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鐘,華格臬路杜公館的電話鈴聲急響,這是陳群從百忙之中打來,他向杜月笙報佳音。把平息暴動經過說完,陳群十分誠懇的說:
「今天能夠迅速平定暴亂,全靠你所得來的情報,不論是站在公誼或私交的立場,我都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
「言重了,老八,」杜月笙打個哈哈,「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事體 。」
「我現在很忙,」陳群越說越快:「因為有兩件大事必須立刻進行,一件是改組總工會,一件是進行清黨,也就是全面肅清轉入地下的共產黨徒。月笙哥,我們是自家兄弟,我他不跟你客氣。我現在急需一位行動大隊長,請你推薦一個合適的人給我」
「這個--」杜月笙腦筋一轉,曉得陳群確實有此需要,並非酬庸作用,於是他隨即便說:「芮慶榮怎麼樣?他頭腦快,手底下人多,這一次他立的功勞也不小。」
「好極了,我馬上發表派令,月笙哥是否可以立刻請他過來。」
「沒有問題,」杜月笙頓了一頓,又說:「只不過,我這幫弟兄的來龍去脈你都清楚,他們都是做不來官的。倘若有不懂規矩,做錯事情的地方,你儘管責罰,但是多少請你包涵一點。」
「這還用得著你交代嗎?月笙哥!」
放下電話,杜月笙派人去喊芮慶榮來,告訴他要當大隊長了,芮慶榮喜出望外,眾家弟兄紛紛趨前向他道賀,直把個毛焦火躁的小阿榮,高與得嘴都合不攏。卻是杜月笙盡在千囑咐,萬叮嚀,叫他步步留神,事事小心,臨走前,還在不放心的跟他約法三章:
「頭一樁,你要時刻不忘我們的出身,我們沒有做官的資格;只當陳老八喊你去幫忙,不要以為自家真的做了官。第二點,『公門裡面好積德,得饒人處且饒人。』第三呢,大丈夫要來去分明,你給我記牢,天底下容易得的是錢財,頂難得的是名聲。還有一樁,」說罷他再補充:「時刻記得你這個大隊長是臨時拉差,事體一完,立刻回來,因為我們終歸不是做官的材料。」
「月笙哥,曉得了,」芮慶榮連連點頭:「你怕我忘記,我就從明朝起,每天一醒過來,一睡下去,都把你交代的幾點自家背一遍」
「好極,」杜月笙莞爾一笑:「你這就去吧。」
於是,陳群得以雙管齊下,兩路進軍,四月十三日下午,以董福開為主席的善後委員會,正式接收湖州會館「上海總工會」,宣告將原有的「總工會」取銷,另行組織「上海工聯總會」,負責各工會之組織、工人之領導以及各項糾紛的處理。第二天,三月十四日,行動大隊在陳群、芮慶榮的指揮之下,由駐軍和警察協助,全面搜查共產黨徒所盤據的「上海特別市臨時市政府」、」上海特別市黨部」、上海學生聯合會、平民日報社和中國濟難會,按圖索驥,前後逮獲共黨份子一千餘人,全部解交龍華總指揮部訊辦。與此同時,上海清黨委員會正式成立,由陳群、陳德征、冷欣、黃惠平、冷雋、陳超、桂崇基、高方、潘宜之、周致遠、俞國珍等擔任清黨委員。清黨委員會設總部於楓林橋下的淞滬交涉使公署,那是一幢兩層樓的大廈,座落在田野與一道疏林之間。--後來因為大廈不敷使用,又將它左鄰的上海道尹公署也納入了範圍。情海餘波薛二被捉民國十六年參加清共,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誠然立了大功,但是他們的事業和作風,
