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特定地點:只不過是歷史學家的反省

我如果宣稱自己天生注定成為當代中國史學家,未免太過狂妄自大。不妨換一種說法:命運獨惠我許多機會,可以站在中間階層,從不同角度觀察內戰的進展。命運同時讓我重述內戰的前奏與後續。在有所領悟之前,我已經得天獨厚,能成為觀察者,而不是實行者,我應該心存感激。我自然而然會擴大自己的視野,以更深刻的思考,來完成身份的轉換,從國民黨軍官的小角色,到不受拘束的記者,最後到歷史學家。但在我離開安亞堡之前,我仍然不知道,接受命運預定說的同時,我也甩掉了中國文化要求集體化的最後一絲負擔,開始獨立思考,就像在四百五十年前的宗教改革期間,懷著同樣信念的人也採取相同的做法。

我的朋友和同事必須吞下內戰終結及其後的苦果,相較之下,我永遠無法逃脫機會主義者的批評。但直到今天,種種機會的組合如何運作,我還無法理解其奧妙。我必須詳細檢視自己,確定哪一部分是機遇,哪一部分是我自己有意識的安排。首先我要說的是,我的那些狂熱朋友讓自己捲入中國政治漩渦的核心,但我年齡卻比他們小。外表看起來,這樣說很是奇怪,因為通常鹵莽才是年輕人的特色,不是成熟年齡的象徵。但在這個例子中,五四運動的時機造就了一切的差別。中國最激進的年齡層約比我大十到二十歲。我成長時,煽動文宣和街頭抗議的衝擊已大為降低。也因此,在我的同輩中,領袖及烈士都比較少。我到作戰部隊的前線去碰運氣,沒想到前線卻是學習政治教訓最安全的地方。我很快就學到,如果中間地帶沒有體制上的聯結,鼓吹更好的績效是不可能的。這種領悟一定降低了我對崇高的預期。接受現實的我,從此以後也就減弱我的野心。在其後數年,我就找舒服的工作,好讓自己有更多機動性,因此我不曾以不留退路的方式全心投入。但第三個因素可能才是決定性的。在整個求學時代,我一直在父親的羽翼之下。在我的衝動背後,總是有他謹慎態度的影子,無論我是否察覺。

在我詳細闡明之前,我要講一段軼聞:

許多學歷史的學生以為,蔣介石是孫中山旗下的軍事指揮官。但這並非事實。孫中山於1925年3月12日逝世於北京時,他在廣東的軍事將領一直是許崇智。蔣是黃埔軍校的校長,同時也是許將軍的參謀長。孫去世後,廣東的國民黨政府鬧派系分裂。一般認為蔣走的是中間路線,因此能團結國民黨,進而北伐。左派的廖仲愷被暗殺時,右派的胡漢民據說和刺客還保持聯繫,於是蔣趕走他。接下來蔣就趕走許將軍,因為許同樣也涉案。許恰巧私德不檢,他在廣東沉迷賭博,常和風塵女郎來往。未來的委員長先擺平他的部屬後,再邀許將軍共進晚餐。觥籌交錯之際,蔣建議將軍可以到上海休息三個月,由身為參謀長的他在廣東清理門戶。將軍得知屬下都已同意後,仍想替自己開脫:他至少需要幾天工夫來處理家中私事,之後才能離開。這時蔣介石明確告訴他,許夫人和子女已在碼頭的船上等他。許崇智在城裡享樂時,他的參謀長就已安排好要放逐他,而且先從他的家人著手。許將軍震驚之餘,晚餐後立即搭船到上海,從此不再回來。他應當很有風度地接受整件事,因為依照當時軍閥的慣例,在最後一道菜還沒端出前,他很可能就被帶到後院槍斃。這場不流血的政變讓蔣介石登上國民黨總指揮官的寶座,並統領大軍北伐。

我不知道這故事是否已形諸文字,我覺得有必要。這一時期的專家應該可以證實或駁斥意義如此重大的事件。我把它寫下來等待專家的證實,因為我認為我的來源相當可信。告訴我這個故事的父親,也曾當過許崇智將軍的參謀長,尤其是在許當舊十四師的師長時(和我後來在雲南服務的新十四師不同)。在蔣介石之前,我父親黃震白和許崇智已認識了很多年。

我父親的故事屬於這個時點。他以間接但有效的方式灌輸我,革命修辭和行動是有所差別的。就某方面來說,我的歷史觀來自他的教導。

我的父親來自湖南一個家道中落的地主家庭,這樣的背景正適合中國革命分子。他旅行到貴州、雲南和中南半島,從海豐搭船到廣東,最後到了福州。在20世紀初,這名年近三十、常在飢餓邊緣的孤單流浪漢,加入秘密會社「同盟會」,也就是國民黨的前身。

