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胳臂喋血虹口區

三月二十日,畢庶澄還在被富春樓老六迷得欲仙欲死,他所率領的第八軍,群龍無首,連主帥在那裡都找不到,而北伐大軍如入無人之境,順利進駐新龍華,跟法租界只隔了一座楓林橋。協同畢庶澄扼守上海的李寶章,他的一師人早就全部撤退只留下空蕩蕩的一座「淞滬護軍使衙門」。山東開來的第八軍軍心渙散,鬥志蕩然,同時在事實上也成了涸轍之鮒,甕中之虌,於是共產黨利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散佈流言,瓦解奉軍的士氣,他們說:畢庶澄正在和北伐軍接洽投降,第八軍即將成為俘虜,押解到南邊去整編訓練。

山東老鄉聽到這個消息,更加心慌意亂,他們就怕老死回不了家鄉,見不到爹娘。當夜便有一批批的士兵棄械逃亡,軍官們彈壓不住繼之以哀求,請他們莫要把隊伍拉散,可是士兵們相應不理,照舊堂而皇之開小差。

因此,從三月廿一日起,共產黨煽動上海工人,號稱八十萬,開始進行他們自稱為「上海工人階級的政治鬥爭走入最正確之路線」——暴動,將上海華區分為南市、虹口、浦東、吳淞、滬東、滬西與閘北七區。聚集群眾,攻擊第八軍和警察廳,他們企圖火中取栗,實現其全面佔領上海的美夢。

首先發動的是虹口區,電力、絲織和機器工人集合好了,等到號令一下,使成千上萬的蜂擁猛衝警察署,使署裡的警察大出意外,呆若木雞,只好睜眼望看他們將全署加以佔據,並且奪走了大部的子彈槍械。

大隊警察因為事出倉卒,毫無準備,竟被徒手暴徒解除武裝,「掃地出門」,由他們鳩巢鵲占,發號施令。警察們被趕到街上,驚魂甫定,仔細一想,方始憬覺這場混亂實在很不簡單,於是有人打電話向鄰區警署和上級機關求援,然而電話搖不通,上級機關和鄰近警署都在暴徒們的襲擊之中。

虹口地區的白相人頭腦,和杜月笙關係密切,此人姓孫名介幅,綽號鐵肐膊,天生臂力無窮,性格毛焦火躁,他在清幫屬悟字輩,是杜月笙的同參弟兄。常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頗為地方人士所敬重。虹口警署裡面,便有不少他的徒子徒孫,因此鐵肐膊和虹口警署一向聲應氣求,合作無間。虹口老百姓也欣然贊可這兩大勢力的合流,而使當地市面匕鬯不驚,安然如堵。

那一日虹口警署突遭襲擊,全部易手,就有一些人十萬火急的找到鐵肐膊,訴說如此這般。他們紛紛耍求鐵肐膊仗義勇為,救救警署此次大災大難。

鐵肐膊聞訊勃然大怒,立即奮袂而起,在他的家中一聲令下,已有一二百人荷槍執械大聲鼓噪,緊緊跟在鐵肐膊的身後,揚言耍替警察報仇,打垮暴動者,收復虹口警察署。鐵肐膊一面在大街上拔足飛奔,一面恨恨的破口大罵,——使他惱怒的是暴動者事先不曾和他打過招呼:「觸那!伊拉也不想想,虹口是啥人的地界?」在他的心目之中管他什麼革命、造反、暴動、罷工,甚至於兩軍對仗,只要事體是在虹口發生,就必需事先得到他的同意。共產黨在虹口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居然連鐵肐膊都一無所聞,僅此一點,天王老子也攔不住他去跟共產黨拚命。

一兩百人的隊伍走上北四川路,大呼小叫,手兒連招,於是黃包車伕放下車槓,混堂茶房丟開毛巾,扦腳匠,剃頭司務,汽車司機,搬運苦力,賭場的保鑣,妓院的烏龜,三教九流,萬眾一心,一個個暫時放下自己的營生,加入他們老頭子鐵肐膊率領的隊伍,一兩百人化為成千上萬。虹口居民看看苗頭不對,紛紛的關門打烊,準備避亂。

這時候,有人打電話到華格臬路,將虹口大戰,迫在眉睫的消息,通知了杜月笙。

連杜月笙也是大吃一驚,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那批暴動者究竟是什麼來路?虹口暴亂不曾知會鐵肐膊,全上海七處暴亂,杜月笙不是同樣的事先毫無所聞嗎?不過他的聯想力比鐵肐膊豐富,遇事尤能沉得住氣,他打電話請教鈕永建,鈕惕老不在,機關部的職員,答話的時候含含糊糊,令人不得要領。然而杜月笙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來,國民黨與這場暴亂可能有所關連,那麼,鐵肐膊怎麼能去擾亂「革命大業」呢?