由於認識和環境的不同;經過這一次時代浪潮的沖激,漸漸的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也可以說從民國十六年起,上海三大亨實已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簡而言之,十六年後的黃老闆是閉關自守,杜月笙則力爭上游,張大師由於勢孤力單,天地愈蹙,成了飛不遠的滑翔機,不管幹甚麼事,都像是程咬金的三斧頭。
以年齡論:當年黃金榮六十歲,杜月笙四十整,張嘯林是光緒三年(公元一八七七)生的,他生肖屬牛,那時候他年方半百,做過五十大壽。
黃老闆自露蘭春事件以後,原已決定歸隱退休,不再過問外務,在三大亨中他是有資格享享晚福的。黃浦灘上他擁有規模龐大的娛樂事業,好幾十幢衖堂房子,光是收收房租,一個月也有萬把塊的收入。而漕河涇鄉間,他更造了一幢佔地六十餘畝,斥資二百萬元的頤養之所,黃家花園。那座私人別墅向為上海的名園勝跡之一,園中水木清華,崇閎奢麗,正廳名為「四教」,鐫有蔣總司令頒題「文行忠信」四個大字,假山石筍,都是花了大價錢遠自北平和四湖運來。
何況他還有一項鮮為人知的秘密,他老興不淺,又跟一個女人同居。由於子孫長大了床頭人原是彼此相熟的,因此他只好瞞住家裡,而在新城隍廟附近,租了小房子住。
六十歲的黃金榮,只剩下一位近支的長輩,他的姑母。桂生姐賦離,露蘭春別矣,姑老太太常時勸他再討一個。黃老闆給逼急了,只好笑嘻嘻的承認:「已經有啦!有啦!」秘密洩漏,小輩們尋了下去,原來是上海清丈局長曾紹棠曾伯伯的下堂妾,跟桂生姐也是要好朋友。她抽鴉片煙,喜歡白相,離了曾局長後便和黃老闆同居,黃家小輩因為她住在漕西,喊她西海好婆。西海者,黃杜張三大亨原始根據地八仙橋之西也,此所以姚玉蘭女士和杜月笙結婚,也因為她住在蒲石路而被稱為「西海太太」。
黃金榮當時很想把這位新歡,也帶進黃家花園,就此關上大門,宴宴然做她的富家翁。
然而四月十二日清共這一仗,把黃金榮已銷沉的壯志又復激發,黃老闆心知這次功勞建得不小,而國民黨的要員之中,更有不少是他的舊交。因此當國民政府論功行賞,授他以三等嘉禾勳章,他把嘉禾勳章和法國領事發給黃金榮少校的獎狀,一齊掛在客廳裡面。再聽到杜、張、楊、陳四位老把弟,不時金榮哥長、金榮哥短的奉承幾句,心裡想想當前的這個大環境,真是交關好來兮。只要他動動腦筋,撥撥嘴唇皮,大可以重振曩昔的聲威,再建自己的勢力。
於是,革命軍進駐上海之初,黃金榮又曾有過一段時期,振作精神,多方聯繫,一心一意在準備東山再起。老闆一熱中,他的嫡系人物便更起勁,這樣起勁是會有好結果的。
杜月笙的心腹大將當了行動大隊長,黃金榮的左右手徐福生立刻跟進,出長淞滬警備司令部的諜報處。黃杜二門,各有其人,掌握了擁有生殺予奪大權的兩項重要職位。
黃老闆自己先不出面,他老謀深算,機智深沉,憑他閎富的閱歷,犀利的目光,冷眼觀察國民黨派到上海來的各級幹部,以及國民政府經常往返京滬的中樞人物。他不久便看出,他最接近的楊虎、陳群,不但不能作為「新派人物」的代表,而且他們終將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因為在絕大多數的國民黨人中,已經湧起了對他們深表不滿的暗潮。積極的、進取的、熱情的、蓬勃的革命朝氣震懾了黃老闆,他沒有法子跟他們打交道,藉以達成他私衷所願的目標。當他發現像陳果夫、陳立夫兄弟等等官職比楊虎、陳群高,地位比他們更重要的國民黨大員,工作之緊張,生活之刻苦,來往京滬坐的是三等車。又聽說某要人給太太買了一雙絲襪,竟然在國府紀念周上挨了罵,更有某紅人買進一幢洋房,始終不敢搬進去住,種種傳聞,甚囂塵上,適足以證明國民政府不同於奮官場,純粹是一種新氣象。於是黃金榮舉一反三,見微知著,方激起的雄心壯志,旋即冰消瓦解,煙騰雲散。他表面上聲色不動,暗地裡已在準備打退堂鼓。
