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職業有了著落。

叫我去見工,我狂喜。

唐晶趕緊為我做了一封證件,簽名人是她:「在僱用期間(六年),持信人工作盡力,信用可嘉……」

她成了我的老闆。

我愕然。為我說謊,唐晶太可愛。(我們只愛肯為我們犧牲的人。想要我們犧牲的,我們恨他。)

「穿像樣的套裝上班,」唐晶說,「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有,我有華論天奴的套裝」我搶著說。

「瘋了,」她說,「穿一萬元的洋裝去做份月薪四千五的工。」

「什麼?四千五?」我的高興一掃而空。

「你想多少?」

「你的月薪多少?」我反問。

「他媽的,你跟我比?」唐晶撐著腰罵將過來,「你是誰我是誰?我在外頭苦幹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現在你想與我平身?有四千五再很好了,是我出盡百寶替你爭取回來的。」她冷笑連連,「你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幫的,老土得要死。」

我怔怔看住唐晶。

「你會做什麼?十多年前的一張老文憑,當廁紙都沒人要,若非憑我的關係,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你做夢呢,以後要我幫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先抖起來了?」

我熱淚滾滾而下,「唐晶,你這張嘴!」

「罵醒你,早該有人罵醒你,太囂張。」

我坐下來,「好好,我去做,我去做。」

「我早該知道,你做那麼兩三個星期。又該休息了,早上七點你起得了床?」

「你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你能做的,我也會做,」我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你只不過早人行幾年,不必氣焰太甚。」

唐晶說:「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我喃喃道:「四月一日上工,愚人節。」

「我經過時裝店,替你取了那兩條褲子。」唐晶忽然說:「我決定拿來穿,你省一點吧。」

「何必這麼體貼?」我辛酸地說道。

「我應該怎麼辦?」唐晶技攤手,「鬼叫我七歲那年認識你——上海妹不會說粵語,沒人肯同你做朋友,打那個時候我便教你『士擔』便是郵票,『白鞋』是運動膠鞋,我們一起跳橡筋、捉迷藏、到後山去找酸味草,你忘記了?」

我怔怔地用手托住頭。真的,我們還游荔園,逛工展會,買前座縹看卡通片。

後來進中學,我倆雙雙到瑞興公司買迷你群,法國皮鞋,做夢也希望能赴日本一遊,電影明星迷亞論狄龍。

我與唐晶並沒有念貴族學校,我們兩家的家境非常普通,眾孩子擠在一堆,不外是有口飯吃,是以我後來嫁史涓生,不少女同學都表示詫異。到底是西醫呢,真高攀他。

我們像姐妹般拉扯大。那時子群比我小一截,拖著鼻涕的小孩,我不屑與她交談,感情反而很差。

考上大學,開心得我倆暈得一陣陣,這個時侯,唐晶開始沉殿下來,而我認識涓生,無心向學。

「——在想什麼?」

我柔聲說:「唐晶,這些年來,你也吃足苦頭吧。」

「柬埔寨還有活人呢,我錦衣美食,豈肯言苦?」

一直還那麼滑稽,真了不起。

我終於開始那職業婦女生活。

安排妥當,星期一、三、五一定回去看平兒,週末等他們來探訪我。

四月一日,我居然能夠準時起床,因為一夜失眠,百感交集。

搭船過海去上班,渡輪上男女大部分皆睡眼惺忪,面孔蒼白,都低頭閱報,也有化妝鮮明的女人,紫色的胭脂在清晨的光線中尤其悲愴,打扮好了應出席大宴會大場合,不應擠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再鮮艷的花也糟踏了。

也有當眾抓癢、挖鼻孔、擤鼻涕、剪指甲的人,我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嫁史涓生太久,與現實脫節,根本沒有機會與社會上其他人接觸,如今走出來,成為他們一分子,我倒可以習慣,只不知過他們會不會接受我。

我的老闆叫布朗先生,英國人。伊的英語帶著鄉下口音,他塊頭大,而且近四十歲,已開始發胖,一套三件頭深藍色西裝緊緊繃在身上,大概是七八年前縫的,已經少了三個號碼,但他仍依希望可以再穿三年,背心包著胃,褲腰包著肚腩,袖子已磨得起鏡面。

