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好新奇,頭一天前往參觀的人摩肩接踵,把一座大滬花園擠得水洩不通,但是等那位沉姓拳師一登場,觀眾不禁大嘩,原來他的壁虎功是手腳並用,爬上一堵兩層樓高的短垣;梅花椿疏硫落落,離地只有兩三尺,打兩套拳更加嘸啥稀奇,所謂「金鐘罩」「鐵布衫」則是由他的幫手,拿一把沒開過口的鈍刀劃了那麼兩下於是台下觀眾噓聲四起,大罵張毓五和沉拳師賣野人頭,騙錢!沉姓拳師正待拔腳開溜,正好台下喊打!一聲「打」字喊了他爽性賴在台上,再也不肯離開。
群情激憤,事情鬧僵,張毓五又急又怕,跑去向大力人士謝葆生求救,謝葆生還怕自家的力道不夠,又代他們面懇杜月笙。杜月笙付之一笑,叫人去跟憤怒的觀眾講幾句話,輕輕的把圍解了。
張毓五、沉拳師十分感激,聲稱要親來杜公館道謝,順便表演一點功夫──用猴拳的門,使四肢百骸一一脫骱可以進洞出洞。於是杜公館盡可門窗緊閉,沉拳師自會從門窗縫裡鑽進來。他表演這一手的用意,在於說明他其實不曾騙人。
又在杜公館起了小小的轟動,全家大小,保鑣、司機、廚房娘姨,統統擠在門窗已閉的大客廳裡,居然引來了八股黨四頭腦,顧、葉、芮、高全到。杜公館隔壁住了一位高松吾,練過武功,他也跑過來湊興,說是姓沉的一到,他自願陪他練一趟拳腳
等之再等,門縫窗縫鑰匙孔,一概不見有人入來,顧嘉棠方罵一聲:
「觸那!又是騙人!」門鈴急響,有客拜訪。司閽保鑣開門一看居然是沉拳師,他涎著臉笑,推說自己一時功夫失靈,鑽來鑽去鑽不進,不好意思讓杜先生久等,只得從大門進來。
當時大家擠到天井裡面去看,高松吾是個急性子,發了怒,搶上一步,伸出右手待握。沉姓拳師驟遇勁敵,不敢怠慢,運足氣力到目己右手上去,高、沉兩人雙手一搭,還沒使力握下,杜月笙一瞥之餘,頓時大叫:
「算了罷!你們兩位不必交手了!肯讓我們飽飽眼福,便請二位各人打一趟拳。」
於是,高松吾打了一套醉八仙,沉拳師勉力走完一趟猴拳,──就是不曾脫骱表演過後,大家拍手,沉拳師氣喘咻咻的告辭,高松吾悻悻然,彷彿餘怒末熄,因此杜月笙輕輕的勸他:
「何必呢?這種跑江湖的等於是吃開口飯,你傷了他的筋骨,他還在做夢,豈不可憐!」
所以,往後高松吾逢人便說:
「就憑杜先生那兩句話,要說他不曾練過功夫,殺脫我頭也不相信!」
民國二十五年,杜月笙請了一位杭州人葉先生,專教他打太極拳。(待續)
買只飛機送孫桐崗收了一個得意門生,當年風頭之健,無以復加的青年航空家孫桐崗。
孫桐崗在德國學航空,學成之後,親自駕駛一架飛機,遶過大半個地球,從德國單機飛回上海。於是轟動全國,大眾景仰,他在上海所受到的盛大熱烈歡迎,可與美國的林白媲美。
舉行了一個萬頭攢動,盛況空前的歡迎會,在這次歡迎會上,孫桐崗認識了兩位影劇界的名人,王元龍和趙培鑫,三個人很談得來。王元龍孫桐崗到顏料鉅商薛寶潤的家裡,薛寶潤是露蘭春老公薛二的哥哥,薛家因為討進了黃金榮黃老闆的新寵,跟白相人結了冤家,清黨一役,薛二被捉,勞命傷財,苦頭吃足,覺得黃浦灘上住,找不到保鑣的虎而冠者,總是難免風波,於是薛老大便請客托人,拜了杜月笙門下的謝葆生。
大家談起這件事情,趙培鑫恰是杜門中人,當下頗為薛大不值,他嗤之以鼻的說:
「要拜,就拜杜先生。恆社五百弟兄,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角色。」
這一說,引起了孫桐崗的興趣,他以好奇的心情,打聽杜門的詳細。趙培鑫的一張嘴,說天花亂墜。再加上王元龍、薛大在旁邊一慫恿,孫桐崗卻不過眾人的勸促,於是決定參加恆社,投拜杜門。
杜月笙得了這麼一位英雄門生,不禁大喜,當時,孫桐崗是空軍的一員,杜月笙則由於大運公司推銷航空獎券,算是跟航空事業,結了香火緣。民國二十五年,中央發出。「航空救國」的號召,發動全民,捐錢買飛機,建立中國的空軍。杜月笙有了孫桐崗這位愛徒,響應起來,特別帶勁,他組設了「中華航空救國會」,辦一個「航空宣傳周」,促請報紙、電台、勞工、學生,大聲疾呼,要求全國同胞,慷慨解襄,共襄盛舉。
杜月笙自己先開個頭,他私人斥資四萬大洋,向外國訂購了兩架雙座飛機,一架定名「月輝號」,指定送給他的愛徒孫桐崗,作為這位空軍英雄的「座騎」。另一架命名「月文號」,贈與上海飛行社,鼓勵有志青年,利用這架飛機學習飛行。
航空救國,杜月笙派頭大來兮,買飛機,一買便是兩架,消息傳出,老上海為之咋舌,那時候,已經是陽曆十月,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當月三十一日,便是蔣委員長的五十整壽,不知那位腦筋一動,將「航空救國」再加個名目,稱曰「獻機祝壽」,這麼一來,捐獻運動迅即擴展到全國各地,掀起了蔚為壯觀的獻機熱潮。十月二十四日,委員長華誕的前一星期,杜月笙特地擇定龍華飛機場,舉行「上海各界獻機祝壽命名典體」,有孫桐崗飛將軍表演特技,是日,一城轟動,萬人空巷,龍華飛機場被擠得水洩不通,孫桐崗駕駛杜月笙買的「月輝號」,翱翔長空,引起掌聲雷動,頗使杜月生感到躊躇滿志,沾沾自喜。
孫桐崗一門英傑,他的哥哥孫桐萱,曾是西北軍的大將,時在山東省主席兼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韓復矩的部下,當第二十師師長,駐防兗州府。孫桐萱後來在韓復矩貽誤戎機,明正典刑以後,即以十二軍軍長升任第三集團軍總司令,轉戰津浦各地,卓著戰功,他由於介弟孫桐崗備蒙杜月笙的愛護,每次南來,也上杜公館走走,和杜月笙建立了很好的感情。
號稱「火柴大王」的劉鴻生,因為日本火柴商利用浪人,從青島源源走私,進口大量火柴,搶去了他華北、華中市場,使他的「大中華火柴公司」,營業一落千丈,情勢十分危殆。他急於設法扺制走私日貨,挽回國貨利權,便去求教杜月笙,請他出面,打通山東軍政當局的關節,促他們正視事實,力挽狂瀾,拿出有效可行的方法,制止日本浪人的走私罪行。
杜月笙當時便指點他說:
「這個容易,明天你請一次客,要請到洽老(虞洽卿)、得天(王曉籟),還有吳市長(鐵城)、俞秘書長(鴻鈞)、楊司令(虎),還有陳老八(群)和京士。除此之外,你再請兩位小朋友,孫桐崗和趙培鑫。」
劉鴻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曉得杜月笙為什麼做這樣的安排?卻是關照過了,唯有照辦,尤其請一桌客算得了啥?因此,第二天中午,他便在外灘華懋飯店,依言開了這一桌酒席。
孫桐崗和趙培鑫,兩位「小朋友」,準時赴宴,進門一看場面,自己頓時便矮了一截。黃浦灘的官紳兩界,頂兒尖兒的人物,幾乎全已到齊。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時想不起來,怎麼會把他二人招來作陪的。酒過三巡,談起正經,由杜月笙一說明,孫趙二人方始恍然,自己並不是來作陪客,居然還是主角哩。杜月笙要替火柴大王打破生死存亡的難關,他派趙培鑫,帶好孫桐崗寫給阿哥孫桐萱的親筆函,先上兗州,再往濟南、青島,專程走一趙,澈底解決日本浪人的走私問題。
明明是杜月笙吩咐一聲,就可以做得到的,他偏要劉鴻生鄭重其事,佈置這麼一個大場面,請各位大好佬來為孫桐崗打氣,替趙鑫培壯行色,孫趙二人聽了大好佬的稱譽勖勉,內心振奮,自是難免。孫桐崗隨即寫了情詞懇切的家書,請他哥哥一定要多方設法,務使這一件事圓滿達成。──後來有人說杜先生何必多此一舉,杜月笙卻沉下臉來斥道
「啥話?孫桐崗、趙培鑫去進行的是一椿大事體!」事實上:孫桐崗的一封信,趙培鑫跑這趟腿,孫桐萱重視弟弟的囑托,杜門的交情,這件事體,確實辦得大有功勞。趙培鑫帶了大中華火柴公司經理徐致一,先赴兗州,住了一夜,得到孫師長的熱心幫忙,翌日趕赴濟南府,見到主席韓復矩,然後再到青島市,得與市長沈鴻烈扃室密談。由兗州而濟南而青島,藉孫師長的鼎力支持,多方關照,軍警人員於是奉命加強取締日本浪人走私,違者立予嚴懲,走私案破獲得多,日本火柴商便知難而退,劉鴻生的困擾,於焉迎刃而解。吳紹澍杜門拜師記
傳燈錄上有這麼一則逸話,無著文喜禪師往游五台山金剛窟,遇見一位老翁,邀他到寺中參觀,禪師問:「此間佛法如何?」寺中的位持翁對以:「龍蛇混雜,凡聖同居!」用這兩句話譬喻杜門,堪稱差相彷彿。
杜月笙的恆社子弟往後高達二千餘人,多的是龍蟠風逸之士,也不乏雞鳴狗盜之徒。但是無分公門將相,抑或淮南雞犬,對於他們的老夫子杜月笙,一生一世,都唯有一個敬字無限孺慕,講的是江湖道義,重的是師生情誼。儘管有道不同暫不與謀,臨時分路揚鑣,各自為政的,卻是所謂「欺師滅祖,吃裡趴外」的歪風,四五十年裡僅祇吹過一遭,半世紀中杜門只出過一個叛徒,是為吳紹澍。
吳紹澍拜杜月笙之賜,由黨而政,一帆風順,最紅的時候,身兼上海市黨部主任委員上海市副市長兼社會局局長,三民主義青年團上海市分團主任委員,正這報社社長....,僅在上海一地,頭銜多達二十餘個,權勢絕倫,氣焰熏天。恆社子弟中,唯陸京士當了一任農工部副部長,社會部京滬區特派員,主持過京滬一帶勞工失業救濟及社會行政督導事宜,勉強可與頡頏。
因此,吳紹澍之叛,當然會把杜月笙整得很慘。吳紹澍之投身杜門,正當杜月笙光芒萬丈,炙手可熱的全盛時期,日中則昃,盛極必衰,天道人生,其理相同,這原是無可奈何的事,杜月笙如日中天之際,來了一個八敗精搗亂鬼吳紹澍,便是璀爛斑燦中的一道陰影,不條瑕疵。
民國二十五年,吳紹樹專程由漢口來到上海,拜會陸京士,他此行的唯一目的,是拜杜月笙為師。
陸京士和吳紹澍結識頗早,因為吳紹澍是吳開先的本家,當時,吳紹澍在漢口市黨部工作,兩吳和陸,都是北伐以後,國民黨的中堅份子,重要幹部。吳紹澍決意拜先生,是有所為而來的,首先因為他在漢口,人地生疏,跟華中三山之一,漢口洪幫大哥楊慶山,並無淵源。而楊慶山和他那一批幹練有為,潛力深厚的弟兄們,不但是辛亥革命的首義功臣,尤其,自民國開元,他們便掌握了全部長江碼頭的船員苦力,靠水吃水的各路朋友,武漢三鎮的警備機關,偵防衛戍工作,一直由楊慶山的弟兄,位置要津,自北伐以至抗戰,正是國共鬥爭極其尖銳的時期,楊慶山一幫子人在這一方面輒有卓越優異的表現凡此都是急功近利,一心陞官發財的吳紹澍,所衷心艷羨和無比仰慕的。
譬如,民國十六年上海清黨之役,僥倖漏網的中共工人糾察總隊總隊長顧順章,當年中共天字第一號打手兼狙擊手、劊子手,二十年他仍為中共特務科長,領導「紅隊」,保衛機關,制裁「叛徒」,是個機警善變,殺人不眨眼的歹徒。他在漢口活動,易名李明,率領一個演出精采,轟動遐邇的魔術團,所到之處,萬人空巷。顧順章騙得過千千萬萬觀眾的眼睛,便逃不過楊慶山的手掌,四月間,將之一舉成擒,並且迫使顧順章「志願歸誠」,供出中共所有共黨秘密組織,他的條件是接待他在滬家屬抵京保護。顧順章被押解到南京時,國民黨調查科有潛伏共諜洩露消息,顧順章的上級周恩來於是心黑手辣,搶先將顧順章的家屬老小八人一概殺死,並且加以肢解,深埋於一丈多深的地下,後來屍首在上海新閘路一座樓房底層掘出,中外報章遍予揭載,成為轟動一時的慘聞,中共首腦的殘暴,遂為舉世所知,而楊慶山一系列人物的建立殊功,自亦予國民黨領導份子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嗣後,根據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所作的統計,自民國二十二年秋,迄二十三年九月,僅此一年之間,湖北(絕大部份在武漢)捕獲的共黨份子多達一百八十五人,其中有八名省委,四十三名屬於縣委、區委階層,在全國各省位列第十。在這極可觀的紀錄中,以楊慶生系統的人員致力最多,吳紹樹在漢口市黨部工作,他把此一鐵的事實看得很清楚,對共鬥爭是他的主要職司之一,他有理由也有決心設法爭取楊慶山,錄為己用、獲其協助,或者聲應氣求,切取聯絡,都可以使他在本位工作上有所表現,那正是他脫穎而出,青雲直上的唯一契機。
吳紹澍在漢口,曾經千方百計的設法接近楊慶山,卻是苦於難獲要領,不得其門而入,吳紹澍有所求於洪門大哥,楊慶山則並不把市黨部一位野心勃勃的職員看在眼裡。多次碰壁以後,給他打聽到一個門徑,楊慶山最佩服的同道,最要好的朋友唯有上海杜月笙,杜門中人,在武漢普遍的受到尊敬和關拂,杜門楊門,跡不可分,於是,楊門難投,他便不惜跋涉千里,跑到上海去拜託陸京士,想自杜門著手。想當國代這個容易
陸京士曉得吳紹澍的性格及其為人,因而把他的居心和用意,也料了個十中八九,所以當吳紹澍力請陸京士為之介紹,陸京士不是辦不到,由於內心的顧慮和疑惑,一開頭他便托,並且正告吳紹澍說:
「老兄,恆社弟兄講的是有福同享,有難共當,尤其杜老夫子待人無微不至,恩重如山,彼此之間只有『道義』二字擺在心上,這不是尋開心,開頑笑的事情,希望你三思而後行。」
然而,吳紹澍意志堅決,大有不到黃河心不死之概,逼急了,陸京士便跟他攤牌來說,鄭重告誡:
「你要是為了達到政治目的,想利用杜先生和恆社弟兄,那你就大大的不應該了。」
吳紹樹還不死心,又找上了杜月笙的另一愛徒陳君毅,陳君毅和吳開先很要好,吳紹澍既是本黨同志,尤有投身杜門的一腔誠意,他沒有陸京士的多方考慮,於是一口答應,尚且很熱心的代他往說陸京士。陸京士無可奈何,遂與陳君毅同為吳紹澍拜師的介紹人。
那日不但吳紹澍躊躇滿志,連杜月笙也因為又收一名高徒,顯得眉開眼笑,喜氣洋洋在華格臬路小客廳裡,吳紹澍肅杜月笙上座,當著陸京士、陳君毅等諸人的面,滿腹欣喜,畢恭畢敬,行了三個九十度的鞠躬禮。然後,雙手遞上拜師紅帖,帖上寫好姓名、三代和兩位介紹人,──陸京士與陳君毅
杜月笙細看吳紹澍時,兩道濃而黑的眉毛,一張闊大無比的嘴巴,中等身材,相當結實,說話沉著有力,談吐便給而中肯。一望可知,是個能幹腳色,辦事人才。吳紹澍給杜月笙第一個印象好得出奇,在上海著實討了些時老夫子的歡心,吳紹澍趾高氣揚,滿載而歸的回漢口。他已成為和陸京士、陳君毅、朱學范諸人等量齊觀,不分軒輊的杜門愛徒,一個口信帶給漢口楊慶山。這位目空四海,聲勢顯赫的紅門大哥,從此改容相向,合作無間,吳紹澍的目的順利達成,他在楊慶山以次紅門弟兄的全力支持下,果然出人頭地,迭建奇勳,他成為漢口市黨部的要角、紅員,不次拔擢,扶搖直上,奠立了他往後一帆風順將及十年的穩固堅實政治基礎。可是,與此同時,杜月笙身邊也自此埋下了一條禍根。十年後,這位受惠特多的杜門高足,便過河拆橋,恩將仇報,口口聲聲否認他是杜月笙的學生,尤且,一手高擎「打倒惡勢力」的大纛,一手揮舞無形的利劍,將戰後已無租界可資憑籍的杜月笙,刺戳得鮮血淋漓,形成杜月笙的生平唯一憾恨。