在滿清末年,同盟會的革命黨人擬出一套策略,企圖影響新成立的陸軍和海軍。他們從海外籌資,黨人帶著整袋白銀和成捆鈔票,進入軍營或登上軍艦,和軍隊接觸。有時密使會被抓到,很快就被處決,甚至沒有人會提他的名字。同時陸軍或海軍的人員就把錢財納入私囊,什麼事都不做。同盟會於是將策略改成滲透,或派人進入軍隊。父親就是如此,他在福建進入省立的軍校唸書,當時的校長是一位旅長許崇智將軍,和父親的年齡差不多。父親成績優秀,不僅第一名畢業,從許將軍手中領到一枚黃金獎章,而且還勸他加入同盟會。武昌起義時,南部各省立刻宣佈獨立,不受北京清朝政府管轄。許將軍扮演重要角色,將福建省交到革命黨人的手中。父親當時已經從軍校畢業,立刻成為許將軍的參謀長。在當時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現代陸軍還在萌芽期,各省強人只聽自己的命令,中國開始踏上軍閥之路。

革命黨人宣佈成立共和國後不久,就面臨袁世凱圖謀將自己的總統身份改成皇帝。「二次革命」於是誕生,但革命失敗,同盟會領袖逃到日本。我在東京時,一位海外分支機構的資深國民黨員戴愧生先生,從馬尼拉僑界到東京進行短暫拜訪。他是父親的老戰友,也是在日本黨員的老同事。他告訴我,我父親在舊國民黨內的資歷有多深。這組織顯然未能擺脫地下社會的特色,即使在流亡期間,黨員仍然很在意階層。

當時會產生稱帝的企圖,代表民國體製造成尷尬處境。在這方面法蘭克·古德諾(Frank Goodnow)博士說對了。他評估中國此時還沒準備好迎接共和制度。但帝制本身就是尚未準備就緒的根本原因,如何能成為解決之道呢?革命黨人在提倡自由民主數十年後,難道要向這個憤世嫉俗的人磕頭嗎?對這個剛宣誓當民國第一任總統並立誓保衛民國的人,難道要對他奉承說:「皇上聖明,臣等愚見不及一二」?孫先生的黨人,也就是自稱「中華革命黨」的這群人,被迫有所因應。父親返回湖南後,旋即遭到逮捕,原來當局懸賞捉他。他在友人暗中幫助之下,在千鈞一髮之際逃脫。我的一位堂兄就沒這麼幸運了,他被送到北京去,擁護帝制人士把他放在鐵床上,下置炭爐,要他招出秘密情報,要他叛黨,他就在被火燒的情況下被折磨至死。但雲南起義和輿論獲得最後勝利,袁世凱被迫取消稱帝計劃,羞憤而死,時為1916年。許崇智將軍重回崗位,先在福建,後來到廣東。父親也重當參謀長。

但袁世凱之死並沒有帶給中國和平,只是象徵開啟了十年的無政府狀態。次年,中華民國分成北部和南部。當時的大元帥孫中山首先提出「北伐」的概念,如果當時加以實行,就可以算是「三次革命」。但他的廣東政府也是南部各軍閥搶奪的目標,單是清除這些軍閥就可以構成「四次革命」。這時我父親覺得已受夠革命了,他回到湖南,和母親結婚,次年我出生。戴愧生先生確定,這時他勸我父親回來完成未竟的任務,但並沒有說服成功。他並不知道,他的戰友已變成顧家的男人。事隔多年,他在東京碰到昔日戰友的兒子,但這個兒子已經三十二歲,正要展開自己的流亡之路。

我童年時,就已意識到父親比同學的父母老很多。但我並不知道,父親和我相隔的這四十歲,代表整個家庭跳過了一代,也讓我直接接觸中國追求現代化過程的延長奮鬥,這場奮鬥在他之前就已展開,在我這一生恐怕還不會結束。情勢如此,卻帶來一些不便。父親提早退休,第一個付出的代價便是貧窮。全家不曾餓過,但我們少有特殊享受,簡單的正餐外更少有點心。長沙街頭販賣著蕃薯、烤花生、烤玉米和韭菜盒子,陣陣香氣一再提醒我,我從童年一直餓到青少年。中學開始上英文課時,我好盼望能擁有生平的第一枝鋼筆,但我們家的預算只容我帶一枝墨水筆,再加一罐墨水!下雨時,同學在鞋子上加橡膠套鞋,閃亮又時髦。我卻笨拙地踏著木屐,發出惱人的聲音,令我無地自容。我抱怨上述情事時,父親會告訴我他年少時的故事。但我的小小心願沒有得到滿足,一點都不相信我們家的困苦和中國的命運有任何關係。

父親顯然對許崇智將軍的評價不高,但他的這位長官兼「教師」由衷信任他、提拔他,因此在傳統的忠誠及他的自尊驅使下,他不可能去蔣介石的南京政府謀職,而說起來在舊國民黨的階層中,蔣還在他之下。他同時還考慮到,他離開黨也很多年了。在湖南,他接受地方政府零星的工作,不但薪資少,還得忍受素質能力不如他的長官的羞辱。但他沒有其他選擇。母親常告訴我和弟弟:父親犧牲很多,他希望我們日子過得好一些。我們應該專心學業,準備上大學。父親希望我們當工程師,或是靠建設性的工作來體面賺錢,不要當政客或軍人,更絕對不要當革命黨人。

