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外交言話一

於是蔡福堂飛車急駛,趕回總部,一五一十把才纔辦交涉的經過,詳詳細細的告訴杜月笙。

杜月笙正和張嘯林、張伯岐、顧嘉棠他們商議各路弟兄如何調配,怎樣集中?聽了蔡福堂的報告,他眉頭一皺,霍的立起身來,轉臉向張嘯林說:

「嘯林哥,你先跟他們各位商議下去,我去打一轉就回。」

說罷,他伸手一招蔡福堂,兩個人一前一後,大踏步的往門外走

「你們看這些時的月笙哥,」顧嘉棠笑著搖頭說,「簡直就跟生龍活虎一樣!」

「他媽的!你們曉得吧?」張大帥立予置評:「一個人就是要做事情,一做起事情來,年紀自然就會輕。」

杜月笙和蔡福堂,汽車開得像射箭,步子邁起來飛也似的快。兩個人走到英國總領事辦公室門口,秘書小姐一迭聲的在說請進請進。

往費信惇的大寫字檯前面一站,和站起相迎的費信惇握一握手。杜月笙來不及寒暄,板起面孔大聲的說:

「我今天來只有一句話,四月十二我的人要過英租界,向你借路!這個仗我們打不打得贏?不勞你操心,頂好,你等我的人通過以後,立刻拉上鐵絲網,架好機關鎗,倘若有人退回來,你儘管下令開槍掃射!」

蔡福堂曉得杜月笙的脾氣,他在外國人面前語氣越硬,翻譯越加要翻得真,他連忙把杜月笙的話,一字不漏,譯給費信惇聽。

費信惇隔張檯子望著杜月笙,一臉苦笑,歇了三兩秒鐘,他長長的歎了口氣說:

「好吧,就照你的意思辦。」

道聲謝,杜月笙一拉蔡福堂,回頭就走。

回到總部,蔡福堂得意萬分,把杜先生「言話一句辦外交的經過,著意描寫,說給大家聽。說完,他猶仍讚羨不置的說:

「假使世界各國,都像月笙哥這樣辦外交,那真是痛快已極!」

杜月笙也有點沾沾自喜,他笑著說:

「這樣辦外交有啥個不好?大家節省些時間,多做點事體。」

張伯岐在一旁插進了嘴:

「真是看你不出啊!月笙,居然還懂得兵法呢。」

杜月笙一征,茫然的問:

「我怎麼會懂得兵法?」

「咦,你剛才不是喊費信惇等隊伍一過,立刻關鐵絲網,架機關鎗嗎?」張伯岐條分縷析的說:「這在兵法上就叫「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等於是韓信大戰井陘口的背水陣。」

杜月笙很有興趣,但是他坦坦白白的說:

「我還是不懂。」

「這個道理很簡單。」張伯岐提高聲音,像是要講給大家聽:「我們的隊伍一開過英界立刻封網架槍,隊伍斷掉了退路,唯有拚命衝鋒,一力向前。像這麼樣的打法,還會有打不贏的仗嗎?」

眾人一聽,果然很有道理,顧嘉棠頭一個拉開嗓子來喊

「月笙哥懂兵法,我們推他當總司令!」

「瞎三話四!」杜月笙笑斥一句,「總司令在南京呢。」

芮慶榮也湊興的喊:

「那麼,你就當總指揮!」

一句話,引起了杜月笙的心事,趁看大家興高采烈,他把藏在心裡的一個想頭,侃侃然的說了出來:

「有一樁事體,我想不妨趁此機會先提一提,也好讓各位有個準備。不是我杜某人貪生怕死,推托責任,事情發動,我自會跟各位去打衝鋒。費信惇說得不錯,工人糾察隊有組織,有訓練,四月十二號這一仗,非比尋常,一定要有一位懂軍事的朋友策劃調度,擔任指揮!」

提到了這個要緊問題,眾人面面相覷,默然無語,這班朋友當中,誰是懂軍事的呢?

杜月笙望一眼張伯岐,大聲的說:

「張伯岐先生是我的老把兄,他這些時在此地幫忙,恐怕有些小兄弟,還不曉得他的身份,現在讓我來鄭重介紹一下:……」

「月笙!」張伯岐喊一聲,意思是攔住他往下說,但是杜月笙不理,他繼續高聲說道:

「辛亥年杭州起義,三路敢死隊攻打撫台衙門,三隊之中的兩隊,就是由張先生率領的,所以他是老革命黨,大英雄!」

眾人聽了,驚喜交集,肅然起敬,不由得齊齊的「啊」了一聲。他們想不到杜月笙的老把兄是這樣一位大好佬,老革命黨,英雄人物。其中唯有張大帥是久已聞名的,他即刻補充說明:

「張先生在浙江軍界地位很高,這一次他也是為了響應北伐,沒有成功,才從寧波炮台司令任上,辭職下來。」

杜月笙又緊接著張嘯林的話說:

「共進會這一次出發打仗,一共有三位朋友可以擔任總指揮,譬如說王柏齡兄是黃埔軍校的教授部主任,北伐軍第一軍的副軍長,兼第二師師長,江干廷江干老更是袁世凱手下的一員大將,再末就是張先生。不過依我看來,張先生資格最老,地方又熟,反正我們都是自家弟兄,一心想為國家出力,用不著分什麼彼此;所以我想還是推張先生出來擔任!」

張伯岐正待推辭,張大帥領頭鼓掌叫好,於是眾人一致高呼:「絕對擁護!」一片亂哄哄裡,掌聲采聲夾著胡哨,簡直不讓張伯岐有開口的機會,他唯有苦笑,這一次的總指揮,他想推也推不掉了。

「喂喂喂!」顧嘉棠興奮得跳到一張凳子上去,尖聲怪叫,把嘈雜的聲浪都壓下去了,然後他大聲疾呼:「眾家弟兄,今天在這裡商議的是軍國大事,非同兒戲,你們怎可以這樣又吵又鬧!依我說,」他亦莊亦諧的用上了平劇道曰:「張先生今日登台拜將,有道是:「一朝印在手,便把令來行」,眾家弟兄萬萬不可懈怠大意,軍令如山,不容違抗,不論那個違了張先生的將令,定斬人頭--呀不留情!」