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國民黨五中全會決定宣佈憲法草案,及召開國民大會日期,這也是促使吳紹澍下定決心拜杜為師的因素之一,國民大會代表之選舉厥重地方群眾基礎,杜月笙當時實已掌握了上海及其近郊各地的廣大群眾,吳紹澍是江蘇松江楓涇鎮人,他有意角逐此一最高民意議席於是他在選舉期屆重來上海,直接向杜月笙透露他的願望,杜月笙微微的笑,滿口應允的答道:
「這個容易。」
有了杜月笙的「言話一句」,吳紹澍不由大喜,果然,民國二十六年初,國民大會代表特種選舉候選人名單發表,杜月笙、吳紹澍和許許多多位恆社弟兄,一概榜上有名,吳紹澍興沖沖的到上海來從事競選活動,他得了杜月笙的保證,連競選費用都沒有帶夠,卻是,恆社弟兄在上海還怕缺錢用嗎,當他把自己的「費用不繼」困難向陸京士一提,陸京士毫不遲疑,頓時借了一千大洋給他。──這筆錢往後無論吳紹澍怎樣發達他都不曾歸還,因此時至今日,他那張親筆借據,還捏在陸京士的手裡。中日戰前一段秘辛
民國二十五年底,和二十六年初,中日關係空前緊張,華北華中,兩軍嚴陣以待,大戰
一觸即發,但是我國建設伊始,準備未周,中央秉承蔣委員長的指示:「和平未到完全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犧牲」,因此,當時的國策是「力謀以外交方式調整中日兩國邦交,冀弭戰禍。」
日本方面,從民國二十五年起,外相廣田弘毅提出了舉世聞名的廣田三原則,作為日本侵略中國所應採取的路線。所謂的「廣田三原則」簡言之為:
一、中國政府澈底拒絕反日。二、中日「滿」合作,華北特殊化。三、中日「滿」共同反共。揭開廣田三原則的虛偽面具,骨子裡,廣田給中國人下的毒藥是「經濟提攜」
,也就是利用經濟提攜方式,來推進它的「大陸政策」,完成「日滿支集團」的迷夢。抗戰爆發的前一兩年裡,無可否認,大多數國人都被這美麗的糖衣所迷惑,以為中日大戰在短暫時期可以避免,藉外交途徑可以解決中日問題。
日本「經濟提攜」運動的最高潮,便是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十二日,日本新外相佐籐在眾議院發表演說,聲明日本對華政策是仍然堅守廣田三原則,不放棄既得利益。兩天後,日本便派出了一個大規模的「經濟考察團」,以日本國家銀行總裁兒玉謙次為團長,重要團員中有當時的大日本制糖株式會社社長,政壇要角,戰後曾任外相的籐山愛一郎。
這一個「經濟考察團」之來華,在戰雲瀰漫,低氣壓籠罩下的遠東,可謂舉世矚目,鹹寄厚望,因為,它的成功,至少可以暫保東方的和平,它若失敗,戰火恐將不旋踵而爆發。
中日雙方對此一和戰關鍵的「考察團」,事先早有周密妥善的安排,多一半為了敷衍日本人的步步進逼。有關方面同意,以日本經濟考察團為骨幹,配合我國的金融工商界有力人士,合組一個「中日貿易協會」,負責推進「日支經濟提攜事項」。
擬議中的「中日貿易協會」,分設籌備主任二人,華方主任委員為華北金融鉅子周作民,日方則系日本銀行總裁兒玉謙次。這樣子安排,日方又恐周作民不能代表南方的金融工商界,於是他們透過外交途徑,表示希望杜月笙也能參加。因此,政府乃指定杜月笙為該協會的常務委員,同時,中日雙方都要求他負起「經濟考察團」抵步時的一應聯繫招待之責。
這一項重要的任務確使杜月笙的聲望為之增進,地位為之提高,然而,卻也帶給他礙難出口的極大痛苦,在基本立場上,他是不折不扣的愛國反日主義者,為此他迭曾有一鳴驚人的表現,另一方面,他更是上海金融工商業者的義務保鑣,大家寄望於他利用地方勢力抵拒外來入侵力量,日本經濟考察團分明是掛著侵略者的招牌而來,政府方面也在戰備不夠充份之際,有意委曲求全,在這種情形之下,全國金融工商業者以至各地民眾都得準備犧牲,
「以空間換取時間」,「以最後犧牲之決心為和平最大努力」,任何人都不能違反既定國策,問題在於,杜月笙有多大的權限,能夠代表全體商民,在蠶食鯨吞,貪得無饜的日本經濟考察團對面,作迫不得已的讓步。
當兒玉謙次一行抵達上海,周作民、杜月笙等予以盛大熱烈的歡迎,杜月笙正強顏歡笑,滿腹愁悶,很幸運的使他間接獲得中央的指示,因而得以心胸一壯,開始堅守他自己的立場。日本「經濟考察團」在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十四日抵滬,當天便接奉蔣委員長的請柬,於是,次日便由周、杜等人,陪同他們晉京,參加蔣委員長的招待茶會。
杜月笙興奮鼓舞,聽到蔣委員長在茶會上正告日本經濟考察團,義正詞嚴,斬釘截鐵,無異當頭一棒,蔣委員長強調的說: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當時,杜月笙冷眼旁觀,日本經濟考察團諸人,如兒玉、天羽、籐山等,聽了蔣委員長的這一句訓斥,頓時臉色大變,彷彿有不勝憤慨,敢怒而不敢言之狀,真叫他看了,感到非常之痛快,從此內心中也就暗暗的有了決定。------他應可設法抵制日本人的經濟侵略。
尤其當夜十時半,籐山愛一郎寅夜往訪行政院副院長孔祥熙,次日下午二時,又去會見了外交部長張群,孔張二氏,都曾明確指出,日本擴充軍備,支持華北的種種非法行為,而日本本身財政經濟相當困難,斷然不能放棄中國這一個最大的市場因此,經濟提攜,必須立於平等互惠的立場,尤須設法消除中國民眾對於日人的反感。
聽到這許多大義凜然,坦白衷誠的談話,杜月笙的歡欣寬慰,可以想見,他了然中央的對日方針,益更堅定了自己反日決心。
所以,當日本經濟考察團回到上海,杜月笙便開始採取不合作態度,確保利權,固定立場,在各項談判中當仁不讓,據理力爭。除此以外,他尤請上海大佬,前任總商會長虞洽卿,趁日本考察團在滬時期,出席日本商工會議所的一次集會,即度發表演說,滿口都是中央的論調,藉收彼此呼應之效。於是,翌日的日本讀賣新聞報上,便以重要地位刊載特電,指出中國實業界和中央政府,對於日本所採取的立場和態度,完全相同,因此他們認為佐籐外相所謂的:「中國贊同佐籐外交,歡迎經濟使節」云云,都是「聊以自慰的淺見」。三月二十六日,連蘇俄的「真理報」,也註銷了佐籐演詞的評論,他們說:「佐籐二十三日的演詞竟已完全接受軍部立場,所謂中國問題應分華北、華中、華南三部對付,亦即日本軍人分化中國之一貫政策,……中國抗日情緒日見緊張,此次經濟考察團之失敗,即由於中國資產階級不願予日本以經濟侵略機會,中國民眾亦要求光復失地,後談經濟合作,足見日本今後將在中國遭遇強大的抵抗。」
日方大失所望,因為中國政府和人民,立場堅定,不容動搖,一致表示「政治問題不獲解決,談不上經濟提攜」,日本人經此碰壁,圖穹匕見,所能採取的途徑,唯有訴諸武力,於是同年七月七日,爆發了震驚世界的蘆溝橋事變。
兒玉謙次「日本經濟考察團」訪華鎩羽而歸,是為中日大戰,亦即第二次世界大戰肇端前的一段外交秘辛,令人想像不到的是,本傳主人杜月笙在其間居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黃炎培佈署包圍圈
抗戰揭幕,吉星文堅守宛平的消息傳來上海,使杜月笙同仇敵愾,奮袂而起,當時,他是中國紅十字會副總會長,上海市地方協會會長,又兼上海是臨時參議會議會,然而,他卻並非中國國民黨黨員,因此,上海地方協會秘書長黃炎培,認為天賜良機,萬不可失,他搶先到杜月笙跟前去下工夫,慫恿他說:
「上海地方協會的前身,便是抗日後援會,現在全面抗戰已起,前方將士需要上海人民的協助很多,後援會應該立刻恢復。」
史量才事件之後,黃炎培的表現越來越左傾,杜月笙對他早有戒心,如今聽他這麼一說,當下便想更進一步的加以試探,於是他問:
「怎麼樣的恢復法呢?」
黃炎培搖頭播腦,頭頭是道的回答:
「求速效,利用原有班底,只消把機關名稱改過來。求擴大影響,發揮力量,一定要容納各黨各派,各方面人士的參加。抗戰是全民的戰爭,不是任何黨派所能單獨應付得了的,譬如杜先生,還有我黃某人,就不屬於任何黨派呀。杜先生,你說我這個話說得對??」
心裡有數了,杜月笙莞爾一笑,淡淡然的答道:
「蘆溝橋剛剛開火,還不曉得阿會又要講和,這件事,非同小可,歇兩日看看風色再談吧。」
支開黃炎培,隔不多久,第二位客人到了,是為上海市黨部主任委員吳開先,杜月笙一見名片,連聲請進,兩位好朋友分賓主坐定,吳開先約略分析了一下當前形勢他認為七七的炮聲,已為全國抗戰揭起序幕,中日問題,唯有付之一戰,因此,他向杜月笙請教,應該如何發動民眾組織,支持前線將士。杜月笙靜靜的聽他把話說完,驀地流露出興奮的神色說:
「我認為這件事應該由上海市黨部出面領導,發動全上海的各民眾團體,組織上海市抗敵後援會。」頓一頓,他又果決的說:「全上海只許有這一個抗敵後援會的組織,市黨部只管積極領導進行,我一定盡全力協助。」
一席話,將黃炎培等左傾份子,利用杜月笙和上海地方協會直接發動民眾,藉以打擊國民黨,操縱深厚民眾力量的陰謀,粉碎無遺。杜月笙和吳開先商定原則以後,他一再強調決不容許任何人另起爐灶,分散力量,他的表示,不但提高了吳開先的警覺,而且使他衷心感激,歷久難忘,認為杜月笙能夠摒棄黃炎培這種幾十年的同鄉、老友,而凡是以國民黨的利害為前提,此一情誼對於他個人以至國民黨,都是極可珍貴,令人感動的。
為了爭取時間,杜吳二人立即採取行動,兩人就在華格臬路杜公館客廳裡,研擬了一紙名單,並且登時命人繕寫請帖,分頭投送,這份請柬由杜吳二人具名,邀集上海市聲望最高、潛力最厚的大好佬們,翌日上午,在愛多亞路中匯銀行開會,商討重要問題
次晨,黃炎培等還在籌思如何說服杜月笙,操縱後援會,中匯銀行的會議室,早已冠蓋雲集,高談闊論,迅即順利無阻的正式成立「上海市抗敵後援會籌備會」,當場推定杜月笙、潘公展、錢新之、虞洽卿、徐寄廎、黃涵之為主席團,尚且議決在三天以後,召開大會。抗敵後援原璧歸陶
待黃炎培那邊得到消息,木已成舟,左派人物,在抗敵後援會中一概榜上無名,屏諸門外。於是,他非常著急,再拉上方自蘇州監獄被釋的「七君子」之首,「救國會」頭腦,在黃浦灘上走紅、活躍了好幾十年的名律師沈鈞儒,無日無夜,百計包圍杜月笙,他們要求杜月笙「解鈴還是繫鈴人」,逼迫他在抗敵後援會中增加左傾份子,親共人物的名額,「不容國民黨一黨把持、操縱」,杜月笙吃這一般人纏不過,發了脾氣,居然也滿口新名詞,振振有詞的說:
「抗敵後援,是要大家一道來的,不能東一個來西一個我們應該把力量集中起來,不可以分分散,國民黨領導抗戰,就該國民黨領導抗敵後援,不管你們怎樣說,這樁事體已決定了。」
三天以後舉行成立大會,到了各界代表好幾百人,當場選出了一百二十一位委員再由委員復選常務委員三十五名,左派人物不但軋不進一腳來,連黃炎培夢寐以求的秘書長也未能到手。說來也是湊巧,一二八事變時的抗戰後援會老秘書長陶百川剛好學成歸國,如今又膺斯選,正好原璧歸「陶」。
大會決定設立籌募、供應、救護、宣傳等各委員會,大家七嘴八舌,鬧哄哄的在推舉負責人選,杜月笙不耐煩,站起身來高聲的說:
「抗敵後援的事體要自告奮勇,讓我杜某人先來自告奮勇看,各個委員會裡面,最難做的大概是籌募委員會了,這一個就由我來!」〔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Qisuu.Com〕
等一歇,不曾看見有第二位自告奮勇者,於是杜月笙又在喊:
「第二難的就要算供應委員會了吧,新之兄,你來做這個,阿好?」
錢新之只好笑著點頭,來示接受。
大會組成,人選推定,杜月笙說:
「支持前方,等於救火,不能耽擱一刻,我們要立刻開始辦公」
但是,問題來了,辦公所需要的經費呢,市黨部沒有這筆預算,即令有,數目太大,也難以負擔。杜月笙說要銅鈿容易,成立初期的一切開支,由我杜某人一個子負責墊出
不久,上海各界一致熱烈支持抗戰,掀起比一二八事變時期更為盛大壯闊的捐獻浪潮捐款之來,有如風起雲湧。秘書長陶百川查查賬目,發現杜月笙私人墊付的經費數值已不在少,因此遵照前議,從捐款中提出一部撥還,杜月笙一看那張支票,登時退還,他說
「市民捐款是為了抗敵勞軍的,我杜某人那能可以在這裡扣賬?」
說得大家都笑了,告訴他說:
「那杜先生也不能白墊這些錢呀?杜先生既不肯收,帳上也不便處理,要不然,就移作杜先生的捐款吧!」
杜月笙這才點點頭說:
「做捐款可以,不過,不必寫我的名字。」
「不寫杜先生捐的,寫誰呢?」
想了想,杜月笙決斷的答道:
「就寫------常務委員會捐助!」
打仗,要錢,而且要花大錢,正當杜月笙在為抗敵後援會的事,忙碌緊張,席不暇暖,一日,華格臬路到了貴客,財政部長宋子文,來找杜月笙商量,政府決定發行五萬萬元救國公債,財政部已經組成一個「勸募委員會」,辦公地點,必須設在上海。
「宋部長,」杜月笙脫口而出的說:「要辦公地點,不曉得我杜美路那幢新屋子夠不夠用?」
「儘夠了。」
「那麼,我立刻騰出來,捐給勸募委員會用,不管用多久,杜某人分文租金不收。」
接下來,宋子文和杜月笙商談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上海一地,公債應該如何勸募?杜月笙深思熟慮,他建議說:
「募公債,當然是越多越好,這一次,最好方面廣點,工商界的朋友,希望他們盡量認購。上海市民,也要他們普遍的買。」
宋子文對他的建議,頗表讚許,於是,杜月笙便一口氣成立了兩個勸募隊,上海市民勸募總隊長由他自家擔任,上海商界勸募總隊長則推上海總商會長王曉籟,後來王曉籟說他一個子「杭不住」,向杜月笙請救兵,杜月笙便一腳跨過去,兼了商界勸募隊的副總隊長。募公債七千五百萬