對緊張和過度擔心的父母來說,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的長沙絕非居住的好地方。在「白色恐怖」時期,三天兩頭就出現公開處決共產黨人的場面。甚至很難避開街上的行刑隊伍,因為太過尋常了。通常隊伍前會響起尖銳的號角聲,士兵亮出槍尖上的刺刀,大叫:「殺!」囚犯的手被反綁,在推擠之下走過街道,有的面如死灰,有的臉色潮紅,大吼大叫,表達不滿及反抗。他們甚至無法有尊嚴地死。

傳統的死刑令是把一小片紙貼在竹片上,掛在犯人的脖子,紙片上用黑筆寫著犯人的名字,但上面用紅筆重重畫上一筆,象徵依法結束犯人的性命。在隊伍中總有光腳的小孩穿梭奔跑,興奮地咧開嘴,將整件事當成玩樂嬉鬧的場合。不論犯人是恐怖分子,或是理論上贊成階級鬥爭的書獃子,在執行死刑時都沒有差別。顯然有些年輕男女是受到牽連才喪生。有時也看得到青少年。

公開行刑的恐怖深深震撼了小學時的我。父母不准我太接近執刑的現場。但有一個叫做邵先慧(音譯)的同學比較大膽,他先看過後,再轉述將他嚇壞的經驗:他想看清楚一些,於是爬到附近的樹上。第一個犯人被砍頭時,脖子一下子就消失了,原本是肩膀的地方噴出一堆血。同學說,他被嚇壞了,緊緊抱著樹幹,閉上眼睛,後來才發現自己的指甲抓著樹皮。他不記得自己如何從樹上爬下來。

在1930年,毛澤東的第二任太太被處決,楊開慧是我三舅母的親戚。三舅母目前住在常州,透過她,我們瞭解這個事件的一些細節。法官判死刑時,會讓犯人選擇槍斃或砍頭。她選擇前者,因為她不想讓頭顱被掛在公共場合示眾。在毛澤東被宣佈是公眾敵人時,他的妻子留在家中,拒絕逃跑,因為她認為自己並沒有涉入政治,不應為丈夫的行為負責。她的審判只是形式,甚至連死刑都不是由法官宣判,而是由省主席何鍵直接下令。劊子手並沒有讓她迅速死亡,她身負槍傷,倒在地上掙扎。後來處理遺體的人發現,她手指甲裡全是泥土。

三舅母的弟弟向鈞,也被當成共產黨員處決。行刑前一星期,我父親去獄中看他,勸他請求寬恕,才不致送命,但他斷然拒絕。他死時,只有二十出頭。他的死在我們家投下陰影,父母親提到他時,都會降低音量。

我念中學時,我們的學生代表大會蠢蠢欲動。代表大會雖然和共產黨沒有直接關係,卻要求撤換省主席任命的校長,並質疑軍訓課的存在,這也觸及省主席的權威。父親要我置身事外,我不聽,他居然親自跑到學校,看我是否成為活躍分子,讓我又羞又氣。我氣急敗壞,因為父親再也找不到在同學前羞辱恥笑我的更好方法。等我稍微冷靜一些後,父親才對我解釋,激進主義很少出自個人信念,通常是來自社會壓力。在大眾壓力下,可能做出事後頭腦清楚時會後悔的許多事。我瞭解他為人父母的焦慮,但我並沒有被安撫。青少年不可能自滿於當老爹的嬰兒。

多年後我才開始體會他話中的要點。由於省主席何鍵的干預,這場學生抗議失敗的一塌糊塗。校長仍然留任,必修的軍訓課仍然照舊。在這起不成功的事件中,高喊大罷課和示威最大聲的四十五名同學,全都被退學。由於拿不到轉學許可,他們無法進入湖南省任何一所公立或私立學校。我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如何,如果有些人變成共產黨員或是立場左傾,我也不覺得訝異,因為在當時是很常見的事。就這點來說,共產黨結合了敵對或不滿國民黨政權的人,一開始不見得和馬克思主義有關。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們就應該聰明地想到,校長的撤換、以及軍訓課的時段和長度,雖然頂多不過是地方的事,但仍和全中國的政治之間存有可疑的關係。連蔣介石都沒有辦法進行全面改變,因此我們就應該謹言慎行,因為稍微介入可能演變成認真投入,連自己都不自覺。

