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陣容堅強的秘書處,以楊皙子(度)所負實際責任較多。楊度是湘中大儒王闓運的入室弟子,曾經介紹國父孫中山先生和革命偉人黃克強(興)先生結識,卻又「願為帝王師」,想當袁氏王朝中華帝國的開國元勳。袁世凱在辛亥革命以後出任遜清的內閣總理,楊度便是學部副大臣。民國四年一月,他代理過國史館館長,九月為了迎合袁世凱帝制自為的野心,他倡組「籌安會」,擔任理事長,為之策畫奔走。往後袁世凱竊國失敗,羞憤致卒,黎元洪繼任大總統,下一道變更國體禍首懲辦令,楊度便成了榜上第一名。他逃到天津租界,又在青島蟄居過一段時期,嗣後在民初政壇,也曾串演幕後要角,遊說曹錕、吳佩孚參加革命,不得要領,到奉軍驍將姜登選的戎幕屈居參贊。民國十三年姜登選被殺,楊度無所依附,再到狗肉將軍張宗昌那兒擔任總參議。民國十七年北伐成功,北洋軍閥銷聲匿跡風流雲散,楊度乃黯然南下,到了十里洋場上海,住在從前結識於北京的眾議院議員陸沖鵬家裡。
楊度在陸家一住半年,便在這一段時期,認識了陸沖鵬的好朋友杜月笙。楊皙子鼎鼎大名,如雷灌耳,杜月笙素來崇仰國士,欽重書生,於是對楊度執禮甚恭,使雙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梁任公(啟超)有一個宏願,希望能以他「新史學」的觀點,寫一部瞻富詳備,一新天下耳目的「中國通史」。當年他和楊度談起這一件事,曾經感慨萬分,說他垂垂老矣,自知無法完成此一龐大而又艱巨的任務。當楊度作客陸家,除了看看書報,抽抽鴉片,由杜月笙等上海大亨奉陪,打打麻將,賭賭銅鈿,實在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閒極無聊的時候,他便想起梁任公的編著「中國通史」計劃,頗想引為己任,予以完成。
他和杜月笙、陸沖鵬等談起這個想法,杜月笙雖則不盡了然此一工作的重要,但是「楊先生」的想頭,絕對不會錯的,因此,由他和陸沖鵬作經濟與實質上的支持,幫楊度搜購了大批典籍史料,其中最珍貴的,乃是中國各地的州府縣志,幾已搜集齊全。
楊度在法租界畢勳路陸家,坐擁書城,埋頭著述,旋不久又覺得環境嘈雜,容易分心。當他將這一層意思提出,杜月笙和陸沖鵬一商量,便徵得他的同意,請他移居鎮江,─—因為陸沖鵬在鎮江郊外鄉間山上,蓋得有一幢清靜舒適的別墅。
在鎮江一住半年,楊度又嫌深山索居,未免寂寞,他將那部「中國通史」完成了一半再次下山,到了山東,狗肉將軍張宗昌想藉重他的大名,拉他當總參議,楊度居然也干。當時的北洋政府,奉張(作霖)和魯張(宗昌),都有舉足輕重,片言九鼎的力量,隱然是北政府幕後的操縱者,楊度居於張幕,一方面想促成張宗昌歸效革命,一方面希望搞一任教總長,其結果是這兩件事都沒有辦成。北伐軍興,革命成功,全國統一,天下歸心。群雄割據,分崩離析的北洋軍閥,從此宣告消滅,楊度失了立足點,方又二度來滬,遣此有涯之年。
起先他公開賣書,潤資訂得特別高,每幅自八十元起碼,到三五百元不等,而畫則奇陋,近乎塗鴉。別人笑他,他說儘管無人問津,一張也賣不出去,他卻是決不跌價。其實。他是有所恃而這麼做的,有杜月笙這一位通天教主,上海大亨,必恭必敬,誠心誠意的暗中為他撐腰,為他效勞,為他揄揚,為他推銷,畫得再壞,也有人要;如此維持楊度的黑白二糧,種種花費。楊度在上海一住三年多,杜月笙盡心盡力,幫忙著實不小。
因此,當杜月笙建造祠堂,說一聲要借重楊先生的大力,楊皙子感恩知己,真是事無鉅細,一肩膀挑,認認真真當件大事體辦。他用自己的名字寫了一篇「杜氏家祠記」,請前清的湖南布政司,偽滿洲國國務總理鄭孝胥題為,作為他們兩人的一份隆重賀禮。此外,他又寫了一篇「杜氏家祠落成頌」,勒石立碑,然後,他再撰了一副「大江以南,推為望族;明德之後,必有達人。」善頌善禱的楹聯。
擔任杜祠落成典禮文書處秘書,楊度在典禮之前三天,便搬到浦東高橋辦事處裡住下,人來客往,川流不息,他每天朝夕忙碌,事必躬親,實實在在盡了朋友的責任。杜月笙曉得他煙癮奇大,不可須臾無此君,特地給他預備一副煙具,一張煙榻,然而在那個亂哄哄,嘈雜雜的場合,熟朋友,貴客,辦事處的人員,一見有榻有槍,「前仆後繼」的搶著香兩口,把個正主子楊度,反而擠在一邊,心中著急,眼淚鼻涕直流,又礙於顏面,逐客令說不出口。三日後陸沖鵬也去祠堂,順便看他,楊度就已經有點支撐不住,私下抱怨,一來別人丟下事情不做,他卻不能不代為兼管,因而越來越忙,越來越累;二則鴉片煙榻經常有人捷足先登,害得他煙癮難熬,十分苦惱。
到底是靠六十歲的人了,何況他又有多年的老肺病、胃病在身,特別賣了這一次氣力,回到上海,楊度便舊疾復發。九月初,這一位杜月笙的好朋友,溘逝滬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