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結識曹谷溪

在路遙的創作生涯中,曹谷溪是個不能不提及的人物。曹谷溪一九六五年即出席過全國青年業餘作者代表大會,在陝北小有名氣。他熱衷於文學事業,不遺餘力地提攜後起之秀。按說,他與路遙「文革」期間分屬兩大派,所謂勢不兩立,但是他以文學事業為重,賞識路遙的才氣,便傾心扶持。為幫路遙成長,他動過腦筋,想過辦法,也受過氣,憑那三寸不爛之舌,活動通政工組長,說服城關公社領導,將路遙抽到縣革委會通訊組,名為培養通訊骨幹,實際是給路遙創造條件。報上差費,讓他拿上介紹信,四處採訪,擴大視野。當時全縣出名的「農業學大寨」先進典型——新勝古、槐樹坪、四新樹,都留下路遙的足跡,模範人物陳靜亭,他也訪問過。這一段的詩歌、小說創作,因受生活閱歷所限,多是這方面的題材。(高歌《困難的日子紀事》)

1956年,榆林地區的清澗縣,在生活著王衛國親生父母的老家,一個叫郭家嘴村的另一名少年——曹谷溪,同樣是為了上學讀書,從榆林地區的清澗縣來到土地貧瘠、文化落後的偏僻小縣——延川。剛剛成立的延川中學,三個初中班招收180名學生,可是,這個縣達到錄取分數線的考生只有115名,只好從綏德考區調撥65名,曹谷溪就是其中的一名。

曹谷溪形容自己,在這個縣,他有幾件事堪稱第一:第一屆延川縣高中畢業生,第一個「全縣文化水平最高,烹調技術最低的炊事員」,第一個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會員……早在1965年,曹谷溪就出席了「全國青年業餘文學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受到了周恩來總理、朱德委員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1962年,曹谷溪從延川中學畢業時,比曹谷溪小8歲的王衛國剛剛艱難地踏進延川中學的大門。那時,他倆誰都沒有想到,他們的相識,是從這場瘋狂的「造反有理」的派性鬥爭開始的。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和路遙在延川縣置身於兩個不同的群眾組織。路遙是延川中學「紅四野」造反派的司令,也是全縣一個大派的頭頭;我是彭真、周揚伸到延川的「黑爪牙」、「小爬蟲」。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參加過全國青年業餘文學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大會上聽取了彭真、周揚的報告。在「文化大革命」中,我理所當然地應該受到衝擊。在那個地方,我是唯一聽過彭真、周揚報告的文藝工作者,也是唯一在群眾中「吹捧」過彭真、周揚的角色。(曹谷溪《在苦難的烈焰中涅槃》)

1968年的農曆二月,陝北高原寒風刺骨,滴水成冰。被不肯離去的強勢冬寒壓迫的春天沒有任何要到來的跡象。——天象總是能隱喻一種人間氣象。

在延川縣城唐坡,用來羈押罪犯的一孔石窯洞裡,關押著一個快要凍僵的人,此刻,他的內心比身體還要冰涼。從窯洞門楣上方加了鐵條,又糊了厚厚報紙的窗戶,他難以穿透外面狹窄且昏暗不明的世界,更不知能否等到他人生春天的到來。

這個人,就是詩人曹谷溪。在軀體和心靈受到極度摧殘時,再懦弱的人也可以視死如歸,坦然地去死;可是,等待死亡的過程比死亡更可怕!

這一年曹谷溪才27歲。

這個既盡職盡責要幹好炊事員而又不安心永遠當炊事員的小伙子,洗鍋涮 96碗後,就拿起筆鼓搗起文字來。他根據賀家灣公社劉家河村發生的一個真實故事創作了秧歌小戲《腳印》,在春節演出;他編寫了許多新秧歌詞,被縣委宣傳部以《秧歌百首》印發全縣各社隊推廣;在縣委當通訊員時又寫了一篇通訊《一隻手錶》,居然被《延安報》發表。因了一首《橛頭歌》在《陝西日報》加框刊發,以後有評論家給他戴上「老橛頭詩人」的桂冠。(曉雷《男兒有淚》)

從烹調技術最低的炊事員,到因舞文弄墨成為賈家坪公社團委書記的曹谷溪,「文化大革命」的大風暴席捲而來後,他迅速成為被人民群眾「批倒批臭,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一個「黑詩人」。

儘管受到批判,「老橛頭詩人」曹谷溪仍然懷著一顆赤誠之心。他的最單純、最樸素的信念,是堅定不移地聽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話,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恰在這時,從北京發出最新指示,把陝北米脂的「101戰鬥隊」樹立為一面「文革旗幟」,曹谷溪為自己選擇了立場,毅然表態,聲明自己支持與米脂縣同一個派別的延川的「延總司」是革命造反組織,自己願與「延總司」風雨同舟。

與「延總司」站在一起,就等於做了「紅四野」的對立面,牢獄之災便不可避免。然而,雖然坐的是對立面的監牢,卻時常得到對立面的人為他送上的乾柴,送上的玉米飯,還串聯著要搭救他出獄,還有傳話說對立面的總頭頭王衛國,極為崇拜曹谷溪的詩名。這令曹谷溪感覺,對立面裡也的確有好人,的確不是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在想像著那個叫王衛國的中學生軍長,聽說只有十六歲,就當了軍長,領著他們那一派,搶了武裝部的武器,佔領延川縣城,攻無不克,所向披靡。在槍林彈雨中還能記得起我這倒霉的詩人?一絲自豪的情緒油然而生,看來,我還真的有些影響哩,一股甜絲絲的感覺代替了斷腿斷腰的疼痛。(曉雷《男兒有淚》)

