同時又是那光源。我的友人們對這惡劣的天氣說三道四,但顯然卻沒有看見這棵樹。他們談起了住在利物浦的另一個瑞士人,對他竟在此定居感到吃驚。我對千花怒放的這棵樹的美及陽光燦爛地照耀著的這個小島感到心曠神怡,心裡想道:“他為什麼定居這裡,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然後我便醒了過來。

對於夢中的一個細節,我還得添上點補充性的說明:這個城市各個單獨的街區的佈局繞一個中心點成輻射狀布列。這個點形如一個開放性小方塊,有一盞更大的街燈照耀著並構成了這個島的一件小小的複製品。我心裡知道,那“另一個瑞士人”就住在這些次級的中心點之一的附近。

這個夢代表著我此時的心境。時至今日我對黃灰色的雨衣及其上閃爍著的水光依然歷歷在目。一切均令人極為不快,不是黑的就是灰濛濛的——一如我當時所感到的那樣。但是我卻有過一次具有非塵世之美的幻覺,而這便是我到底生活過來了的原因。利物浦就是“生命之池”。“利物”一詞據古人的看法,就是“生命之根”之意——而這便“創造出了生命”91。

91 利物浦(Liverpool)這個英文字分開來便是liver(肝臟之意)和pool(池、塘之意),故榮格有是說。

隨這個夢而來的還有一種命中注定感。我看出來,在這個夢裡,目的是什麼已作出了啟示。一個人是無法走到這個中心之外的。這個中心就是那目的,而一切都是引向這個中心的。通過這個夢,我明白了,我性就是方向與含義的原則與原型。其治療性作用就存在於其中。對我來說,這種頓悟暗示了通向這個中心——因而也就是到達這一目標的方法。有關我本人的神話的第一點細微跡象也從中產生出來了。

做過這個夢之後,我便不再繪畫曼荼羅的畫了。這個夢描繪了潛意識發展全過程的最高階段。它使我感到了完全的滿足,因為它描繪出了有關我心境的一整幅圖景。可以肯定地說,我已經知道,我正忙著的是某種重要的事,不過我仍然對其不甚了了,而我的同事們中也沒有一個能瞭解得了。由這個夢所給予我的頭腦清晰,使我得以客觀地看待存在於我的存在裡的各種事物。

如果沒有這一幻覺,我便可能失掉了方向並被迫放棄我那命定的事業了。但是在夢裡,其含義已作了清楚的揭示。在我與弗洛伊德分道揚鑣之時,我便知道自己正一頭扎進了那未知世界之中了。弗洛伊德學說以外的世界,我畢竟是一無所知,但是我還是向著黑暗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而這種情況一旦發生,然後又做了這樣的一個夢,一個人便難免覺得這是一種天意。

我花了足足四十五年來蒸餾裝在科學器皿裡,當時我所體驗到了的並寫下了的各種各樣的事情。作為年輕人,我的目的一直是要在科學上有所成就。但是然後,我又觸到了這股熔岩流,於是其火焰和熱便又重新改造了我的生活。促使我去研究它的便是這種根本的東西,而我的著作便是把這種閃閃發光的東西結合進這個世界的當代圖景的一種或多或少可算是成功的嘗試。

我追溯我那些內心意象的年頭是我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歲月——一切根本性的東西都在其中確定了。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後來的細節詳情不過是這一材料的補充和詳述而已;這材料是從潛意識中爆發出來的並在開頭時把我完全淹沒了。這,便是那可供終生進行研究的“原始素材”。

《回憶·夢·思考——榮格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