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迪:
巴斯,你八成摔傻了,摔得腦筋都不清楚了。
巴斯:
不,胡迪,我的頭腦第一次這麼清楚。
你說得對,我不是什麼太空騎警,
我只是一個玩具,一個愚蠢的微不足道的玩具。
胡迪:
等一下,你想想,
當一個玩具要比當什麼太空騎警好多了。
巴斯:
是嗎?
胡迪:
我說真的。在那個房子裡面有個小孩兒,他認為你是最棒的,
那可不是因為你是太空騎警,而是因為你是玩具,你是他的玩具。
(摘自《玩具總動員》)
1991年那次採訪過後的幾個月,我舉家搬到了東京,擔任《財富》雜誌亞洲區的負責人。我之所以選擇去東京,主要是因為90年代初的電腦產業變得有些無聊,微軟和英特爾(合稱Wintel)已經贏得了個人電腦的戰役。創新停滯不前,未來似乎就是不斷地削減成本,不斷優化戴爾、捷威、康柏和惠普生產的克隆機。蘋果已經銷聲匿跡了。
3年後,我又回到了硅谷,發現變化很大。老布什只當了一屆總統就在選舉中輸給了克林頓。比爾·蓋茨的財富突破了100億美元,根據《福布斯》雜誌的排名,比爾已經超過沃倫·巴菲特成為世界首富。約翰·斯卡利被蘋果解雇了(解雇後蘋果也沒什麼起色)。電腦產業又開始變得有趣起來。網景通信公司(Netscape Communications)推出了第一代商業化瀏覽器「航海家」(Navigator)的測試版,萬維網、商業域名、URL(統一資源定位符)等詞彙也在逐漸走進人們的生活。互聯網顯然可以改變電腦產業的方方面面,無論對於一項技術來說,還是對於商業記者來說,互聯網的興起都是好事。
1994年7月,我給史蒂夫發了郵件,告訴他《財富》雜誌又讓我回到美國工作,等我租好辦公室、安頓下來以後,會給他打電話瞭解他的近況。幾周後,我新家的電話在一個週六的上午響了,當時我正一個人在家給木地板拋光。
「嗨,布倫特,我是史蒂夫。」他說道。平緩的聲調中帶著一絲慵懶和偽裝的喜悅,他經常在電話中使用這種語調,讓人感覺像錄音電話。很快,那個熟悉的史蒂夫又回來了,「你回來啦,發生了什麼?《財富》雜誌把約翰·斯卡利作為封面人物,認為他是蘋果的拯救者,結果就在那一周他被解雇了,《財富》雜誌是不是很尷尬?」他笑了起來。我想著,又來了,他又開始倒過來採訪我了。
「你應該來我這邊,」他說道,「我們一起散個步。」我說我得先幹完活兒,一小時以後可以去他家。「好吧。」他說道,說完立刻掛了電話。
我到他家時,他正在廚房裡忙碌,穿著典型史蒂夫風格的夏裝:長袖NeXTT恤和磨破的毛邊牛仔短褲,磨破的地方能看到褲子前口袋的裡布。(他還沒開始穿三宅一生設計的黑色圓領衫。)他的腳當然是光著的。一條日本松獅犬趴在房間中央的料理台下,它顯然注意到我了,不過對我並不感興趣。
「這應該不是看門狗吧。」我說道,試圖引起史蒂夫的注意。他轉過身和我閒聊了幾分鐘,我跟他認識很多年,見過幾十次面,閒聊的次數卻很少。通過幾分鐘的閒聊,我知道那條狗已經很老了,勞倫又懷孕了,她和裡德現在不在家。
「我對皮克斯的第一部動畫電影充滿信心,」他一邊說,一邊用腳勾過一張凳子,示意我坐下,「這部電影叫《玩具總動員》(Toy Story),還要一年才能完成。毫不誇張地說,這部電影肯定與之前的所有電影都不同。迪士尼想在明年的假期檔放映。」
說起史蒂夫曾經變革過的行業,電影行業往往是其中之一,因為皮克斯將一種全新的藝術方式呈現在大銀幕上。但我並不認同這個觀點。約翰·拉塞特和埃德·卡特穆爾才是把3D電腦繪圖用於電影製作的人,給動畫片注入了新的活力。
不過,史蒂夫的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在皮克斯的影響力有限,因為卡特穆爾和拉塞特才是塑造皮克斯公司的人,而不是史蒂夫。但正因為他的影響力有限,才讓他有更多時間去做只有他才擅長做的事,他也的確完成得非常出色。
