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公司內部裡,黃金榮穩坐江山,指揮若定,金廷蓀總攬業務,綜竅度支,杜月笙和張嘯林負責外務,交際聯絡,上下相融,小八股黨如今已換下短打,著起長衫,各自在大公司裡擔任職務。從早到晚,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忙著賺,忙著花。
杜月笙通常要到九十點鐘起身,匆匆梳洗,便趕著到大公司去轉一轉,自此,他開始無時或休的見客、拜客、飯局和賭局,有時深夜兩三點鐘回家,有時爽性澈夜在外留連。
杜月笙的姑母萬老太太,在鄉下聽說他大發達了,老太太不辭跋涉,又跑了一趟法租界,她找到杜月笙,開口便說:
「現在你有了這麼大的場面,可以挑挑窮親眷了。墨林在十六鋪做銅匠,工錢少,生活苦,你幫個忙,把他安插到大公司去,也好多賺兩錢,將來成家立業。」
杜月笙考慮了一下,說是:
「你叫他到我這裡來,先在我家裡打打雜,大公司那邊,我會給他掛個名。」
於是萬老太太親口去把萬墨林叫了來。
杜月笙一看萬墨林,這孩子十九歲了,頭大,體碩,衣著樸素,在上海住了靠十年,還是鄉下孩子的老實相。他心想,要使他成為一個貼身的跟班,恐怕還得經過一番磨練,他沉吟半晌,說聲:
「你跟我來。」
萬墨林誠恐誠惶,跟杜月笙上了褸,一間臥室,佈置得重簾垂幔,美輪美奐,靠裡牆一張貴妃榻,榻上躺一位瘦瘦的少奶奶,正在一榻橫陳,噴雲吐霧
「他叫萬墨林。」杜月笙把萬墨林帶到榻前,介紹給沉月仙說:「是我高橋鄉下的親眷,我喚他來服侍你。」
沉月仙說:很好。因為原先替她燒煙泡的華巧生,經常都有外務,跑來跑去,時刻尋不著人,她正需要一個聽使喚的小囝
萬墨林心裡在躊躇,應該怎樣稱呼呢?照說,他母親是杜月笙的姑母,他和杜月笙是表兄弟,但是,他早已「親上加親」,跟杜月笙堂兄的女兒訂了親,這樣,杜月笙又成了他的叔岳父,想了一會,他終於開口喊了沉月仙一聲
「嬸娘。」
對杜月笙呢,他用通常小輩對尊長的稱呼:
「爺叔。」
杜月笙留下了萬墨林,下樓去送走了他姑母。萬老太太很開心的回鄉下去了,杜月笙錄用萬墨林,他很看重自家的老面子。
萬墨林事事留心,學習進度很快,不久,他便燒得一手好煙泡,服侍嬸娘吃鴉片,很討沉月仙的歡喜。有一次,沉月仙要試試他是否誠實可靠,她叫萬墨林去拎開水,卸把一張四明銀行的五元鈔票,暗暗的放在樓梯口,移時萬墨林拎了一壺開水回來還沒進門,便猛可的一聲喊:
「這張五塊頭是誰的呀?」
萬墨林中氣足,嗓門高,哇哩哇啦一叫,反把沉月仙嚇了一跳,她忍不住的笑起來,說是:
「好了好了,拾起來還給我吧!」
從此,沈月仙常在杜月笙面前,稱讚萬墨林老實、規矩,萬墨林也能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他漸漸得到杜月笙的信任,由跟班升到杜公館的總管。
黃金榮一家搬到鈞培裡,同孚裡的八家逐漸星散。杜月笙和顧掌生遷入金福裡,分住衖內第一和最後一家同是兩上兩下的衖堂房子,不過顧掌生家的天井大,杜月笙家的房間較寬。杜家的隔壁鄰居姓黃,黃先生死得早,他的兒女一直都由杜月笙負擔學費。黃家算是遇上了好鄰居。