我進他房報到的時候他正在除外套。轉過身來歡迎我,伸手與我握的時候,我注意到他襯衫腋下一塊黃色的汗漬,不知有多少天沒洗了。

我忽然想到涓生的朗凡凱絲咪西裝與乳白威也拉襯衫。

我從沒見過這麼寒酸的男人,一剎那呆怔怔的。

他為我介紹同事完畢,交給我一篇中文,指一指角落的一張小寫字檯,叫我過去坐著翻譯。

一個後生模樣的孩子把紙與筆放在我桌上。

其他的同本低著頭默默地抄寫、工作,也沒與我說話。

我坐下來。

生命中彷彿失去十三年,我在做二十一歲時放下的工作。

我努力逼退心中的淒酸。

午飯時分大家湊錢買飯盒,我也付出一份。有同事遞一隻紙杯子給我,我倒了茶,喝一口,覺得只有茶的顏色,沒有茶的味道,一陣澀味,這叫做茶?我默不作聲。

一個胖胖的男同事自我介紹,「我叫陳總達。」

「叫我子君。」我與他握手。

陳總達似乎格外的和藹可親,「歡迎加入我們部門,慢慢你就慣了。」

一個女孩子說:「陳先生又不是我們的行列,他是電腦部主管。

布朗也是主管,那麼陳也是老闆級,上司還這麼寒酸,咱們這些夥計更加無地位可言。

飯盒子送來,大家圍在一起吃。

我略略吃幾口,想到家中阿萍煮的三菜一場,老被我嫌——「阿萍,又是雞湯?弟弟不愛喝雞湯。」「阿萍,先生最恨藥芹,你跟官不知官姓啥!」

想到自己的囂張,我忍不住微笑。

同事看樣子都很斯文,當然,一兩日間難以清楚底蘊。

工作乏味而繁忙,一星期後我略有眉目。布朗叫人做事如舞女做旗袍,非改不可,他自己揮舞紅筆,將下屬大作改得面目全非,等於重新寫過,但是他自己又不肯動筆,如果由他一手寫就,未免太寂寞,改人文章,自己存著一股威風。

可憐的小男人。

每天下班,我如打完仗一般,出生入死,各色人等都要放軟聲音服侍,實是很勞累的一件事。

露絲職位雖比我更低。氣焰比我高張,一把尖喉嚨,因是熟手,趁著告訴我女廁在什麼地方,後生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呱掭瓜掭,唯恐天下不知新同事的無能。

我因為過度震驚,故此目無反應,任人魚肉,凡是誰不高興的瑣碎工夫,都住我頭上推。

我無所謂,我還爭什麼呢?要爭我不會跟辜玲玲爭?

那個胖胖的陳總達特別和藹,看出我是生手,事事指點我。

光是翻譯也很嚕囌,許多專門名詞要到各部門查詢,一等便一個上午,下午通常出去開會,做跟班查貨看貨,有時六點也走不掉。

下班仍可去看平兒與安兒。

安兒為出國的事忙,我訝異,才十二歲多一點的女孩子,一切井井有條。

涓生陪安兒去加拿大領事館辦妥手續,在溫哥華選中了一個寄宿中學。

安兒告訴我:「波姬小絲走紅的時候,也不過只有十二歲。」

但是我們家有一隻舊鬧鐘已經十五年了,是我念初中時用的,十二歲的小女孩怎麼可以獨立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為了送安兒到飛機場,我告一個上午的假。

安兒沒有帶太多的行李,她說父親給她許多現款,她不愁沒有衣服穿。

她太懂事,我反而覺得淒涼,鼻子又酸又澀,聲音濁在喉嚨中。

如果她已經十七八歲,我會心安理得,到底還小.我終於用手帕掩上面孔。

安兒答應暑假回來看我。

涓生在飛機場見到我,遲疑一下,走向前來與我說話。

「如何?生活還習慣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想了很久,我中肯地說:「剛開始,還不知道。」

「聽說你找到一份工作?」

「是的。」

「記住,別人做得來的事,你也做得來。」

我說:「唐晶也這麼說。」

他彷彿尚有活要說,我卻轉身離開,他也沒有叫住我。

回到公司,同事們已吃過午飯,我吃一個蘋果充飢。

陳總達走過來說:「當心胃痛。」

我抬起頭,牽一幸嘴角,算是打招呼,不言語。

「咦,你哭過了?」他毫不忌諱地表示關心。

我還是不出聲。

他把臉趨近來,陳總達並不是美男子,我連忙退開一步,還是與男同事維持一點距離的好。

事實上他的外型很可笑,有點頭大身小,一張臉上布著幼時長青春痘時留下的斑痕,架一副老式玳瑁邊的眼鏡。

陳總達外型非常老實,也非常勤力,自中學畢業,近二十年間便在這所大機構裡做,升得不比人快,但總算順利,所以他也有一股自信。

他對我的關心我不是不感激,但是我不認為他可以幫我。

「哭了?」陳總達鍥而不捨地追究下去。

我奇怪,平日他也是一個很懂得禮貌的人,不應問這麼多的問題。

我只點點頭。

「不要為潑瀉的牛奶而哭。」他說。

忽然之間運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語,我只好笑了。

他說:「不好的男人因他去,你自己堅強起來才是正經事。」

我怔住,隨即吃驚。我看錯陳總達了,老實的表皮下原來是一個精密的、喜歡刺聽旁人秘密的漢子。我來這裡才一個月,他怎麼知道我的事?從剛才的兩句話聽來,他對我的過去彷彿再詳盡沒有。