拉塞特和卡特穆爾帶領著一群才華橫溢的員工創造了佳績,觀察他們的合作方式讓史蒂夫受益良多。史蒂夫在皮克斯學到的管理方式讓他在1997年重回蘋果後,得以用更為高效的方式來管理蘋果。這些年,他的談判技巧變得更為精妙嫻熟,卻不失當年的大膽與直言快語。這些年,他第一次意識到團隊合作並非只是把一小群人召集起來那麼簡單,但他依然保持了當年的領導力與感召力。這些年,他開始慢慢變得有耐心,卻依然能夠鼓舞鞭策他人。
史蒂夫當然是幸運的,投資皮克斯純屬無心插柳之舉,卻比有意栽培的NeXT成功得多,給他帶去了許多財富。卡特穆爾曾經思考過運氣在公司發展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商人該如何管理運氣。他認為,運氣只垂青有準備的人,並且公司的企業文化必須能適應出乎意料的事件。「出乎意料的事總會發生,關鍵是你如何應對。」他說道。史蒂夫應對自如,因為他很幸運,他最大的幸運就是遇到了拉塞特和卡特穆爾,有機會與他們共事。他從拉塞特和卡特穆爾身上學到的管理原則最終造就了蘋果的王者歸來。
約翰·拉塞特對迪士尼愛恨交加。十幾歲的時候,他曾為迪士尼工作,從加州藝術學院畢業後,他正式成為迪士尼的動畫師。他很喜歡與其他優秀的迪士尼動畫師共事,但公司嚴苛的管理制度讓他心生不滿。「領導不給我們任何空間,」他回憶道,「他們把我解雇了。」
迪士尼的彼得·施奈德第三次來找拉塞特,希望他能回迪士尼工作,拉塞特下了最後通牒,除非迪士尼能和皮克斯合作製作一部電影,否則他永遠不會給迪士尼幹活兒。幸好施奈德認真對待了拉塞特的訴求,他讓卡特穆爾去他位於伯班克的辦公室會面。他告訴卡特穆爾,皮克斯到了該製作一部自己的電影的時候了,當然是為迪士尼製作的。卡特穆爾的意思是,從皮克斯目前的能力來看,只能製作一部30分鐘的電視動畫,施奈德對此不屑一顧:如果皮克斯能做好30分鐘的片子,沒有理由做不好75分鐘的電影。卡特穆爾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現在輪到史蒂夫出場了,他要去和迪士尼動畫的負責人傑弗瑞·卡森伯格談判。與迪士尼談判不僅考驗著史蒂夫的談判技巧,也考驗著他的自律能力。卡森伯格和史蒂夫都清楚,迪士尼明顯在談判中佔了上風。迪士尼動畫正處於輝煌的巔峰,從1989年開始,卡森伯格帶領的團隊連續5年推出了多部轟動一時的佳作:《海的女兒》、《美女與野獸》、《阿拉丁》、《聖誕夜驚魂》和《獅子王》。儘管卡森伯格欣賞拉塞特的才華,也很後悔放他走,但他知道即使不和皮克斯合作,迪士尼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拉塞特、卡特穆爾和皮克斯的所有員工都知道,為迪士尼製作一部電影也許是皮克斯得以生存下去的唯一機會。談判是皮克斯的最後一搏,他們的命運全都握在了史蒂夫手裡。卡特穆爾和拉塞特對史蒂夫很放心,這麼多年來,史蒂夫一直衝在皮克斯所有談判的最前線。「他很強硬,」拉塞特回憶道,「他走進會議室後,第一句就是『在座的哪一位有權決定是否買我們的電腦?』如果沒有一個人有這個權力,史蒂夫會立刻宣佈散會。『我只和有決定權的人談判。』說完他就走了。我們常開玩笑說,史蒂夫每次都會拿個手榴彈,先扔進會議室裡,然後再進去。他立刻就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讓卡森伯格和史蒂夫一起談判可能會劍拔弩張,引發一場災難,兩位都屬於咄咄逼人的強硬派,也習慣了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卡森伯格認為自己很可能是下一任迪士尼總裁,他要為手下動畫師的成功與否承擔責任。他充滿智慧而又盛氣凌人,不是個好相處的老闆,但下屬並不討厭他,他和史蒂夫一樣對自己的觀點充滿了信心。與皮克斯的第一場談判地點選在了他辦公室附近的一間會議室裡,他把一筐迪士尼玩具放在了史蒂夫面前,裡德才剛出生不久,這筐玩具是給裡德的禮物,但同時也清楚地表明誰佔了上風。
