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恭下士結納長才

間接而有間接的,杜月笙運用關係,輕輕的將一句話吹進陸京士的耳朵:

「杜先生想見見京士兄。」

陸京士一愕,大為躊躇,他跟同志好友商量卻是眾口一詞的在慫恿他

「當然去,認識了杜月笙,對於我們的工作,方便的地方太多了。」

於是陸京士踏進了華格臬杜公館,杜月笙彷彿朵雲天降,倒屐相迎,當天他們便作了一席長談,陸京士簡直有點恍恍惚惚了。──眼面前的這一娓娓而談的中年人就是毀譽參半的上海聞人、大亨杜月笙嗎?他輕袍緩帶,舉止文雅,談吐清新脫俗,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國民黨剛帶來的新名詞,他也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運用得像模像樣,他何有一絲半點江湖獷悍之氣?

在初相識者面前,杜月笙是很有吸引力的,因為他待人和悅可親,不忮不求,尤其是對待陸京士,這個他矚目多時,背景資料搜集得相當充份的青年朋友,他並不炫奇逞能的當面表現他能瞭解多少,但是他說的是陸京士中聽的話,談的是陸京士有興趣的問題,因而在不知不覺間,使陸京士有一種獲得一位藹然長者、知心朋友的歡欣和喜悅

第一次長談僅祇是開端,當夜,便約好了次日見面的時間,接下來,杜月笙一星期要跟陸京士暢談兩三次,不曾約晤的日子,陸京士必定會接到杜月笙的電話,沒有事,僅祇熱烈而親切的說一聲:

「你好嗎?我就是打電話來問一聲的。」

杜月笙往後的謙恭下士,結納長才,以陸京士這一次為先例,漸漸的成為了典型。

如此這般,不久以後,陸京士便深深感到杜月笙和他見解相同,作風一致,相互滿意,彼此瞭解。一個人在事業上能夠遇見這麼樣投緣投機的藹然長者,大力人士,社會先進,還有不攜手合作,甘苦與共的嗎?所以,當杜月笙和陸京士感情突飛猛晉,這兩股力量,迅速的合流,在他們兩位的經營擘劃之下,不管是杜月笙,抑或陸京士,出面處理工潮,也就此呼彼應,互位奧援,越來越得心應手了。往後若干年中,杜月笙和上海市黨部對於領導工運的漸趨一元化,杜陸之結合,可謂為始作俑者。而自民國十七年以後,上海勞工界領導份子,工人領袖,不分華界租界,不論各行各業,莫不紛紛投入杜門,這一股巨大力量的形成合流,乃使杜月笙在黃浦灘上的潛勢力益為深厚。往後建立他龐大的金融工商事業,能夠得心應手,予取予求,其堅實基礎的奠立,也就開始在這時候。

從此以後,轟轟烈烈,而又漂漂亮亮的兩仗;其一,是十七年十月二日,上海郵務工會的大罷工。

由於遜清朝廷所簽訂的不平等條約,我國郵政,始終為帝國主義者所把持,高級職員,唯有外籍人士可以擔任,他們的作風,一向是籠絡職員,壓抑郵工,只差一級的郵務員生在民國十七時,郵務員最低薪八十二元五角,最高薪四百五十元,郵務生最低薪三十五元最高薪一百五十元而職責相仿,工作相埒,入局保證金且同為法幣一千元,兩者之間的待遇,是嫌過於懸殊。

民國十七年十月的郵政大罷工,就是針對此一不平等的現象而發,由陸京士和張克昌等領導,九月十日,他們先發表「告全國郵務工友書」,提出十項要求,請郵局改善郵務工友待遇。

九月廿五日,上海郵局傳令自十月起實行郵政總局改訂薪率,對於郵務工會的要求,避而不答。工人認為不能滿意,十月二日發出罷工通告。從上海總局以至二十三個分局,二千幾百位郵政職工立即遵行。

當天上午七時卅分,罷工委員會在總局露天廣場,召開臨時大會,將十項要求增列為十六條。不料就在開會的時候,郵務總辦劉書蕃通知巡捕房,派來了武裝西捕三十餘名,印度阿三四十有餘,以及華捕六十餘人;郵務長希爾恩,亦以電話報告市公安局,派到了三十多名武裝警察,兩百多名警探把守大門和信道,阻止郵務工人出入,工人不服,警探當場抓了二十多人去。

罷工諉員會推派代表,向劉書蕃抗議,劉書蕃的態度,相當強硬,他把抓人的責任,全部推到捕房頭上,工人們為之大嘩,立刻全部撤出。上海郵政大罷工,幾乎使得全上海的郵務停擺,餘波蕩漾,全國各地郵局都蒙受重大的影響。