大難不死的曹谷溪,在兩派群眾組織相繼解散了武鬥隊,武鬥之風被剎住之後,重獲自由。此時的曹谷溪,對派性之爭有了清醒的認識,他下決心離開公社互相廝殺的派性強烈的人群,去一個新的環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他的人格和名字這個時候同時發揮了作用,曹谷溪被調到延川縣革委會政工組的通訊組,做了一名又搞新聞又搞文藝創作的宣傳幹事。

進入縣委工作的曹谷溪,正式見到已經當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的年僅十八歲的王衛國。英氣逼人、躊躇滿志的王衛國,對宣傳幹事曹谷溪說:「我早知道你,沒想到今天才第一次見你。」

谷溪說:「我也早聽到你的名字,還坐過你們的監獄。」

王衛國的臉上顯出一絲尷尬,他說:「那些龜孫子們瞎日鬼哩,我一滿不知道。爾格,我要拜你為師,跟著你學寫作哩。」他說得很誠懇。

「不敢這麼說,我擔當不起,我也是瞎鬧哩。」谷溪對著比自己小8歲的副主任表示著自己的謙虛,「咱們互相學習,互相幫助。」(曉雷《男兒有淚》)

曹谷溪在延川縣革委會住的窯洞是2排18號。作為延川縣的著名詩人的谷溪先生,是這個縣私人藏書最多的人,他的這孔窯洞裡,有蘇俄的《鐵流》、《毀滅》、《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一大批著名長篇小說,有普希金、馬雅可夫斯基、高爾基等一大批著名作家的各類名著,還有歌德的《浮士德》、海涅的《詩歌集》、惠特曼的《草葉集》、泰戈爾的《飛鳥集》,以及裴多菲的詩選集……

求知若渴、酷愛讀書的王衛國看到這些書時,興奮得如同阿里巴巴意外發現了寶藏一樣。只是,他不需要口中念著口訣「芝麻開門」,每次來到曹谷溪的2排18號窯洞,挾起幾本名著便離去苦讀。

正像他後來穿棉襖一樣,走到哪裡熱了,把棉襖脫得撂下,離開時記不起再穿,冷得耐不住的時候,才發覺棉襖丟了,就再買一件穿在身上,熱了又脫到另一個地方忘了。就這樣,一個冬天,他會三件五件地丟棉襖買棉襖。他隨身挾帶的書本亦如同他穿的棉襖,在哪裡看完,這書就放到哪裡,離開後就再也想不起來了,一本本名著如同一隻隻鷹雁,不知不覺間,羽化而飛。靠著一個一個銅板紙幣積攢買書而又嗜書如命的曹詩人,每一次被王衛國這種劉備借荊州式的借書而去,爾後又果然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讓他簡直就有剜骨割肉般的疼痛。但任憑苦口婆心,絞盡腦汁,他也絲毫無法改變這種慘烈的結局……(曉雷《男兒有淚》)

2排18號不僅僅是王衛國借書取書的知識之源,而且是他們二人談天說地的場所。

我和谷溪最初相識在文化革命這幕戲劇的尾聲部分。在這幕社會戲劇中,我們扮演的角色原來屬於兩個相互敵視的「營壘」,漫長而無謂的鬥爭,耗盡了所有人的熱情,帶來的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寥。文化革命作為沒有勝利者的戰爭結束了,但可悲的是,失敗者之間的對立情緒仍然十分強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卻在這個時候結成了朋友。把我們聯繫起來的是文學這個久違了的字眼……共同的愛好使我們拋棄了派別的偏見,一起熱心地投入到一個清風習習的新天地裡,忘卻了那場多年做不完的惡夢。(《路遙文集》第二卷《土地的尋覓》)

1969年4月「九大」之後,「文化大革命」進入「斗、批、改」階段,王衛國由於「文革」初期種種過激的武鬥行為,以及一樁牽連其中的「迫害革命領導幹部」的事件,在「清理階級隊伍」的政治運動中,被罷免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並於1969年11月回到老家郭家溝村務農。

那一天,革委會的軍代表來到2排18號窯洞,當著曹谷溪的面,對著「文革」中當過「紅四野」軍長的王衛國宣佈:經縣革委會核心領導小組研究決定,停止王衛國的縣革委會副主任職務,進行審查。

大聯合後,路遙以群眾代表結合為延川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剛從一個公社調到縣革委會通訊組做通訊幹事。也就在這個時候,路遙的副主任被免職。那一天,路遙正好在我的房間裡,軍代表當著我的面宣佈了路遙被免職的決定。我想,這是路遙生命里程中最為困難的時期。剛剛免了他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他的戀人又通過內蒙古的一個知青向他轉達決裂的意思。仕途失意,愛情失戀,使年輕的路遙非常痛苦,他當著我的面哭了,這是第一次看見路遙如此傷心地痛哭。

老實巴交的王玉德老漢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縣長」的老子,王衛國的這個職務就已不復存在。更可怕的是:就在這個時候,延川縣革委會核心小組就「白振基參加武鬥致死,涉嫌王衛國一案」引起激烈的爭論。(曹谷溪《在苦難的烈焰中涅槃》)

從一名普普通通農家子弟的初中生,一步步走上全縣紅衛兵頭頭的高位,既需要組織、演講、寫作多方面的才能,也需要勇猛、狂熱、強烈的「造反精神」。

雖然王衛國回到了郭家溝,但是,他與曹谷溪的友誼和聯繫卻日益深厚和緊密。王衛國走上文學創作這條艱辛之路,與曹谷溪的影響與扶助有極大的關係。

1969年認識路遙,我們之間就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誼。特別是延川時代,路遙好像是我和我的家庭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路遙忌諱與生人一起居住,很長一段時間,他和我合住一孔窯洞。(曹谷溪《關於路遙的談話》)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