蘇珊·巴恩斯認為,在參加每一次談判前,史蒂夫完全清楚自己要達成什麼目的,他的立場和對方的立場分別是什麼。和盧卡斯談判時,他利用了盧卡斯急需用錢這一點。這一次,史蒂夫知道卡森伯格佔了上風,皮克斯需要簽下這份協議才能生存下去。與往常一樣,他用大膽的言論拉開了談判的大幕,他說希望皮克斯能在電影的每一部分收入中都拿到分潤。沒有任何一家新成立的電影工作室能做到這一點。卡森伯格立刻拒絕了史蒂夫的要求。
兩位對皮克斯的真正價值分歧很大。史蒂夫堅信,皮克斯的技術會徹底改變動畫的商業模式,將整個動畫製作過程電腦化將大大降低成本。在史蒂夫看來,迪士尼的思維因循守舊,對此他很生氣。「他們不懂得欣賞技術,」他告訴我,「根本什麼都不懂。」卡森伯格當然比史蒂夫更懂動畫產業,他不同意這個觀點。「我對皮克斯的技術不感興趣,」他多年後告訴我,「我感興趣的是拉塞特講故事的能力。那部小檯燈的片子只有短短幾分鐘,卻比兩個小時的電影還要轟動。」他對於節省成本這一點不屑一顧,「史蒂夫認為這項技術能為動畫產業開創新的商業模式,這簡直是胡說八道,祝他好運吧。技術還會不斷地發展,今天流行的技術10年後肯定銷聲匿跡了。」卡森伯格的話是對的,不管用了多麼先進的技術來製作一部電影,一部優秀電影的成本總是很高昂的。《玩具總動員》的成本是2 000萬美元(不包括迪士尼投入的宣傳費用)。皮克斯2013年推出的《怪獸大學》(Monsters University)據說製作加宣傳一共花費了2億美元。
史蒂夫和談判對手從個性到理念都是有衝突的,他代表NeXT和IBM談判的那一次也是如此,那一次,史蒂夫爆發出的憤怒毀掉了與IBM的合約。「IBM的高層完全不懂電腦,屁都不懂。」事情過去多年後,他依然異常憤怒。在那次談判中,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這也是他犯過的諸多錯誤之一。這一次,史蒂夫表現得比較謹慎,他只是陳述自己的觀點,在必要的時候堅持己見:卡森伯格想要獲得皮克斯3D電腦技術的使用權,史蒂夫拒絕了。但他勉強同意了大部分條件,並沒有對談判桌那頭的人發火。皮克斯放棄了電影和電影中人物的所有權,也無法從視頻播放中分潤,因為當時史蒂夫還不瞭解視頻播放的巨大市場潛力。不過,他最終達成了協議:迪士尼給《玩具總動員》的製作提供資金,還能選擇是否為皮克斯之後的兩部電影提供資金。皮克斯能分到12.5%的票房收入,這對於皮克斯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皮克斯終於有機會製作一部電影了。
史蒂夫喜歡皮克斯,特別喜歡看著皮克斯團隊漸漸做出《玩具總動員》的雛形。但他不喜歡虧錢。事實上,他承認如果當初知道維持皮克斯的運作要燒那麼多錢,他根本不會買。90年代初,他一直在尋找潛在買家,與迪士尼簽下協議後,依然在尋找買家,但少數幾個潛在買家只對皮克斯的技術感興趣,對電影製作並不感興趣。卡特穆爾看著史蒂夫與各種類型的公司談判,從霍爾馬克(Hallmark)、硅谷圖形(Silicon Graphics)到微軟,每家公司的出發點都是皮克斯的軟件將如何助力自己公司的產品。不過這些談判最終都不了了之。史蒂夫開出了一個天價,而且絲毫不肯讓步。一次又一次談判的破裂讓卡特穆爾覺得史蒂夫並非真心想把公司賣掉。「我知道史蒂夫為什麼要那麼做,有一些買家還是不錯的,儘管並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但畢竟能讓公司生存下去。」他回憶道。但談判最終全都破裂了。「後來我想了想,為什麼談判會全部破裂呢?難道他只是想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嗎?」卡特穆爾覺得,史蒂夫可能是出於對皮克斯的忠誠,潛意識裡故意毀掉了所有的談判。「他覺得這是忠誠的表現,他在用這種方式向你承諾。我對史蒂夫瞭解得越來越多,能看出這一點。當然,這不是史蒂夫的自我剖析,只是我的觀察而已。」