「去去去!」杜月笙搶在舉座哄堂之前說:「打棚(開頑笑)的是你,你不怕總指揮先拿你開刀」

一片笑聲中,張總指揮宣告就職。

紅塵四合,霹靂一聲,國民黨中央宣告清黨。民國十六年三月廿八日,國民黨留滬監察委員集會,吳敬恆(稚暉)檢舉共產黨禍國殃民罪狀,蔡元培(孑民)斷然主張:「開除共產黨人在國民黨黨籍」,吳敬恆再提議,將此一措施名為「護黨救國運動」,兩項議案,獲得一致通過。

四月二日,國民黨的中央監察委員全體會議,吳敬恆提出他「用生命寫的」舉發共黨謀叛,提請查辦共黨一文。一周後,中央監察委員會發表佳電,痛斥武漢政權之不當決議、乖謬措施,開護黨救國之先聲。於是,全國各地的正義之士,感會風雲,奮其智力,舉國一致,撲滅彼獠!開刀祭旗殺汪壽

上海,華格臬路,杜月笙的家裡。

四月九日下午,萬墨林被喊進大煙間,他發現大煙問裡的氣氛,跟往日大不相同。眼睛向兩邊睃望:楊虎、陳群、張嘯林、張伯岐居左,顧嘉棠、芮慶榮、葉焯山、高鑫寶居右,杜月笙坐在正當中,人人胸挺腰直,板起面孔,尤有杜月笙,雙眉緊鎖,一臉愁容。--萬墨林大為驚異,阿是出了什麼事體?否則的話,為什麼一個個的神情這麼嚴重?

「墨林你來!」杜月笙招招手,把萬墨林喊到跟前,目不轉瞬的盯住他問:「限定要在今朝,你尋得著汪壽華嗎?」

「尋得著。」

「那末,你親自跑一趟,送份帖子給他。」

「帖子在這裡,墨林。」張嘯林一伸手,遞了份請帖給他:「你要關照那個赤佬,媽特個!有機密大事相商,叫他一定要來!」

「好的。」

一直到他轉身出門,大煙間裡沒有第二個人開口,但是萬墨林彷彿覺得,九個人十八隻眼睛,只只都盯牢在他背脊骨上。

「觸那!」萬墨林一邊走,一邊在心中暗罵:「汪壽華是什麼東西!杜先生請他吃飯,還要備份請帖,喊我親自送去。」

汪壽華在上海,前後共歷三個階段;窮極無聊、陰謀活動、和飛揚跋扈。當時的萬墨林祇知其二,不知有三,因此在他的心目之中,汪壽華要求接濟,哀哀上告,簡直像在討飯;他跑來請杜先生幫忙掩護救援,更是逢迎巴結,拍足馬屁。而杜先生給他必要的協助,無非因為他一向冒充國民黨。國民黨的大好佬、小朋友,萬墨林看得多了,他就是瞧不起一點沒有身價的汪壽華,當然,他還不曉得他那個國民黨工作人員身份是假的。

在從前,汪壽華和杜月笙並不曾見過幾面,照萬墨林的說法:汪壽華還不夠資格,到杜公館來作客,和杜先生平起平坐,面對面談。因此,他對於若干年前,報章雜誌捕風捉影,道聽塗說,說是汪壽華受知於杜月笙,已有多年歷史,兩人之間的交往頗為密切種種,他忍不住要嗤之以鼻。

騰傳滬上的傳聞之一,汪壽華自小就大膽機智,愍不畏死,他十三四歲的時候,手執雙槍,闖進了杜公館,要索一大筆錢。杜月笙的保鑣正待加以「解決」,杜月笙卻欣賞他人小鬼大,一身是膽,送了他一筆鈔票,笑令保鑣縱之使去。從此以後,汪壽華便名滿滬上,成了敢捋虎鬚的少年英雄。

萬墨林說這個傳聞如非好事者向壁虛構,便是汪壽華自己為了拉攏工人在吹牛皮,因為工農大眾對於這種宣傳是很能聽得進的。萬墨林指出此一傳聞的破綻,很簡單,汪壽華十三四,杜月笙還不到二十歲,他不但沒有公館,沒有保鑣,而且他自己還住在同孚裡黃老闆的家裡。

又有一說,頗富傳奇,有謂汪壽華為搜刮共產黨的活動經費,不惜鋌而走險。一日,杜月笙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向他「告借」兩萬大洋,繳款的方式,請他在某日下午三至四時,把錢放在杜公館左鄰牆角落的那隻大垃圾箱裡,「借」錢的人將會親自來取。這一封信使小八股黨、杜門中人和親友家人一致為之震動,就是普通人家,強盜土匪也不能如此大膽,公然勒索,指定時間白晝取錢。於是,大家掇促杜月笙就放兩萬大洋進垃圾箱去,且看那賊怎樣來拿?

屆時,華格臬路杜公館的附近,八方巡哨,十面埋伏,杜門中人唯恐錢拿走了坍台,在那個垃圾箱的周圍,把守得如同金湯鐵池一般,百把個人一絲不懈守足一個鐘頭莫說強盜賊骨頭,便連一個閒人也不曾撞進。四點五分大家一道去檢視垃圾箱,蓋子一掀,驚嚇得人人目瞪口呆,那兩萬塊錢一大包,神不知鬼不覺的不見了。

杜門中人惱羞成怒,於是偵騎四出,明訪暗查,一定要將這狡賊抓來治罪,卻有杜月笙愛惜這個人的「賊才」,兼以天大的謎團無法揭開,因此他傳知水陸各路弟兄,請這位高手挺身出來。杜先生不但不見責見怪,而且誠心誠意,要跟他做個朋友。

於是有一天這人飄然來臨,登門拜訪,他在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他自家通名報姓,叫汪壽華。杜月笙殷懃接待,饗以酒食,席間杜月笙虛心求教,問他那日是怎樣把兩萬塊錢取去的?汪壽華笑了笑說:容易得很,杜公館左隔壁的房子上個月不是空出來了嗎?那天杜公館的朋友只顧了牆外的垃圾箱口,忽略牆內的裡箱門,而汪壽華便躲在空屋院中,順順當當,把錢拿了就走。