因此,我們應該當懦夫,乖乖接受命運的安排?不,父親向我保證,他只是希望我們不要成為不折不扣的傻子。說也奇怪,他要我們謹慎的根本思想,和毛澤東激進行動的根本思想幾乎沒有差別:革命是醜陋的字眼。革命是對自己的同胞宣戰,因此不值得歡欣鼓舞,也不值得誇耀稱讚。但父親的訊息不同於別人的煽動造反。父親的想法自然而然會導致以下的結論:要盡可能避免革命的發生,如果避免不了,個人應注意其缺失和詭詐之處。以父親在民初的親身經驗來說,革命黨人失敗就成為烈士,但革命黨人的領袖成功時就可能變成軍閥。除了許將軍以外,父親還非常瞧不起黃興。黃興也是湖南人,但不是我們的親戚。1911年4月,離武昌起義只有幾個月,同盟會攻佔廣東巡撫衙門,黃興成為英雄。雖然他有借口,但圈內人知道,起義失敗時,他逃離現場,追隨者卻被逮捕,隨後成為烈士。

一個對革命持這麼負面看法的人,必須證明自己曾盡心努力過,才能鞏固他的立場。我知道父親不是懦夫,但我希望能從別人口中得知。我青少年時,他會看著報紙的人名,指出他還在國民黨的早期朋友。我清楚記得戴愧生這個名字。(字面上是「活在羞愧中」,反映當時革命黨人的情懷。)因此,約十五年後,戴先生進來辦公室,需要在東京的交通工具時,我在安排妥當後膽怯地問他,是否還記得黃震白。「黃震白,當然!」他大叫。後來我請他和幾位朋友吃晚餐。能夠從他那裡聽到先父青年時期的事跡,實在很欣慰。但我知道,體力的勇敢絕對不是我們家族的特徵。父親一定努力證明過,在逆境時他如何正直可靠,就好像我辛苦證明自己不是戰場上的懦夫一樣。

想起父親,不覺勾起傷心的回憶。1936年,我獲得南開大學減免學費的獎學金。當時他一定認為,多年心願就要達成,眼看兒子可以走向不同於自己的人生道路。但次年對日本開戰,全國一片混亂,他的夢想也被戳破。然而,戰事發展成全面的戰爭時,他雖然不安,卻更高傲,送走兩個志願從軍的兒子。「這場戰爭我們絕對不能輸。」他以複雜的情緒說。他來不及知道珍珠港事變,更不用說抗日勝利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慶幸的是,弟弟從國民黨軍隊的交輜學校畢業,從軍三年,最後又回到學校,完成大學學業,經過一連串的長期奮鬥後,從斯丹福大學獲得機械工程的博士學位。父親至少有個兒子實踐他的夢想。

父親如何影響我成為歷史學家呢?他讓我自覺到,我是倖存者,不是烈士。這樣的背景讓我看清,局勢中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我不需要去對抗早已發生的事。在安亞堡居住多年後,我又去除了自己的一項壞習慣,不再對歷史的呈現方式生氣,因為此舉不會增進知識,只會增加史學的破洞。我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懷疑論者,但我仍然學到,要想像公眾人物背後的動機(包括同行的歷史學家),而不是完全贊同他們的聲明,納米爾或畢爾德(Beard)應該也採取同樣的態度。實證主義自然有其缺失,如果應用得太狹隘,可能過早認同偏向「力量即公理」及「最適者生存」的信念。命運預定說的教義,或說是我自己的版本,提供了解決之道。中國的內戰不只是信仰或恩寵,不只是救贖或詛咒,而應該被認定是現代史上驚人且空前的事件之一,其過程牽涉許多意外和料想不到的曲折。但是,內戰結束時,許多條件再也無法還原。這些條件再摻雜平凡正常的因素,一起驅策中國踏上不歸路。起初,整個發展似乎顯得離奇古怪,難以理解,包括紅旗下的中國,但隨著時間演變,那些意想不到的特色全變得較為可信,比較可以和中國的過去並存。這些在在使我們相信,這就是成形中的歷史。擁有億萬人口的國家其力量無法抗拒,這些行動就肩負起這個力量,試圖突破一百多年來的僵局,因此將超越一個人的聰明才智、一個社會階層的利益,以及任何政黨的口號。

這個解決之道已經注定好了,凌駕於我們的道德判斷之上。

身為歷史學家的我,同意西方作者的共識:國民黨的運動失敗了。但我覺得,不應該只強調其負面。在歷史的長期發展中,國民黨的運動可以算是壯觀的失敗,在最終的失敗前,畢竟經過辛勤的努力,打造出許多成就。在古老的下層結構和現代化國家的要求之間,存在極大的差異,終究無法加以填補。

蔣介石的政符,是第一個給予中國人民方向感和希望的政府。它現代化的外觀受到其他國家的重視,以至於願意與它談判,廢除大多數的不平等條約,結束中國一百多年來的羞辱和奴役。他的政府是第一個現代中國的政府,動員全國抵抗一個一流強權的全面入侵,而且最後還能勝利告終。這個政府的成功大多出於人類的意志,而不是組織的效率。經過八年抗戰後,這種意志無法再持續,組織更受到質疑,讓它毫無自保的能力。它甚至無法保護自己的威望。因此其失敗更顯得一發不可收拾,甚至足以成為整個國民黨運動的特徵。

