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飯製造工廠

大約幾年前大米短缺的時候,我曾看到過一則有趣的報道。

位於埼玉縣新座市的某個養豬場一直從工廠的員工食堂和醫院收集剩飯充當豬飼料,但是受大米短缺影響,剩飯量也隨之減少,無奈之下只得從麵包粉工廠收購麵包邊角料作為飼料。新座市正是我當時居住的地方。那裡確實有很多養豬場,每次跑步時都要屏住呼吸從前面通過。但我沒想到,那些整天只是無憂無慮地哼唧的它們,正承受著如此困擾。報道上說用麵包作飼料會讓肉質變得更好,但是由於豬喜歡大米,所以吃起麵包來並不香。

埼玉縣的豬正被迫忍受如此境遇,可大阪泉州的豬卻受到精心的照料,每天都會送來很多裝滿白米飯的大桶。被送來的米飯量之大和連日裡大米不足報道的差距太大,讓養豬場主們也百思不得其解。

這些桶裡裝得滿滿的剩飯,全都來自周邊的醫院、食堂和學校。讀到這裡,我忽然覺得這或許有些道理。

大阪的學校,尤其是小學的剩飯量,比起其他都道府縣來恐怕更多,這就是我的觀點。我從小學開始便一直強調這一觀點。而且,關於這一點,我心裡至今還有難解的結。

從幼兒園升到小學之前,我心裡的擔憂之一便是學校供應的午餐。我感到害怕,不知道究竟會被要求吃什麼樣的東西,期待則完全沒有。我有兩個姐姐,我早已從她們那裡對大致情況有所瞭解。

「每天我看到學校的那些菜都想哭。」這是大姐的感想。

「明白告訴你,非常難吃。你最好有思想準備。」這是二姐的建議。聽到這樣的話,害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吧?

進入小學後不久的一天,我終於第一次吃到了學校的飯菜。當天家長們也來到學校,在教室後方排成一排,觀看孩子們吃學校飯菜時的情形。各位可以想像成公開授課的午餐版。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午餐分發到自己手上。當時我沒有任何不愛吃的東西(現在有很多。趕快長大隨意偏食是我孩提時代的夢想),不管是胡蘿蔔還是青椒全都來者不拒,完全無法想像被姐姐們那般鄙夷的飯菜究竟是怎樣,也因此十分不自在。

終於,六年級的大姐姐和大哥哥手持泛著幽幽黃銅色光芒的巨大容器出現了(一年級學生的飯菜由六年級學生搬運,應該沒錯)。容器有兩個,分別裝著菜和牛奶。接著,麵包和餐具也被搬了進來。

首先分發的是餐具,有一個大盤子,另外還有盛菜和牛奶的容器各一個,全都是鋁制的。大盤子被分成了三個小格,可以用來裝麵包和一點小菜。

接著,午餐供應終於開始了。

看了我這篇拙文的讀者或許不相信,但這值得紀念的小學供應第一餐,我幾乎完美地留在了記憶中。麵包兩個、雪白的牛奶、熱乎乎的蔬菜湯、橘子罐頭,麵包旁邊還有紙包的植物黃油方塊。一眼看上去,完全不覺得會難吃。

我膽怯地喝了一口蔬菜湯。我覺得如果真的非常難吃,那應該也只有這個了吧。在喝第一口的時候,連舌頭都緊張起來。

然而緊張卻落空了。味道還算可以。雖然算不上美味,但如果是這種程度還是吃得下去的。接下來是牛奶。傳聞說,那是脫脂奶粉沖的。這仍舊算不上美味,但牛奶的味道是有的。我決定提高及格分數線,接著將目標轉向麵包。似乎剛烤好,還軟乎乎的,口感也不錯。