杜月笙發了急,兼以他深切瞭解老把弟鐵肐膊的脾氣,他當機立斷,帶了貼身保鑣,邁步便同門外走,一上汽車,他便急急下令:「快點!虹口警署!」

離開警署不及百丈之遙,杜月笙性急的搖落玻璃窗,探首車外,他已經聽到人聲鼎沸,打呀衝呀的吼叫此起彼落,不絕於耳。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何況根據他的初步瞭解,雙方都是國民黨的同路人,也就是他自家的好兄弟,一想起那火並械鬥的場面與結局,他心中更急,坐在後座,直在頓足催促:「開快點!快一點」

虹口警署前面,那一片混亂紊雜的場景,業已攝入杜月笙的眼簾。就在這時,連珠響的槍聲,砰砰砰的傳來。

「糟了!」杜月笙失口驚呼,重重的一跺腳。

從虹口警署的各個門窗,共黨暴徒槍彈橫飛,濫殺無辜,直薄警署大門的清幫子弟,早已有人身受槍傷,躺在血泊之中呻吟哀號。

清幫子弟兵也不是好惹的,一上陣便吃了虧,鐵肐膊氣沖牛斗,暴跳如雷,「槍子兒是不認人的」,他無可奈何,喝令全隊後退,再命懷槍的人各自尋好掩體,拔出槍來,頻頻的向警署暴徒回擊。置身前線的弟兄這才得到機會,抱起抬起抗起背起受傷的夥伴,如潮水般向回頭路上逃跑。

雙方正在相持,槍彈嗤當的飛,杜月笙在三名保鑣的簇擁之下,親履最危險的地帶,他找到了面色鐵青,兩眼佈滿紅絲的鐵肐膊。

「你這是在做啥?」他先發制人,劈頭便是一聲質問,然後,他語語進逼,迫使鐵肐膊收回成命,撤退大隊人馬:

「這真叫『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了,你曉得嗎?占警署的朋友,正是響應北伐軍的朋友呀!」

眾目睽睽下,鐵肐膊吃了杜月笙的排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不免有點兒老羞成怒,因此他憤憤然的大嚷大喊:「管他是那一路的朋友!管他有多緊急的軍國大事?既然要在我的地界發動,為啥狗眼看人低?事先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注意鐵肐膊的神情反應,杜月笙深知他已因激怒而喪失理智,於是他回嗔作笑,伸手攬住鐵肐膊的肩膀,十分親嫟的對他說:

「你總歸是這麼直心直肚腸,你也不想一想,人家既然是在辦軍國大事,當然就要保持機密。」

說完,也不等待鐵肐膊的答覆,杜月笙自作主張,開始代替他的同參弟兄,指揮大眾,他命令全體解散,各自回家。至於那些受傷的人,則趕緊送往附近醫院,妥予診治。

直到這時,鐵肐膊方始服服貼貼,遵從杜月笙的指揮,他和杜月笙一字並肩,低聲的告訴他說:

「我方纔還撥了一路人馬,喊他們去攻打湖州會館裡面的總工會。」

「打不得!」杜月笙驚喊起來,鑒於情況緊急,事態嚴重,他拖鐵肐膊上了汽車,風馳電掣,又趕到湖州會館,果然,那邊的情形和虹口警署差不多,雙方正在進行槍戰,遠遠的有大批群眾吶喊助威。杜月笙和鐵肐膊手拉著手,跑到最前面去高聲喝令停火,然後指揮子弟兵平安撤退,子弟兵浪濤滾動急向後湧,剎時間,湖州會館面前,便靜闃闃的不見人影。共產黨指使下的工人,這下以為他們業已確保勝利,歡呼雀躍,耀武揚威,他們穿著短打或工人服,斜背步槍,腰匝子彈,三五成群的跑到街上遊行。當時,虹口已成死墟,家家戶戶,關門上閂,按照共產黨的「歷史」記載,這一幕戲則被歪曲為:「以武裝管理全區域,撲滅反動派。」

