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白的會合

七四一年(開元二十九年),杜甫從山東回到洛陽,在洛陽和偃師中間偏北的首陽山下屍鄉亭附近開闢了幾間窯洞,作為他的住所,這就是他後來常常懷念的“屍鄉土室”和土婁莊。這帶地方有他祖父杜審言的墳墓,他的遠祖晉代的名將杜預也埋葬在這裡。我們在前邊已經說過,這兩個人是杜甫在他祖先裡最推崇的人物:前者使他時時都意識著寫詩是杜家的傳統;後者則以他的才智和事業向他昭示,使他覺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他應有的責任。

杜甫在他十年的漫遊裡,經歷了不少秀麗和雄偉的山川,認識了江南和山東的文化,最後寫出來像《望岳》那樣的詩。這樣的詩的寫成正預示著他在詩的範圍裡將有一個遠大的發展,也正如這首詩裡最後兩句所說的——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從此以後,健壯的詩句便不斷地從他的筆下湧出。在動物裡他特別喜愛鷹和馬,他用它們比喻戰鬥的生活和崇高的品質。他寫素絹上一隻英勇的畫鷹——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自稱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西北),隋末其先人流寓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北部托克馬克附近),幼時隨父遷居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青蓮鄉。像載《晚笑堂畫傳》,清上官周繪,清乾隆八年(1743)刻本。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畫鷹》

他把一匹胡馬看成最忠實的朋友——

所向無空闊(可以躍過寬闊的距離),真堪托死生!
——《房兵曹胡馬》

但這十年的漫遊對於事業的前途並沒有給他打開一條道路。考試落第了,旅途上結識的大半都是和他一樣遊獵唱歌的朋友,並沒有遇到什麼實際上能援引他去作一番事業的人物。如今住在首陽山下,天天望著杜預的墳墓,想起杜預的一生是多麼豐富,而自己已經是三十歲了,除去寫了一些詩文以外,在社會裡實際的工作可以說是還沒有開始。在這樣的對比下,多才多能的杜預更引起他的景慕了;他於是寫了一篇《祭遠祖當陽君文》,頌揚杜預的武功和智慧,表示他在這裡居住,是“不敢忘本,不敢違仁”。

他可能是在這時結婚的,夫人姓楊,司農少卿楊怡的女兒。他和他的夫人的情愛很深篤,安史亂後,他們一起流亡,一起受苦,在分離時他寫過不少懷念她的詩。——第二年,住在洛陽仁風裡的姑母死去了,他給她守制,給她寫墓誌,給她刻石。墓誌一開端就這樣說:一般的墓誌大抵都是死者的家人用錢賄賂,使作者給死者說些好聽的話,真假混淆,形成一套庸俗的公式。現在他寫這篇墓誌,卻要真實地敘述他姑母的德行,並且把他幼年在姑母家裡生病的那段故事作為一個實例。

七四二年(天寶元年),他殯葬了他的姑母,七四四年給繼祖母盧氏寫墓誌,他又回到一個禮教家庭的氣氛裡,生活更無從開展。他時而住在首陽山下的窯洞裡,時而長期留在洛陽。洛陽是人文薈萃的都市,同時也是豪官富賈勾心鬥角的場所,使他感到憎惡和厭煩,他曾經用兩句詩表達他的心情: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
——《贈李白》

這兩句詩,是他在七四四年的初夏接觸到另一個詩人時從內心裡迸發出來的。這詩人的名字是李白。李白生於七一年(武後長安元年),比杜甫大十一歲,他們在洛陽相遇,杜甫三十三歲,李白已經四十四了。這時杜甫的詩剛剛建立起自己的風格,而李白已經完成了不少的名篇。這兩個唐代最偉大的詩人的會合與此後結成的友情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佳話。他們的晤面本來可以更早一些,可是他們在這以前並沒有得到碰在一起的機會。杜甫漫遊吳越時,李白經過太原到了齊魯,杜甫游齊趙時,李白又在江南。隨後杜甫回到洛陽,李白在七四二年才從剡中北上長安。

唐代數十年社會的富庶與交通的發達在詩歌裡漸漸養成一種浪漫的風格。當那些回忌聲病、講求格律的詩人們在宮廷周圍寫些內容空虛、缺乏生氣的詩歌時,另有一部分詩人卻用較為自由的豪放的詩句去歌詠遊俠和求仙。當時由於貴族的豪奢與商賈階層的形成,遊俠的風氣盛行一時,長安、洛陽以及許多通都大邑,都是俠客們馳騁的場所。遊俠生活就成為詩歌裡的一個新的主題。我們讀盧照鄰的《長安古意》、駱賓王的《帝京篇》,便可以看出,彷彿貴族和俠客,倡家和豪門彼此是不可分離的。就是杜甫的詩裡也曾客觀地描述過遊俠的生活,他寫當時的宋州(商丘):