結果,當天的供應午餐我一點沒剩地吃了個精光。也因為本來就餓了,就算說這頓飯很好吃其實也不為過。

那天的供應午餐結束後,我便和母親一起回家了。關於菜色我們一致覺得,「如果是那樣還算可以」。母親此前也只是聽過姐姐們的說法,看上去也鬆了口氣。

但在聽完我的感想後,二姐卻發出了冷笑。「太天真啦。」 她隨即撇嘴道。「為什麼?」我問她,可她並不回答,只是神神秘秘地微笑。

第二天午飯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那令人有些不舒服的微笑的含義。今天已經沒有了家長的陪伴。

和昨天一樣,午餐由六年級的學生分發,餐盤也是相同的。但是看了一眼盛菜的容器後,我卻犯起了嘀咕。這到底是什麼呀?昨天還盛著直冒熱氣的蔬菜湯的容器裡,今天卻裝著幾塊好似裹滿了泥巴的石頭一樣的東西,石塊之間還夾雜著廢紙屑。我伸手摸了摸盤子,冰涼,更別提什麼冒熱氣了。

我試著用鋁制的勺子(不是叉勺那種用起來很方便的勺子,形狀看上去很像吃中國菜時用的瓷勺。我想各位應該能大致想像出,吃起來實在很不方便)戳了戳。原以為是石塊的東西,其實是煮過的紅薯和胡蘿蔔,看上去像廢紙屑的其實是菜葉。它們散發著一股苦澀、奇怪的腥臭味。我感到食慾正急劇衰減。周圍的其他孩子也一樣。大部分人都對面前的午餐目瞪口呆,已經有女孩早早地哭了起來。

配菜都這樣,其他東西也基本差不多。當天發的脫脂牛奶,連顏色都不是白色,而是略微泛黃的怪異顏色。看上去都這樣了,味道也可想而知。甚至可以說已經沒有哪怕一點牛奶的味道。而麵包也如同一塊舊海綿般毫無彈性,濕乎乎的。一天前放著橘子罐頭的地方,到了今天卻不知為何變成了竹輪(日本傳統食品,將磨碎的魚肉裹在竹棒或鐵棒上烤成的熟食。),是用醬油煮過的,但辣得很,還和橡膠一樣硬。

眼看著這些與一天前截然不同的飯菜(我甚至懷疑還能不能用這個字眼來形容),我低吟起來。我那顆孩童的心終於明白,昨天只不過是因為有家長參觀,才特別準備了好吃的飯菜。現在這個才是真正的供應午餐。從現在開始還將持續六年。我這樣想著,覺得整個人的意識都開始模糊不清。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終於明白了姐姐們那樣說的原因,她們一點都沒有誇張。

從此,午餐時間對我來說毫無樂趣可言。籐子不二雄等人的漫畫裡,常會出現孩子王般的角色,說什麼「去學校的樂趣只在於體育課和午餐而已」,在我看來那都是騙人的。

在一年級第三學期,還發生了一件令我無法不討厭供應午餐的決定性事件。當時的菜色,時至今日仍然歷歷在目。還是那種蔬菜湯一樣的東西,顏色怪異的湯汁裡浸泡著洋蔥、土豆之類。我十分不情願地伸出了勺子,打算先吃一口再說,可這時湯汁裡卻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我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我揉了揉眼睛,實在不敢相信竟會有這樣的事。但這並不是錯覺。湯裡有一隻約兩厘米長、一毫米粗細的、形狀好像繩子的動物,身上帶著紅白相間的花紋。這傢伙正在湯汁裡扭動著游來游去。

我立刻將盤子端到了班主任面前。那個中年女教師戴著一副眼鏡,就是漫畫裡常出現的那種望子成龍的媽媽戴的那種,她詫異地看著我。

「幹什麼?午飯時間不允許起身離開座位。」 面對她那死板的教條,我只應了一聲「這個」,隨即遞上盤子。

她一邊扶著眼鏡一邊盯著盤子,在接下來的瞬間發出了低聲驚呼,頭也跟著往後仰去,然後慌張地掏出手絹捂在嘴上。「趕緊扔了!」面部扭曲的她說道。

我照辦了。回到座位上時,同桌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卻只答了兩個字:「蚯蚓。」同桌嚇了一跳,趕忙將那盛菜的盤子推得遠遠的。我偷偷看了一眼班主任,她同樣帶著不安的表情盯了盤子一會兒,隨後將其放到講台邊緣。不用說,那一天的菜誰都沒有動。