七路暴動六路得手於包括上海縣城在內的南市,共產黨所領導的暴動,進行最為順利,被他們搧動的工人,來自南市和英法兩租界。廿一日中午,即已陸續麇集街頭,下午一點半,群眾中有人連續鳴槍,警察廳、警廳第一署第三所;及第一分所,還有上海電話局,因而槍聲不絕,鐵彈橫飛,警察毫不抵抗,任由暴徒逐一佔領。大街小巷正在巡邏的警察也無一倖免,統統被暴民繳了槍去。

下午四時,奪得槍械的暴民自警察廳一湧而出,列隊進發,攻佔機器物料早已搬運一空的製造局,接下來他們又控制了南火車站,由鐵路工人往返不停的駕駛車輛,運送暴徒免費乘車,五點鐘在華商電車公司集合。

共產黨誇稱發動十萬工人攻打吳淞,實際上在吳淞根本就沒有打什麼仗。吳淞是炮台區,市面小,駐軍多,但是當時早已紛紛離散,只有一批第八軍的山東老鄉,湊巧趕上。他們從上海逃往吳淞口,希望能夠奪得船隻,駛回山東,他們方下火車,便遇見共黨煽動的暴徒,正在圍毆零星駐軍,收繳槍械。山東老鄉無心戀戰,重上火車回頭就跑,那裡想到正好碰上暴徒拆斷路軌,兵車開到天通庵車站,突然出軌傾覆,把車上的官兵,摔得鼻腫眼青,滿地亂滾。這下激怒了山東老鄉們,拉起機關鎗和步槍,向麇集吶喊的暴徒群,迎頭便是一陣痛剿,於是彈如雨下,血肉橫飛,暴徒們嘗到了衛生丸的滋味,死傷狼藉,秩序大亂,雖然也有零星的回擊槍聲,可是絕大部份的人,全都腳底抹油,逃了個一乾二淨。這時候,正有大隊暴徒,武裝實彈,從滬東馬玉山路附近,沿途號叫鼓噪而來,人數約摸有兩三萬之多。原來他們是在滬東發動暴亂的大股,都是楊樹浦和引翔區的工人。他們當日圍攻虹橋警察署,奪得武裝並予佔領,下午一時半在馬玉山路公開亮相,召開群眾大會,會後整隊前往閘北走到天通庵附近,恰與抱頭鼠竄的暴徒劈面相逢。

由於他們沿途砸碎警察崗亭,火焚香煙橋警署,打死了一位巡官,三名警察,搶到手很多武器,這一批暴徒正在瘋狂囂張得很。他們一見「同志們」被直魯軍猛烈反擊,一敗塗地,於是他們平舉起槍便向前打衝鋒,雙方以排槍互轟,打得天通庵一帶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暴徒從四面八方越聚越多,他們利用附近的建築物作掩護,卻是不敢再來冒死衝前,散兵們被他們團團圍住,也是急切間難於打開一條出路。這一仗從下午打到夜晚,夜晚打到天明拂曉時分,散兵們方始鼓勇突圍,朝正北方衝出一個缺口,踐踏著暴徒們的屍骸和血跡,全部撤向吳淞。那時候,吳淞的暴動者已經糾合了當地的保衛團,成立所謂「區民代表會」,是為上海第一個共黨偽政權。「區民代表會」不想打仗了,他們故作視而不見,讓這批直魯軍奪船逃離。

城門失火,殃反池魚,倒霉的是天道庵車站附近一帶的居民與小販,吳淞口和滬東的戰火移到了閘北來,使他們受了無妄之災,死了不少的人,混亂中還有暴徒趁火打劫,財物損失,相當可觀。

和閘北相接壤的滬西,暴動工人衝進曹家渡第六警署,搶奪槍械和警服,然後化裝警察,渡河到閘北,會合小沙渡的暴徒,企圖混進第四區警署。四區警署立刻便識破了他們的詭計,據署死守,於是發生了激烈的槍戰,雙方各有死傷,暴動的總指揮,當場被擊斃,暴徒仗著人眾槍多,終將第四警署加以佔領。與此同時,警署二分所和遊巡隊署也被另兩批暴徒奪占,他們得到了大批的槍械,先將各警署封閉,然後一窩蜂的擁到北火車站,站裡的軍隊警察奮力抵抗,相持了半天一夜,暴民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

暴動者狐假虎威,利用機會,以排山倒海的人潮攻勢,和中俄共黨首領的周密計劃,乘畢庶澄部與孫傳芳轄下的軍隊警察之危,七路倡亂,幾乎可以說是全部成功。唯有一處例外,那便是工廠林立,住戶密集,黃浦江東岸的浦東。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