卡特穆爾從來沒從心理學的角度和史蒂夫談論過這些協議,「我們的討論不太會上升到哲學高度,每當提到個性問題時,他只會說,『我就是我』。」所以卡特穆爾關於忠誠的理論無法得到證實,不過他的猜測卻反映出史蒂夫當時的複雜心理。史蒂夫虧的錢比他原本想像的要多得多,特別是NeXT的境況也不是很好。當然他並不窮,他有足夠的錢養家餬口,做他自己喜歡的事。看著《玩具總動員》慢慢成形,他開始真正愛上了皮克斯。皮克斯讓他有機會暫時逃離NeXT,皮克斯的氛圍比NeXT輕鬆得多。
史蒂夫開始每週來一次皮克斯,雖然他在皮克斯無所事事。與迪士尼簽下協議後,卡特穆爾負責招聘更多員工,增補人員的過程可能會引發動盪,因為史蒂夫賣掉硬件部門時,皮克斯剛進行過一次大規模裁員。但在卡特穆爾的掌管下,皮克斯並沒有經歷「愚蠢的擴張期」。
史蒂夫完全沒有參與《玩具總動員》故事情節的編寫。拉塞特、安德魯·斯坦頓、彼特·道格特(Pete Docter)和喬·蘭福特(Joe Ranft)共同完成了劇本的創作,幾位作家也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包括喬斯·溫登(Joss Whedon),他之後還創作了電視劇《吸血鬼獵人巴菲》(Buffy the Vampire Slayer)並導演了電影《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玩具總動員》團隊不僅工作高效,關係也很緊密。斯坦頓導演了皮克斯的第二部電影《蟲蟲危機》(A Bug』s Life)以及《海底總動員》(Finding Nemo)和《機器人瓦力》(Wall-E),道格特執導了《怪獸公司》(Monsters, Inc.)和《飛屋環遊記》(Up),蘭福特主要負責好幾部電影的劇本編寫,直到2005年因為車禍去世。這四個人成為智囊團的核心成員,智囊團裡有編劇、有導演,也有動畫師,為每一部電影的導演出謀劃策、提出建設性的建議。如此安排非常獨特,智囊團成員手裡並沒有實權,但有實權的導演必須要傾聽成員的建議,思考他們的建議是否合理。在智囊團的幫助下,《超人總動員》(The Incredibles)和《機器人瓦力》等多部電影最終得以脫胎換骨。不過,史蒂夫從來不是智囊團的一員,卡特穆爾不讓他參加討論,因為他認為史蒂夫的強硬個性會阻礙討論的進程。
看著拉塞特、斯坦頓、道格特和蘭福特通力合作製作《玩具總動員》,史蒂夫看到了創造性思維的特點——充滿了失敗與窮途末路。對此史蒂夫總是抱著鼓勵的態度。「我們搞砸了以後,」卡特穆爾說道,「他不會說『你們怎麼回事,搞成這樣!』他總是說『想想接下來要怎麼辦?』摸索前行時,總有些事情會做錯,如果你覺得每件都做得完美無缺,那只是自我欺騙。史蒂夫相信這一點。」這一點和卡森伯格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卡森伯格總是以嚴厲批評的方式來敦促團隊,讓團隊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和迪士尼的合作困難重重,1993年年末的一次試映效果很差,施奈德停掉了整個電影的製作。拉塞特和其他編劇花了3個月的時間重寫劇本,史蒂夫和卡特穆爾則努力確保製作團隊還能正常工作、正常領工資。《玩具總動員》的製作再次啟動後,史蒂夫試圖爭取更多的資金,因為劇本變了,電影需要做出很多改動。他與卡森伯格為了預算的事一度劍拔弩張,不過最終史蒂夫和卡特穆爾成功地從迪士尼手裡拿到了更多的錢。
「看著團隊成員因為合作而變成更好的自己,我想這對史蒂夫觸動很大,」拉塞特說道,「我認為這是他重回蘋果後最關鍵的變化之一。他能以更開放、更包容的態度來看待別人的才華,從別人的才華中得到鼓舞,同時激勵別人完成他自己無法完成的偉大事業。」