這一大工潮,一直鬧到交通部,王伯群部長特派次長李仲公,到上海奔走調停,十月五日,上海的黨政軍機關,聯合訓令郵務工會,即日復工,當天上午九時,陸京士召集全體郵工大會;市黨部農工部長周致遠,市政府農工商局長潘公展,致詞勖勉工友,請他們服從中央的意旨和命令,光榮復工。於是,大會決定了復工三條件,而在十月六日全體到局工作,七日是星期日,郵工們為了清理積壓信件,自動加班。他們的表現,博得各界一致同情,果然,到了十月十四日,交通部令頒新訂郵政職工待遇辦法,郵工們所爭取的待遇平等,一一成為事實。耗資卅萬保全顏面

第二個漂亮的合作之役,時在民國十九年六月,上海受到閻馮挑起中原大戰,河南江西遍地炎黎,李宗仁,張發奎入侵湖商、朱毛匪幫趁勢猖獗,全國情勢動盪不安的影響,物價飛騰,白米一擔漲到二十元以上,法商水電工會裡面的一些共黨份子,藉機煽動部份工人聲言工人每月薪金不及一石米錢生活無法維持,而公司裡的法籍僱員,一加薪便是月支規銀二百兩,他們說:待遇如此不公不平,那怎麼行?於是,共匪小頭目徐阿梅,人長得高高大大,流里流氣,由他發動機務部的工友,向公司提出改善待遇六條件。

因為徐阿梅影響力有限,發動的人數不多,法商公司不免掉以輕心,先是三次通告,拒絕工人要求,後來爽性關閉廠門,把肇事的工人屏諸門外,另行招雇新工,又尋來一批白俄,入廠工作,逼得這批工人無路可走,終於製造事端,釀成血案,鬧出了轟動全國的軒然大波。

血案發生在七月廿一日,那一天,清早八點多鐘,法商水電公司的機務、車務兩部工人兩百多名,跑到法租界馬浪路工人俱極部,責問查票工人為什歷不採取一致行動,參加罷工?巡捕房得到了消息,派遣大批的鐵甲車,載了一百多名荷槍實彈的巡捕,馳往彈壓。

工人們不怕,由徐阿梅領頭叫罵,情緒一衝動,索性高聲喊打,工人往前一衝,巡捕沉不住氣,拔槍便放。於是馬浪路上子彈橫飛,鬼哭神嚎。屋頂上一個看熱鬧的泥水匠,當場中彈身亡。除阿梅帶來尋釁的工人,重傷兩名,輕傷二十三個。而且不分輕重傷,統統一道捉進巡補房。

事情鬧大了,法租界巡捕房公然當街開槍殺人,難免引起公憤,局部罷工迅速蔓延到全面,參加者達一千餘名,連公司華籍職員都紛紛加入工會,參與罷工者的行列。上海各工食立即組成後援會,嚴重警告法國駐滬總領事,要他負責善後。上海市政府一面派員晉京,報告工潮經過,和慘案真相,一面派秘書耿家基,同法國駐滬總領事提出交涉。

事件發展到最高潮,是國民政府訓令外交部,以法國巡捕在我國領土上開槍殺人,顯系蔑視我國主權,從此,罷工案演變成為國際糾紛,我國外交部,同法國駐華公使提出嚴重抗議。

法國駐滬領事范爾迪,從來不曾經過這麼大的風浪,嚇慌了手腳,只好以私人關係挽請杜月笙出面調停,范爾迪聘任杜月笙為他的代表。

因為杜月笙一向受知於黨國元老張靜江,另一位黨國元老,張靜江的好朋友,和杜月笙關係亦深。李石曾也住在上海法租界,他認為這件工潮應該迅作合理的解決,於是他也參與斡旋。至於陸京士運用他在工人群中的影響力量,為杜月笙奔走調停,釜底抽薪,自屬不在話下。

經過這三方面的通力合作,八月十二日晚上,李石曾邀約市政府秘書耿家基,法國總領事代表杜月笙,和工人代表張其祥等七位,到他的家裡舉行談判。當工人代表提出六項條件,杜月笙聽完以後,頓即言話一句

「可以照辦。」

李石曾很高興,請工人代表和法國代表在草約上簽字,然後囑耿家基持此草約去尋法國總領事認可。法國人喜歡耍賴,先則范爾迪不在,由總巡捕費沃裡代表簽署,費沃裡說:

「這裡面的第四條,法商公司恐怕無法照辦。」

解決了天大的風披,法國頭腦竟而小家巴氣,過河拆橋,杜月笙甚為光火,當時便說:

「你把第四條取消好了,這一條,由我杜某人個人負責!」

費沃裡老著面皮,當眾劃去了草約上的第四條─「自願退出公司之四十名工友,工資照給,其待遇與在廠工人等。」

等到十三號早晨,工會召開會員大會,報告情形,陸京士早已有所佈置,大家都說條件滿意。接著,中午開慶功宴,全體聚餐,下午一點鐘,一兩千工人歡歡喜喜,排好了隊去復工。

滿天星斗一掃而空,范爾迪也回來了,他約杜月笙去研究研究草約,兩人一見面,范爾迪便愁眉苦臉的告訴杜月笙說:

「法國總領事無權過問法商公司的業務,草約裡面有若干項,公司當局不肯答應,使我相當的為難。」

跟法國人打交道打得多了,杜月笙明知道是恩將仇報的嫁禍伎倆,充其量不過破費幾文,法國人要賴賬,推他這簽了字的破一次財。當時才他若無其事的問:

「那幾項呢?」

范爾迪不憚其煩,一一報來。果不其然,凡是該拿錢的條文,公司一概不認賬了

其中包括:

一、罷工期間工資照給。(兩千多人二十三天的薪水)。

二、一律月增工資四角。(每個月至少要五千餘元)。

三、四十名退出公司的工友,工資照發。

(四十個人天長日久,按月到杜公館拿錢養家)。

剩下來,為公司當局所接受的,只有三條一

一、被捕工友釋放。

二、撫恤金、退職金、年賞金,原則「接受」,辦法「另議」。

三、公司不得無故藉端開除工友和職員。

跟范爾迪爭也無益,杜月笙落得漂亮,他一拍胸脯,又是言話一句

「法商公司答應不下來,全部由我付了。」

范爾迪內疚甚深,他連聲的道謝,道歉。

事後細算這一筆賬,杜月笙一總賠了三十多萬現大洋

或許有人會說,杜月笙活該賠累,因為他著實冒昧,既要簽字於草約之上,為什麼不先跟范爾迪商量商量,弄得來作繭自縛,賠錢受累,大上其洋當。──殊不知杜月笙之所以為杜月笙,就在於他有所為有所不為,他為的是國家民族體面,社會大眾公益。不為的是洋崽,洋奴,洋人的工具;范爾迪是法國駐滬總領事,他代表法租界、公董局、領事館,以至法國人,法國政府,法國精神。杜月笙當他的代表,也等於代表了法蘭西民主共和國,這是個為黃種人、中國人爭體面的光榮差使,他幹。但是在他干了以後,倘若要他事事請示,事事奉准而行,他可不來。他寧願犧牲透澈,吃虧到底,也得保持他的「自作主張」,法國人肯照他的辦,那麼皆大歡喜,不肯呢,杜月笙不惜自掏腰包,賠錢受累,在他的想法卻是,什麼人在甚等時候能有這種機會?花個三十幾萬大洋,把法蘭西民主共和國和杜月笙,等量齊觀的在天平上擺一擺,秤一秤,而其結果,居然是杜月笙的言話一句遠勝過法蘭西的外交官信譽。

自此以後,杜月笙大步邁進,更上層樓。三十多萬大洋買來了國際上的好聲譽,中國人的好風光,這一則杜氏佳話,被不可勝計的人,用各種不同的角度,口耳相傳,膾炙人口,一連傳誦了三十餘年。無分宇內海外,到處聽說杜月笙的大名,老上海尤喜津津樂道:

「世界上嘸沒杜先生擺不平的事體。」

法國固曾出過拿破侖和巴爾扎克,但是經此一仗,至少在東方人的心目之中,虎頭蛇尾,見利忘義,因而人人都在這麼說:「法國人不是好東西!」

「吃虧是福」,以功利為先的外國人,有時候實在難以憬悟中國哲學的奧妙。

杜月笙奇兵突出,斬獲極豐,他不但牢牢的掌握住了黃浦灘上的八十多萬工人,而且,倘若不是范爾迪在翌年使因病告假返國,由於范爾迪的內愧,和杜月笙的理直氣壯,他極可能把范爾迪也納入他的建制之下,而使他自己成為法租界的太上皇。黃金榮要綁劉航琛的票民國十九年間,有一天,四川善後督辦,兼民國革命軍第二十一軍軍長劉湘,他部下的一名師長范紹增,專誠拜訪督辦公署財政處長劉航琛,一見面便問

「上海有個杜月笙,你知道嗎?」

劉航琛點點頭說:

「知道,但是我不認識。」

「我也不認識。」范紹增坦然的說:「不過,他在上海幫了我不少的忙,譬如說採辦軍火呀什麼的,這個人對朋友真誠熱心得很,我欠了他不少的情。」

「啊。」

「因此,」范紹增開門見山:「我想送他兩百擔鴉片煙,這兩百擔煙我買好了,只花了十四萬塊錢。但是,照你督辦署財政處的規定,我運這兩百擔的煙出去,要繳二十四萬特稅。」

「不錯。」──劉航琛訂定的鴉片煙特稅,是每擔一百斤,應繳大洋一千二百

「這批煙運出四川,經過宜昌的時候,又要抽四十萬元的特稅。」范紹增扳著指頭算:「二十四萬加四十萬,一共是六十四萬元,特稅要比煙價高出四倍之多。」

「是的。」

「宜昌該抽的特稅,我沒得辦法,只好照繳。督辦署財政處歸你哥子管,你既然曉得我這票鴉片是送給杜月笙的,可否請你把這二十四萬的稅免了。」

「不可以。」

「為什麼呢?」

「這件事必須請示劉督辦,由他來批准。」

「我不好當面去跟他說,航琛兄,請你幫我去講一聲,好不好?」

「好的,我給你講講看。」

於是,劉航琛找一個機會,便中向劉甫澄(湘)提了:

「甫公,上海有個杜月笙,你曉不曉得?」

「曉得,就是沒有見過。」

「我也沒有見過,范紹增也沒有見過。但是杜月笙幫過范紹增的忙,范紹增很想交他這個朋友,買了二百擔鴉片?,要送給杜月笙。范紹增托我來跟甫公說,既然是送禮,二十四萬的特稅,可否免掉?」

想了想,劉甫澄回答:

「范紹增要跟杜月笙交朋友,我何妨也跟杜月笙交交朋友哩。這麼樣,你跟范紹增說,這二十四萬的特稅,算是我奉送給杜月笙了。」

劉航琛去把范紹增找來,告訴他劉甫澄允准的經過,末後,再三叮嚀他說:「我雖然主管財政,但是,我管的是劉甫公的財政,他是主管,我是幕僚,對內有我跟他之分,對外,就只有他而沒有我。所以,你要關照派去送禮的人,在杜月笙面前,要說是劉甫公看杜月笙的面子,免了這二十四萬元的特稅,萬萬不可說我劉航琛如何如何。」

范紹增連聲喏喏,走了。這二百擔煙,後來運到上海,經張松濤之手,送給了杜月笙。

民國二十年元月,劉湘派劉航琛為特別代表,到南京晉謁蔣司令,陳述他統一四川的計劃,並且聲明將以統一了的四川,作為中國的一省,以四川深厚的人力物力,為中央所用──一統全國,抵禦外侮。蔣總司令聆悉劉航琛的報告,甚為欣慰,他請軍政部長何應欽先撥輕機關鎗兩千挺,子彈三千萬發,補助劉湘軍事統一四川之用。

由於這批械彈需在上海具領,劉航琛親自跑了一趟上海,辦理手續,他從南京啟程,乘火車到上海北站。在月台上,一眼望見第二十四軍軍長鄧錫侯的駐滬代表徐次珩,他迎上去,握手寒暄。

「你是來接我的?」劉航琛問。

「我來接你。」徐次珩的神情略現緊張:「同時也是來送你。」

「這話怎麼說?」

壓低聲音,徐次珩悄聲告訴劉航琛:

「上海大亨黃金榮,要派他的學生劉頤漳,綁你的票。」

黃金榮要派人綁他的票?徐次珩說得劉航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劉航琛跟黃金榮無恩無怨,素乏一面之緣,他要綁劉航琛做什麼?

還是徐次珩透露內情,是劉航琛這個財政處長的前任,對劉航琛久已不滿,在四川省境,他拿劉航琛無可奈何。如今劉航琛單人匹馬的到了上海,他正好利用他和黃金榮的交情,綁他的票,整他一整。

劉航琛暗忖,被綁一次不生關係,黃金榮總不敢公然殺人。再說,他的好朋友兼部下,劉湘帳下的師長兼財政處公債總局督辦藍文彬,在上海方面銷貨採辦,一向走的是黃金榮路線。藍文彬跟黃金榮也有交情,黃金榮可以受劉航琛前任的教唆,他當然不會不理藍文彬的竭力營救和強烈抗議。

徐次珩見他直在沉吟不語,急了,連聲的催問:

「怎麼樣?你可不可以馬上回去?」

「我還有事。」劉航琛笑回答:

「再說,我也覺得這件事沒有什麼了不起。」

「唉!你不曉得上海的情形,」徐次珩很擔心的說:「你就不懂這其間的厲害。」

「那麼,」劉航琛問:「你看可有什麼化解的辦法嗎?」

想了想,徐次珩問:

「你認不認識杜月笙?」

「不認識,」劉航琛搖搖頭:「不過,劉甫公放過他一次交情,此外,范紹增跟他也很有來往。」

「那就夠了。」徐次珩歡聲的說:「我們馬上去找杜月笙!」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