國民黨政府從中國過去所承襲的最大障礙,就是政府財政。皇帝的命令在於維持全國的安寧與平衡。帝制中國沒有能力動員整個國家一致投入戰爭,也無法和組織動員能力如此良好的敵國進行經濟競爭。因此,為這些目的而籌資,成為民國的嚴重問題,無論由誰來掌權都一樣。1911年的革命成為頭條新聞時,孫中山正在美國旅行。他沒有趕著回國,反而到英國去尋求貸款,這時他還沒就任民國的臨時總統。袁世凱與共和分子的第一場爭吵,起因於向國外的銀行財團借錢。表面看來,1917年中國分裂成南北兩邊,似乎是因為辯論是否該對德國宣戰。事實上,以北方軍閥為代表的派系想利用對德國宣戰,取得日本西原的貸款。孫中山宣佈背棄西方強權,並在1923年新年前夕擬定親蘇聯的政策,原來他打算以南部沿海稅收的盈餘支撐廣東政府的財政,但美國等六個強權卻發動海軍示威,計劃因此失敗。美國等國希望用稅收來償還中國的對外貸款,支付以前的戰敗賠款,而且應該送到北京,以維持海關的獨立完整。

在對日抗戰之前的十年,國民黨的南京政府達成關稅自主,設置中央銀行,歲入來源是沿海關稅、鹽稅和統稅(即消費稅),並透過發行公債來消除赤字。對於這些財政措施,贊成的批評家認為很進步,反對者則評為倒退,但他們卻都被國民黨的現代化外觀所騙,以為一旦有政策,就一定有替代方案,選擇時必須反映政府追求的經濟目標。但事實上,國民黨政府沒有選擇或替代方案,財政措施都是以求生存所需的元素組成的。有了財政措施,等於是向前邁開一大步,讓全世界知道,現代政府可以靠國內融資生存。無論是希望或幻覺,大有助於蔣介石的南京政府建立可信度,讓他贏得西方強權的同情,引起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的憂心。幫助蔣投入戰爭的最有力財政工具,就是將銀元國家化,以不可買回的紙鈔作為法幣,1935年末實施,一年半後,盧溝橋就響起了第一聲槍響。

國民黨政府被趕往內地後,所有歲入頓時化為烏有。即使讓通貨膨脹也無法達到希望的效果。中國內陸到底有多落後,可以如此形容:不但血量不足,更糟的是,連血管都沒有。多年後,伊朗國王也面臨類似的問題,由於欠缺分配管道,國家財富只累積在上層階級,不但沒有實質利益,反而造成為難的處境。國民黨和蔣介石必須在戰時面臨更為嚴重的癱瘓後果,卻又不曾擁有消化不了的財富。隨著法幣數量的增加,鄉村地區開始回到以物易物,或是非法的銀元交易,至少可以降低部分的通膨壓力。紙幣數量多,流通地區又少,讓城市生活更難以忍受,暴利和貪污就此橫行。

問題可能在於,蔣介石為何敢在這種情況下宣佈抗戰?答案是他別無選擇。如果再對日本讓步一次,十年來的辛苦就會付之東流。除非他對日本攤牌,回應日本的挑戰,否則他就必須面臨國內控制不了的紛爭。沒有一個個人可以長期穩住一群軍閥、前軍閥、准軍閥,讓他們保持微妙的平衡,更不要說共產黨鼓噪著要抗日。一向精於算計的蔣介石,此時也顧不得了那麼多,只能大膽應戰。一般不建議使用這種同歸於盡的手段,但有時它也能開啟新局。

實際上,蔣介石預期西方國家來救援。戰事剛開始時,他在公開的演說中宣稱,正在進行的「不只是日本和中國之間的問題,而是日本和全世界之間的問題。」我持有的當時一本宣傳手冊指出,十八個月內,國際局勢應該將有利於中國。事實上珍珠港事變爆發時,離盧溝橋事變已經過了四年又五個月。根據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驗,1937年時的我們都以為,戰爭可能要持續四年。但戰爭卻打了八年,一定超越大家的想像。美國人看到蔣介石在戰爭最後階段「搭勝利的便車」,勢必很難對他產生敬意。但對跟隨他投入戰爭,分享他的命運的我們而言,又是完全不一樣的看法了。我們的行動當然讓我們很羞愧:先貿然投入,再靠山姆大叔來救我們脫困。但對蔣或對我們而言,另一個選擇就是投降,在大東亞共榮圈中當兵。多年後,身為美國人和歷史學家的我,仍然無法相信,蔣希望美國參戰來幫助我們,他的評價居然低於立場相同的丘吉爾。中國最不名譽之處在於,等到美國參戰時,中國的武裝部隊已經沒有多少戰鬥能力。中國已經成為士氣低落的國家。