與勞倫結婚組建家庭後,史蒂夫交了幾位好友。他不太談論友情,即使談起也只是寥寥幾語帶過。史蒂夫不讓記者觸碰自己的私生活,即使是像我這樣比較瞭解他私生活的記者,也不能寫他的生活逸事,除非得到他的允許。埃德·卡特穆爾和約翰·拉塞特都是史蒂夫的好友,關係一直很親密,直到史蒂夫去世。
「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很喜歡他。」史蒂夫有一次與我談起埃德。他覺得埃德的智慧與自己不相上下。「埃德比較安靜,你可能會把他的安靜當成軟弱,其實不是這樣的,這是他的優勢。埃德思慮周密,而且非常聰明。他的周圍都是聰明人,如果周圍都是聰明人,你就會傾聽他們的想法。」
史蒂夫願意聽埃德的想法。儘管史蒂夫經常喜歡表現出什麼都懂的樣子,但事實上他一直在學習。埃德比史蒂夫大10歲,擁有學者的氣質,不僅是史蒂夫的同事,也成了他的導師。埃德教他製作電影的流程與方法,與他探討3D動畫技術,向他解釋自己所做的某些管理上的決策。埃德的解釋真誠、合理而且考慮了情感因素,因此備受史蒂夫尊重。埃德招人始終堅持一個原則,那就是招聘比自己聰明的人,這一策略顯然非常成功。「皮克斯是傑出人才最為集中的地方。」史蒂夫告訴我。儘管史蒂夫從埃德身上學到了很多,但他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一點。「最接近的一次,」卡特穆爾告訴我,「他說我做的這些事很有價值,與他的做法完全不同。」
埃德與史蒂夫的友誼真誠、和諧,因為埃德很成熟。「我和史蒂夫從不吵架,」他說,「我們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有幾次我贏了,有幾次他贏了。即使剛開始他並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的時候,我也覺得他說話是對事不對人的,只是討論問題本身,並不想和別人一爭高下。對很多人來說,觀點就意味著尊嚴,必須要讓自己的觀點佔上風,如此一來就沒辦法學習進步了。你必須把自己的尊嚴和觀點分開來看。史蒂夫就是這麼做的。」
埃德與史蒂夫共事26年,看到了史蒂夫身上發生的巨大變化,不過史蒂夫也不太願意承認這一點。「我看到史蒂夫一直在嘗試改變自己,不過他不像別人那樣會表達出來,也不和別人交流自己的改變。他的夢想是改變世界,不太會反省自身的變化。」
史蒂夫和拉塞特的關係完全不同,顯得更加輕鬆。他們倆的友誼始於《玩具總動員》,從那部片子開始,拉塞特領導的動畫部門從公司的累贅一躍成為公司的未來。他和史蒂夫是同齡人,組建家庭的時間也差不過。「我們的孩子出生的時間差不多。」拉塞特說道。
他們的友誼剛建立時,由於史蒂夫是老闆,而且比拉塞特有錢,因此就表現得像大哥。1995年春天的一個週末,拉塞特邀請史蒂夫全家去他家做客。史蒂夫正在考慮皮克斯上市的事,他想在《玩具總動員》首映後就讓公司上市,首映日期定在了感恩節。在拉塞特家的第一晚,孩子們都睡了,勞倫也早早睡了,史蒂夫一直熬夜到凌晨四點,向拉塞特和他妻子南希解釋股票期權。「我上的是加州藝術學院,對股票的事一點也不瞭解,於是他從頭開始講起,告訴我們股票是什麼、公司為什麼要賣股票、對員工來說有什麼好處、上市後公司要如何對股東負責,以及如何做報表。他還解釋了首次公開募股以及如何準備上市等問題。總之,方方面面都說到了。」
第二天早上,史蒂夫和拉塞特坐在房子的門廊處欣賞美景,然而拉塞特那輛1984年產的本田思域車卻大煞風景,行車里程已經有21萬英里。「因為太陽曬的關係,車漆有些脫落了,」拉塞特說道,「座位上有洞,我用T恤蓋著。史蒂夫是開著切諾基吉普來的,因此他知道我每天走的這條山路路況並不好。」
「不要告訴我這輛車是你的。」史蒂夫說道。
「是我的。」拉塞特說。