顧嘉棠等人聽他說得如此輕鬆簡單,反而襯出他們這一幫手無能無用,捺不住心頭怒火。又要取汪壽華的一條性命。杜月笙忙於攔阻;汪壽華卻不慌不忙的笑者說:

「對不起,不勞各位費神,兄弟來時身上縛好兩隻炸彈,無論我怎樣摜下去,炸彈都會爆炸。」

結果是這一幫人徒呼負負,坐看他起身離座,揚長而去。

萬墨林提起這個傳聞便要笑個不停,他說:

「編故事的人也不打聽打聽,杜月笙的左隔壁便是張嘯林張大帥的住宅,一道中門相通,兩家的人經常往來走動。汪壽華要是躲在張公館偷取杜公館的錢,被張大帥一看見,惹他性起,大帥不要『媽特個』的把他給剝了皮去呀!」

實際上,從前汪壽華一直不曾上過杜公館,憑他「汪壽華」那三個字,也見不著杜月笙,他有事相求,走的是萬墨林的門路,他曾冒充浦東人,跟杜月笙,萬墨林攀鄉誼,套交情。「君子可欺以方」,他的騙術只到萬墨林為止,他曉得萬墨林跟杜月笙是親眷,又是杜月笙如影隨身的總管,他那點小事情,找找萬墨林也就儘夠了,因此,他一晌對萬墨林討好巴結,無微不至。難怪那天杜月笙要請汪壽華吃飯,差萬墨林親送請帖,使萬墨林嘴裡說不出,心上交關不舒服。萬墨林當勾魂使者

到了汪壽華在上海的第三個階段,「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自從發動工人暴亂,劫奪直魯潰軍槍械,成立了武裝工人糾察隊,汪壽華一下子從陰黯角落裡鑽了出來,大權在握,神氣十足。他登上上海「總工會委員長」的寶座,顧順章、周恩來是他的哼哈二將,李立三、陳獨秀更對他另眼相看,言聽計從。民國十六年三月廿一日以後的汪壽華,前呼後擁,僕從如雲,這是驅車湖州會館送請帖的萬墨林,再也不會想到的。

湖州會館高高懸起「上海總工會」的招牌,赤佬糾察隊荷槍實彈,往返逡巡,簡直是在把工會當做「護軍使」衙門了。萬墨林搖搖頭,心裡在想:「真是從來不曾聽說過。」

聞報老朋友萬墨林駕到,汪壽華派一名職員代表歡迎,連聲請進。萬墨林跟他步入高大寬敞,陳設豪華的「委員長」室,汪壽華的一顆頭,從大辦公桌上堆如山積的公文後面冒出來。遠遠的望過去,也看得出他一臉的喜色。

「墨林哥!」親熱的大叫:「長遠不見!」

「汪委員長,」萬墨林覺得在這裡處處令人拘束,他不想多逗留,走過去開門見山的說:「我是專誠送請帖來的。」

「啊?」汪壽華眉毛一掀,接過帖子也不拆開來看,先問一聲「那一個請客?」

「當然是杜先生了。」

「不敢當不敢當,」這才抽出請柬細看,一面在問:「還有些什麼人?」

「不曉得,」萬墨林含含混混的說:

「彷彿只請你一位吧。杜先生說有機密大事和你商議。」

望一瞥姓汪的,他正煞有介事,眉飛色舞,真正是「早上沒飯吃,夜快有馬騎」。也難怪他如此得意忘形,替他想想,二十天前,汪壽華想見見萬墨林,也得轉彎抹角,費好多手腳。而此刻他在黃浦灘上打出了「江山」,連杜月笙下帖子請他,還要派親信總管雙手呈遞呢。越想越有點不甘心,萬墨林又用從前那樣的語氣,叮嚀一句:

「杜先生請客,你一定要到啊!」

「一定,一定。」汪壽華還是沒有站起來,不過他卻在假殷懃的說:「墨林哥,你請坐,辦公室裡沒有好招待。等一歇,我陪你各處參觀參觀。」

「不必,」萬墨林向他雙手一拱:「我要趕緊回去,恐怕杜先生還有事情交代。」

汪壽華這才遶過大辦公桌,親自送客到門口,萬墨林禮貌的請「汪委員長留步」,也說是「不敢當」。臨別時再交代一聲:「後日請早。」

回程中,萬墨林但覺得心裡懊惱,堂堂杜先生,連汪壽華這種小赤佬,也要傾心結交?往後他成了杜公館的常客,自己反轉來倒要去服侍他,未免太不成話說。--實際上卻是他還不曾知道。方纔他扮的是勾魂使者,催命判官腳色。

十一日晚間七點鐘,華格臬路杜公館氣氛嚴肅緊張,首腦人物都在客廳裡,電話鈴聲忽響,萬墨林跑過去接,他一聽聲音,就曉得是汪壽華打來的。於是他嘴裡應聲:「啊,汪先生!」同時向杜月笙以目示意,問他要不要接這只電話。

張嘯林機警,伸手奪過電話筒,大聲的問:

「是壽華兄嗎?」

「是是。您一定是--嗯,張先生。」

「我是張嘯林,今天晚上老杜請客,你要準時來啊。」

「要來的,要來的,」汪壽華急急的說,又是一陣乾笑,「我正是打電話來問問,杜先生怎麼這樣客氣,是不是公館裡有什麼喜慶?」

「沒有,沒有,只不過老杜和我,有點事情要跟你商議,請壽華兄過來嚜,比較方便一點。一小時以後,就只有你、我、老杜三個人。」

「好好,八點鐘,我準時到。」

張嘯林接電話的時候,在場的杜月笙、馬祥生、芮慶榮、顧嘉棠等人,統統跑了過來,團團的把他圍在當中。於是張嘯林一等汪壽華那頭說話,便把聽筒平舉在面前,讓大家湊攏來聽。一直聽到對方卡嗒一聲,將電話掛斷了;人人臉上顯露寬慰的笑容,長長吁一口氣

打完這個電話,萬墨林方始蹺得,今晚將有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要在杜公館發生。共進會弟兄舉事在即,「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共進會決定在這一晚的八九點鐘,開祭旗,討個吉利,先送汪壽華的終。此賊一除,將使赤色糾察隊和總工會驟失重心,不知何適何從?在這種情形之下,打勝仗便多了三五分的把握。但是,要想在湖州會館解決汪壽華,可能要動用千軍萬馬,賠上無數條性命,而輕飄飄送一份帖子過去,叫他移「頭」就教,自投羅網,當然要便捷得多。不要「做」在我家裡噢!