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
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
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
殺人紅塵裡,報答在斯須。
——《遣懷》

至於求仙成為一時的風氣,是從兩種相反的心理形成的:一些統治者,帝王和貴族,要使他們奢侈的生活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希望能在虛無縹緲的仙境把他們優越的生活永久延續下去;另一方面則有一些人蔑視現實的生活,想用煉丹、修道、求仙來超脫世俗,尋求精神上的解放。

遊俠與求仙,在李白的一生裡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他十五歲時便起始學習劍術,二十歲時充作俠客,親手殺死過好幾個人;隨後到處漫遊,除卻偶爾拜謁一些有權勢的達官貴人外,他還求仙訪道,迷信符菉,致使天台的司馬子微說他有“仙風道骨”,到長安後賀知章一見面就說他是“天上謫仙人”。

這種生活是浪漫的,又是與人民隔離的、個人主義的。李白對於人世間一切的秩序表示反抗,看不起堯舜,看不起孔丘,是為了他自己要有高度的自由。他說他不能“摧眉折腰”事奉權貴,是因為自己“不得開心顏”。他的詩歌比起當時一般歌功頌德、討得統治集團的歡心的詩是一個大進步、大解放。但這個進步和解放只停留在個人的浪漫主義的階段上。

這時社會的富庶與秩序還能在某種條件下容許詩人和士大夫們過他們放縱而浪漫的生活。儘管他們說堯舜之事不足為奇,儘管他們嘲笑孔丘,只要不觸犯當時統治者的利益,他們放蕩的生活是可以容許的。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就是這些人活生生的寫照,其中有皇家的貴族,有宰相,有詩人,有藝術家……每人都用酒來解放自己,擺脫社會上的羈絆。所以李白在長安一出現,便和酒徒們聚在一起,如魚得水,他的行為就是在玄宗的眼裡也是新奇的、有趣的。但等到他一再在玄宗面前表露他酒後的傲慢,並且得罪了高力士和楊貴妃時,玄宗對於他的興趣也就淡泊下去,最後覺得這個人有些討厭了,便在七四四年(天寶三載)給了他一些金錢叫他離開長安。

《飲中八仙歌》,天寶五栽(746)杜甫初到長安時所作。史稱李白與賀知章、李適之、李進、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八人俱善飲,稱為“酒中八仙人”。

在杜甫的詩集裡我們很少讀到關於遊俠與求仙的詩,這兩種生活他都很隔閡;可是只有在和李白在一起的這個階段裡,他被李白的風采吸住了,他受了他的影響,他看見了遊俠,他也親自去求仙訪道。這在他的一生裡是一段插曲。也許正因為他這時的生活沒有出路,同時對於社會的現實也還缺乏認識,他在他送給李白的第一首詩裡便有一大套道家的術語,而且還和李白約定,一起到梁州(開封)

宋州一帶去採折瑤草。他隨即和李白渡過浪濤洶湧的黃河,到了王屋山。這座山在山西陽城和河南濟源的中間,當時是一個道家的聖地。他們走到山上的小有清虛洞天,去參拜道士華蓋君,可是到了那裡,華蓋君已經死去,他們淒涼地望著寥廓的四野,不得不按著來時的路徑回去。隨後李白往陳留拜訪他的從祖採訪大使李彥允,杜甫也跟著趕來。在秋季,他們和高適遇在一起了。高適(七二?——七六五)自從七三九年以來,就在梁宋和山東一帶流浪,杜甫在開元末年曾經和他在汶上結識;如今重逢,這三個詩人便在這裡度過一個浪漫而放蕩的秋天。

我們從前邊引的杜甫的詩句可以知道,當時的宋州是一個商業衝要的城市,也是遊俠出沒的場所。但在宋州以北,直到單父(山東單縣)有一片大澤叫作孟諸,從來就是適宜遊獵的區域,李白在詩裡常常提到這一帶地方是——

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
——李白:《秋獵孟諸夜歸》

這三個朋友自然少不了在這裡呼鷹逐兔,過一番遊獵的生活。

他們有時在城裡的酒樓暢談痛飲;有時登上吹台,南望芒碭山上的浮雲;有時在黃昏時走上單父的琴台,北望沒有邊際的寒蕪,好像能一直望到渤海的海濱。杜甫後來回憶當時的情景,他這樣寫:

桑柘葉如雨,飛藿去徘徊;
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
——《昔游》

他們面對這樣的景色,也談論著當時的時事,談到近幾年來玄宗好大喜功,邊將們專門用立功邊疆來誇耀功績,以博得皇帝的歡心。邊將驅使著成百萬的兵士攻打一個不重要的城市,打勝了報告給政府,打敗了就把消息隱瞞起來,將領們看著一批一批的軍隊有如泥土,佔領一尺寬的土地要用一百個生命換取。這時海內還沒有凋枯,倉廩也還充實,但是——