「你走山路來回皮克斯就用這台破車?」史蒂夫問。拉塞特諾諾點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這種破車怎麼能開。」
「史蒂夫,」拉塞特說道,「老實說吧,我買不起新車。我們剛買了這棟房子,已經超過了我們的承受能力,我買不起新車。」
「我想他當時肯定在想,」拉塞特告訴我,「『上帝啊,這兄弟就開著這台破車,我敢打賭如果有輛卡車撞了他,他一定掛了。』」
「好吧,」史蒂夫說道,「我們想個辦法。」
拉塞特領到下月工資時,發現多了一筆獎金。「你得用那筆獎金買輛車,」史蒂夫告訴他,「必須是安全的車,要經過我的批准才行。」拉塞特和南希最終選了輛沃爾沃,史蒂夫批准了。
拉塞特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講故事能手之一,史蒂夫非常欣賞他。拉塞特構建電影的方式其實與史蒂夫打造硬件的方式比較類似,他們都喜歡讓實用與美觀並存。在拍《蟲蟲危機》時,拉塞特和安德魯·斯坦頓告訴我他們做了很多研究,試圖從「昆蟲的視角」來觀察世界。他們把關節鏡裝在攝像機上,然後把鏡頭放到各種各樣的地形上,試圖從昆蟲的視角來觀察世界。他們發現大部分草地是半透明的,在陽光照射下,綠色顯得晶瑩剔透。用動畫可以強調任何想強調的特點,因此斯坦頓和他的團隊把昆蟲的世界變得格外絢爛多彩。
這種對細節的關注讓史蒂夫十分著迷。他喜歡拉塞特製作的每一部電影的故事和視覺效果,而且一部做得比一部棒,讓史蒂夫肅然起敬。史蒂夫和拉塞特一樣,既擁有孩童般的好奇心,也非常關注細節。在皮克斯,史蒂夫學會了如何將這兩者結合起來,如何耐心細緻地打造出一件藝術佳作,讓其影響力遠遠超過幕後的創造者。
在皮克斯上市的幾周前,史蒂夫邀請拉塞特去一家他最喜歡的日本餐廳Kyo-ya共進晚餐,那家餐廳位於舊金山的皇宮酒店內。「吃完飯後,我們在飯店外聊天,聊了很久,」拉塞特回憶道,「至少有一個小時吧,只是閒聊而已。我告訴他我很緊張,很恐懼上市這件事,我希望能等第二部電影上映以後再上市。他的視線轉向了別處,說道,『你知道一台蘋果電腦的壽命有多長嗎?3年?最多不超過5年吧。但如果你的電影拍得好,那是永載史冊的。』」
到1994年年末,史蒂夫不再嘗試為皮克斯尋找買家。《玩具總動員》上映後,公司的前景一定很不錯,他不想放棄控制權。但當時他並不清楚一部電影的影響力究竟會有多大,直到1995年2月1日。那天,他參加了迪士尼在紐約舉辦的新動畫電影《風中奇緣》(Pocahontas)記者招待會。這場發佈會不同以往,在中央公園的一頂巨大的帳篷裡舉行,紐約市市長魯迪·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和迪士尼CEO邁克爾·艾斯納(Michael Eisner)共同宣佈,6月10日《風中奇緣》的首映將在這裡舉行,對10萬人免費開放。首映只是開胃菜而已,迪士尼為這部手繪動畫投入的營銷預算高達1億美元。
史蒂夫非常驚訝,他向來喜歡舉辦奪人眼球的發佈會,不過與迪士尼相比,他自己的發佈會相形見絀。從那時起,他開始認真思考該如何為皮克斯的上市制訂一個宏偉的計劃。他的目標是為公司後續電影的製作籌集到足夠的資金,讓皮克斯成為迪士尼真正的合作夥伴,而不僅僅是個外包商。
如何推動公司上市顯然是史蒂夫的任務,卡特穆爾或拉塞特並不需要考慮。史蒂夫最近新招聘了一位CFO勞倫斯·萊維(Lawrence Levy),他以前是硅谷的專利律師。史蒂夫和萊維花了幾周時間研究電影工作室的融資和財務細節,希望更深入地瞭解工作室的盈利模式。他們還乘飛機去好萊塢與其他工作室的高管見面,與他們探討電影預算與分銷事宜。經過一番研究後,他們發現,以皮克斯目前的條件來看,要成功上市非常困難。皮克斯的財務表現平平,過去幾年的虧損高達5 000萬美元,收入卻少得可憐,而且潛在收入來源有限,風險卻很大。皮克斯的收入基本都來源於迪士尼一家公司,迪士尼是CAPS軟件的唯一購買方,對於雙方共同參與製作和營銷的電影,迪士尼將分給皮克斯12.5%的電影票房收入。皮克斯製作電影的速度非常緩慢,拍《玩具總動員》已經花了4年的時間,依然沒有拍完。更何況電影產業本身也有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另外,公司主要依靠幾位員工的創意,比如拉塞特和斯坦頓,雖然這幾位員工的口碑不錯,但並沒有取得什麼傲人的成績。