那夜,杜公館裡裡外外,人影憧憧,埋伏重重,小八股黨八位頭領是主力。大門之內,由顧嘉棠、芮慶榮、葉焯山、高鑫寶四大金剛負責,再加上老一輩的狠腳色,馬祥生和謝葆生助陣。大門外頭又有一支機動部隊,包括兩部汽車,一部車上除了司機還坐好兩名彪形大漢,停在華格臬路通往李梅路的轉角。另一部車則在杜公館大門口,後座車黑

的車墊下掖好一隻麻袋,一根繩索,鐵鍬鐵鏟一應俱全,車子裡卻連個人影都沒見

七點三刻,顧嘉棠親自到外面去巡視一周,回到客聽報告杜月笙,一切按照預定計劃部署,妥善周密,保險萬無一失。如今諸事齊備,只等汪壽華的人頭送來。

卻是杜月笙還不放心。再問一聲:

「外面有沒有什麼動靜?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

「沒有,」顧嘉棠搖搖頭:「馬路上空蕩蕩的,只有黑角落裡埋伏好的自家人。」

萬墨林注意到杜月笙始終面有重憂,神情不寧,他的臉色帶點蒼白,說話的聲音也低瘖些。於是,他輕聲的在他耳邊建議:

「爺叔,沒有你的事情了。你還是早點上樓休息吧。」

「這個--」杜月笙遲疑了一下,不曾再往下說。

萬墨林的耳語被張嘯林聽到,關切的望望杜月笙,他也附和的說:

「對的,你在這裡,行事反而不便。你還是上樓休息的好。」

「那麼,」杜月笙環望各人一眼:「我先上去,你們各位要小心啊。」

「放心好了,月笙哥。」有好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響應他說。

杜月笙步上樓梯,一眼發現從小住在他家的外甥徐忠霖,正躲在樓梯口向下面張望,他快步走過去,拉住他的小手,柔聲的說:

「快回你的房間去,不管外面有什麼事情,絕對不許出來。曉得嗎?」

當時還不到十歲的徐忠霖,畏縮縮的看著他,點點頭,一溜煙跑回自己的房間。

其餘如各樓的太太、少爺、小姐,早已奉到嚴厲的命令;今夜七點鐘進房間,關好門,從此不許出來一步。

自己走到前樓鴉片煙間裡,歪倒下來,抽幾筒鴉片來振作一下;萬墨林寸步不離,陪侍在側。偌大的房間靜悄悄的,榻後,牆壁上懸一幅「鷹瞵」巨畫,蒼鷹屹立,氣象雄傑。榻上。杜月笙的蒼白面容,在煙霧迷漫中若隱若現。萬墨林閒得無聊,望看那幅「鷹瞵」出神。在杜月笙的收藏中,這幅畫要算是歷史最久的,他還記得,是在同孚裡,杜月笙雄姿英發,叱吒萬人,有一天黃老闆得了這幅畫,杜月笙說他喜歡,老闆立刻送給他。曾幾何時,杜月笙雖在鼎盛中年,但卻由於百務蝟集,食少事繁,鬧得非靠阿芙蓉來提精神不可了。

驀地,遠遠傳來汽車馬達聲響,杜月笙神情緊張,放下了煙槍,他欠身坐起,側耳傾聽。萬墨林望望牆上的自鳴鐘,八點差兩分,果然是汪壽華如約來到。四大金剛楓林送終

汪壽華坐來的車子,剛剛在杜公館門口停下,預先等好在華格臬路李梅路轉角的那部小包車,開始徐徐滑動。汪壽華人到門口,門燈一亮,鐵扉移開,杜公館司閽笑容可掬的喊「汪先生!」汪壽華向來動作快,腳步灑得急,他一面跟司閽打招呼,一面大踏步進入鐵門,迅即沒於黑暗之中。

鐵門在他身後重複關上,徐徐滑行的神秘車輛,恰好駛近汪壽華座車的左邊,兩部車齊頭並進,--因為汪壽華的司機又在起步,想駛往前面找一處停車的地方。於是,神秘車輛右側的兩扇門同時打開,跳下來兩條彪形大漢。

江壽華汽車的前座只有司機,後座坐一位保鑣,兩條大漢身手矯捷,力大無窮,正好一人服侍一個,硬梆梆,冷冰冰的槍口抵住他們太陽穴,然後低聲喝令:

「喊一聲,動一動,你們就此沒命」

司機踩定煞車,車停了,兩條大漢開車門,擠上來,挾持保鑣,指揮司機,命令他盡快把車子開走。汪壽華的司機又一次發動馬達,這回是驅車疾駛,拋開了並排停著的那部空車。

汪壽華的車子和司機,自此杳如黃鶴,不知下落。

與車子加速飛馳的同時,汪壽華正穿過杜公館寬敞遼闊的庭院,一步步邁向燈火輝煌的大廳。他走進中門,大客廳燈火輝煌,燦然在望,汪壽華偶一抬眼,嚇得他急忙倒退一步

客廳簷前,一盞頂燈散放著熠熠強光,恰巧罩在張嘯林的頭頂上,他穿一襲東洋和服雙手抱胸,昂然直立,豹眼怒睜,薄唇緊抿,臉孔上顯得殺氣騰騰。在他的身後,一左右,站定的是黃浦灘上兩顆煞星,怒目橫眉,躍躍欲試,汪壽華久聞他們的大名,一個是馬祥生,一個是謝葆生。