金福裡的房子,要比同孚裡大了一倍,勉強足敷杜月笙當時的排場,這整條衖堂,都是黃老闆新置的產業,買下來做出租房子收租錢的。但是杜月笙和顧掌生佔了四幢,他們每月只出四五塊錢的房租,無非跟老闆意思意思而已。
其它大公司和賭檔上的朋友,如金廷蓀、馬祥生、范恆德、戴老二等,以及由杜月笙幫忙在大公司吃了「俸祿」的老朋友袁珊寶,還有冒險犯難,出生入死,終於人人腰纏多金,紛紛立業成家的小八股黨,全都住在附近的寶昌、福昌、貞吉、生吉、元聲、紫陽各裡,這一帶地區便是上海人慣稱的八仙橋。衖堂房子,望衡對宇,平時往來走動,非常方便。因此使他們的情誼,份外密切。
交遊廣闊皆大好佬自從張嘯林參與了他們的集團,大公司的觸鬚,開始向官場和軍界發展,民十前後,全國各地的軍閥、政要,但凡有個局面的,莫不在上海設有代表,或辦事處。由於租界及上海市特殊地位的形成,在南北對峙,各省四分五裂的情況下,上海成為頗形微妙的政治中心。和議在上海進行,政治家或政客在此發表對於國事的意見,政治和軍事的秘密交易,情報的搜集和交換,軍餉政費的籌措,搜購軍火,運銷鴉片,下野政客軍閥作避難所,乃至於各個地方貨物之出口及採辦,秘密性質的觀光遊歷,眷屬家人的僑寓,少爺小姐的入學出洋——那些代表們辦理著五花八門,包羅萬象的事務,他們必須耳目靈活,手腕敏捷,始能完成那許多複雜紛歧的工作。倘若他們能夠接交當地有力人士,凡事都會方便得多。杜月笙和張嘯林看準了他們的這種需要,盡可能的和他們接近、結交。於是,藉由這許多代表為媒介,他們逐漸打進了政治與軍事的高階層,全國各地的政要和軍閥,都和他們建立了密切的關係,深厚的友誼,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的名字,開始在各地響亮起來。
各地派駐上海的代表,大都和他們的上司有著較深的關係,他們任務特殊,於是經濟來源也旺盛,可以盡情揮霍,無須擔心報銷問題。在上海聞人如杜月笙、張嘯林面前,他們特別的要表現得闊綽大方,相反的,杜張自許為黃浦灘上的大亨,手面又怎可示弱?於是每逢他們交際應酬,吃喝玩樂,那種奢侈豪爽的作風,堪稱驚人,往後影響廣遠的「海派作風」,杜月笙和張嘯林以次諸人可謂為「始作俑者」。
北洋政府,革命黨人,四川軍閥,東北大帥,紛紛的和法捕房的總探目黃金榮,以及他的朋友杜月笙、張嘯林等有著或多或少的交情。法捕房的總探目,充其量不過等於時今一個刑警隊長,他的職務僅祇是偵防彈丸之地的罪案,但是他和他的朋友如果有了喜慶之事,總統、執政、內閣總理、督軍、省長、護軍使、鎮守使,………全國各地的軍政長官,都會派專差來道賀,或題匾、或贈與,或致送重禮,這不是任何國之大老,或者億萬富翁所能辦到的。在民國有史以來最紛擾複雜的政局下,他們竟以卑微的職位,或竟是個白丁,而能獲得這麼多的榮寵,與折節下交的私誼,更為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一大奇跡。
民國十二年六月十三日,北政府總統黎元洪,由於內憂外患,交相煎逼,直系軍警聲勢洶洶的上總統府索餉,並且僱用遊民組織「公民團」,逼他退位,離北京。直系大將王懷慶,乾脆派兵「請」他上火車,於是這位開國偉人,黎大總統再也無法戀棧了,他倉皇出京,先赴天津,幾經努力復位,不獲槍桿支持,他遂黯然南下,堂堂大總統要到黃金榮家裡去作客。
