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十一年十一月恆社同仁紀念先師杜月笙先生逝世週年,搜集當代名賢鴻文一十五篇,印行「杜月笙先生紀念集初集」。輯印告成,同仁等曾在斯集「編後」,許下心願:「先師生前交遊,遍及海內外,貢獻於國家社會者,初非一端。同人紀念計劃,原為三大部份:一為紀念集,茲已先出初集,此後將視文稿搜集情況,續出二集三集。二為年譜,以歲月為序,詮次先後,一一紀述但以人手有限,資料不易搜集,深慮倉卒成書,難免舛誤,故懸此願望,期諸異日。三為章回體小說,先生起家寒素,於艱苦中長成,蚤年生活,頗多令人振奮事跡,尤其於社會基層方面,貢獻獨多。同人為求深入民眾,昭垂久遠計,擬延攬能文之士,撰述語體文小說一部,公諸當世。深信大陸重光,為期不遠,此一計劃,必可實現。」
如今歲月匆匆,轉瞬即屆民國五十六年,距先師之遽歸道山,忽忽十六年了。而於恆社同仁三願之立,亦已一十五載於茲。當時計劃的三個部份:「杜月笙先生紀念集二集」,業於民國四十三年八月問世,輯台港兩地賢碩彥耆、友好門人華袞之褒、名山之作凡十七篇,附刊先師病逝前後,各地報章紀載,輿論一斑,暨舉殯安厝紀實,輓詞祭文悼章,都二十萬言。即杜月笙先生年譜,經十餘年之搜羅考校,增補修訂,全稿體制燦然大備,去年年底且印就「年譜資料」一種,分致先生各地親友,門人舊屬,請各就所知先生事跡,詳予補列。唯以先生生平,延攬能文之士,撰為小說一端,醞釀多時,幾經周章,迄至今日,方始略現端倪,且改小說而為傳記,乃不得不在全文問世之前,備述經過,有以說明。
首先摘引香港星島晚報,對於為杜月笙先生立傳的事,所持的看法與論評。該報有謂:「蓋棺論定,杜氏一生的事跡是動人的,如果能有人寫下翔實生動的傳記,將是近世最可貴的歷史性報告文學。可是,寫『行狀』寫『墓誌銘』的多,能寫杜氏傳記的人未必有。半世紀來的上海,反映了新舊轉形,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革命力量的滋長與蛻化……。這一個萬花筒,只有在歷史家的顯微鏡下,才能夠看清。杜氏本人始終是站在政治圈子的邊緣,他的操守是舊道德的準繩,而他的一生卻是大時代大洪爐中的火煉。他的死,也正是這半世紀結束的鐘聲。」
詞簡意賅,深入肯綮;這一段文字,可以代表輿論界和一般人士,對於杜月笙先生之共同認識。語多推崇,竊以為也唯有杜先生當之無愧。
民國四十年八月十五日,杜先生夙疾益厲,病逝香江。他那一篇膾炙人口,騰傳一時被各地報章一再讚揚的遺囑,開頭第一段便坦然的說:
「余樸實無文,生平未嘗參加實際政治,然區區愛國之懷,不敢後人……」
試將杜先生的遺囑,參證杜先生的一生事跡,我們可以發現,如杜月笙先生者,不僅是二十世紀初葉與中期,在動盪不安,鬥爭尖銳的社會,暨國家環境中,脫穎而出的曠世奇跡,一代人豪;同時,他更是古今中外史乘裡極其罕見的一位成功人物。他一生中的每一面都像時鐘的擺錘,從這一個極端,擺向另一個極端,所走的軌道,是由起點而至頂點,而在兩點之間,形成鮮明對比。於是,他的各種事跡,向為令人興奮的談助與新聞資料,他是我們這一個時代中最突出的人物之一
美國著名的專欄作家約翰.根室(JohnGunther),曾經在他的「亞洲內幕」(Insidesi)一書中,形容杜月笙先生是「當代亞洲引人矚目的猛漢,中國最有趣的人物」。我不同意他的說法,凡是見過,或瞭解杜月笙先生的人都知道,杜先生的外貌和內心,表裡如一的是恂恂儒雅;而所謂「最有趣的人物」,似不妨以「最富傳奇」的人物代之。
杜月笙先生在遺囑中自稱:「樸實無文」,毋庸諱言,他生平最大的遺憾,便是他少年時期因家貧輟學,從此失去接受正式教育的機會。若干年後他奮鬥成功,他所擁有的事業機構之一,大達輪船公司有一艘大達輪落成下水,他以董事長之尊,在高冠峨服,衣香鬢影者流的簇擁下,搭輪前往主持典禮,途經楊樹浦,他指著岸上的一間禮拜堂,不勝感喟的告訴楊管北先生說:
「那裡是我小時候讀書的地點,當時一個月學費只要五角錢,可惜因為家裡實在太窮了,讀到第五個月,先母繳不出學費,祇好停學。」