幽燕盛用武,供給亦勞哉!
吳門轉粟帛,泛海陵蓬萊(由海道運輸)。
——《昔游》

這些敏感的詩人在他們痛飲高歌的時刻談到這個局面時,對於國家不由得不感到一種危機。李白也曾用《戰城南》的樂府古題寫出反對侵略戰爭的詩歌,他在這首詩裡引用了老子的話:

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不久,這三個朋友都先後離開了這裡,高適南遊楚地,杜甫和李白到了山東齊州(濟南)。

李白這次到齊州,要在紫極宮(即祀奉老君的玄元皇帝廟)領受北海高天師的道菉,杜甫卻在這裡拜訪了北海太守李邕(六七八——七四七)。李邕數十年來由於他的書法、他的文章和他廣泛的交遊,在文藝界裡享有極大的聲名。他給死人寫墓誌,給廟宇寫碑文,得到大量的饋贈,過著奢侈而豪放的生活。他的錢財來得容易,用去也容易,他任意幫助一些窮困的朋友。晚年他竟成為富有傳說性的人物。他在長安、洛陽,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人圍著觀看,他居住的巷子也常常被來訪者擁塞得水洩不通。李白曾經寫詩給他向他發牢騷:

時人見我恆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
——李白《上李邕》

杜甫呢,卻曾經感到無上的光榮,當他少年在洛陽時,李邕和那以《涼州詞》聞名的高傲的王翰都忘記了他們的盛名與高年,要與杜甫論文,與杜甫結鄰。

石獅石獅置於蒲城縣唐睿宗李旦橋陵南門外西側。通高2.83米,底座3.36 × 1.66米。獅前肢挺立,後肢彎曲,蹲坐於長方形底板上,昂首挺胸,圓目遠視,張口豎耳作怒吼狀。此為一雄獅,頭上有長長的呈波浪狀抖動的披毛,顎下有髯,腿外側有細密的絨毛,其上端的一撮長毛呈螺狀。尾巴繞體側搭於背上,尾稍沿體側下垂。此獅造型生動,形體逼真、富有力度,給人一種生氣勃勃之感。可稱之為唐陵石雕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七四五年,李邕的從孫李之芳在齊州任太守,這年夏天,李邕也從北海(即青州)來到齊州。李邕已經是將近七十歲的人,杜甫和他一起遊歷下亭、新亭。在亭裡他們重敘洛陽別後的情形,任憑日影在亭前移動。他們還談到當代的文學,李邕把幾十年來的詩人屈指細數,一直數到崔融和蘇味道。他對於每個人都給與一個評價,他稱讚楊炯詩文的雄壯,而不滿意李嶠的華麗;張說本來是杜甫最欽佩的人,他死去很久了,但李邕仍然是尖刻地攻擊他,因為他們二人有解不開的私怨。最後談到杜審言,他說審言的《和李大夫嗣真詩》是一篇難得的佳作。

這時李白已經回到兗州,他的家在兗州附近的任城(濟寧)。杜甫和李邕度過一個快意的夏天後,也到了兗州。他和李白在秋日重逢,他寫出這樣四句詩贈給李白:

韓干·照夜白圖卷“照夜白”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坐騎,此圖用筆簡煉,線條纖細遒勁,馬身微加渲染,雄駿神態已表現出來。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自言訪道無成)。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贈李白》

隨後他和李白一起走入東蒙山訪問道士董煉師和元逸人;他們白天攜手同行,醉時共被酣睡,友情比去年在洛陽和宋州時又增進了許多;他們有時走出兗州的北門,到荒陂漫野中尋訪他們共同的友人范隱士,在那裡任情談笑;他們也常常守著一杯酒仔細討論文學上的問題:但那時的杜甫還沒有寫出《北征》和《赴奉先縣詠懷》等傑作,李白雖然已經有了不少代表性的作品,可是杜甫對於他的認識也還不夠,他只把李白和南朝的詩人陰鏗相比。

這是這兩個詩人最後的會合。不久,杜甫要西去長安,李白也準備著重遊江東,兩個人在兗州城東的石門分手,臨別時李白送給杜甫一首詩:

醉別復幾月?登臨遍池台。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山名)。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李白:《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從此石門路上的金樽沒有能夠“重開”,這兩個詩人也就永久分手了。那海闊天空的李白在他的旅程中又遇見許多新的朋友,杜甫的名字再也不在他的詩裡出現;可是一往情深的杜甫,後來無論是在長安的書齋,或在秦州的客舍,或是在成都和夔州,都有思念李白的詩寫出來,而且思念的情緒一次比一次迫切,對於李白的詩的認識也逐漸加深:在長安時說“白也詩無敵”,在秦州時說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在成都時說他“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再也不說他的詩只像陰鏗了。

《杜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