史蒂夫對於《玩具總動員》的商業前景也有著自己的擔憂,擔憂主要來源於從迪士尼市場營銷人員那裡得到的反饋。「迪士尼跟我們講了他們的營銷計劃,」拉塞特回憶道,「他們告訴我們西爾斯公司(Sears)將成為贊助商。史蒂夫環顧整間會議室,問道,『最近有人從西爾斯買過東西嗎?有人嗎?』沒人舉手。『那我們為什麼要跟西爾斯合作?我們為什麼不能跟勞力士合作?跟索尼音響合作?』迪士尼的人吱吱嗚嗚地說,『我們正要跟那些公司合作!』迪士尼的人每提出一個想法,史蒂夫總能找到邏輯的漏洞,他的邏輯性非常強。為什麼要跟一家我們根本不喜歡的公司合作呢?」(最終,最有名的贊助商是漢堡王。)
只要皮克斯還沒有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提出上市申請,史蒂夫就有權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來激發媒體對皮克斯的興趣。5月的一個星期六,我非常意外地接到了史蒂夫的電話。他問我是否有空帶著我的兩個女兒格裡塔和費爾南達去他家,我的兩個女兒一個10歲,一個9歲。「我早上在照看裡德,」他告訴我,「我要給孩子們看好東西。」
我們到的時候,3歲的裡德·喬布斯正站在廚房門口迎接我們,他身上裹著紅藍相間的絲巾,大叫著,「我是巫師!」史蒂夫給孩子們倒果汁、準備爆米花時,裡德不停地在周圍跑來跑去。史蒂夫和我帶著3個孩子進了一個小房間,史蒂夫將一盤錄像帶放進了錄像機。剛開始出現的是一系列情節串聯圖板,突然屏幕上出現了彩色的《玩具總動員》早期測試版,聲音也同時響起。我在皮克斯的牆上看到過《玩具總動員》的情節串聯圖板,不過還沒見過真正的動畫版本,真的令人讚歎,與我之前看到過的動畫完全不一樣。3個孩子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機看完了整部片子,儘管當時動畫只完成了一半,還有一半是用素描或效果圖替代的。
電影放完後史蒂夫告訴我,即使是皮克斯的董事會都沒看過這個最新的版本,我對這話半信半疑。[拉塞特後來告訴我,史蒂夫到處找人看片:「這傢伙完全信口開河!」史蒂夫的朋友拉裡·埃裡森(Larry Ellison)是Oracle(甲骨文公司)的創始人,他說他看了11個不同的版本。]史蒂夫很快把注意力從我身上轉到了孩子身上,他正忙著做市場調研呢,典型的喬布斯式調研。「你們喜歡嗎?」他先問女孩子,「跟《風中奇緣》一樣好看嗎?」格裡塔和費爾南達拚命點頭。「那跟《獅子王》比呢?」費爾南達思考了一下,說道,「我還得把這部片子再看個五六遍,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史蒂夫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8月9日,幸運女神再次垂青史蒂夫,一家叫網景通信的小公司成功上市。網景的主要產品是第一代互聯網瀏覽器,儘管產品具有變革意義,也很受消費者的喜愛,但盈利模式並不清晰,瀏覽器很難變成公司的搖錢樹。不過沒關係,公眾對於互聯網新技術的熱情與日俱增。網景的股票發行價格是28美元,第一天收盤時,價格為58.25美元,公司的市值高達29億美元。