汪壽華看看苗頭不對,當下大吃一驚,一個急轉身,抽身便往回走。他心摧膽裂,魂飛魄散;因此腳步踉蹌,跌跌撞撞的逃回中門。然而中門里外,早已埋伏得有四大金剛,裡二外二,靜靜的在守候。只是方才汪壽華進來赴宴走得匆忙,不及發覺。這會兒汪壽華吃了張大帥的一嚇,掉首逃跑,四大金剛就再也不能放他過門。

於是,當汪壽華一腳跨過門檻,匿身在左的葉焯山,便以蠻牛挑虎之勢,斜抗右肩膀,用盡全身之力,猛的向汪壽華左胸一撞。這一撞由暗裡來,汪壽華冷不提防,但覺痛澈心肺,一陣搖晃,險險乎被撞倒在地,他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哀呼

「哎唷呀!」

然後顧嘉棠應聲閃出,一把捉牢汪壽華的胳臂,在前的芮慶榮又猛伸出手,摀住汪壽華的口與鼻。汪壽華嗯嗯啊啊,無法求救,瘦小的身軀,被四大金剛捉小雞似的拎著。這時杜月笙在前樓聽到他那一聲「哎唷呀」的慘叫,他額頭沁汗,臉色大變,從鴉片煙榻上一躍而起,搶出門外,登登登的跑到扶梯口。萬墨林則急起直追,亦步亦趨,緊緊跟在他身後。--杜月笙一直跑到樓梯口,高聲一喊

「不要『做』在我家裡噢!」

「曉得了,月笙,」張嘯林回過頭來寬慰他說:「媽特個!他們就要把他架出去啦。」

杜月笙右手撐著扶梯欄干,左手鬆弛的垂著,萬墨林搶過去扶好他,輕輕的喊:

「爺叔,爺叔!」

杜月笙彷彿不曾聽見,他一面轉身回房,一面喃喃自語

「不能做在我家裡。否則,以後就沒有客人敢上門了。」

躺回煙榻,又休息了二三十分鐘,杜月笙坐立不安,焦灼煩躁,萬墨林不敢問他緣故,只是不時暗暗的望他一眼,不久,樓下有人上來通報,黃老闆來了,杜月笙正待欠身離榻,準備迎迓;緊接著,下面報告楊先生、陳先生到,又是王先生汽車停在前門,杜月笙只好振作精神,下樓接待絡繹而來的客人。血債血還橋上下手

那一部黑夜飛車,由高鑫寶把定凡而盤,連車燈都不開,出華格臬路,絕塵疾駛。車中的四大金剛,任務早經分配,高鑫寶擔任駕駛,顧嘉棠坐在前座,負責眺望把風。後座裡,芮慶榮和葉焯山四條鐵臂,把混身動彈不得的汪壽華,緊緊箍住,尤其芮慶榮那只蒲扇大的右手,五指楂開,彷彿五根鋼條,他始終緊握汪壽華的口鼻,使汪壽華既透不過氣,又喊不出聲。他只有竭力扭動全身的肌肉,在作無效的掙扎。

前座的顧嘉棠暗中取景,視線落得很遠,當中分法華兩界的楓林橋遙遙在望,他頭也不回,低聲提醒後座的人:

「快到楓林橋勒!」

芮慶榮望一眼掌握中的汪壽華,恨意陡生,他從鼻孔裡迸出聲音,咬牙切齒的說:

「姓汪的,你造的孽也夠了。北火車站前面,被你送到枉死城裡的人,血跡未乾!今朝是上海人跟你討還這筆血債!你好生記住,楓林橋是你歸陰的地方!」

說時,他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運足全身氣力,集中在他的右手五指,那五根鋼條自汪壽華的口鼻移向咽喉。動作快得不容汪壽華發一聲喊,車中各人只聽見他喉間咯咯有聲,葉焯山和汪壽華的身子,貼得很緊,事後他說,他能覺察汪壽華垂死剎那混身的痙攣,和肌肉的顫慄。然後,突的他身體一挫,極力向前抓爬的那只左手,鬆散的墜落下來,恰好落在葉焯山的膝蓋,葉焯山一陣噁心,把那只死手拎起來甩開。--死手軟綿綿的,彷彿有些兒微溫。

芮慶榮從牙縫裡噓一口長氣,鬆開右手,收回手時便去揩臉上的汗,於是,汪壽華重心不穩,先是頭一歪,然後身體往下溜,看上去他已斷氣。

「怎麼樣?」顧嘉棠在前座急切的問。

「解決了。」芮慶榮大聲回答,側臉關照葉焯山:「推他下去,用腳踏牢。」

兩弟兄合力把汪壽華的屍首,從後座沙發推向地面,認真說來,那不是推,而是硬塞。前後座之間的空隙太小,汪壽華像一團爛棉絮被塞下去。由芮慶榮和葉焯山伸腳把他踩住。葉焯山後來追憶的說,--「就像踏在一團爛泥,一堆牛糞上面」

車子駛到滬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發生意外危險;共產黨糾察隊不時在這一帶出沒碰上了他們或者是遭遇軍警檢查,其後果之嚴重難以想像。四大金剛並非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他們只不過置生死於度外,殺一個汪壽華,大上海的四百萬人,也許可以因而得救。

有一道稀疏的樹林,四周罕見人跡,汽車停在馬路邊,再往下走二三十步,這是他們預定的汪壽華埋骨之所。高鑫寶把車子停好,打開後座車門,芮慶榮反躬著身子下車,他跟葉焯山一前一後,抬著汪壽華的屍體

顧嘉棠很快的掀開後座椅墊,取出麻袋與工具,四個人七手八腳,把汪壽華像只龍蝦似的,塞進了大麻袋裡。於是分執鐵鏟織鍬,仍由芮葉二人搬運麻袋,一陣小跑,進了樹林。

相度了一下地勢,顧嘉棠伸手一指說

「好,就是這裡罷。」

芮慶榮和葉焯山聽他這麼說,四隻手同時一鬆,把麻袋拋下,他們兩個也來參加掘坑掩埋的工作;四大金剛各據一方,用最抉的速度,在樹林裡揮土如雨

時近九點。白光一道活活埋掉

那只盛裝汪壽華屍首的麻袋,放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面,四個人全神貫注的在掘土,除了鐵鍬插地,擦擦有聲,靜悄悄的不聞半點音響。坑掘好了一半,顧嘉棠伸手揩汗,突然之間,聽到有沉悶的呻吟,一陣毛骨悚然。手裡的鐵鍬,噹啷一聲跌在地上