先是,杜月笙在杜美路二十六號,買了一幢精緻幽美,花木宜人的小洋房,得到黎元洪派駐上海代表的秘密通知,黃杜張一商量,覺得杜美路適合這位退職的總統小住,杜月笙雇了工人去修茸一新,並且置備了全套的家俱。
黎元洪抵達上海,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以次各人都去迎接,當天由法租界巡捕房的總探目作東,備了豐盛的酒席,為黎大總統夫婦洗塵,杜張當然也在座奉陪,黎大總統曾經特地向杜月笙敬過酒,因為他知道杜月笙是黃老闆的靈魂,不僅如此,他今後在上海的安金,全部掌握在杜月笙的手裡。因為,黃金榮招待黎元洪確夠誠意,他對法捕房裡多年相從的巡捕還不放心,這一次,他又動用了杜月笙這支小型快速驃悍部隊,情商杜月笙親自率領他的小八股黨,輪流分班,為黎大總統保駕。
黎元洪到負責照料顧嘉棠、高鑫寶、葉綽山、芮慶榮、侯泉根、黃家豐、楊啟棠、姚志生,這八位朋友經過一番奮鬥,追隨杜月笙身後,如今,早已鯉魚跳龍門,有錢有勢,大非吳下阿蒙了。他們從杜月笙那裡學來仗義輸財,廣交志友的全套本領,小八股黨的每一個人,都擁有成千上萬的徒眾。這些人大都散居上海及其近郊,只消一聲令下,立可組成大軍,用杜月笙來保黎大總統的鑣,不僅極夠面子,而且實力強勁,萬無一失。
黎元洪是和他的夫人相偕南來的,他送給黃金榮一份禮物,確很名貴,但是不登大雅,同時也毫無用處。原來那是一套精美的鴉片煙具,連同花盤,全部純銀鑲鑽。黃金榮拿在手裡把玩再四,讚不絕口,那一年黃老闆五十七歲,他還在吃法捕房的公事飯,並不會抽大煙。他那口越吸癮頭越大的大煙,是他在壽登花甲,告老退休以後,方始弄來消遣白相的。
杜月笙對於保護黎大總統的工作,十分認真而盡心,他每天盡量抽出時間,守在杜美路,他和黎元洪夫婦同進同出,並起並坐,當時,黃老闆私心愛慕的一個人,名坤伶露蘭春正在老共舞台獻藝,這位早期的坤伶,風靡了整個上海。黎元洪夫婦客中無聊,於是黃老闆恭請他們二位去聽一次戲。
為黎元洪夫婦那次在公眾場合露面,杜月笙率領他的小八股黨,所做的防範和戒備工作,的確是非常周密而澈底。那一天,他們身上都帶了手鎗,黎元洪夫婦所坐的包廂,前後左右,更佈滿了他們的自家人。
在表面上,黎元洪夫婦進老共舞台是輕裝簡從,全場爆滿的老共舞台,好幾百觀眾全神專注於台上露蘭春的投手舉足,輕歌曼舞,誰都不知道他們今天是如此的幸運,正和黎大總統同處一廳,而黎大總統曾在上海與民同樂,可能時至今日猶為一項秘密
杜月笙看看一切佈置得很好,黎元洪夫婦都在聚精會神的聽戲,他吁了一口氣,信步走到樓下去休息一會。才到門口,他便碰到了老共舞台把門的阿大,他是黃公館的老傭人,一向忠心耿耿,老共舞台開張,黃老闆挑了他這樣一個美差
「杜先生,」阿大迎上來愁眉苦臉的說:「這樁事情真是太稀奇了。」
杜月笙眼睛望著他,一面揩汗一面問
「什麼事情?」
「方纔你們陪那兩位貴客進門,」阿大湊近他,神秘的壓低了聲音:「還不到兩分鐘,突然之間我看到一大串狐狸,彷彿受了驚嚇,從戲館裡一溜煙的跑出來」
「瞎三話四,」杜月笙聳肩笑笑:「城裡面那兒來的狐狸。」
「千真萬確的啊,」阿大撞屈般的喊起來,然後,左右一看,又在悄聲的說:「我起先被牠們嚇一大跳,連忙跑出大門去追。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一串狐狸,跑到斜對面那當鋪裡去了。」