網景上市後,皮克斯的前景也不像之前想的那麼差了。位於舊金山的羅伯遜-斯蒂芬斯投資銀行同意擔任承銷商,並於10月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提交了招股說明書。史蒂夫決定再賭一把,將皮克斯的上市日期定在了1995年的11月29日,也就是《玩具總動員》首映的一周以後。如果電影反響不好,那麼上市就泡湯了,為皮克斯籌集更多資金的希望也就徹底破滅了。
當然,歷史並非如此。這部既有趣又感人的電影轟動一時,美國電影學會(American Film Institute)將這部片子列入了美國百部佳片的名單。皮克斯的上市自然也是一鳴驚人,籌集了1.32億美元資金,讓公司的市值達到14億美元。拉塞特、卡特穆爾、史蒂夫和其他皮克斯員工聚在羅伯遜-斯蒂芬斯投資銀行的辦公室,觀看了全過程。開市不久後,股價很快就超過了22美元的發行價,卡特穆爾看到史蒂夫拿起了辦公室一角的電話,「嗨,拉裡嗎?」史蒂夫對著聽筒說道,電話的另一頭是拉裡·埃裡森,「我成功了。」史蒂夫擁有皮克斯80%的股權,他成了億萬富翁。
拉裡·埃裡森當時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現在依然是),史蒂夫喜歡和他交流,但錢並不是史蒂夫在皮克斯最看重的東西。更讓他興奮的是,他的公司又一次創造了震撼世界的產品,這件產品使用了全新的技術,擁有無窮的潛力。他又一次成為一家創意公司的締造者,讓世人不得不為之讚歎。自從11年前麥金塔電腦問世後,史蒂夫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這種感覺,11年如同好幾個世紀般漫長。
《玩具總動員》和皮克斯的成功對史蒂夫個人的發展也至關重要。他總希望能夠打造出自己喜歡、消費者也覺得實用的產品,這也是為什麼NeXT的產品一直反響平平。史蒂夫無法像比爾·蓋茨那樣,只是為了滿足某個特定市場的需求,完全投身於一件自己不喜歡的產品。雖然NeXT的電腦和軟件產品本身很不錯,也有著其他產品無法比擬的優勢,但這些產品的受眾是機構而非個人。隨著《玩具總動員》的誕生,史蒂夫生平第一次打造出一件讓年輕家庭喜聞樂見的產品,勞倫當時正懷著他們的第二個孩子艾琳,史蒂夫曾透露過他自己的孩子也非常喜歡這部電影。
將《玩具總動員》看作史蒂夫事業復甦的起點看似荒誕,實則千真萬確。皮克斯的電影基本都有一個套路:主人公因為高傲自大而陷入低谷,但他[或她,《勇敢雄心》(Brave)的主人公是女性]逐漸通過善良、勇敢、智慧和創意克服了自身的弱點,得到救贖,最終成為更好的自己。(無論主人公是玩具、昆蟲、汽車、王子、怪獸、機器人、老鼠還是超級英雄!)沒落的英雄通常會被放逐,比如在《玩具總動員》裡,胡迪「不小心」把巴斯光年扔到了鄰居錫德家的後院裡,兩個玩具不得不聯手經歷一場大冒險,最終逃脫了鄰居家邪惡小孩的魔爪。史蒂夫自己也是被蘋果放逐的英雄,故事套路裡有很明顯的影射。
《玩具總動員》也讓史蒂夫重拾自信。皮克斯上市後,他和我聊過好幾次,我能看出他的欣喜若狂。他和我聊皮克斯的發展史,聊他在其中發揮的作用,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自豪。他對卡特穆爾和拉塞特很大方,給了他們很多股票,那年12月,他還用自己的獎金給每位員工多發了一個月的薪水。當然,還是有員工抱怨自己拿到的股票不夠多,史蒂夫依然喜歡把過多的功勞都算在自己頭上,但即使是與史蒂夫意見不合而離職的皮克斯聯合創始人阿爾維·雷·史密斯後來也承認,如果沒有史蒂夫,皮克斯不可能取得成功。「皮克斯很可能會走到窮途末路,」阿爾維告訴記者,「之所以會成功,是因為史蒂夫沒辦法再遭受另一次打擊,他承受不了。」
在享受成功喜悅的同時,史蒂夫很快又將目光轉向了前方。在皮克斯上市後,他之所以和我聊了那麼多次,還有另一個原因,他把目光又轉回了位於庫比蒂諾的老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