「這個赤佬還沒有死?」

「瞎說,」芮慶榮左手一甩:「這隻小猢猻,我只消兩隻指頭,就可以取他的性命。」

「嗯--」麻袋裡的汪壽華果然又出了聲,這一回大家都聽見了,齊同呆了一呆。然後,月色下,芮慶榮瞪大了眼睛,他牙齒咬得格格的響,他右手抄起鐵鏟,大踏步往麻袋那邊走。

「你要做啥?」顧嘉棠高聲的一問。

「噓--」葉焯山立刻叫他噤聲。

汪壽華果然不曾被掐死,芮慶榮老羞成怒,火冒三千丈,他衝過去,將鐵鏟高高舉起,正想一連幾鏟剁碎了汪壽華。顧嘉棠一個箭步,躥到他跟前,一伸手接住了他那條鐵臂,低聲的叱喝:

「不可以!」

「為什麼?」芮慶榮氣息咻咻的反問:「難道你想放他的生?」

「用不著你多費這個氣力,」顧嘉棠語氣緩和了些:「管他死呢活呢,快點把坑掘好,埋埋掉算了。」芮慶榮還不肯依,於是高鑫寶、葉焯山一齊跑過來,說好說歹,硬把盛怒中的芮慶榮拖開。四大金剛加快速度,轉眼之間,掘成了一個高可半人的大坑,高鑫寶、葉焯山合力把麻袋抬來,蓬的一聲,拋入坑底。顧嘉棠口口聲聲在催快呀快呀,四個人剷起泥土把坑填平。然而,就在封穴的那一剎那,一團漆黑的東方天際,摹地亮起一片白光,像電閃時間卻又久了些,像大量的火藥爆炸,偏是聽不見任何聲響。四個人面面相覷,雖說是久闖江湖,見慣陣仗,這時候也不免有點疑神疑鬼,心驚膽戰,顧嘉棠望一眼三位弟兄,輕聲的說:

「好了,可以回去覆命了。」

那神情,彷彿凜然有所畏懼,越加增添當時的恐怖氣氛,於是,高鑫寶,葉焯山回頭就跑,顧嘉棠跟在他們身後。唯有芮慶榮,性烈人膽大,他毫不在乎,又把那一坯浮土,重重的蹬了幾腳,方始離開。

汪壽華之死,對於賣國求榮的共產黨,無異當頭棒喝,一項致命的打擊。當年共產黨在上海,羽翼已豐,勢正囂張,他們握有的力量,與其所處的地位,比較武漢政權還要穩固堅強。其所以在一日之間,被軍民合作的巨大反共浪潮,沖得落花流水,消逝無蹤,和汪壽華的惡貫滿盈,首先就戮,實有極重大的關聯。

事隔二十二載,到了民國三十八年,共產黨趁大戰終結,人心貪安,掀起了漫天烽火。迅即席捲整個大陸。五月二十四日上海淪陷,馬祥生和葉焯山已經是六十歲以上的老翁,他們因為在上海有事業,捨不得放棄,安土重遷,決定不走,誰知道新一代的共黨頭目,仍還忘不掉汪壽華被秘密處死,以及共進會消滅赤佬糾察隊的「血海深仇」,於是馬祥生和葉焯山雙雙就逮,他們被押到滬西舉行公審。共產黨發動了成千上萬的「人民」,前往參觀。光天化日,眾目睽睽,馬祥生年紀大了,英氣無復當年,他猶在刺刺不休的申辯,葉焯山則自始至終傲然屹立,不屑一語。當主「審」的共黨頭目高聲一問

「當年暗殺汪壽華,你們倆個有份嗎?」

至此,馬祥生也無話可說了,老兄弟倆同被牽下公審台,當眾執行槍決。夕陽落照,紅遍大地,兩顆白頭,相鄰相並,他倆在三十二年後,仍然逃不過共產黨的魔掌,舊地重遊,作了犧牲。

民國三十九年,杜維藩為了中匯銀行無人負責,諸多事務亟待清理,自香港冒險化裝北上,潛入滬濱,前後逗留年餘,安然無恙回返香江。他在上海的時候,曾經親眼看見東方大飯店,被改成了工人文化宮,當時,便在舉行「汪壽華的血衣展覽」,據說那套血衣是汪壽華「被害」時所穿的。上面染滿了血跡。杜維藩看了情不自禁,暗笑不已。他後來回香港,杜月笙,顧嘉棠猶仍健在,聽了杜維藩的報告,兩位當年的主角哈哈大笑,杜月笙搖搖頭說:

「共產黨總歸免不了要騙人。」

顧嘉棠回首前塵往事,不勝感慨,到那時候,他才說出芮慶榮不曾掐死汪壽華,因而汪壽華實際上是活埋致死的這樁秘密。他又說,不論掐死或活埋窒息,汪壽華穿的衣服絕對不會有血跡--顧嘉棠歉然的望望杜月笙,繼續說道:

「當時我和葉焯山、高鑫寶約好,大家不提這一段。為的是怕芮慶榮不開心。他那一陣手勁,力道不曾用足,其實是稀鬆平常的事。偏偏芮慶榮把它當做奇恥大辱。」頓一頓,他再追憶的說:「如果那一天我不去攔住芮慶榮,讓他請汪壽華吃一頓鐵鏟,那麼,共產黨現在展覽的那套血衣,可能就是真的了。」

秘密處決了汪壽華,四大金剛火速撤離,小包車飛快的駛回法租界。唯恐引人注意,特地遶了幾圈,方始回到華格臬路杜公館。進門以後,遠遠望見大廳裡燈火燦燦,人來人往,顧嘉棠用肘部輕撞芮慶榮,告訴他說:

「今天真是熱鬧,剛在滬西解決了汪壽華,此地大本營又要歃血為盟了。」

芮慶榮不解的問:

「歃血為盟?」

「老闆、月笙哥、張大帥、楊虎、陳群和王柏齡,今夜金蘭結義誓共生死,」顧嘉棠詳加說明:「因為共進會弟兄天不亮就要出動,衝鋒陷陣,危險得很。所以大家事先約好歃血為盟,吃血酒,表示從今以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這是給大家打打氣的意思。」

芮慶榮一面走,一面凝神傾聽,他的眉頭又皺起來了,聲音悶悶的問

「吃血酒不是洪幫的規矩嗎,怎麼我們安慶道友,也來作興這一套呢?」

顧嘉棠笑笑,他說:

「管他那一幫的規矩哩,只要大家表示誠心就好。」六傑結義歃血為盟

邊走邊談,到了大廳,四個人齊步進去。四面一看,場面大得很咧。除了黃、杜、張、楊、陳、王六位主角,黃、杜、張三大亨手下的大將,共進會的弟兄,還有許多朋友,密密層層,或坐或立,把跳舞廳般大小的一座客廳,擠得全場爆滿。

大廳正當中,高高懸起一幅「劉關張桃園結義」的繡圖,一對巨燭,粗如兒臂,三支線香,輕煙繚繞。八仙桌上擺好豬頭三牲,香花鮮果,使一片喜氣洋溢中,添幾分莊嚴肅穆的意味。

六位結義弟兄,今天一例換了黑馬掛,藍綢衫,黑貢緞鞋,他們正忙著和到賀的客人寒暄、談天。杜月笙、楊虎和陳群站在一處,楊杜二位個子高,出人頭地,一眼瞥見四小兄弟從外面進來,臉上的笑容一收,四隻眼睛,十分焦急而緊張的,想從他們面部的神情,尋求答案--汪壽華是否順順當當的解決了?

顧嘉棠、葉焯山會意,向他們深深的一點頭,莞爾一笑。於是,杜月笙和楊虎,立刻恢復滿面歡容,繼續跟賓客周旋。表情變化,只在一轉眼間,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就這麼眉目交語,心照不宣,「無線電」播出了好消息,人叢中,凡是參與機密的人都

知道,四大金剛勝利歸來,上海之癌,有史以來最大的禍害。「汪壽華之為惡,一以貫之,惡貫滿盈,天畢其命。」於是人心大快,共進會士氣更高。往後風聲傳出,老上海津津樂道這一幕,繪影繪聲,他們說是活埋汪壽華時突現白光,那是天老爺在收惡星宿。

六大亨通譜結義,是黃浦灘上的一件大事,同時也是杜月笙一生的轉折點,誼同手足的六位好朋友,以年齒為序,老大黃金榮,老二張嘯林、老三王柏齡、老四楊虎、老五杜月笙、老六陳群。五位兄弟之中,只有陳群是新近結交,一見如故,其餘如黃張王楊,則是早已換過蘭帖了的。

這五個人和杜月笙的一生,都有莫大的關聯,黃金榮、張嘯林和杜月笙,是赤手空拳打天下,而以煙與賭起家,同生死共患難的老弟兄。在民國十六年,杜月笙四十歲以前。黃杜張三位一體,跡不可分。楊虎、王柏齡和杜月笙結交甚早,但是由於彼此南轅北轍,各行其是,自來很少見面,雙方的交往,也只是革命事業上的偶然合作。楊王的出發點是為了國家民族,杜月笙則純粹基於一片仰慕之忱,以及個人的好勝心切,爭取表現。正因為杜月笙前此對於政治立場,革命事業,既無宗旨主張,亦未能建立明確的觀念,因此,他雖曾對革命大業有所貢獻,但卻是以私人友誼為出發點,於是他和楊王的締交,便無法解釋為政治上的結合,同時還不能據而說他忠黨愛國,是一位獻替良多的革命人物。

這一次和楊王復位蘭譜,結拜兄弟,便和十餘年前大不相同,因為其間多了一位陳群。經過半個多月的朝夕聚晤,陳群的學識淵博,風骨嶙峋,處事的明快,與其忠黨愛國的熱忱,在在都使杜月笙衷心感佩。那種為一份信仰,一個目標,一項事業而拋頭顱、灑鮮血,從容赴義,冒險犯難的革命精神,配合著舉國大局動盪,全民覺醒與北伐軍興,共黨禍亂的壯闊背景,遂使杜月笙四十年來拳拳服膺的江湖義氣,英雄本色,在轉瞬之間突然昇華,躋登另一個更高的境界。此所以杜月笙和楊陳一見面,兩度接談,天大的一樁事情就此片言獲他應允楊陳的囑托,不惜毀家紓難,發動義師,必要時犧牲生命也在所不計,他這時候的慷慨義烈,純粹出於自發自動。他終於拿定了宗旨,抱定了主張,奮力競先,義無返顧,連他和王柏齡、楊虎、陳群再結拜,都是基於公誼,而非重在私交。

從另一個角度,以楊虎、陳群及其以次的國民黨人,他們跟杜月笙交往,也在對他的豪爽明快的作風,頗為欣賞。楊虎陳群都是追隨國父和蔣總司令在艱危困苦之中開府廣州,支撐危局,十多年來和軍閥勢力苦纏惡鬥,誠所謂篳路藍縷,焦頭爛額,環伺在他們四周的,都是鷹瞵虎視,詭譎狡詐,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政客與軍頭,長期置身險惡鬥爭中的志士,一旦見到慷慨尚義,一諾千金,而且虛懷若谷,彬彬有禮的滬上聞人如杜月笙,難免格外感到他這個人可以傾心吐膽,交個朋友,越發認為應該和他推心置腹,衷誠合作。

易經:「君子豹變,小人革面。」其注曰:「居變之終,變道已成;君子處之,能成其文。」由此可見,杜月笙在民國十六年搖身一變,成為反共的先鋒,革命的鬥士,其實並非他的福至心靈,機遇偶然,他是因為居變之終,於焉唯有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換一句話說,如杜月笙者,「聖之時者也。」走哇走哇殺光赤佬