為維持龐大的軍隊、公務人員及其家人,國民黨政府在內陸省份實施「田賦征實」(以實物納土地稅),至於如何進行,幾乎沒有留下記錄。就我們所知,其過程不可能井然有序。從背景因素來說,稅籍不過是一堆混亂的舊資料,幾乎沒有兩個縣採用同樣的編排標準。有些地區明白承認,原始資料是明朝時留下來的。徵稅時通常算出穀物有多少擔,折合成銀兩後,再換成為法幣的元及分。基本稅率很低,但有無數的附加稅捐,每個地區都不一樣。而且,佃農還進一步劃分他們的小塊土地,加以出售或抵押,但沒有同時移轉納稅義務。這些習慣行之有年,唯一的結論就是,許多納稅人僅能口,稅後所得要分配給地主、承租戶、佃農和債主,人人只分到一點錢。這些背景因素造成土地稅收一開始就很微薄。雖然回歸以實物納稅,但無法避免在無數情況下稅負忽然大幅增加。地方官吏和村長不知用何種公式定出地區的配額,這種方法無異要求用中世紀的制度來承擔現代戰爭的主要財政負擔,悲劇的下場一定很常見。白修德報道,河南有一次發生饑荒,國民黨軍隊仍然向人民徵收食物,使饑荒更加惡化。情勢使然,類似的情況一定曾發生過。

美國加入太平洋戰事後,華府贈予中國三億美元,以穩定通貨。部分的錢用來在美國購買黃金,再運過「駝峰」,在中國市場出售,換成法幣。這個措施的好處是可以抑制通貨膨脹,但很少人提到。不過,美國大眾卻常被提醒,這批貴重金屬落入和國民黨關係密切的有錢人手裡,最後轉入美國投機市場,並在西半球購置不動產。重慶國民參政會中的部分成員大為震驚,竟天真建議,請美國列出這些人的姓名及資產,以便課稅。但見識較廣的同事告訴他們,這種請求絕對得不到西方民主國家的尊重。

為什麼國民黨不能像共產黨一樣,積極運用鄉村的資源?下一章會有完整的回答,部分原因和共產黨的本質有關。但簡單的說,中國土地持有制度是過去數百年來法律和社會制度的產物,符合當時封閉和不具競爭的地位,問題大到無法片面改革。如果沒有重整村落,就無法在行政上擴大稅收。在抗日期間,共產黨算是部分成功,原因在於他們可以不必靠上層結構來運作。他們的核心幹部並非官僚,徵兵和賦稅不必符合以都市中心為網絡的組織要求。由於這層關係,共產黨的戰爭行動必須有選擇性,而且要零星。然而,其特殊的動員方式已和國民黨產生衝突,因為後者必須守著「法治」的綱領,才能維持內在的凝聚力以求生存。

我隨著朱世明將軍到台北時,更加肯定我原先的想法:蔣介石必須包容身邊的各種元素和人物。如果蔣介石比實際上能做主,他可以逮捕朱將軍,或是讓他繼續當國民黨的外交官。讓一個自己信任的副手被吼出辦公室,又私下表達對他的個人關懷,這樣毫無邏輯可言。這次事件的意義必須對照蔣的個性來看:他並非沒有決心的人。孫中山去世後,他在廣東的作為充分證明他善於採取迅速的行動,不論是否有父親告訴我的許崇智這一段故事。1927年4月,他突襲共產黨,再度展現他的敏捷。即使是毛澤東,回憶起與蔣在江西的五次對戰中時,也只差沒公開稱讚他,在起初的挫敗後,還能迅速集結軍隊,繼續作戰。上海之戰並非失誤,而是一次賭博。也就是說,局勢需要蔣採取行動時,他不曾猶豫過。

蔣介石最大的敵人來自後方。為求繼續作戰,他必須團結一群各省強人和政客。由於他不曾完全掌權,因此不可能有更大的決策力。他接掌政權時,中國還沒有經濟或財政基礎,不足以像現代世界統一的國家一樣行動。一般認為他無意改革,但其實剛好相反,國民黨政府在他統領之下開始許多革新的計劃。在抗戰前,農村信用機構和合作社都已設立,鄉村改造學校已準備就緒。國民黨的中央政治學校下設農鄉管理系,我的朋友范長江一度就學。在戰爭期間,也採取類似的措施。在湖南的南嶽,甚至還有一個游擊訓練班,除傳授機動戰爭的戰術外,還設有鄉村動員的課程。這些努力全都一敗塗地,原因很熟悉:在中層階級沒有足夠的社會關係,無法據以建立有效的指揮管道,而在鄉村地區,整體的下層結構近乎明代時的架構,不像20世紀應有的組織。

蔣為求心安,安撫以前敵人,疏遠他的朋友和追隨者時,無法得到外國觀察家的尊敬。我從《史迪威文件》首次得知,即使他的妻子和妻舅,也被他視為只能信任一半的政治夥伴。難怪史迪威不屑地形容他是「花生米」。