如所周知,對於抗戰初期貢獻極大的五萬萬元救國公債,上海市勸募成績之優異,輿論備致讚揚,大家都曉得這是杜月笙及上海熱心愛國人士四出奔走,努力勸募的結果,------在全國總額五萬萬元中,僅祇上海一地,便募得了七千五百餘萬元,折合當時的美金,亦達兩千三百餘萬元之巨。
七七事變以前,我國駐日大使,杜月笙的老朋友許世英,返國述職,旋不久他生了病,正在就醫時期,大戰爆發,中日交涉劍拔弩張,所以他在七月十三日奉命力疾返任,杜月笙聞訊,趕到北站迎迓,然後一直送他到駛赴日本的海輪上,當時,江上風清,微波不清,懸太陽旗的軍艦就在附近停泊,許世英絕口不提他赴日交涉有否成立和議可能,祇是意味深長的說:
「恐怕你又要大忙特忙一陣了。」
杜月笙了然許世英的暗示,他不禁慷慨動容,眉飛色舞的答道:
「我今年剛五十歲,年富力壯,身體也對付得過去,祇要國家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杜某人必定萬死不辭!」
許世英非常感動,當時便嘉許他說:
「杜先生,像你這樣,真不愧為忠義之士!」
這一幕,許世英印象深刻,幾二十年牢記不忘。但在當年,又給予杜月笙莫大的鼓舞,從此以後,他越干越起勁了。
四天後,七月十七日,蔣委員長在廬山發表嚴正聲明,指出蘆溝橋事變便是我們的最後關頭,堅持最低限度立場,十八日全國各報均以頭條新聞刊出,舉國上下,即已抱定抗戰到底的決心,民心激奮,士氣昂揚,臻及白熱化的程度,與此同時,日本軍閥的猙獰面目亦已全部暴露,他們增派大軍,發動猛攻,向我華北各地濫施轟炸,七月底,北平陷落,八月初,上海形勢緊張,先鬧了一次水兵失蹤旋被尋獲的挑釁醜劇,八月九日,當全國各地軍政要員,應蔣委員長之召,紛紛赴京共赴國難,舉行軍事會議聲中,風雲險惡的上海終於響起槍聲,日本海軍陸戰隊的一官一兵乘坐汽車,強欲衝入虹橋機場,被我衛兵制止,雙方發生槍戰,兩名日本官兵當場擊斃,我軍陣亡一人。
於是,到了八月十一日,便有二十七艘日本軍艦,開進吳淞口,擺好備戰姿態,威脅我國撤退駐防上海的保安隊,從這一天起,上海人已知戰禍必不可免,而且迫在眉睫,閘北成千累萬的居民,攜帶箱籠細軟,像潮水般的擁向租借,人潮淹沒了街道,遍地都是棄置的家俱行李,汽車被迫停在街心,彷彿一座座孤島。湧進租界的難民實在太多,租界上的中國同胞無法加以全部容納,絕大部分的人唯有餐風露宿,抱著不曾打開的鋪蓋,困水門汀。--杜月笙因而又起惻隱之心,他督飭租界上的慈善團體,竭盡一切努力,施以救濟。
八月十三日,淞滬大戰爆發,「一二八」之役中力抗日軍的國軍勁旅,八十八師王敬久部扼守江灣新市區,八十七師孫元良部則進駐上海北站,明晃晃的刺刀,和隔陣的日本兵針鋒相對。
駐上海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六千人,從天通庵鋼筋水泥,金湯鐵池般的兵營出動,九時十五分,分兵兩路,向江灣與門北兩地的我軍搦戰,日軍一開頭便使用立體戰術,飛機濫炸大炮猛轟,繼之以列隊衝鋒,第一天,我軍奮身反撲,越戰越勇,用手榴彈和刺刀,壓迫敵人節節後退。
十四號那天便掀起了滬戰的高潮,使上海人一時拍手歡呼,一時悲泣哀號,早上,報紙出了號外,日本空軍從台灣松山機場起飛,轟炸我空軍基地杭州筧橋,經我機起飛迎擊,一舉擊落敵機九架,造成零比九空前絕後的輝煌勝利,捷報傳來使上海市民雀躍三千,興奮苦狂,因此,當天下午我機飛臨上海上空,轟炸敵軍根據地公大紗廠,虹口一帶,以及停泊黃浦江中的日本旗艦,「出雲號」,上海人全然忘了自身的危險,爭先恐後,萬人空巷的到江干觀戰,中日戰鬥機、轟炸機在租界以外的天空中鏖戰,上下翻飛,落彈如雨,俄而虹口被炸,騰起了千百丈高的烈焰濃煙,俄而浦東的美孚油庫中彈,團團煙霧瀰漫江面,觸鼻的濃煙被江風吹到了浦西來,沒有人躲得過它的侵襲,好幾百萬人全在嗆嗆咳咳。
虹口、閘北、八十七師和八十八師大發神威,更番衝刺,使東洋水兵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包圍圈漸次的縮小,杜公館電話機響,從有關方面傳來好消息:國軍第三十六師宋希濂部和第九十八師夏楚部即將開到;四個師的主力部隊同努力,可望將六千敵軍全部包圍而加以殲滅。
正在歡天喜地,額首稱慶,突然之間傳來天崩地坼的巨響,華格臬路杜公館房屋搖搖晃晃,玻璃窗嘩啷啷,嚇的杜月笙以次諸人臉色發白,目瞪口呆,萬墨林方一清醒,立刻便去撥電話問出了啥事情?那曉得他的問話還不曾說完,接連著又是一聲爆炸,天搖地動,令人失魂落魄,萬墨林手中的電話聽筒差點兒被震落到地上,他一迭聲的問訊,等到對方答覆過後,他來不及掛上電話便高聲大叫:
「爺叔!不好了,大世界門口落了一顆炸彈,炸死了不曉得多少人!」
杜月笙勉定心神,疑惑不已的問:
「是一顆炸彈?還是兩顆?」
於是墨萬林再撥電話,又去打聽,這一次,消息得來詳細得多了,他報告說:
「爺叔,是一架中國的飛機,受了傷,飛過租界,一共落下了兩顆炸彈,頭一顆落在大世界,炸死了一千多人,第二顆落在大馬路外灘,也炸死了好幾百個!他們說那兩處正是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慘極了!」
這便是淞滬之戰第二天的一大悲劇,正因為中國軍隊打了勝仗,租界馬路上人山人海,居民們都出來軋鬧猛,歡歡喜喜的像是過年,詎料受傷的軍機失去控制,所攜炸彈自動墬落,造成了兩千餘人的重大傷亡,使上海人樂極生悲,啼笑皆非。卻是,上海同胞的愛國熱情空前高漲,他們抹去眼淚,態度更加堅強,他們沒有埋怨,相反的都在稱頌那位不知名的空軍英雄,他冒著機毀人亡的危險,強使那架受創甚重的飛機,飛越人煙稠密的租界和市區,如果他跳傘逃生,任讓飛機墬降,那更不知要帶給上海人多大的災害。情同手足戴笠訪晤
八月十五日,滬戰的第三天,日本軍機全面出動,猛炸京滬沿線,閘北虹口戰況空前激烈,便在這一天的晚上,華格臬路杜公館,到了一位神秘而又極不尋常的貴賓,使杜月笙欣喜莫名,矍然而起,一迭聲的在喊:「戴先生,請進,請進!」
於是這位貴賓笑容可掬的被請進客廳,他中等身預,一舉一動的充滿活力高材、隆準、兩道劍眉,有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懇摰而熱情,正甲字臉上鼻大、嘴闊,天庭特別的飽滿。他便是戴笠,字雨農,從那一天起他和杜月笙緊緊的握手以後,成為杜月笙最親密的戰友如手足般的至交,戴杜的結合,並肩作戰,使他們二人對於抗戰貢獻出莫大的力量。
戴笠,原名春風,又字征蘭,浙江江山仙霞鄉人,家庭務農,父親入過縣學,他六歲喪父,七齡入塾,十七歲進浙江省立第一中學肄業,十九歲和毛秀叢結婚,同年便投筆從戎,投身潘國綱的浙軍第一師,充任一名志願兵。其後曾一度回到家鄉,當保安鄉學務委員,又興辦自衛團,自任團長,由於經費無著,維持了一段時期,便告解散。
民國十五年他三十歲,在江山縣城悅來客棧,無意間邂逅文溪高小時代的老同學毛人鳳,一席長談決定了他的終生志業,戴雨農欣然就道,南下廣州,考取了陸軍軍官學校第六期騎兵科,編在一團三營七連,同時他宣誓加入國民黨,而且甫入便被推舉為連黨部執行委員。
國民革命軍北伐,國民政府定鼎南京,戴笠被選拔為騎兵營的列兵,加強訓練,準備北上作戰,清黨之役,他根據平時細心觀察,詳盡調查,一舉肅清騎兵營的二十餘名共黨份子,這是他受知於蔣總司令,寖假從事情報工作之始。
黃浦二期學長胡靖安,是戴笠在廣州入伍時期的舊相識,風聞戴笠清黨建立殊功,當時他正擔任蔣總司令的侍從副官,負責蔣總司令的警衛,兼且偵報各地的軍政重情,提供蔣總司令參考。胡靖安對戴笠器重賞識,於是也邀他參與自己的情報工作。
民國十六年八月十五日,蔣總司令為促成寧漢團結,不吝功成身退,宣告下野,蒞奉化溪口故鄉掃墓以後,便轉赴上海,買棹東渡,行前,杜月笙曾登輪謁見,並且派出手下弟兄,密佈碼頭四周,加強警衛。當時,戴笠也上船去請謁校長,陳明在蔣總司令旅日時期,願予搜集各方情報,寄送校長參考。在這一段時期,戴笠尤曾聯絡十二位擔任團長的黃浦同學,聯名發表通電,懇促蔣總司令回國復職。
中樞無主,人心惶惶,十二位團長的籲請,發皇為全國同胞的熱切向望,十七年元月四日,蔣總司令俯順輿情,勉應舉國人士的吁求,返京復任,繼續北伐,底成中華民國的一統大業,這一年,戴笠三十二歲,他被委派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聯絡參謀,正式主持情報工作。一年後,他便被擁兵割據的軍閥,朝秦暮楚的政客,視為不共戴天的讎敵,十八年十二月,在平漢鐵路前線稱變的唐生智,即曾懸賞十萬大洋,要買戴笠的腦袋。民國二十一年三月十八日,軍事委員會成立,蔣委員就職,召開軍事會議,四月一日成立前所未有的軍事情報機構,蔣委員長指定由戴笠主持,並且派唐縱為書記,鄭介民為偵查科長,邱開基為執行科長。
此一軍事委員會的核心組織,重要組織,和杜月笙第一次交往,就鬧得很不愉快,一日執行科長邱開基專誠到華格臬路拜會杜月笙,有要事商談,當時邱科長穿一襲藍布長衫,上門來時一不遞名片,二不說來由,他為保持機密百事諱莫如深,杜公館的司閽卻無法偵知他是甚等樣人,一語不合,拉長了臉,硬將這位執行科長給轟了出去,邱開基難免憤懣不平口出怨言,事後不久遂為杜月笙所偵知,他三屍暴跳,極為懊惱,除了重責有眼不識泰山的司閽,苦於莫測高深,無從解釋,為此,他曾一再揚言乾脆把煙賭兩擋都收了免得動輒得咎,腦筋傷透,縱使做煞也是吃力不討好,四面八方,應付難周。惺惺相惜肝膽以照
自民國二十二年設立以來,即已蜚聲海內,視為無線電工作人員養成所的三極無線電學校,便是戴笠為了吸收專門技術人員所創辦,學校設在上海,被軍統局吸收的人才則再送往杭州訓練,由於這一項措施,軍統局的秘密通訊系統,漸次建立,軍統的組織日益擴大,到了二十四年七月,全部人員乃自一百四十五人增加到一千七百二十二人三年之間,增加了十二倍。
戴笠對於國家民族的最大貢獻,在抗戰以前,厥為民國二十二年閩變的敉平,他除了搜集叛軍部署情報,並曾冒險入閩,策動十九路軍六十一師毛維壽和六十師沉光漢部相機反正,使李濟琛、陳銘樞等人的叛亂為之冰釋瓦解,大流血的內戰,因而避免。此外如民國二十五年的「兩廣事件」,倘若不是戴笠派鄭介民秘密南下,策反粵軍,使巫劍雄、黃質文的兩個師,鄺文光、鄧瑞功的兩艘魚雷艦,以及粵方全部空軍全部飛離廣東,歸順中央,使陳濟棠陸海空三軍不戰而降,巨變因以傳檄而定;那麼,華南內戰早已爆發,那一仗打下來的結果,兄弟鬩牆,兩敗俱傷,民國二十六年日本軍閥的大舉侵華,勝負如何,實難逆料。
民國二十五年十月西安事變,蔣委員長被張學良、楊虎城劫持於西安,消息傳出,舉世震駭,張學良、楊虎城實已稱兵叛變,當時戴笠正在廣東處理緝私工作,聞訊他立刻趕返南京,十月二十二日,他不顧友人和同志的勸阻,抱定必死的決心,陪同蔣夫人直飛西安隨侍蔣委員長,傚法蔣委員長赴難永豐軍艦伴從國父的精神。他一到西安就被監視,張學良曾親自去看他,出示一份東北軍軍官的聯名簽呈:「請速殺戴笠,以絕後患。」
當時,這位硬漢便大義凜然的抗聲答覆:
「主辱臣死,古有名訓,現在領袖蒙難西安,凡是領袖的部屬,便決不會忍辱偷生,戴笠怕死,就不會來此!不過我死以後,我的同志必將繼承我的志願,維護領袖,為國除奸!」
一腔忠義,竟使張學良為之懾服,他不會殺戴笠,僅只將他囚禁,十二月二十五日張學良終於翻然悔悟,親送蔣委員長夫婦回南京,自縛請罪,事變結束,戴笠也恢復了自由,事後在他被囚的地下室中,有人揀到他遺留下的一張親筆便條,那上面寫著使他名嗓天下,萬流景仰的幾句話:
「自昨日下午到此,即被監視,默察情形,離死不遠。來此殉難,固志所願,惟未見領袖,死有不甘!」
抗戰前夕,戴笠所領導的軍統,規模已很龐大,軍統人員的活動範圍,從通都大邑直至邊陲村鎮,乃至海外各地。這一股新興的力量,使一切中華民國的敵人,包括日本軍閥,外國列強,共產黨徒,陰謀禍國與為非作惡者,都因之頭痛萬分,極其忌恨,日本軍方特意給他們起個名字,叫「藍衣社」
。杜月笙和戴笠肝膽相照,都是至性中人,他倆之間結識甚早,但都只能說是泛泛的點頭之交,不過自從西安一役,使杜月笙對於戴笠,更增惺惺相惜之感。因此,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五日那天夜晚,當戴笠的一張名片遞進杜公館,杜月笙確實是不勝欣喜,頗有倒屣相迎之概。但是當時他和戴笠分賓主坐定,數語寒暄,戴笠直截了當的說明來意,卻竟使杜月笙大費躊躇。
因為戴笠指手畫腳,侃侃而談,他所提出的請求和計劃,在做了半輩子太平紳士、社會領袖的杜月笙聽來,委實過於瘋狂與大膽。
就在不及半月之前,戴笠在天津憑幾則電令,無人生有,組成了一支兩千餘人的軍隊,擁有長短槍七百餘支。這是他電令軍統天津站長設法組織「便衣隊」,在敵軍佔領地區,從事襲擊敵軍,由於愛國青年的同仇敵愾,紛紛自動投效,不數日間便成立了兩千多人的勁旅,這一次的成就激發了戴笠的雄心壯志,他親赴上海往訪杜月笙,想用「別動隊」的名義,在上海擴大範圍,建立一支人數更多,力量更強的新軍。蘇浙別動隊建軍史
極其興奮熱烈的,戴笠滔滔不絕,向杜月笙透露他的驚人計劃,他希望這支新軍能有足夠的兵力,分佈於滬西、浦東和蘇州河一帶,正式協助國軍作戰。由於此一地區是如此的繁複和遼闊,使杜月笙忍不住打斷了戴笠的話,他試探的問:
「戴先生所講的足夠兵力,大致需要多少人呢?」
回答簡潔而乾脆,戴笠斷然的說:
「最低限度,要一萬人」
杜月笙聽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旦夕之間要組成一萬大軍,真是談何容易?如果是打相打,吶喊助威,聚眾滋事,憑杜月笙在上海工商兩界的龐大勢力,白相人地的無上權威,莫說萬兒八千,便要十萬八萬的人馬,也是叱嗟可辦,然而戴笠是在說編組軍隊,在頑強敵人的大炮機槍飛機炸彈之下,叫黃浦灘上吃油著綢,紙醉金迷的少年兒郎,脫下便服,著上軍裝,長期離開家庭,別妻離子,不經訓練就上火線去打仗。杜月笙容或豪情勝概不改,脫得下這件長衫,再去當一名中將少將,可是,他能拖得動上萬兒郎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為國犧牲嗎?