四月十一日深夜,黃張杜王楊陳六位,在親友弟子,群賢畢集的慶賀聲中,祭告天地,喝了血酒,誓願共患難,同生死,結為異姓弟兄。當時觀禮者鼓掌歡呼,情緒極為熱烈。黃金榮滿臉堆笑,站在大廳中間,向大家頻頻的拱手,一面高聲的說:

「謝謝,謝謝!只是今夜朋友到得多,招待容有不周,還請各位原諒!」

他這是在以大阿哥的身份,代表六兄弟稱謝。但是大家一見黃老闆開了口以為一定會發表長篇大論,那曉得他祇不過寥寥數語,客套幾句,因此人叢裡有人不依,大聲的喊:

「我們馬上就要出動了,請老闆跟我們講講話,打打氣!」

「好哇好哇!」大眾起而附和,還有人在清脆響亮的拍手。

黃老闆窘了,脹紅著那張紫膛臉說:

「各位曉得我一向不會講話,要打氣--」

他一眼在人群裡發現了張大帥,如逢大赦,連連的向他招手:「嘯林,來來來!你替我說幾句!」

張嘯林微微笑者,有人把他推向客廳中央,他就站在黃老闆的旁邊,未曾開言先學叫天兒譚鑫培咳兩聲嗽,吐一口痰,於是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各位朋友,今天我們六弟兄結拜,承蒙各位光臨捧場,道謝的話,老闆方纔已經說過了。打氣的話呢,觸那!我看各位勁道足得狠,那裡還要我再來說!」

引得大家全笑了,張大帥卻又伸手一指牆上的自鳴鐘說:

「現在已經一點鐘了,夜裡來不及辦酒席,而且只怕各位也沒有這麼好的胃口。我跟月笙備了一些粗點心,請各位賞光,算是宵夜。如果那位有與趣喝幾杯老酒,擋擋寒氣,那更是歡迎之至,盡請自便。」他這幾句話一說完,大廳四面八方的門,閃出來一批批杜公館的男聽差,俏娘姨,手上捧只托盤,大肉面、蟹殼黃,各色各樣的中西美點,一應俱全。愛喝酒的朋友,盡可從香檳酒到陽河高梁間任意挑選,主人備得有下酒的滷菜,乃至花生核桃之類的乾果。

於是大廳裡著實亂了一陣,眾家弟兄端酒端面,呼朋嘯侶,找一塊地方,成一個小組興高采烈,吃喝起來。一則杜公館這種首創的自助餐方式,使大家覺得新鮮,二來夜已深沉,這份豐盛的酒食來得個恰到好處,令人陡然精神一震。

黃老闆和張大帥並肩而立,不時齊同一致的徐徐轉身,注視男女傭人有否招待不周,等到大家專心吃喝,嗡嗡的人語笑聲漸歇,張大帥這才提高嗓門,大聲疾呼了:

「兩點半鐘,等我們邁出杜公館的大門一步,我們就要應了『死生有命』那句老話!碰碰看到底是誰的額頭骨高?媽特個,赤佬糾察隊搞得黃浦灘上天下大亂,雞犬不寧,閘北寶山路、南市電車公司一帶的老百姓,有的一連十多天不敢開大門再鬧下去,黃浦灘上真要活活餓死人了。你叫他們怎麼敢出門呢?赤佬強橫霸道,胡作非為,叫夥計搶老闆的錢米,喊兒子打爺娘的耳光,如果讓他們霸佔了上海,我敢保險沒有一個好人活得下去!我們喝春申江的水,吃黃浦灘的飯,上海老百姓怎麼樣看待我們,我們不管。但是老話說得好,『瞎子吃湯團,肚皮裡有數』。我們平時討人嫌、遭人怨、挨人罵,無非都是我們自家的不好,上無片瓦,下無尺土,偏偏要著緞著綢,喝酒吃肉,今朝!」他猛的一聲吼:「上海人大難臨頭,赤佬把他們逼得無路可走,我們倒要講講江湖的道義,使使俠林的威風,那怕拼了這條性命,我們也得幫上海老百姓出口氣,解決解決問題,把那般赤佬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替黃浦灘除大害,開太平!這就是我們今朝華格臬路英雄聚義的目的!」

張大帥這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蕩氣迴腸,使在場的每一個人,全都怒髮衝冠,血脈僨張。顧嘉棠把一碗大肉面重重的往桌上一放興奮的一拍大腿,伸手把葉焯山手裡的一杯白蘭地奪來,一仰脖子,一飲而盡。然後他猛力一甩酒杯,乒零乓啷,打得粉碎,矮胖子就地跳了起來,大喊大叫:

「張大帥說得痛快!出動的時間快到,就請各位滿飲一杯,我們分頭出動,拼了這條性命,消滅那班禍害地方的赤佬!」

大廳裡,群情激憤,情緒到達最高潮,「走哇走哇!」「殺光赤佬」的喊聲此起彼落,有人乾杯,有人放下麵碗,一屋子亂哄哄的,個個都在爭先恐後,搶在頭裡出發。一片紊亂中,杜月笙突如其來的叫了一聲:

「請眾家兄弟聽我杜某人的一句話!」

斯言出,宛如上演魔術,一廳的紊亂,迅速秩序井然,人人站在原位,肅靜無嘩,但聽杜月笙在聲清氣朗的往下說道:

「今天的事,不管成功失敗,我們唯有盡心盡力。盡心盡力以後,失敗了不怕難為情,成功了我們也大可不必居功,我只奉請各位一句,千做萬做,小吊碼子不做!」

楊虎陳群忻忻然的互望一眼,陳群笑容滿面,深深點頭,他彷彿是在向楊虎表示:杜月笙四兩撥千斤,一語中的,他的心胸和見識,要比張大帥還略勝一籌

眾家弟兄恭敬的應了聲是,自鳴鐘噹的一響,兩點半鐘,於是人潮再向外湧,共進會弟兄開始出動。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