「那麼,」杜月笙還在跟他開頑笑:「你就呀該追進當鋪裡去。」
「當鋪老早打了烊,」阿大一本正經的說:「我親眼看到,牠們一隻隻的往當鋪門上撲,撲一下,就不見了一隻」
聽他說得那麼活靈活現,杜月笙回念一想,阿大是個老實人,連黃老闆都誇讚過他,從來不打誑,不說一個字的廢話。他有什麼理由要向自己編這一套鬼話呢
「阿大,」他柔聲鎮撫他說:「我看你是太辛苦了,一時看花了眼睛。」
「絕對不是。」阿大斷然否認,並且提出反質:「那裡有接連兩次都看花了眼睛的?」
「不管怎樣,」杜月笙累了一天,稍微有點不耐煩的說:
「這種事情你就擺在自己心上好了,用不著說給別人聽。」
「我只說給你聽,杜先生,」阿大真誠流露,十分懇摯:「杜先生,你是老闆跟老闆娘最看重的人。真是的,在老闆老闆娘面前,我這個話還不敢說呢。杜先生,你知不知道,我們老共舞台設得有狐仙祠?」
「這個——,我不知道。」
「老共舞台生意好,都是靠狐仙的法力。」
「啊?」
「如今狐仙統統跑掉,依我看,老共舞台的旺氣也就跟著跑了。」「信不信由你,杜先生,」阿大歎口氣,忽然又想了起來問:「剛才你帶來聽戲的貴客是那一位?」
「你聽了不要嚇壞啊!」杜月笙笑嘻嘻的回答,然後附在阿大的耳邊,悄聲的告訴他,來者正是大總統黎元洪,和他的夫人。
「這下糟了!」不曾想到,白髮蒼蒼的阿大,竟會跌足歎息,他十分悵惘的說:「大總統是天上的星宿呀,星宿怎麼可以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呢?難怪黎大總統一來,我們供的狐仙就要趕緊逃跑,而牠們這麼跑掉,杜先生,你看麼,老共舞台的生意一定不靈了。」
當時,杜月笙只覺得阿大戇得可笑,但是往後事實的演變,卻又使他將信將疑,相當費解。
露蘭春首創男女同台合演,在當時真是紅透了半天,然而黎大總統夫婦與民同樂不久以後,先則黃老闆臨老入花叢,甘圍閫命,將露蘭春納寵專房,竟然鬧得和紅顏知己,糟糠之妻桂生姐離婚,然後佳人愛上少年郎,使黃老闆陪了夫人又折妾,從此心懶意灰,不問世事,黃老闆像晨星曉月,冉冉隱去,而老共舞台的營業,也自那夜以後直線下降,一蹶不振。黃老闆心煩意亂,一籌莫展的當兒,曾經發過狠,將它拆過之後再翻造。
黎元洪夫婦,在杜月笙的杜美路住宅駐蹕三個月,然後乘輪北返,行前曾向杜月笙再三致謝,說他是最好客、最周到的居停主人。黎大總統走後,他留給杜月笙一個不可磨減的印象,那便是狐仙確實有靈。因此,當他營建華格皋路住宅時,他特地在大廳後面,專辟一座狐仙祠,並且僱用一名寧波老傭人,負責祭供酒掃,晨昏三炷香,逐日奉獻茶果。而杜月笙自己則是不管怎樣忙法,每個月的陰曆初二和十六,必定正心誠意,供以酒饌,親自上香磕頭。
華格皋路杜公館狐仙之靈驗,曾有許多令人汗毛凜凜的傳說,那位寧波老傭除了服侍狐仙,一無事情可做,有時候他不免懶怠,或者是想揩油尋外快,中飽了狐仙的好茶葉或鮮果品,或者徑以白開水代高梁酒,杜月笙固然毫不知情,旁人也不會去過問。可是寧波老傭人卻是難逃罪譴,他每一褻瀆必會被狐仙附身,自摑耳光,滿地亂滾,頻頻的以陌生聲嗓,呵斥他自己的罪過,人狐之間,便這麼時常的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