戴笠看他沉吟不語,煞費躊躇,頓時便加重語氣的說:
「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抗戰前途,與此大有關聯,所以,我離開南京以前,已經跟蔣委員長請過示了。委員長認為事在必行,他並且答應,所有的番號、軍械、彈藥、糧餉,都可以由中央頒發。」
一聽中央,一聽蔣委員長,杜月笙便眼睛一亮,與此同時,心中也作了決定。既然戴立極力主張,蔣委員長也認為事在必行。那麼,不管成功與否,結果如何,就唯有盡量的朝這個目標去做。
卻是,他還不敢肯定的答覆,先說是:
「既然這是一件大事,那我們就得多找幾位朋友,分頭設法,大家幫忙。」
「杜先生這個話說得很對,」戴笠劍及履及,行動敏捷,答話時,便已掏出了紙筆:「我們彼此商量,開一個籌備者的名單出來」
兩個人湊在一起,有商有量,不多一會兒,便開出了一張洋洋乎大觀的名單政界的要人,有上海市長俞鴻鈞,新任廣東省主席吳鐵城,金融工商界的貝祖貽、錢新之,軍警兩界的則有吉章簡、蔡勁軍,杜月笙、戴笠都是當然委員,此外再拉上一位杜月笙的老朋友,精通韜略,擅長指揮大軍作戰的劉軍長劉志陸。
名單擬好了,戴笠很高興的搓搓手說:
「籌備的地點,暫時就設在三極無線電學校。」
三極無線電學校,便在法租界辣斐德路,距離杜月笙姚氏夫人的住處不遠,這個安排,對杜月笙來說,當然是很方便。
談到行動隊的編制,和人員的幕集,戴笠條分縷析,甚為輕鬆的說:
「杜先生,幕集一萬人馬,其實並不太難。我說的五個支隊,和一個特務大隊,我在京滬一帶負責情報和行動工作的人員,集中起來,編一支隊一特務大隊綽有餘裕。還有此刻正在受訓的高中以上學生,要他們投筆從戎,自動參加,我想得個兩三千人,應該沒有問題。照這樣算起來,杜先生你這邊只要號召個六七千人,編成三個支隊,就儘夠了。」
說得杜月笙也興奮起來,他當時便道:
「方纔我也想到了的,上海各區的保衛團,有人,也有槍,而且多少受過一點訓練。他們的團長,多半是我的學生,譬如說閘北保衛團團長洪雁賓,吳淞保衛團團長唐承宗…,叫他們去問問保衛團的弟兄,願不願參加?我想,找個千把人,或許不生問題。」
「對啊!」戴笠歡喜得一拍掌,又提醒他說:「杜先生,你莫忘了,你還有兩員大將。」
「那兩個?」
「陸京士和朱學范。」
「啊。」杜月笙恍然大悟,當下便說:「戴先生的意思,是到工人中間去徵集?」
「當然囉。」戴笠說得很有把握:「上海工人有一百多萬,他們大都是愛國不肯後人的,請陸京士他們站出來一號召,集合幾千人,那還不是言話一句」一聲號召萬人從軍
八月十五,杜月笙、戴笠的一席長談,便這麼奠立了「蘇浙行動總隊」、「忠義救國軍」的成立基礎,同時也締結了杜戴二人生死不渝的真交情,使戴笠成為杜月笙一生之中最親摰切的好朋友,同時,更重要的,由於這一次會,竟使行年半百的杜月笙,在他往後的十四年生命中,命運與前程,全部為之丕然改變。
經過杜月笙、戴笠,和其它相關人士的一致努力,他們在短暫的一兩個月中,完成了中國歷史上破天荒的奇跡,一支出生入死,百煉雄師在指顧之間倉卒成軍,人數多達一萬另八百餘人。此一新編勁旅,在民國二十六年九月上旬,分別由蔣委員長以支未、陽已兩次電令,頒給「蘇浙行動委員會」,和「蘇浙行動委員會別慟隊」的番號。行動委員會設三位常務委員:杜月笙、戴笠、劉志陸,十五位委員,杜、戴、劉,和負責籌備諸人之外,又加上了財政部長宋子文、軍方的俞作柏、張治中,此外還有杜月笙硬托進去的嘯林哥一張嘯林,由於張嘯林在抗戰初起時便不斷的發出頹廢悲觀論調,使杜月笙關懷舊侶,防患未然,先把他的名字列入委員名單,免得他果真落水當了漢奸。
別慟隊的五個支隊,第一支隊長何行健,別號天風,是杜月笙的學生,第二、三兩支隊長同為杜氏愛徒陸京士與朱學藩,這三個支隊,人數共達七八千,其組成份子以各業工人為主。杜月笙很佩服戴笠的神機妙算,料事不爽,陸京士、朱學范在各工廠中原有不公開的護工隊組織,專以保護工人,反對共黨為目的,他們以護工隊為基本骨幹,徵求自動報告從軍,不出幾天,四千名的員額居然登記屆滿,如果再招,只有更多,愛國工人的熱烈表現使「行動會」的委員大為感奮,於是第二、三支隊順利組成,分由陸京士、朱學范每人率領兩千隊伍,書生報國,當起獨當方面的作戰指揮官來。
第一支隊長何行健所率領的,也有兩千多人,來源都是清洪兩幫的弟兄,聽了杜先生的言話一句而來白相人地界的朋友肯著二尺五的軍裝,抗七斤半的步槍,跟東洋正規軍隊抗命、打仗,由此可見杜月笙對於他們,有多大的影響力量。
行慟隊正式組成,戴笠迅即在青浦成立技術訓練班,又在畬山成立教導團,更設特訓班於松江。由於地點小,人數多,一萬另八百條好漢,便只好分批予以短期訓練。訓練的項目,則除開作戰以外,另外加上了從事游擊戰所必須的技能:偵探、破壞、突擊和暗殺。
戴笠原在京滬一帶的部下,都編為第四大隊,由軍統幹部張業任支隊長,第五支隊長也是戴笠舊部陶一珊,他帶的是自動投效,曾受軍訓的熱血青年,以及高中以上學生軍訓總隊的全體官長學生。
蘇浙行動委員會的書記長,由戴笠親自擔任,行慟隊的總指揮,則由杜月笙推薦了他的老友劉志陸。
倉卒編組一萬餘名軍隊,事情真不簡單,中央的命令,行慟隊的被服裝具,一律自備武器彈藥,應由當地的駐軍撥給。駐軍只撥了一部份,數量實在不夠,於是杜月笙他們便到處設法,徵用民間所存的各種武器,其間以各保衛團的捐獻為最多,上海金融工商界,也捐了些錢,購辦一些。
閘北、江灣,中日大戰打得如火如荼,天崩地坼,整個黃浦灘,成天到晚都聽到隆隆的炮聲,和咯咯聲的槍聲,抬頭一望,便是烈焰騰霄,濃煙蔽天,淒厲恐怖的戰爭景象,使黃浦灘五百萬人觸目驚心,同樣的也讓他們熱血沸騰,義憤填膺。以杜月笙為例,自八一三戰幕揭開,他便步入一生中最繁忙緊張的一段時期每天從早到晚,由晚入夜,他有數不清急於晤面的訪客,也有無其數的事物在等待他決定和處理。別慟隊的成立和編訓急如星火,救國公債的幕集也勢同燃眉,抗敵後援會裡百事如麻,從腦滿腸肥,日進斗金的大老闆,到三餐不繼,形容枯槁的黃包車伕,他們人人踴躍輸將,個個爭先捐獻,黃金美鈔,法幣銅板,醫藥用品,毛巾肥皂,把所有的「後援會」辦公地點堆成了五花八門,無所不有的百貨公司。這許多慰勞物品和金錢,都必需逐日統計公佈,並且送上前線。軍中所需要啥捐啥
中日大戰越演越烈,東洋軍隊不斷增援,我國各地的部隊也在源源不絕,投入上海戰場,川軍滇軍,中央部隊,上海戰事最烈時期,在淞滬一線的部隊多達五十餘萬,這麼雄厚的兵力集結,誠然開上海亙古未有之壯觀。杜月笙個人不管怎麼繁忙,他抱定一個主張,每逢有大部隊開到,他便不惜親冒鏑石,上最前線去勞軍。他帶去大批的慰勞品,同時也帶回前線將士的需要。當前敵總指揮張治中到了,他便帶了大隊人馬前往真茹前線訪問,張治中和他晤談甚歡,於是在臨別的時候,杜月笙又照他的老規矩,殷殷的問:
「總指揮這邊還需要些什麼?」
張治中也就老實不客氣的告訴他說:
「現在軍中最需要的是交通通訊器材,譬如電話機,機器腳踏車一類的傳令工具」
杜月笙立刻便慨然擔承的說:
「請總指軍放心,我們今天回去,一定盡快的送來。」
一行慰勞人士,精疲力竭回到抗敵後援會,杜月笙不理眾家弟兄的勸促,不肯回家休息,他氣喘咻咻的關照他手下人:
「火速去買一門電話總機,十架分機,還要四部機器腳踏車,派人連夜送到張總指揮那裡。」
手底下了反問一句:「阿是用會裡收到的捐款?」
「不,」他斷然的答道:「這是我自家要捐的,跟會裡不生關係。」
看他已經累乏得狠了,杜月笙的隨從又在勸:
「交代過了嘛,可以回去休息休息了。」
「不,」口吻異常堅決:「我要看到東西送出去了再回去。」
還有人以為他過於操心了呢,果不其然,隔不多少,派出去採辦的人打電話回來,電話總機,市面缺貨,無論出去多少價錢都買不到。急了,還不相信,當時命人到處打電話,徵購電話總機,事實證明無法搜購是實情,杜月笙唯恐前方需要殷急,又怕自己輕諾寡信,他向坐在對面的吳開先說:
「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先把我中匯銀行的電話沒有總機拆下來,送到真茹去。中匯銀行總機不生關係,前方實在是需要得急。」
說罷,便撥電話到中匯銀行吩咐拆電話,正在這時,有人滿頭大汗的跑了回來,進門就說:
「好不容易找到西門子洋行有一架電話總機,結果又是不行,西門子洋行說是人家定的。」
「西門子洋行?」杜月笙眼睛珠子一轉,頓時便改撥電話,打給楊志雄,他高聲的說:「喂喂,楊老雄,你做過西門子的總顧問,我現在有樁事體扥你……」取銷別人的定貨,買下正在缺貨的這門總機,此一交涉不但頗費周章,而且十分難辦。不過經過楊志雄的快馬加鞭,奔走談判,總算不負所扥,順利買下。杜月笙耐心的等了好幾個鐘頭,然後親自目送諸物齊備,夤夜運往真茹前線。
右翼軍總司令張發奎抵達浦東督戰,杜月笙因為時間來不及,先派代表去拜訪、慰問,同時也說了:
「請問貴部有何所需?」
張發奎哈哈一笑,直率的答道:
「我的部隊,一切軍需齊備並不需要後方任何供應,只要多來幾位朋友,給弟兄們打打氣就好。」裝甲汽車送張發奎
代表回報,將張發奎的話一一說了,杜月笙頗覺抱歎,又很感動,便去和吳開先商量
「張總司令的豪爽坦白,真正令人欽佩。他說他們不要物品供應,只是歡迎我們多去幾個人鼓勵士氣,不過,站在老百姓的立場,跑去幾個人,空口說白話,什麼慰勞品都不帶,似乎不太隆重。所以我想總歸還是要送點東西過去,現在問題是張總司令不開口,我不不曉得送什麼東西的好了。」
吳開先回答他說:
「上海市民送到後援會的毛巾、香煙、罐頭、食品堆積如山,我們爽性多運一點去,讓張總司令部下的官兵,一人分到一件,大家歡喜歡喜,杜先生你看如何?