我有點失措,隨即繼續保持沉默。

說話太多是我的毛病,總得把這個吃虧的缺點改過來才是。

他肥臉上充滿誠意,輕輕說:「離婚在這年頭也是很普通前事,不必掛在心頭。」

我非常好奇,想問:「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送別安兒的悲愴一下子減半。

「你不要誤會,同事之間應該互相關懷。你的家事一下子就傳開了,大機構裡傳言與謠言最多,每個工作人員的嘴巴都喳喳喳不停,」他微笑,「但我分得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是嗎?」我溫和地敷衍他,「好本事。」

那個下午布朗先生把我寫的報告全數扔出來,評語是:「不合格式」,我莫名其妙,正在這個時候,薪水單發出來了,找看一看紙上打的數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發起抖來。

這不是血汗錢是什麼?這跟祥子拉洋車所得來的報酬有什麼分別?我萬念俱灰,不禁伏在辦公桌上。

同事見我如此難過,也不問什麼情由,只裝看不見,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畢現,今天總算叫我看到,也不沒有什麼傷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愁又有什麼用?」

我把報告的格式先往看一次,然後依足了條文,原封不動地抄了給布郎。

女秘書提醒我,「他不喜歡人告假,這次是給你下馬威,你要當心。」這樣的警告已算難能可貴。

我默然。

從一個西醫的夫人貶為小職員,不是人人有這樣的機會,我神經質地笑。。

下班時分,陳總達跟我說,「要不要去喝一杯東西?鬆弛一下神經?」

我也聞說過,放工後可以到一些酒吧去享受一下所謂「歡樂時光」。那時的酒特別便宜,氣氛特別好,是打工仔的好去處。不知怎地,我有種樂得去見識見識的感覺,於是點點頭。

陳總達有種形容不出的歡喜,他對我很好,我看得出來,希望他不是時下那種急色兒,他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小人物,閒時略為東家長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除非餵他吃豹子膽。

對這樣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麼不放心?我已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

人們對我怎麼想呢?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時涓生喜其顏色悅目,時常調來吃。

陳總達的開場白很奇特,他說:「發了薪水了。」

我居然很有共鳴,「是,發了薪水。」

「你自己一個人花吧?」他試探問。

「是。」我點點頭。

「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他說。我呷一口酒,洗耳恭聽他的下文。

「我那份薪水一家開銷呢。」他感歎。

「呵,多少個孩子?太太沒有做事?」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學,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過賺千兒幾百,乾脆在家充老媽子算了。」

我點點頭,「現在一萬元的月薪也不是那麼好花的了。」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你以前的先生是幹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他狐疑,「他們說是西醫。」

明知故問,我也變得會耍花招了,我問,「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可是傳得好厲害呵,說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你的前夫。」

我的酒意湧上來.便說,「辜玲玲?沒聽說過。」

這時候有人在我背後拍一記,「子君,你怎麼在這裡?」

我轉頭:「唐晶。」

連忙拉著她的手。

「來,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說拉起我。

我說:「我才喝了兩口,剛坐下。」

她也不跟我多說,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我只好向陳總達揮手執意。

在車子裡我對唐晶說:「我沒有醉。」

「我知道你沒有醉。」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麂皮衣裙,明艷的化妝打扮,厭世的神情,益發襯托得我十分猥瑣、我低下頭來。

「我不想你跟那種對時坐喝酒,不出一小時,人家就視你為他的同類。」唐晶教訓我。

我也覺得無話可說,不知怎麼交代才好。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後嫌她悶的小男人小職員。子君,你再離十次婚,也不必同這種人來往。」

我不響。

「寂寞?」唐晶問。

我點點頭。

「他們也未必能幫你解決問題。」唐晶說。

我說:「今日發了薪水。」藉故叉開話題。

「太好了,有什麼感受?」

「作孽,」我歎口氣,「真是血汗錢。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你奶奶的,你再跟我說這種話,我剝你的皮,」她惱怒萬分,「現在只有這份工作才可以救你,你看不出來嗎?」

我歎口氣,「我說說而已,不敢不做。」

「你如果寂寞,我介紹你看紅樓夢。」

「悶死人呢。」

「你才悶死人。」她氣道。

唐晶將車開到她的家去,我們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將兩本深藍色的線裝破爛的書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勁來看,略翻一下,看到兩行警句「……一世無成,半生潦倒。」有點意思。

「咦,」我說:「這不是我嗎?」

「你?你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說,「一事無成,半生潦倒。」

「潦倒也有人爭?」我白她一眼。

順手拾起一本雜誌,看看封面:「……張敏儀是誰?」

「一個很能幹的女子。」

我問:「她能幹還是你能幹?」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你認識她嗎?」

「點頭之交。」

我將手中的一杯酒一乾而盡,「她快樂嗎?」

「我沒敢問。」唐晶說。

「見高拜,見低踩,」我哼一聲,「見到我什麼話都罵,見到人家問也不敢問。」

「你醉了。」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朦朧間聽見她說:「不怎麼樣,明天還得爬起來上班。」

《我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