但是,這件事沒有引起任何關注。原本夢想著班主任向學校匯報,然後午餐會得到巨大改善,可結果令我十分失望。很顯然,那個女老師並沒有將事情上報。現在想想,我討厭老師或許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因食物而生的怨恨是一輩子都無法抹去的。

揭露學校供應的午餐是在怎樣一種不衛生的環境下製作的證據還有很多。用脫脂奶粉沖泡的牛奶在我們三年級時換成了鮮牛奶,可鮮牛奶變質的情況發生過不止一次。而最不乾淨的就是餐具,常常還殘留著前一天的污漬。至於餐盤,甚至還出現過大片發霉的狀況,就好像什麼東西撒了粘在上面似的。

「春遊的前一天最好不要吃學校的午餐。」這是我們想出來的笑話。因為說不定會因為吃壞了肚子而去不了。

每到午飯時間,我們要做的事情都一樣:咬一口麵包,隨後就塞進書包裡。這麵包原本是打算帶回家扔掉的,但一不小心就會在書包裡放上好幾天。在對著課程表換課本時,經常會有兩三個壓成一團的麵包滾出來。被遺忘的日子越久,它們就變得越硬,有一些甚至變得像浮巖一樣。我們的書包裡總是一股麵包味,倒過來抖一抖還會稀稀拉拉地落下許多麵包屑。反過來,麵包也沾染了一股書包的氣味。我們戲稱這種狀況是「書包麵包味,麵包書包味」。可這世上總有些怪人,這早已過期的麵包竟然還有人樂意吃。有一次,經常出入我家商店的批發商老闆擅自跑進廚房,看到了我隨手扔在那裡的麵包,便問:「這個能吃嗎?」不等我回答,他便吭哧吭哧地將麵包往肚子裡吞,竟然還對目瞪口呆的母親說:「老闆娘,給泡杯咖啡。」

據父母說,這個干批發的老闆是出了名的吝嗇,在家裡雖然讓自己的女兒吃得好好的,可他們夫婦自己卻只靠吃鹹菜下飯。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大阪商人,可即便如此精打細算,卻還是一時大意,被人家從停在店門口的車裡偷走了價值上百萬的貨。從那之後,他為了我的那些麵包而來的次數變得越發頻繁。

我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處理掉了午餐的麵包,可那些菜卻無法帶回去。最常用的方法是,先看一眼盤子裡盛的菜,如果是和平常一樣不值一吃的東西,就毫不猶豫地倒進教室前方的鋁制容器。牛奶也是一樣。因為大部分學生都這麼幹,所以那鋁制容器不一會兒就填滿了剩飯。換句話說,午餐時間對我們來說,只不過是製造大量剩飯的時間而已。

這些剩飯被裝進大桶,搬上在午休時間結束前出現的養豬場的卡車運走。我們常捏著鼻子,目送這些卡車遠去。

「如果……」朋友看著卡車說道,「我們把學校提供的午餐都吃了,養豬場的人就鬱悶了吧。」

「那當然啦。豬飼料就沒有了嘛。」

「那些剩飯是不是學校賣出去的呢?」

「嗯,或許是吧。」

「也就是說……」朋友抱起胳膊繼續說道,「對學校來說,剩飯同樣是件好事。」

我沉默了。我明白了朋友想說什麼。

他在懷疑,我們的午餐之所以那樣難吃,全是校方為了順利地賣出剩飯而想出的策略。確實,那午飯的難吃程度讓人不得不認同這種猜測。

我覺得或許真的是那樣。從那時起,我便一直對學校供應的午餐抱有一種複雜的心情。

《我的晃蕩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