像這樣一位只讀過幾個月書的「樸實無文」之人,我們拋開他對國家、民族、社會的影響,以及他個人多方面的事功不談,即以交遊和識見而論,當代可與他相頡頏者恐不為多。駢文巨匠,當過黎元洪總統秘書長的饒漢祥氏,即曾撰贈他一副楹聯,而被杜先生懸在他上海華格皋路住宅第一進的大廳,文曰:
春申門下三千士 小杜城南尺五天
杜月笙先生的門下客,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就中他以對待文人墨客、智識份子最為敬重,謙恭和悅,優禮有加。也正由於他的禮謙文士,向來是「一身傲骨,目空四海」的章士釗,洪憲要角「生平願為帝王師」的楊度,不但能和他傾心結交,尚且樂於為他所用。滬上報人如汪松年、趙君豪、唐世昌、余哲文、姚蘇鳳、朱庭筠、張志韓等諸兄,更曾向他敬執弟子之禮。
除了奉行「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不懈,杜先生直到暮年,仍舊請了老師在家,教他讀書寫字。平素家居,不論事務怎樣繁劇,每天起床以後,必將當日報紙細讀一過,從第一版的新聞,讀到末一版的小廣告,鉅細靡遺,一字不略。他嘗說自己的腹笥,得力於報章者殊多。一位恆社同人,素稱閱報精細,有一天早晨謁見杜先生,談過了些天下大局,杜先生順口告訴他說﹕「今天某一位恆社同人家有喜事,不發請柬,我已經派人去送了禮。等下你去道賀的時候,順便代我致意。我因為氣喘病發,不能出門,只好禮到人不到了。」
這位同仁聽了,瞠目結舌,唯唯而退。後來他逢人便說:
「我看報已經算是夠仔細的了,殊不知還比不上先生的一字不遺。」
除了自己勵志進修,勤讀不輟,但凡遇有重大的問題發生,屬於專門範圍,而不是他的智識能力所可瞭解。杜先生會立刻想到某人對於此一問題有研究,或者某人對此具有實際的經驗,他把某人某人分別找來,為他詳細講授。那時候他聚精會神的聽講,聽不懂的地方頓時便問,接連的請幾位先生講解下來,於是,他學問也有了,經驗也得到,據而處理問題,自然迎刃而解。這是他善於吸收學識和經驗的過人之處。
於焉,方治先生曾謂:「先生嘗以幼年未能致力學問為憾,可是他的刻苦自勵,慎思明辨的工夫,較之一般自命為通儒學者,並無遜色。蓋因天賦甚厚,虛懷若谷,有以致之。他把宇宙間的經緯萬象,都作為研究的課題;社會上的美惡是非,都視作人生的明鏡。因此,他的卓越見解,超人智能,誠非常人所可望其項背。」
旨哉斯言,入木三分。由於方治先生這一段月旦之評,使我想起過去有人「封」杜先生為社會學博士。我以為這並不是對杜先生失敬的一種嘲諷,而是很允當的稱號。故前行政院長俞鴻鈞先生撰「憶杜月笙先生」一文中便說:「……先生交遊遍天下,士農工商各階層無不普及,故其社會經驗,更較任何人豐富。」
杜先生因為自己幼年失學,及長對於文化教育事業,極為重視,他曾斥資數十萬元,在上海北新涇刱設正始中學,貧家子弟,一律免費。這所中學管教綦嚴,規模又大,前後若干年間,為國家造就不少人才。北伐時期軍政要角陳群,當他宦海失意,潦倒申江的時期,便曾應杜先生的延攬,擔任過正始中學的校長。
在文化事業中,杜先生和上海新聞界淵源頗深。早年他便擔任申時通信社董事長。抗戰勝利以後,他更出任申報董事長、新聞報董事、商報董事長等要職。此外,他又曾任過世界書局代董事長、大東書局董事長、以及中華書局的董事。如所周知,申新二報素稱國內歷史最久、規模最大的報業巨擘,商報是後起之秀,但在上海淪匪以前,大有後來居上,四方矚目之概。如世界、如大東、如中華,都是久執文化出版業牛耳的大書局。杜先生遙遙領導,能夠做到上下一心,員工翕從。他由祇讀過幾個月書的市井中人,一躍而為文化、教育、新聞界的領袖之士,這份榮耀,豈是輕易得來?汲長補短,徒利自身,而杜先生卻能更上層樓,將他平生莫大的遺憾,化為對文化教育服務的熱忱,個人不忮不求,但求盡心盡力,兼且一一發乎至誠,難怪他在這一方面,能以一介布衣,系天下之重望,而其一生行誼,亦以儒俠相並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