杜先生莞爾一笑,說道:
「好是好,不過光送這些,彷彿還是不夠莊重,我曉得張總司令作戰勇敢,他總是不避危險,經常出入第一線。他是國家堂堂的大將,他的安全非常要緊,因此我想買一部裝甲保險汽車送給他,他坐裝甲汽車在前線指揮,不是可以保險得多了嗎?」
「好極了!」吳開先熱烈贊成,但是,當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妥,因而他擔憂的說:「後援會存的捐款雖多,但是裝甲汽車也是市面缺貨,買一部可能要花一萬多尤其車子是送給張總司令私人的,就怕引起物議,反而不美。」
杜月笙揚聲大笑,說道:「哎呀,我祇不過問你老兄贊不贊成罷了,你既贊成,買裝甲汽車的銅細我自會得出,我出銅細買了來,再用後援會的名義,送給張總司令。」
吳開先覺得又要杜月笙大為破費,而且他出錢出力,向不沽名釣譽,心裡面固然佩服,但他為朋友著想,如果常務委員會通得過撥款買車,還是莫讓正在四處舉債的杜月笙再花大錢好,因此他還是向後援會常委會提出此案。其結果,是杜月笙堅持自家開銷用後援會名義送往前線。
數日後,一輛簇新的裝甲保險汽車買到了,杜月笙邀同錢新之、吳開先、潘公展、陸京士、陳小蝶等人,押送新車,外加實行吳開先「一人一件主張的大批慰勞品,由外灘渡江,送到浦東前線,直抵張發奎的總部,實施精神、物質的雙重慰勞。
這一部杜月笙私人斥資購贈的保險裝甲汽車,張發奎一直用到抗戰末期,六年多後,張發奎時任第四戰區司令長官,駐防桂林,有一次,吳開先赴桂林公幹,張發奎為盡地主之誼,予以接待,他和吳開先一道坐在那部車上,還特意提醒吳開先說
「吳先生還記得這部車子嗎?就是民國二十六年,你們上海抗敵後援會送給我的啊。」
吳開先當然記得,不過他當時祇是笑著點點,他仍然不曾道破:
「其實,這部價值逾萬的保險車,是杜先生私人買來送給你的啊!」
吳開先回憶往事,他曾懷念不已的說:「當時,杜先生對於抗戰,捐款之多,真是不可勝數,以上所說的兩則故事,僅只是我個人親眼目睹,而且最不能忘的而已。」
最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便是杜月笙毀家紓難,參加抗戰,把支持前線,推銷公債,編組新軍的工作幹得有聲有色,勁道十足的同時,日本軍要、特務頭腦、親日人士和準備刀口舔血,混水摸雨的漢奸,卻依然想得出法子,找得到空檔,對杜月笙施以威脅、利誘、百計糾纏,他們想盡一切方法,不惜一切代價,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利用杜月笙再上海灘深厚的力量,幫助他們早日佔領上海,澈底有效統治並運用遍地黃金的黃浦灘。
乍聽起來這簡直是癡人說夢,與虎謀皮,像煞不近情理的笑話奇談,但若認真分析起來,大風起於蘋末,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必定有其背景與起因。日本人侵略中國,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黃浦灘上有一個路路皆通,無往不利的杜月笙,日本人早就百計籠絡,希望拉他過去大加利用,上海的日本總領事館,陸軍部、海軍部的特務機關,甚至於每月列出經費預算,專做杜月笙的工作,派人窺伺刺探,跟蹤調查,將杜月笙的交往情形,生活狀況,列成項目,經常分析研判,向上級提出報告,作為爭取杜月笙的參考資料。永野之餌三千萬元
戰前的日本憲法,陸相海相由各該兵種自行推舉,他們直接受命於天皇,不受首相的節制。非但如此,陸相、海相還有權決定參加內閣與否,這也就是說:只要陸相海相搖一搖頭,內閣便必倒無疑,有這一層取捨的大權,於是日本的政黨內閣只有被軍閥們牽著鼻子走,內閣的政策和施政,常被軍閥所左右。日本戰敗以前軍閥之拔扈囂張,與乎每屆首相組閣的輒常難產或流產,其故即在於軍閥可以藉由他們的特權直接操縱政局。
在這種奇特而微妙的政治制度下,日本對外侵略的主張乃分為三大派系,譬如說文人政客寧願持重,認為對中國應自經濟侵略入手,寖假掌握一切人力物力資源,以及龐大的市場。海軍覺得中國已是日本的囊中之物,不必浪擲兵力,挑起戰火,他們主張向南洋和美國進軍,以為日本陸軍應該專為對付蘇聯而用。陸軍以少壯軍人和關東軍系為中心,堅決先解決中國問題,取得廣大的人、物力資源,充作侵略全球的基礎。
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內閣、同一個時期,始終都在進行三頭馬車政策,陸軍海軍專橫拔扈,自行其是,內閣中的政客也不得不另辟途徑,以便在惹出大禍時作為緩衝。於是,形諸於外也就各有各的手法,各有各的機關,各有各的辦法,甚且各自開闢各人「特別經費」的財源。
狂風白浪中也有小小的急湍漩渦,中日大戰初起前後,杜月笙更曾陷在日本政、海、陸三面的漩渦之中,經過一番糾纏,生出許多麻煩。
有一個很明顯的例子,足以證明日本海軍對於挑起中日之戰並不熱中,就在抗戰前夕,日本海軍軍令部長永野修身,從日內瓦回日本時途經上海,他曾由翻譯官,和日本駐滬總領事陪同,到法租界華格臬路,登門拜訪杜月笙。
杜月笙非常訝異,因為這位日本海軍大將,竟是專程前來跟他談生意。永野修身推崇杜月笙在金融工商業方面的「長才」,認為杜月笙的聲望和才具,應該放開手來做大買賣,當杜月笙遜謝的說:一來自己眼高手低,不是經營大事業的材料,二來做大買賣需要大本錢他沒有這個能力。
於是,永野修身便立刻提出實際方案,他這個方案是足以令人疑信參半,驚喜交集的,他說:日本準備投資日幣三千萬元,和杜月笙開一「中日建設銀公司」,他並且坦白供承:日方所以這麼做的目的,是要跟宋子文所辦的「中國建設銀公司」別別苗頭,搶搶生意。他不相信「中日建設銀」,做不過「中國建設銀」。
永野修身的提議大膽已極,但也非常切合實際,他為杜月笙描繪美的遠景,上海有日本海軍的機關,駐軍也是海軍陸戰隊,倘使說得更明白一點,日本陸軍的勢力在東北與華北,華中華南則屬於海軍的,以日本海軍艦隻與陸戰隊,加上受他們操縱指揮的僑商和浪人,------配合杜月笙在上海的廣泛人緣,深厚潛力,莫說「中國建設銀」不足為懼,甚至他們能夠掌握整個華中和華南的資源和貿易,倘若以發財而論,這一個機會實在舉世無儔,空前未有。
儘管永野修身說的舌翻蓮花,天花亂墜,杜月笙曉得他有誠意,而且所說的話也是真的,但是他始終保持禮貌的態度,微微而笑,凝神傾聽,等永野修身把所有的話說完,杜月笙非答覆不可了,他卻是眉頭微皺,連聲苦笑的在搖著頭,他說:
「我是中國老百姓,無錢無勢,永野部長先生未免太抬舉我了。」
於是永野修身趕緊聲明,他所說的都是由衷之言,希望杜月笙不要藉詞推托,說兩句客氣敷衍了事。這樣,豈不是辜負他一片誠心了嗎?逼著要攤牌,杜月笙只好這麼說了:
「一個中國老百姓,去跟外國政府機關合資開辦公司,這恐怕有點不合體制吧」
連這個說法都不能使永野修身知難而退,因為他還備有十分遷就的第二套方案,那便是由杜月笙自己出面組設一家規模宏大的銀公司,其所需資金,則全部由日方供給,銀公司的經營方法,和日本海軍方面的陰為助力,尤其悉照前議。
杜月笙簡直無詞推諉了,他祇好虛晃一槍,暫且避過,他說:
「這是一件大事,請永野部長給我一段時間,容我詳加考慮。」多日後,他派人往見日本海軍駐滬武官,請他轉陳永野修身:
「前次所談,極感盛意,惟礙於國家民族之義,未敢從命,歉仄之處,伏祈鑒諒。」土肥原來不許他走
八一三滬戰既起,日本特務人員千方百計,遊說勸促,糾纏不休,利誘不可,甚至於施之於恫嚇威脅,小角色施盡解數,無計可施,則更派出一等一的高級軍要日本人彷彿亦已下定決心,讓杜月估笙留在上海,幫助他們統治這即將陷落的中國第一大都市。他們低了杜月笙的愛國熱誠,偏又將杜月笙對他安身立命所在的大上海之戀,估計太高,他們認為杜月笙決不會離開他的根據地──上海,捨不得放棄他在上海擁有的「龐大」事業,尤有一杜月笙是上海人的杜月笙,上海人從富商巨賈到販夫走卒,娘姨聽差,都和杜月笙有一層深厚摯切的感情,他和她們不能想像黃浦灘上突然不見了杜先生。
正由於日本人過份致力搜集有關杜月笙的情報,使他們的判斷發生錯誤,日本人對杜月笙的生活情形非常瞭解,他要賭一場十萬八萬的牌,接濟無其數的朋友和貧苦,萬金一擲了無吝色,他有一個龐大而安富尊榮的家庭,杜月笙的家人從不曾有一日吃過苦頭。再說他自己吧,日本人不相信他不怕「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杜月笙離了黃浦灘,他往那裡走?
更重要的,根據日本人的情報資料顯示:杜月笙經濟拮拘,債台高築,民國二十六年八月間,他積欠各銀行和私人的款項,業已高達三百餘萬元。
將杜月笙「絕對走不了」此一判斷深信不疑,日本人便多方面的下功夫,由於許多二等腳色遊說的失敗,曾經當過張作霖的顧問,日本關東軍要角的板西八郎,居然高軒蒞止,光臨杜寓。板西一連拜訪杜月笙好幾次,利用他在日本軍部的崇高地位,和顯赫聲勢,他曾當面許過杜笙,一俟皇軍完成佔領上海,他將畀予杜月笙許多重大的政治、經濟利益。
杜月笙起先和板西利八郎虛與委蛇,凡事避免正面答覆,漸漸的他使板西失卻了耐性,杜月笙的太極拳打得不著邊際,於是板西一怒而去。
利誘失敗,再繼以威迫,緊接著板西不斷登門拜訪的是換便裝,相貌堂堂的土肥原賢二。這個日本侵華的急先鋒,心黑手辣,殺人如麻,他是日本特務的開山祖師,從東北而熱河、而冀察--天津、豐台、冀東和香河,但凡他所到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必有重大災禍。在華北一帶,土肥原這個名字,大有止小兒夜啼之概。土肥原綽號亞洲的勞倫斯,他當過日本駐東北特務機關長、第五師團旅團長,二十六年七月中日之戰爆發,尤且高昇日本大本營特務部長,當時他的軍階是中將,土肥原中將隨著滬戰南下,他鑒於板西利八郎的軟功失敗,因而在杜月笙面前唱起大花臉腳色來。
土肥原一開頭便指出杜月笙沒有離開上海的可能他聲洶洶的說:即有可能他也斷然不會允許,他將竭盡一切努力,截斷杜月笙離開上海的出路,打消他遠行的企圖,因--
「杜先生你既已失去離開上海的一切希望,你就應該澈底而充份的和皇軍合作」
除此以外,土肥原還氣勢洶洶,嚴詞指責杜月笙不該出錢出力,奔走呼號,如此熱心誠懇,忘寢廢食的支持國民政府,鼓勵國軍與皇軍對敵,造成皇軍的重大傷亡。他極力威脅的說:
「如果杜先生不肯為皇軍效力,我們要列舉你對皇軍的敵意行為,然後施以膺懲。」
面對著如此強橫霸道,無理可喻的土肥原,杜月笙真是啼笑皆非,怒火中燒,卻是他拿土肥原無可奈何,杜月笙住在法租界,土肥原有權揚長來去,旁若無人。更何況,他是日本大本營的特務部長,詭譎狡獪,神鬼莫測,杜月笙明明知道土肥原必然有備,斷乎不容杜月笙命人將他抓下殺了,此即所謂:「來者不怕,怕者不來!」派飛機來盤旋監視
土肥原不愧為日本的特務部長,他能調兵遣將,故佈疑陣,當他一度拜訪,大放厥詞的第二天,下午,杜月笙為了聯絡方便,那些時一徑在辣斐德路辣斐坊十六號,姚玉蘭夫人的香閨裡見客。他正跟學生子徐懋棠促膝密談,軋軋的機聲,一陣陣的吵擾了他們的談話。
正感到煩躁,姚玉蘭一腳踏進客廳來,清脆悅耳的京片子,
卻是在說:「今兒個可怪啦,這架飛機,怎麼直在咱們的頭頂上轉呀!」
一句話,驀地兜起杜月笙的一樁心事,眉頭一皺,側耳側聽。---越聽越不對了,杜月笙虎的跳了起來,奪門而出,到了天井裡面,他以手遮陽,仰起了臉,朝天空眺望時,驟然臉色都變,莫不是土肥原的大言炎炎,真要兌現?可不是有一架東洋軍機,髹漆紅色膏藥,便在辣斐坊杜公館的附近,繞過來又兜過去,盡在頂空低飛盤回。
大事不好,杜月笙滿面驚慌,憂心忡忡;折轉身又匆匆的跑回客廳,往沙發上沉沉一坐,他兩眼發直,誰也不理,定定的坐在椅上出神。
徐懋棠方才聽說了土肥原口出狂言,飾詞威脅;此刻便就明白,杜月笙為什麼會突然之間,跑到天井裡去看飛機,而且看過以後,立即神色大變。於是,這時他便低聲的喊:
「先生,先生!」
「嗯?」杜月笙像是猛的被他驚醒,眼睛望著徐懋棠,茫然的問:「啥事體?」
「先生,土原肥原無非是逞逞威風,」徐懋棠忙道:「表示他能調動得了飛機,飛到這裡來兜幾個圈子,用意是嚇嚇我們。」
姚玉蘭插嘴說道:
「說不定他們也真的是來偵察什麼的,自從閘北江灣開了仗,咱們這兒,大門口天天車水馬龍,達官要人,出出進進。」
杜月笙依然不置一詞,只是望了姚玉蘭一瞥,作個無言的苦笑
客廳裡靜了些時,飛機還在盤旋不去,三個人都在深思長考,莫不作聲。終於,徐懋棠靈機一動,雙手一拍,歡聲的喊了起來
「先生,我有個對付他們的好辦法!」
杜月笙望著他說:「你且說來聽聽看。」
「先生,最近我在蒲石路買了一幢公寓,十八層樓的洋房。地點適中,房子也很講究先生跟娘娘何不搬到那邊去住,一來避人耳目,二來十八層樓公寓房子,先生住在中間,日本飛機即使再來,也是什麼情形都看不出來的呀。」
杜月笙一想,這個主意確實不錯,問聲姚玉蘭,她說毫無意見,於是一聲決定,說搬就搬,姚玉蘭從辣斐德路搬到蒲石路,住進十八層樓的公寓大廈,時間一久,上海人便改口稱地為「十八層樓太太」。
張嘯林在浙江避暑聖地莫干山,置有一座別墅,修竹萬竿,一色青碧,因此號為「林海」,八一三滬戰一起此公閒情逸致,百事不問,那管黃浦灘上打得天翻地覆,屍山血海,他卻一個子悄悄的上山歇夏,享他的清福。但當滬戰一打三個月,日軍精銳齊出,立體作戰,國軍寸土必爭,漸呈不支,眼見即將轉移陣地,日本人便更積極於從事統治上海的準備,對於杜月笙,爭取更急,由軍方定計,一面嚴密監視他的行動,一面穩住上海三大亨之二,勸黃金榮一動不如一靜,保證他的生命和財產,再派人潛往莫干山,跟他密談,叫他如此這般討個日本大老倌的喜歡,張嘯林扃門山中坐,貴賓遠道來,當下不禁大喜,立即匆匆就道,湍返上海。
一到上海,杜月笙便得到了消息,他很歡喜,興沖沖的穿過中分杜張兩家的那扇月洞門,一進張嘯林的客廳,便親親熱熱的喊了聲:
「嘯林哥,回來啦!」
張嘯林把鴉片煙槍一放,身子抬也不抬,他側過臉來,望杜月笙一瞥,十分冷淡的回一句:
「月笙,這一晌你大忙啊。」
一聽這話,便知大帥有點不對勁,杜月笙決意陪小心,他裝一臉的笑,走過去,就在張嘯林的對面一靠,於是兩兄弟並排躺著,隔盞煙燈,杜月笙搭訕的說:
「倒是越忙精神越好。」
張嘯林不答,也不理他,引槍就火猛抽,他故意將那極品雲土光噴不吸,一口口的煙噴過去,把杜月笙那張臉,緊裹在雲霧之中。大帥趕來針鋒相對
老弟兄別後重逢,怎可以不搭腔的呢?杜月笙忍不住了,便又開了口道:
「嘯林哥,最近前方的消息不大好。」
直等到那一筒煙抽完了,張嘯林才一聲冷笑的答道
「干我屁事!」
「嘯林哥,」喊一聲,又頓一頓,杜月笙的語調,表示他的關切是出乎至誠:「難道說,東洋人打來了,你還留在上海?」
把煙槍重重的放下,張嘯林的豹眼一睜,咄咄逼人---
「那能(怎麼樣)?東洋人要打進法租界呀?」
杜月笙勉強保持笑容說:
「進租界,我看一時還不至於,不過……」
一語未盡,張嘯林便已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說:
「東洋人既然不會進租界,你喊我跑個啥?」
「不過,」杜月笙著急的說:「東洋人佔了上海,這租界就成了孤島,我們總不能困在這裡,十年八年出不了這幾條大街呀?」
一個欠身,虎的坐了起來,張嘯林目光閃閃,直盯著杜月笙,於是杜月笙也坐直了,兩兄弟面面相對,一問一答,卻是越問越快也就越答越快
「到時候你出了租界又怎麼樣?」
「只怕東洋人不肯放過我。」
「東洋人為啥不會放過你?」「因為我是中國人。」
「東洋人到中國來了就不要中國人呀?」
「這個---我杜某人決不做亡國奴,受東洋人的欺侮?」
「東洋人什麼時候欺侮過你了?」「嘯林哥,你聽到外面轟隆轟隆的炮聲沒有?你曉不曉得?東洋人每發一炮,我們要死多少同胞?」
「對不起,我沒有算過,我只要炮彈不在我的頭頂心上開花就好。」
「嘯林哥……」
又不答話了,張嘯林陰陽怪氣,身子一歪,閒閒的挑出煙膏,自己燒煙泡。
又歇了半晌,杜月笙下定決心,毅然的說:
「嘯林哥,無論如何,我們要一道走。老弟兄了,不分生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張嘯林故意打個岔,反問一句:
「走到那裡?」
「香港。」
「你在香港有田?有地?開得有銀行?辦得有工廠?」
「我什麼都沒有,」杜月笙誠懇的說:「但是中央政府……」
「中央政府給你幾個錢一月?」
「嘯林哥,你曉得我一生一世不會做官的」
「那麼,你要我跟你到香港去跳海?」
「不,嘯林哥,少年子弟江湖老。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你忘記了,月笙,你跟我一樣,這一生一世齊巧就沒有靠過父母,我們的吃喝用度是自己賺得來的,我們的花花世界,是自己打出來的!」
「就是說嘛,嘯林哥,我們到香港,一樣可以辦事業,辦廠呀!」
「你省省吧,月笙!」手裡的煙簽,啪的一聲,丟在煙盤裡,張嘯林冷諷熱嘲,先來一句,然後骨嘟嘟連喝幾口茶,抹抹嘴,哇哩哇啦的一陣吼叫:「自從前些年,為了一八一你我兄弟鬧過一架,本來我打定主意,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何妨來個『蘿蔔青菜,各人各愛』月笙你愛開銀行辦工廠,當那摩溫(NO.1),首席紳士,當議長、會長、十七八個董事長,那你儘管去當。我呢,我愛洋鈿,我要發財,我還是做我的土,做我的賭,等到國民政府當家,新生活運動一來,土跟賭都做不成了,我就在租界上小來來,賺到了錢,小樂意,賺不到錢,我回家啃老本。月笙,你說這樣不是很好?」
前塵往事,齊集心頭,面對老友,杜月笙覺得非常難過,他只喃喃的喊了聲:
「嘯林哥!」
「雖說我有心橋歸橋來路歸路,各走各的,但是月笙,」張嘯林聲音一低,就彷彿有不盡欷歔:「今朝事體不同,我眼看你就要一腳豁往大海裡去了,見得到想得到的,我若怕你懊惱而不說,那就是我對不起朋友。」
「嘯林哥,你請說。」君子絕交不出惡言
「我剛才說過,你杜月笙所愛的調調兒,聲望呀,名氣呀,地位呀,現在你大約莫致都有了,這個,你有你的本事,做阿哥的不能不說一聲佩服你。但是,你阿曾想到?除了一個名,這些年來你究竟得了些個什麼?社會公職擔任了幾十處,一隻角子不拿,還要倒貼開銷銀行開了好幾片,各有各的後台真老闆,董事長理事長掛了十七八個,說句不好聽的,月笙你數給我看看,有那一家真正是你杜月笙的財產。民國十六年愚兄陪你玩槍,打共土黨,那一年上你便欠了三百萬大洋的賬,替你還清債務的是土檔,這一次到了民國二十六年,十年以來,你那一年不是挖東牆補西牆,我替你算算你身上背的債,至低限度也有個三五百萬。你人在上海,還可以通融商量,你踏出上海一步,聲望地位扳了個莊,就不曉得有多少只手向你伸過來?到那時候,你拿什麼錢去還?」
提起這個惱人的大問題,張嘯林以為杜月笙必將嗒然無語,垂頭喪氣,詎料,杜月笙竟會哈哈大笑,一開口便這樣說道
「嘯林哥,承你指教,不過呢,對於錢財,我有我的看法,我不說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錢財是身外之物』一類的話。我只是抱定一個主張,錢財用得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別人存錢,我存交情,存錢再多不過金山銀海,交情用起來好比天地難量!」
張嘯林語結,怔了半天,方始緩和語氣,換個題目來談:
「月笙,你倒給我說說看,東洋人有那點不好?」
「嘯林哥,你不必考我,」杜月笙深沉的笑笑:
「你要我說東洋人的壞處,要末只有一樁,那就是自古以來,我們中國人從不曾跑到東洋去殺人放火,到處開槍!」
「我再問你一句,月笙,東洋人對於我們,會不會有什麼好處?」
杜月笙答得斬釘截鐵:
「就算有好處,那也是毒藥!」
「即使是毒藥,終歸是好處!」張嘯林卻把話倒轉來說,他又振振有詞的道:「月笙,你阿曾想到,東洋人來了,可能把全中國都變成從前的勃蘭西地界,到了那個時候,你,我,金榮哥,還有無其數的老弟兄,也許可以再開一個比大公司大十倍百倍,千倍的大公司。」
杜月笙瞑目正容,虔敬的說:
「過去種種,都是惡夢!」
「我看你要坐禪入定了哩!」張嘯林其意至為憾然的說:「好了,月笙,我們不必再往下談,士各有志,無法相強。歸根結柢,我只問你一句:你以為我把心中的話,都跟你說過了麼?」
「說了。」
「那麼,我也告訴你,」張嘯林一臉苦笑的道:「我要對你說的,就祇剩幾句俗話了。你『兩眼不觀井中水,一心只想跳龍門』,謹防『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剃頭擔子一頭熱』,我只巴望你不要有朝一日懊悔起來:『熱面孔貼了冷屁股』!」
「嘯林哥,不會的。」
「但願如此,」張嘯林歎口氣,又扮出笑容來說:「月笙你幾時榮行?讓我為你餞個行吧?」
杜月笙笑笑道:
「八字沒有一撇呢,還早。」
「你我的話都說盡了,」張嘯林不惜重複一遍:「從今以後,不論你我的遭遇如何,我們就算是問心無愧,彼此都很對得起了。」
「嘯林哥!」
「你去忙吧,月笙,」張嘯林忽又藹然可親的說:「我沒有事,還想香兩口。」
杜月笙又捱了一會兒,黯然辭出,回到家裡,他像有了心事,悒悒不樂,久久不語。
終於,耳畔起了腳步聲響,猛抬頭,看見是戎服輝煌,精神抖擻的陸京士,心中一喜,臉色又復和霽,杜月笙展顏一笑,開口問道
「京士,你來得這麼匆忙,是有什麼事嗎?」
「方纔奉到命令,」陸京士走到杜月笙的跟前,坐下了,方始低聲說道:「行慟隊五個支隊,一律集中,看樣子,是有作戰任務了。」
「啊?」杜月笙頓即十分關切的問:「你們的三個支隊,被派到那裡呀?」杜門中人掩護撤退
「上面叫我們分駐南市浦東,」陸京士壓低聲音答道:
「協助國軍第五十五師,肅奸防諜,支持前線,掩護全軍從上海撤退。」
杜月笙神情沮喪,不勝黯然的說:
「如此說來,上海失守就在眼面前了。」
陸京士強顏歡笑,加以譬解:
「日本人誇口三個月可以解決全中國,但是我們在上海一地,就守了將近三個月。現在
全世界都曉很了,中國軍隊火力遠比日本差,然而我們還是能夠打。」
杜月笙心情沉重,鉗口不語,廳中靜寂許久,他方始再問陸京士:
「南市的防線在那裡?」
「聽說是沿日暉港,從法租界南界的斜徐路,一直到黃浦江邊,北票煤棲。」
「這麼近!」杜月笙驚呼一聲,旋又面泛苦笑的說道:「跟拉斐坊只隔了三條馬路,我立在門口,都可以看得見你們打仗。」
「就是說嘛。」
「京士,」杜月笙語重心長,關照他說:「你們著上了軍裝,下面還有幾千名朋友,這個責任,就很重大的了,為國家效力,希望你有始有終。戲詞裡面有『軍令如山』,有了軍人的身份,便得接受命令,這可不是鬧得玩的。」
「先生,我曉得,」陸京士點點頭說:「我們著上了這身衣裳,就已經下了為國犧牲的決心。方纔我們奉到命令,弟兄們聽戴先生說了:叫我們沿陣線選擇堅固建築物體,作最後孤軍奮鬥的準備。我就向弟兄們訓話,我說我們此刻成了軍人,命令要我們死,我們就不能偷生,倘使有膽子小的朋友,打起仗來嚇得要逃走,那我可對不起,發覺了立刻槍斃!」
陸京士慷慨激昂,血脈僨張,杜月笙聽到見了,轉覺心中難過,於是他站起身來,親暱的拍拍陸京士肩頭說:
「你是國家有用的人才,我不會讓你輕易犧牲。京士,你放心,到最後關頭,我一定會有妥善的安排。」
師生二人又談了一陣當前軍情戰況,陸京士報告杜月笙說:
「何天風的第一支隊和第二支隊的一部要派到浦東去掩護撤退,朱學范的第三支隊和陶一珊的第五支隊在一起守南市,上面指定由陶一珊負責指揮。其餘的第四支隊、特務大隊,幾個訓練班的官兵學員,大概是跟著國軍往蘇州、溧水、繁昌、九江一線撤退到安徽祁門附近。」
陸京士辭出以後,便率領弟兄,進入浦東陣地,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九日,日軍陸續增援的第三、第五、第九師團,集中全力,對我展開全線攻擊。我軍因長期抗戰全盤戰略關係,關始轉進,歷時五十九天的淞滬近郊戰事,於焉告一段落。
同日,杜月笙協助戴笠一手組成,由他的徒子徒孫作為主力的蘇浙別動隊一、二、三支隊,開始從事阻擋敵軍精銳猛烈來犯的激戰,九日正午,我軍大隊業已全部後撤,第五十五師也只留下一個張旅,守南市的除了這一旅人,便是陶一珊、朱學范倉卒成軍的兩個支隊他們抱必死的決心,利用熟習的地形,和如潮湧來的敵軍逐屋作戰,此一兵微將寡的「烏合之眾」,清洪幫弟兄和大批勞工,居然阻遏敵軍猛攻,前後歷時三天之久,誓死不退,前仆後繼,不能不說是抗戰史上的一項奇跡。在連續三日的鏖戰之中,敵機和重炮從早到晚,連番猛轟,長日硝煙彈雨,烈焰騰空,將人煙稠密,市煙繁盛的南市,所有房屋幾於全毀,夷為一片平地。
這一仗連續進行三天,使大隊國軍得以從容撤退,免除敵軍銜尾直追的威脅,保全了作戰實力,以及無數彈藥輜重,五十五師張旅和蘇浙江別動隊因而立下了大功。戴笠的一著閒棋,誰也不曾想到,竟會發生如此重大的作用。
三、五支隊共有五千人馬,由陶一珊任總指揮,作戰最烈時期,戴笠派他的偵諜組長周偉龍,買了兩萬個麵包,命人冒著炮火送到南市,作為緊急食糧,五千弟兄便以麵包果腹,繼續作戰。不久戴笠又遣人送去兩百面國旗,力戰不屈的孤軍將兩百面國旗全部懸起,表示他們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
在華格臬路杜公館,杜月笙和他的家人朋友,燈樓一望,便可以看得見南市浦東濃煙處處,彈道交織成密集的火網,杜月笙視他的徒子徒孫有如家人骨肉,那三天裡面他焦灼彷徨,目不交睫,以致紅絲佈滿了兩眼,他不斷的眺望南市浦東,不斷的派人出去打聽消息。當他聽說敵軍攻勢越來越凌厲,南市守軍情視危急,他便愁眉苦臉的在客廳裡往返踱躞,急如熱鍋螞蟻。陸京士曾是雙槍將
陳氏太太,杜維藩、杜月如兄弟姊妹,還有一些親戚朋友,都守在客廳裡,闐無聲息,陪著杜月笙在乾著急。華格臬路杜公館的氣氛,緊張得幾乎凝結。驀地,萬墨林移步杜月笙身體,悄聲的說:
「京士兄的太太來了。」
杜月笙立刻吩咐:
「快請。」
陸京士太太滿面憂惶的走了進來,杜月笙忙步過去迎接,他不讓陸太太說話,當著自己的妻子兒女,朋友傭人,杜月笙斬釘截鐵的說:
「陸家嫂,妳放心,我杜某人的兒子可以犧牲,但是我決不會犧牲京士這種人才的。」
陸太太深心感動,她噙住兩泡眼淚,鳴咽啜泣的說:
「杜先生,謝謝你。杜先生這麼講了,叫我還有什麼話說哩。」
於是杜月笙咬咬嘴唇,沉思半晌,然而在一廳肅然中,他彷彿下定了決心,撥轉頭來,交代萬墨林:
「我要跟戴先生通電話,你去聯絡一下。」
在電話裡,戴笠同意了杜月笙的建議,南市一戰,任務全部達成,再打下去,蘇浙別動隊唯有全部犧牲,為了保全實力,繼續從事游擊,戴笠決定撤退。南志守軍,化整為零,一部份由杜月笙設法,進入租界,一部份轉進浦東,另行編組游擊隊伍。當時,戴笠放下了聽筒,立刻親筆寫好一道命令:
「蘇浙別動隊同市應即放棄陣地,向法租界撤退。」
這一道命令,由戴笠面交宋子文,宋子文迅即送交杜月笙。杜月笙得了撤退命令在手,馬上就派人送到南市十六鋪招商局碼頭,蘇浙別動隊的指揮部。與此同時,他忙碌緊張,親自和法捕房連絡,南市的中國軍隊退入租界,請予便利協助,法國總領事說:
「杜先生的意思我們可以照辦,只不過,退下來的軍隊,必需按照國際公法的規定,全部解除武裝。」
杜月笙的答覆是─
「那當然。」
不過他還是難以放心,於是飛符召將,派出大批人馬,佈置在法租界鄰近南市的沿線,命他們接應、照料撤退過來的弟兄。另一方面,又有消息傳來,陸京士在太古、怡和碼頭一帶指揮作戰,他無法突破敵軍的包圍,順利退入法租界。杜月笙一聽又著了急,尤有陸京士太太關懷夫婿,一迭聲的「怎麼呢?」於是杜月笙只好勉作笑容安慰她說:
「陸家嫂,你不必著急,妳看我自有辦法,把京士接出來。」
想什麼辦呢?杜月笙一口氣派出兩支小火輪,冒著槍林彈雨,駛往浦東孚油棧碼頭,叫小火輪上的人,一定要設法接出陸京士,否則的話,杜月笙硬起心腸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
「你們也就不必回來了。」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南市的蘇浙別動隊,紛紛奔向法租界,通衢要道,各個路口,都有法國兵和大批巡捕駐守。杜月笙派去的兄弟就站在他們後頭,每跑過來一個,解下槍枝子彈,交給法國兵或巡捕,便算恢復自由之身,杜門中人立刻迎上去,解衣推食,殷勸慰問,尤有聞訊不斷趕來的家屬親友,呼爺喊子,尋尋覓覓。撤退過來的弟兄雖然打了三天三夜仗,卻是一個個精神抖擻,神采飛揚,他們盡在訴說打東洋鬼子的經過,他們很亢奮,很振作,因為他們實已經過一生之中最壯烈闊大的一幕杜公館上下等焦急緊張,一直守候到傍晚時分,由外入內,一路發出歡呼:
「京士兄回來了!」杜月笙聞聲大喜,快步出迎,陸太太和大批親友跟在他後頭,陸京士滿面風霜,精神還好,他帶了兩名親信伴當,身俠兩支短槍,正準備冒死衝鋒,突圍而出,在碼頭上正好遇見杜月笙派來迎接的小火輪。於是他登輪出發,沿黃浦江而行,順利抵達外灘洋商碼頭,然後換乘汽車先到杜公館。
蘇浙別動隊的五個支隊,何行健、陸京士的一、二支隊開赴浦東,他們在浦東建立了游
擊基地,往後抗戰八年,他們不斷的與敵周旋。朱學范的三支隊,一部份撤回租界,後來成為地下工作者,一部份由俞作柏率領輾轉退到了安徽唯有戴笠所部改編的第四支隊,遭遇最為悲壯慘烈,他們那一支隊在上海撤守初期,奉令由滬西挺進蘇州河北岸,佔領戰場要點,死守不退,掩護國軍向蘇州河南岸轉進。他們深入敵軍腹地,孤立無援,雖曾力阻敵軍陣前強渡,擊斃敵軍無數,但是他們在任務達成以後,兩千餘英勇的青年,竟然全部壯烈犧牲成仁。
第五支隊則跟二、三支隊一樣,化整為零,轉入地下,從此不斷的與敵軍戰鬥。日軍布下天羅地網
十一月初某一晚間,大家用過了晚餐,杜月笙華格臬路古董間裡,只剩下杜月笙、陸京士、朱學范和徐釆丞四個人。
氣氛肅穆,神情凝重,堪為當時情景的寫照。四人密商由杜月笙先開口,他提出的議案是究竟走不走?如何走?