有兩件事促成他從大上海的新戰場上提前退卻。首先是他曾和一位年輕有為,幹勁十足的國民黨官員交過一次手;其次是露蘭春的新任夫君薛二突然被捉。
那一天黃金榮聽說上海市政府要檢查各戲院演出的戲劇,使他大為光火,他振振有詞,斷然的加以拒絕:「租界上的事,市政府管不著!」
市政府派一位秘書耿家基來向他說項,耿是市政府與租界大亨之間的橋樑,專負雙方聯繫協調之責。照說黃老闆應該對他客氣一點,但是老闆曉得耿家基每個月要吃杜月笙一千元的俸祿,他三言兩語把他打發出去。
過了幾天,耿家基寫了信來,介紹一位主管戲劇檢查的年青朋友,專城拜訪黃老闆。黃老闆不曾想到市政府的小朋友也這麼難弄,接見了他,很費了些唇舌,解釋清楚自己的難處,然後端茶送客。
他所持的理由是租界上無法奉行市政府的政令,然而隔不多久,法國駐滬總領事,兼法租界公董局總董范爾諦忽然把黃少校請了去,婉轉的勸他,──中國人開設的戲院何妨接受中國官員的檢查。一聽之下,黃老闆瞠目結舌,無詞以對,他只好答應照辦。報紙上沒有登載,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眾家老闆這次坍了很大的台。
第二件事出得更妙,原來露蘭春和薛二雙宿雙飛,恩恩愛愛,小孩子一個個的生下來,露蘭春洗卸鉛華,深居簡出,一心一德相夫教子。薛二家裡有錢,荷花大少常年游手好閒除了在家吃吃鴉片煙,閒極無聊,有時候也難免跑跑賭場,輸贏不計,只當是消遣消遣。
那一天在江灣跑馬廳,薛二正雜在人叢裡看賽馬,驟然有兩條大漢擠過來,一左一右伸手把他一挾,硬梆梆的槍口抵住了肋條骨,接著是低聲的叱喝:
「不要響!跟我們走!」
於是,薛二被補。
又驚又怕,既餓且渴,薛二是個錦衣玉食,享慣了福的大少爺,一口鴉片煙癮又大得嚇壞人。他被兩條大漢從人叢裡抓出來,塞進了汽車,一路驅車疾駛,還沒有駛到楓林橋「清黨委員會」,他已經眼淚鼻涕直流,呵欠打得閉不攏口,兩名行動員見他一身軟的像泥,兩腳下不了地,只好把他連拖帶拉,半抬半掖,不經過審問,就先關進監獄。
露蘭春等了一天,當夜不見薛二歸來,提心吊膽,捱到天亮,她在上海原也交遊廣闊,認識不少有錢有勢的朋友,但是自從嫁給了薛二,兩年杜門不出,一般老朋友早就不相往來。這日因為薛二澈夜不回,她心知一定出了事體,急切無奈,祇好拋頭露面,到處打聽。打聽的結果,卻是讓她大吃一驚,她想不到黃老闆那邊的人,居然會算起兩年前的舊帳,薛二身陷囹圄,他被囚的地方,正是專門審問處決政治犯的楓林橋,這一嚇,真把她嚇得遍體冷汗,魂靈出竅。
她不敢直接去求黃老闆杜先生,或者張大帥。只好懇托有力人士,摜出大筆鈔票,為她千方百計想辦法,但請刀下留人,救救薛二的命。
當天,就有用洋錢銀子買得來的消息,薛二是以共產黨嫌疑份子的罪名,羈押在楓林橋交涉使署。這就是說:薛二隨時隨地都有綁赴刑場,一槍畢命的可能。問題的嚴重性還不止此,消息來源告訴她:再不火速設法,只怕薛二等不到審判槍斃,她就要白送性命一條。原因是他的鴉片煙癮奇大,叫他三天兩天不吃飯無所謂,如今關在大牢,黑糧斷掉,薛二實在片刻難熬。何況,聽說薛二進去以後還吃過生活,飽受磨折。和幾位熱心朋友一商量,露蘭春所要請托的對象,不但得跟三大亨夠交情,而且還要在楊虎、陳群的面前,也能說起得話。想來想去,只好有由朋友之一周培義,專城拜訪陸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