我起初尊敬蔣介石,也許正如郭沫若所說的,因為我是他的「忠誠信徒」。但隨著時間進展,崇拜轉成同情的瞭解。身為歷史學家的我最後終於看到,對於國民黨運動和其領導人蔣介石來說,命運賦予他們的行動範圍相當有限。

書寫這些段落時,我完全清楚,蔣介石很容易被抨擊,不太容易替他辯護。我無法替他1927年4月12日在上海的行動辯解,當時他沒有預警就逮捕共產黨員和勞工工會分子,隨後將這些人加以處決。我看不出他的恐怖統治有何智慧,連左派作家都被詛咒成一般的罪犯。即使我看出他維持秘密警察有其技術上的需要,我還是無法認同這群缺乏思考能力的人所犯下的殘暴惡行,我也提不出蔣不應負責的證據。但這些都無法阻止我澄清蔣介石的歷史地位。他跨出大膽的步伐,正吻合歷史向前進的脈動。因此,即使失敗了,國民黨並非一無是處,更絕非只是退化的象徵。也因為這些原因,許多中國的飽學之士雖然沒有政治的野心或興趣,卻願意替蔣介石的國民黨貢獻心力。

我認真思索,得到以下感想:與其說蔣介石在領導公共事務時投注自己的性格,以求自己的滿足,不如說他準備好迎接注定的命運之約,以求領導公共事務。我初次看到他是在1939年。在成都中央軍校,我們聽到「我們的校長」要來時,整個學校一片騷動。我們把整個學校裡裡外外翻了一遍,四處擦擦洗洗,給每個器具上油,預期他會來檢查。但最興奮的是,我們即將有機會和傳奇般的偉大人物面對面。我們全都知道,蔣介石有一度和幫會扯上關係。即使是我們的政治部主任鄧文儀少將,身為親近蔣的弟子,都不諱言,他曾在上海股市中賺了一票。在我們的印象中,蔣是大膽無畏的英俊年輕人。這樣的印象大半來自經常被刊登的一張照片,拍攝時間是黃埔軍校成立時,照片中的他擺出很帥的姿勢,整理他的手套,似乎象徵他隨時準備行動。這時我們也已讀過王柏齡將軍的回憶錄。他在書中揭露,蔣不僅以個人信用借錢來維持軍校,而且還親自設計國民黨的軍服,包括非常僵硬的環孔,讓帽子向上翹,展現革命軍人的精神。他有一度甚至想讓第一期生在三個月內畢業,認為再稍微拖延,中國就沒有機會重生。到此時為止,依我們的標準而言,他具備偉大名將的種種條件:敏捷堅定,愛冒險,有想像力。即使只是名義上,但能當他的學生就讓人心滿意足了。

等到我們見到本人,失望到了極點,簡直無法以文字描述於萬一。雖然教官事先警告,校長來時,如果誰弄亂了隊形,就是犯了嚴重的過錯,一定會遭到禁閉的處分,但校長致辭時,一些學生傾斜身體,希望能看清楚演講人,後排的學生則踮著腳尖。但他們的熱誠並沒有得到報償。蔣介石的態度既不敏捷,也不堅定,他動作緩慢又刻意。他的演說既無冒險精神,也欠缺想像力,只有枯燥無趣。我們期望是軍人對軍人間的談話,像關起門來討論當今局勢,或是多少提到他過去的光榮歷史,但這些期望全落空。他花了一個多小時告訴我們,要嫻熟基本工夫,只要熟練基本戰術即可,如果費心去思考戰爭的信念、概念,甚至戰略,都是浪費時間。如此這般,我們仰賴領導我們贏得孤注一擲的戰爭,進而改寫歷史的人,談話竟然像是教練班長一樣尋常。他還老遠從重慶來講這些東西!在和他同地位的戰時領袖中,沒有人像他一樣發表如此無趣的演講,不過也沒有像他一樣身兼所有軍校的校長。

等到我們要朗誦「軍人讀訓」時,他又親自當起教練班長。不過,他卻缺乏教練班長的體力和壓迫感。「我念一則時,」他輕聲說:「不要和我同時念。等我念完後,你們再複述一次。」他如此講究細節,追求完美!但是國語的「服從為負責之本」在他濃厚的浙江口音下卻成了「屋層外無炸資崩」。後來我們就以嘲笑和模仿可憐的校長為樂。我可不願當蔣介石的公關人員,即使是最能幹的新聞官打造出的公眾形象,他本人都可以輕易摧毀。

又有一次,站在講台上的蔣突然發現,身為軍校董事的戴季陶居然站在台下的聽眾中。他停下演講,請戴和他一起站在台上,但戴客氣婉拒。邀請愈來愈急迫,但戴非常謙虛,以同樣的決心拒絕。其後數分鐘,我們聽到麥克風傳來我們的校長蔣介石的聲音:「嗯嗯,請,請!」戴的聲音沒有連到麥克風,但從延長的懸疑氣氛中,我們可以推測出正在進行某些對話。這場謙虛的拉鋸戰終於結束,戴順從請求,走到台上,蔣才又繼續演說。站在聽眾中的我心中懷疑,這些就是我所崇拜的人物嗎?如果在數千名頂著鋼盔、站在太陽下的軍校生之前,都無法避免虛華不實的形式主義,在處理更重大的事件時,他們的優先順序只會更值得質疑。