陸京士搶先發了言:
「先生所說的問題,我以為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怎麼走?」
「當然,」朱學范立刻起而附和:「先生提了如何走,實際上也就不會考慮走不走。」
「談到怎麼走,我有三點意見,」陸京士緊接著說:「第一、非走不可,第二、大家先把皮包準備好,放在手邊,以便隨時走。第三、要等到最穩妥有利的時機,才可以動身。」
徐釆丞一直跟東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他和日本財閥三井、三菱都有關係。日本駐滬特務機關長川本大作,跟他很熟,因此他能很準確的供給日方情報,當時他說:
「今天川本請我轉告杜先生兩件事情,第一,東洋人佔領高橋以後,頭一件事,便是派一隊憲兵,去保護杜家祠,禁止閒雜人等前去騷擾。」
杜月笙卻一聲冷笑的說道:
「依我看,這是他們的誘擒之計,他們以為杜月笙要雜開上海,一定會去拜祠堂,祭告祖宗,趁此機會,正好把我捉牢。」
徐釆丞付之一笑,又道:
「第二件事,跡近威脅,據日本說:沿江一帶,日本兵業已佈置重兵,嚴密防止杜先生等出境,十六鋪和楊樹浦兩邊都是大隊日兵把守,我看他的意思說,如果杜先先從租界碼頭上船,必要的時候,他們不惜闖入租界,也得阻攔。」
杜月笙眉頭一皺,說是:
「這麼說起來,東洋人是決心要把我杜某人困在黃浦灘了。」
徐釆丞望著他笑,深深的點頭,移時,又說:
「東洋人已經開好一張名單要在下月份成立『上海市民協會』,內定杜先生擔任會長,委員則有王曉籟、陸伯鴻、榮宗敬、姚慕蓮、顧馨一、尤菊蓀等等.....。」
「好叫東洋人死了這顆心,」杜月笙輕輕的一拍桌沿說:
「至低限度,王得天早就上了船,此刻只怕已經到達香港了。」
這時,陸京士插嘴問道:
「先生大概都問過了吧,到底還有那些人準備撤出黃浦灘?」
於是,杜月笙將他多日以來,一一勸駕或試探的結果,屈指數來
「金榮哥說他年歲大了,吃不來風霜露之苦。隔壁頭走火入魔,即使我們動身也還要瞞住他點。廷蓀哥有點遲疑不決,他決意留下來看看風色。」
朱學范便問:
「顧先生他們幾位呢?」
提起顧嘉棠,杜月笙便得意洋洋的說:
「顧嘉棠、葉焯山他們倒是很難得,他們寧願放棄在上海的事業和財產,決定跟我到天涯海角。」
陸、朱、徐三人讚歎了一番。杜月笙向徐采丞微微的笑,意味深長的說道:
「你方才說東洋人派重兵扼守楊樹浦和十六鋪,監視租界碼頭,他們的目的,恐怕並非在我杜某人一個子身上吧?」
徐采丞也笑了,他坦然的說:
「自然囉,租界裡還有不少大好佬不曾走,譬如說宋子文、俞鴻鈞、錢新之、胡筆江、徐新六等等,假使能夠生擒活捉,影佐的功勞也不在小啊。」四百萬債一舉還清
杜月笙聽後,哈哈大笑,然後便掃一眼跟前的三名心腹,寬忍他們說:
「因此之故,你們便不必為我操心了,還有這麼多要人在上海,逃離虎口,戴先生他們一定有穩當妥善的萬全之策。」說到這裡,頓一頓,眼晴望望陸、朱二人,問道:「現在的問題,就在你們兩個了,京士,學范,你們打算怎麼個走法。」
陸京士答說:
「我早已決定了,先到寧波,再從浙贛鐵路去長沙,轉漢口,學范決定直接到香港。」
「很好。」杜月笙點點頭說:「時候不早,你們還是各自回去準備,中央政府遷川,我往後必定會重慶去的,今日就此分別,把晤之期,相信不會太遠。」
最穩妥有利的時機,一直等到十一月二十五日晚間,宋子文一隻電話打到杜公館,簡單明瞭,他只是通知杜月笙說:
「船票買好,渣華的『阿拉密司』號,停在公和祥,明天晚上上船。」
公和祥碼頭,座落百老匯路之南,距離外白渡橋不遠,和閘北、引翔兩區,相當接近。當日,杜公館家人親信議論紛紜,唯恐日本人派兵,或是密遣便衣,劫持攔阻,因此,有人建議杜月笙化裝了再溜上船去,有人主張多派弟兄,沿途佈置,遇有緊急狀況,拚死保護,突圍登輪。又有人要借重捕房和英法軍隊的力量,請他們在杜月笙登輪前後,派隊戍守,宣佈戒嚴。
「算了吧。」杜月笙卻一揮右手,一耐煩的說:「我杜某人一不化裝,二不要保護,到了時候,我一個人走。至於戒嚴,頂好請你們戒戒隔壁頭的嚴,現在只要張大帥聽見你們哇哩哇啦的喊,那我才真的走不成咧。」
嚇得眾人不敢言語了,於是他先和妻子兒女,道過了別,略作陸續赴港的安排,臨到最後,杜月笙才說出他的苦衷:
「明天我走,上船前後難免要冒三分險,所以我誰也不帶。」
第二天,行前,又召見了萬墨林,王國棟,他先問王國棟:
「你算清楚了沒有?我的負債額一共是多少?」
「老早算好了,只是爺叔一徑忙,不曾問起。」王國生報了一筆數目,人欠欠人兩抵,杜月笙的虧空,數逾四百萬元。
萬墨林暗地裡一吐舌頭,卻不料被杜月笙一眼瞥見,當時他帶笑的問
「這筆數目很大啊?」
萬墨林聲音宏亮的答道:
「當然囉,爺叔,四百多萬咧!」
於是杜月笙出人意外的揚聲大笑,他站起來,一拍萬墨本的肩,朗聲的說:
「墨林,你不必擔心。我看好了,這趟我出門,到抗戰勝利了回來,只消花幾塊銀洋錢,就可以把這四百多萬的債還清。」
杜門中人,將杜月笙的這幾句話,反覆咀嚼,私下頻頻討論,大家都弄不懂,他怎麼會有先知之明,杜月笙終其一生,既乏經濟眼光,也無數值觀念。可是他這一次作個預言八年之後果真兌現,抗戰八年,勝利復員,幣值一眨再眨,勝利後偽幣兌法幣是兩百對一,旋不久改金圓券,杜月笙還清八年前四百餘萬巨額債務,拿金圓券折算,真是輕而易舉。
當時,他再問萬墨林一句:
「墨林,這些天來,我陸陸續續關照你的事情,你都記牢了沒有?」
「記牢了,爺叔。」
「那麼我就不必再說一遍了。」杜月笙寬慰的笑笑,又道:「還有許多我一時想不起來,不曾關照你的事件,我也不必多提,總而言之,我在上海的時候,一切事體應該怎麼辦,我不說〔奇書網·手機電子書-wWw.QiSuu.cOm〕,你也曉得,我離開了上海,不妨照舊辦理便是。」
「曉得啦,爺叔。」
是夜,杜月笙輕裝簡從,微服成行,他只帶一名隨身僕役,一部汽車開到公和祥碼頭一路順利無阻:「阿拉密司」號英國客輪燈光燦燦,倒映在黃浦江裡,像有無數銀蛇亂閃亂竄。噩耗頻傳傷心落淚
平安無事,上了英國豪華郵船,洋茶房鞠躬如也,導引杜月笙到大餐間,燈光熒熒,暗香浮動,正當中有一張大圓桌,環坐一群高冠峨服,雍容華貴的中國大好佬,他們之間有人偶一回頭,看見杜月笙翩然駕到,於是欣喜萬分的發出一聲歡呼
「好啊,杜先生來了!」
杜月笙一眼掃去,宋子文、錢新之、胡筆江、徐新六、.....都是極熟極要好的朋友,於是一一握手寒暄謙讓入座。一群老友雖然還不曾逃出虎口,卻是興致很高,不歇的歡聲談笑。
移時,又由杜月笙領頭發出一陣歡呼,大餐間裡更熱鬧了,因為上海市長俞鴻鈞姍姍來遲,但仍及時趕到。
當英國郵輪大餐間裡的中國大好佬分別歸房就寢,成千上萬的日本「皇軍」,正在餐風露宿,披星戴月,荷槍實彈的十六鋪、楊樹浦,沿黃浦江兩岸緊密佈崗,虎視耽耽,準備隨時截攔劫持中國留在租界的那幾位大好佬,只是他們徒勞無功,非常失望,翌晨「阿拉密司」號啟椗,萬千「皇軍」也只好眼睜睜的望著英國郵船徐徐通過黃浦江,辭離吳淞口,駛入萬頃煙波,浩瀚無際的中國東海,直航香港。
有這麼許多要好朋友朝夕與共,同船南航,杜月笙香港行的旅途愉外,自是可想,一行人整天談談說說,將十一月二十六日之夜,上船前的恐懼緊張,暫且遺忘。
抵港之初,杜月笙約錢新之為伴,兩位一搭一擋的好友同住九龍半島飯店。真正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他平時的習慣,夜裡一個人睡不著覺,房裡沒有夫人,也得有個男伴,否則他便在風吹草動之時,疑神疑鬼,嚇的輾轉反側,無法入寐。又有一個怪毛病,夜夜要別人為他捶背捶腿,一直要捶到他闔眼睡去,方始可以歇手,然後悄然退出。在家中,凡此毛病再多些也無所謂,到了洋味十足的大旅館,---杜月笙到了香港,正是「十手所指,十目所視」,人人都在用奇的眼光,加以密切注視。於是,杜月笙的生活起居,眠食情形,經茶房繪聲繪影的一說,立刻便在香港的茶樓酒肆,引為笑談。
除了語言不通,食住不安,環境太不習慣,杜月笙乍到香港,勞心焦思,困擾還多。日本在上海的三員主將,滬戰統帥永野修身,陸軍指揮官松井石根大將,和特務機關長川本大作,乃至奔走各地的日本大本營情報部長土肥原賢二,這一批「不可一世」的日本軍要,當滬戰爆發前夕,即已威脅利誘,千方百計,使杜月笙留在上海「助紂為惡」,幫他們統治在上海的五百萬市民。上海陷落以後,他們便派遣密諜,佈置重兵,準備在必要時將逃離上海的杜月笙加以劫持,他們自以為布下了天羅地網,斷乎不容杜月笙插翅飛去,然而,杜月笙卻偏偏利用他們的警衛森嚴,如臨大敵,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跟往常一樣,只帶了一名隨從,自華格臬路登車出門,當時,在杜公館附近守候偵伺的日本特務,都以為他是跟往常一樣,驅車回蒲石路十八層樓公寓安歇,那想到他汽車遶過十八層樓,轉一個彎,過外白渡橋便上了公和祥碼頭,坐進了阿拉密司號的大餐間。
杜月笙、宋子文、俞鴻鈞等全部安然離滬的情報,送到日本軍部,永野、松井、川本不禁為之老羞成怒,他們重責各級特務,同時決定對杜月笙的相關人物,施以嚴厲報復。
所以,杜月笙離了上海,抵達香港,反而和日本軍方展開了明爭暗鬥,而且此一鬥爭由於他人在海外,難以遙控局勢,再加上杜門中人一時的疏忽大意,因此在一開頭時頗為吃虧中匯銀行和衡恆偵騎密佈,每天都有幾位杜門中人無緣無故,被日本便衣綁架到特務機關部,嚴刑拷打,百般凌辱,有不少人死去活來,或則成了殘廢,或則奄奄一息,不知下落。
杜月笙人在香港,鞭長莫及,每天聽到這種噩耗,使他情急落淚,忘寢廢食,他擔心家人親友的安全,更為無辜被拘者傷心難過,引為無上的咎恨,成天到晚,他盡在跌足噓唏太息的說:
「我累了他們!我害苦他們!」
與此同時他還得振作精神,諸多策劃,如何想盡方法,援救陷身黑暗世界的家人親友出來,首先他命令留在上海的學生門人,把家小護送前來香港,但是他家庭之中意見很多,除了孫氏夫人帶了維屏、維新兩個兒子,因為留學,早已去了英國。他的嫡妻沈月仙阿芙蓉癖已深,根本無法---也不願意出遠門,後來說是陳氏夫人也想看看風色,暫時不走。凡此問題倘若杜月笙人在上海,只要一聲大喝,幾句責罵立刻可以解決,但是「君」在外,閫中有所自由,杜月笙在香港急得再跳腳都沒有用,他望眼欲穿,等了許多天,姍姍而來的只有姚玉蘭,外加長子杜維藩、長女杜美如,以及幾個小兒女。大戰方休糞戰來哉
恆社中人,多一半棄家離產,投身抗戰陣營,留在上海的,也不在少,頭一樁,因為上海還是一處重要工作基地,杜月笙不能把恆社中人全部撤離,否則的話,將來的滬上地下工作,刀光劍影,神出鬼沒的地下工作,便那來的那許多好戲可看?
上海是一個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的大都市,尤其租界地區,由於洋人統治,扞格難入,他們唯一的武器──巡捕又被幫會人士,多年壟斷把持,清洪幫勢力之大,莫可御京,待三大亨崛起滬濱,「杜先生」一枝獨秀,他治清紅兩幫於一爐,「白相人」脫穎而出,所有租界居民的衣食住行,都跟杜月笙息息相關,租界裡出了重大的案件,儘管外國人雞毛令箭一道道的下,破與不破,巡捕房要先看看杜公館的風色,天大的事情,天大的糾紛,外國人拉炮來轟都沒有用,只消有「老朋友軋腳」(白相人挺身干預),便憑杜月笙的「言語一句」,兩造揎拳擄袖,捻槍弄棒,即令在性命相搏的當兒,只要旁邊有人輕輕的提一聲:「杜先生關照你識相點啊」,再狠些的人,立刻便俯首貼耳,乖乖的不敢動彈,息爭而去。
因此,多年以來,十里洋場,簡直就是杜月笙的天下,自從杜月笙從善如流,洗心革命,十里洋場的達官巨賈,升斗小民,人人都把杜月笙視為生存的憑借,安定的力量。杜月笙在華格臬路,雞鳴狗盜徒宵小,為非作歹都得有個限度;杜月笙要廣結善緣,他們便不能不「盜亦有道」。
在這種情形之下,杜月笙一離開了上海清洪中人,地痞癟三,反倒解脫了桎梏,打開來枷鎖,他們無拘無束,一湧而出,將人煙稠密堪稱世界第一的租界,鬧得雞犬不寧,天翻地覆。搶案、竊案、暗殺案、各色各樣的罪行,層出不窮,直線上升,鬧得上海人無法安居樂業,捕房中人,一個個亂了手腳。
舉一個例,早年沒有化糞池,上海租界住戶的排泄物,全靠挑著「黃金汁」擔子的糞夫,按時按刻,前來清除。否則一個拖延,立將糞滿為患,全家大亂。這些糞夫的營生雖髒雖臭,卻是收入相當可觀,因為他們作的是沒本錢的買賣,反倒可以兩面進賬,家家戶戶,每月要付他們一個數目,作為酬勞,「米田共」車到了鄉下去,又能當著肥料賣給農家。因此幹這一行的,反而成了熱門,經常都有人在爭相角逐。
為了爭奪這一門好生意,自從上海開埠以來,也不知道打過多少次架,流過多少次血鬧得租界居民,「三個和尚沒水吃」,經常有米田共出不了大門之苦。於是,在無數次群毆鬥之餘,有人結幫,有人拔刀相助,群「雄」角逐的最後結果,乃有一位最強最狠的脫穎而,成為全體糞夫的頭目。
這位頭目,上海人肇以嘉名,叫做「糞頭腦」,糞頭腦手下有無數糞夫,聽他的命令,受他的指揮,所有收入,還得按月提成,孝敬他老人家,因此之故,沒有一個糞頭腦不是勢力龐大,面團團為滬上的巨富。同時由於好處太多了,必須蘄求自保,所以糞頭腦也玩上了「萬世一系」,夫妻父子,代代相傳。
法租界的第一位糞頭腦,是大名鼎鼎的范開泰,他之當「權」得道,為時早在清朝,范開泰死後,糞頭腦一脈相承,先是換了他的妻子,黃浦灘上天字第一號女白相人史金秀,史金秀藉了糞幫的勢力,再加上她頭腦靈活,敢作敢為,在白相人地界,人人都要尊稱她一聲:「范家大姆媽」。
史金秀和杜月笙是同時出道的人物,打天下的時候,彼此關照,成了通家交好,後來杜月笙當了法租界的家,史金秀上有杜月笙的照應,下有成千上百糞夫的效忠,她在法租界,也成了不可一世,睥睨一切的名英雌
卻是她年紀比杜月笙大,當她擁資巨萬,一病逝世,她那人人垂涎糞頭腦一席,便世代相傳,移交給她的兒子。小范出生,家道已很富有,他著綢吃油,凡事袖手,成了個紈褲子弟,花花大少,論本領和手腕,當然一代不如一代,那有他娘老子的頭頭是道,當行出色只是靠了杜家叔叔的威風,才捧住了他那隻金飯碗,誰也沒法搶得動。
二十六年冬天,杜月笙辭離虎口,逃難到了香港,法租界的事,他只好擱下不管,於是自他走後,群「雄」競起,為所欲為,把法租界鬧成一個沒有王法,毫無秩序的混亂世界。這時候,早已垂涎范家獨霸糞業三十餘年的一般有志之士,看小范冰山移走,後台已拆,正好趁此機會收手。許世英勸他做個官
法租界自開埠以來,「糞界唯有力者居之」,大力人士,於是先向小范施以恫嚇,「六十年風水輪流船」;「好飯不能一家子吃光」,他們逼迫小范,將糞頭腦一席自動讓出。
小范懦弱無能,又苦於杜月笙已走,無聲求救,他被迫無奈,已經打算將金飯碗雙手奉送,圖個平安無事,照樣過他的小開生涯。然而,事為眾糞夫所知,由於「一朝天子一朝臣,唯恐新頭腦來,自家的飯碗要敲破哉!利之所在,不容袖手旁觀,於是他們揚言保護舊主,誰想插足,誓以武力對付。
那一邊,大力人士欣逢良機,志在必得,當然要調兵遣將,與糞夫們決一死戰,他們一死戰,他們一面百計杯葛,阻止糞夫進入租界,一面派出打手,四出毆擊糞夫,如此這般使得黃浦灘上中日大戰方休,里閈衖堂的糞戰又起,一連多日,糞杓子扁擔對小刀斧頭,打得好不熱鬧。
糞夫被攔住了不能進租界,又忙於聚眾械鬥,四下應敵,租界居民便手足失措,大叫「性命交關」,糞夫不上門,米田共無法清除,三五天一積,全租界都是臭味撲鼻,中日大戰租界居民盡可以爬到屋頂上去看熱鬧,糞戰時期他們根本無處可逃,這一下家家戶戶天下大亂,急得團團轉,大街小巷,怨聲戴道,到這時候人人都懷念起杜月笙來了:
「杜先生不走,阿會有格種事體吧?」
由這一件小事,見微知著,舉一反三,可以覘知杜月笙在上海人生活上的重要
杜月笙住在九龍半島酒店,急於撤退家屬親友,門人弟子,當時,日本第三艦隊司令長谷川宣稱封鎖中國海岸,封鎖線自上海直到汕頭,此一舉措,使杜月笙的槍救工作,更增危險與困難,然而,民國二十七年元月二十日,駐日大使許世英奉召下旗歸國,他遶道香港,特地和杜月笙見了面,告訴他說:
「我即日赴漢口,大戰一起,賑濟工作千頭萬緒,今後我想專任賑濟委員會的工作,普救百劫餘生的天下災黎,杜先生,我很希望你能幫我的忙。」
杜月笙聽罷,十分爽快的答道:
「靜老,這有什麼問題,還需要勞煩靜老鄭重其事的提出嗎?」
「不然不然。」許世英笑著搖頭說:「這話是該鄭重其事講的,我這一次所謂的幫忙,是要你到脤濟委員會來,實際擔任一個名義,擔任一份工作」
杜月笙不由一愕,他急急的問:
「靜老,你是要挑我做官?」
許世英曉得杜月笙有他「決不做官」的論調,他曾私下向他的親密朋友,透露過他的心聲:「你們不要看許多大好佬們,都跟我稱兄道弟,要好得很,就此以為我想做官是很容易的了,殊不知,他們是在拿我當做夜壺,用過之後,就要火速點藏到床底下去。」因此,許世英便不得不向他解釋:
「我之所以這樣想,一則,因為這是全民抗戰,人人有責,人人相關。二來呢,賑濟工作多少帶點慈善事業的性質,它不過是政府的一個機構,在賑濟委員會辦事,也未必就能算是做官。」
杜月笙因為原則問題,難免還在猶疑,卻是許世英一再婉勸,敦促,使他礙於情面,推辭不得。許世英旋即遄赴漢口,晉謁中樞首要,他輕而易舉的為杜月笙謀到一個官職:賑濟委員會常務委員,兼港澳救濟區特派委員。
幸虧有許世英這一次的勸請「出山」,由北而南,救濟了不知多少淪陷敵區的名公巨卿,達官聞人,連前清兩廣總督張鳴岐,息影津門,都由於獲致杜月笙的濟助,得已免除凍餒之苦,保全晚節,不曾夫足當了漢奸。張鳴岐對於杜月笙的雪中送炭之舉,由衷感激,他特意集杜詩兩句,親筆寫好一副楹聯,托人帶到香港來,送給杜月笙,使這產自高橋,君臨歇浦的一代奇人杜月笙,得到了他平生罕見的最高恭維。張鳴岐送他的楹聯用了杜工部這兩句詩:老夫生平好奇古;使君意氣凌青霄。
此外,不久以後劉航琛受王纘緒之迫,逃出四川,輾轉抵達河內,被杜月笙派顧嘉棠迎往香港,一住三月,招待了一日兩餐魚翅席,歷時三月之久。烽火連天,患難餘生,老友把晤,份外親切,第一次相見,杜月笙便問劉航琛:
「你看我這次離開上海,值不值得?」
劉航琛抗聲答道:
「當然值得。過去你是上海的杜月笙,時至今日,你不是已經成為中國的杜月笙了嗎?」
當下,杜月笙非常得意,他和劉航琛拊掌大笑,狀至歡激。(待續)異域香港重打天下上海人謂之「孵豆芽」,說得文縐縐些,便是「韜光養晦,深自斂抑」,杜月笙在上海紅透半天,跑到香港來總歸是個「逃難的」,論交結官府,香港自道光二十一年(公元一八四一)即被相香港佔領,那邊是英國人的天下,杜月笙自總督以至差館警察,一點關係也拉不上。談幫會弟兄,廣東、香港都是洪門的勢力範圍圈,清幫在香港,不但沒有立根,連露臉些的人物,也找不出一個。要末祇有杜月笙舊夥計,老弟兄芮慶榮,他有個徒弟叫夏連良,在上海寧波路五百八十六號開設新光戲院,這夏連良的一名徒弟李裁發,十幾歲在上海闖禍打架,逃到香港,香港跑馬地的那些馬伕,都是上海跑馬廳轉過來的,上海馬伕奉李裁發為老大,因此這位清幫的小角色,總算還有幾名群眾。杜月笙初到異域,兩手空空,無拳無勇,迫不得已時,連這支。渺小的力量也得重用,他示意芮慶榮,叫李裁發到芮慶榮和顧嘉棠那兩邊常來走走,使李裁發與香港杜「門」,也有了點關連。
日本人在上海布下了天羅地網,結果還是被杜月笙從容不迫,「不化裝」而逃出,新憾加上了舊恨,他們便對杜門中人狠狠的報復,使得杜月笙侷促香港乾著急,心憂如焚,日處愁城,盡量設法讓他要緊的人,多逃出來幾個,家人之中是姚玉蘭先來,和他在九龍半島飯店辟室而居,長子杜維藩繼亦趕到旋又回滬,沈月英離不了鴉片煙榻,三樓孫氏夫人遠遠的去了英國,二樓陳氏夫人則只在他旅港時期來探過一次夫,視同掌珠的大小姐杜美如跟她母親姚玉蘭往返港滬之間好幾回,杜公館裡最能幹的大媳婦,多一半時間留在華格臬路照料切。
要好朋友來的是張驥先,跟北洋中人交情很深的吳家元,小八股黨的頭腦來了顧嘉棠、芮慶榮和葉焯山,杜公館秘書翁左青,後來加上徐采丞介紹的胡敘五,杜月笙分配工作,派翁左青管文電和賬房,胡敘五則專任記室,學生子裡面則召來了沈楚寶、林嘯谷、朱學范、郭蘭馨,還有一個要緊人物張子廉,杜月笙要叫他來從速建立洪門關係。
張子廉一到,旋即展開活動,張子廉是洪門中很有名氣的人物,雖然他香港碼頭不熟但卻跟香港洪門早有關連,多年以前他便聯絡上另一位洪門大哥向松坡,河南的明德,香港當地的梅光培與朱卓文。梅光培是國父的外甥,民國初年,擔任過粵軍南路司令;朱卓文也曾是粵軍將領,卻又受過香港政府的賄買,意圖顛覆革命政府,而在民國十四年八月二十日,轟動一時的軍官學校黨代表廖仲凱被刺案中,擔任主凶。
由這五位洪門大哥聯合,早年曾在香港共開一座五聖山五聖山的五位大爺裡面,張子廉來自浙江,向松坡籍隸湖北,明德是河南旱道上的人物,在香港當地,起不了多大作用。不過梅光培,旅港多年,在警察、海員和漁民中,掌握住不少的弟兄,五位大爺拼一山後,共為山主,自以梅光培為五聖山的主峰。
洪門規矩,開山還得立堂,就五聖山來說,五位大爺都是立了堂的,他們的堂名,用「仁義禮智信」五個字,再加上各人名字中之一字而成,譬如說梅光培的堂名是「仁培堂」,朱卓文的則為「義文」,明德的叫「禮德」,向松坡的謂「智松」,張子廉的呢,便稱為「信廉堂」了。
幫會人士有一句口訣:「但見金盆開花,不聞清洪分家一,辛亥革命成功,「韃虜」業已如願驅逐,清幫洪門中人,由於身份漸次公開,往來日見親密,洪門中空前絕後開過雙山號稱「雙山頭大爺」的楊慶山,和清幫裡「一步登天,領導群倫」的杜月笙,數十年來通誠合作,彼此呼應,便是最佳例證。杜月笙初到香港香港洪門中人仰他的盛名,爭欲一睹風采洪門「檢口令」中有道是:
「洪門訪的是將才,古來英雄多親愛!」
但是他們乏人援引,沒人介紹,苦於不得其門而入,杜月笙那頭,更是亟於結識香港的洪門人物,希望能夠引為贊助,俗話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唯有行客拜坐客」,他要在香港拜碼頭吧,偏是門徑不通,禮數不熟。兩方面便這麼僵住了,因而便傳出許多流言蜚語,還有人形諸筆墨,寫成趣味盎然的篇章。據說杜月笙初到香港某日午後,柯士甸道公館裡突來一名壯漢,拿出手槍,對準杜太太,囑將臂上金鐲褪下,讓他帶走。威脅之下,杜太太(按時間推算當然是姚玉蘭)唯有照辦,壯漢臨行之前,向姚玉蘭說:
「我們並不稀罕這點東西,拿去只是做個標誌。你丈夫是上海大亨,彼此原屬同道。到了香港,莫說依照幫規,應得認識『前人』,寓論平常交遊,行客也須先拜坐客。你丈夫未免太托大了,所以我們不得不玩上這一套。」
說罷,揚長而去。後來杜月笙知道了,自承失之大意,確屬理虧。訪得當時香港在幫的以年近七旬的謝老頭子輩份最高,乃備具全名紅帖,登門造訪。謝老頭子原是「打漁殺家」裡蕭恩一流人物,相見之下,慰洽平生,義氣博義氣,顯出一派江湖本色。果然隔日有人登門將金鐲璧還,一面賠禮謝罪。於是他在華南幫會上,從此搭上了關係。
前些時姚玉蘭在她的台北寓所客廳裡,聽到筆者提起這一段,她不覺笑了起來,說是:
「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因為那時候,他們誰也不戴金鐲子。」
話雖如此,杜月笙初來戶到時,和香港洪門弟兄關係較淺,亟須交結,也是事實。這便是他急於召來張子廉的道理。張子廉到了香港,找他早年的老弟兄梅光培、朱卓文,杜月笙才跟洪門人物「慰洽平生,互通聲息」,儘管他在客中,手頭相當「拮据」,但是他對洪門弟兄還是一擲千金,掬誠交好,譬如楊慶山的左右手劉聯珂,時在香港,寫了一部「幫會三百年革命史」,請他題字,杜月笙倩楊千里代筆題了以後,立贈港幣五千元,要劉聯珂印行十萬冊,廣為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