多年後,我讀到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的有趣記載。司徒雷登博士曾任燕京大學的校長及美國駐中國大使,他知道抗戰勝利後,蔣介石喪失了中國年輕一代的向心力。他於是去見蔣,建議他採用對年輕人更有訴求的計劃。他建議,蔣可以啟動任何「危險」的計劃,點燃學生和年輕知識分子「喜歡冒險的熱情」,讓他們轉而成為他的「自願宣傳者」。整個故事顯然很矛盾,因為司徒雷登博士是傳教士般的教育人員,理論上應當教導人和平生活,而他建議的對象不僅領導全國投入歷史上風險最高的豪賭中,而且自己在一生中指揮一場又一場的軍事戰役,從不間斷。平靜安寧絕非他生命的特色。

這些事件的不可解,以及整個蔣介石現象的謎題,只能放在更大的參考架構中,才得以就技術方面來解釋。我要重申,公平地說,蔣應該被視為歷史的產物,而非操縱一切的人物。就某一方面來說,我在成都見到的他,不再是數年前在廣東創設黃埔軍校時的他。蔣設立現代化政府的外觀後,也替自己創造出最尷尬的處境。他無法製造出讓政府系統運作的下層結構,只能讓一切維持現狀。戰爭爆發前,在南京政府掌控下,國家經濟的現代層面或許還有希望擴大成相當的規模。但1937年戰爭開打,一切的可能就此被打碎。司徒雷登提出建議時,蔣已經變得更絕望,因為在八年的求生奮鬥後,內戰竟接踵而來。

至此一切都很清楚:中國的命運繫於鄉村改造所產生的突破。這個主題雖然常被討論,卻可以證實一個例證豐富的解釋,解決長久以來的指控,因為直到現在,國民黨和蔣介石仍被指責在這方面有所疏失。

正如蔣廷黻對費正清博士所形容的,國民黨對中國內陸的認識還不夠。蔣廷黻的意思一定是指某些地方有盲點,而不是指所有地方,因為學術單位在田野調查後,已出版中國沿海及內陸省份的土地利用採樣資料。內陸普遍都很貧窮;某些地方的佃農問題特別嚴重;數百年來都沒有進行全國土地普查或全面的土地改革:這些都是早已為人熟知的事實。但問題如何解決,解決方案如何普遍適用於各式各樣不同的情況,都還有待觀察。如果貿然採取行動,破壞微妙的平衡,反而會增加額外的問題。後來共產黨傾全力解決問題,打算一勞永逸時,村落卻浮現一些問題,連毛澤東都覺得意外,而毛澤東無疑是這方面的專家。就背景因素來說,中國的土地問題從來不可能採取截然劃分法:一邊是地主階級,貪婪、高壓、富有,一邊是佃農階級,卑微勤勞,卻遭到不當的剝削。這兩方其實可能是鄰居或親戚。在極端的例子中,地主可能更窮,比不上隔壁兼差的佃農和承租戶,而無論如何,租金收入是地主不可或缺的生計來源。除收取租金外,土地的剝削還可以有其他種形式,如以不合理的高利率貸款,或是支付低於維生水準的工資。一律降低租金既不公正,又沒有效果,而且非常難以執行。這些複雜情況不但外國觀察家不知道,一味要求改革的中國知識分子也不清楚。國民黨失敗後,芭芭拉·傑克森(Barbara Jackson)主張,蔣介石的政府只需調降部分租金,就可以保住政權。她並不瞭解,國民黨確實做過這樣的努力。以下就是實際發生過的例子:

1945年夏末,日本突然投降。在重慶的國民黨政府遵照傳統,宣佈所有佔領區的土地稅停征一年。這個通令如何生效,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預期到,這次免稅和未來事件的發展密切相關。兩年後,已遷回南京的中央政府面臨壓力,必須進行至少象徵性的改革,因此下令將佃租調降百分之二十五,適用於1945年曾經享有免稅的地區。理論上,這會降低共產黨的宣傳效果,對於因為通令而影響收入的家庭,也不會增加他們的負擔。這項方案似乎成功了一陣子,降租計劃生效。但數星期後,爭議隨之而起。據知在政府監督比較不力的地區,有些粗野的地主要求佃農付全額的租金。起初抗命行為只出現在個別的例子中,但後來消息開始傳開,地主和佃農很快就劃分陣營,接著就爆發武裝衝突。在湖南省的至少兩三起例子中,傳出有人因此喪生。有些佃農原先已保留百分之二十五的佃租,後來嚇住了,就自動與地主講和,把該部分的租金再補交給地主。報道出現在中文報紙,但據我所知,外國媒體卻加以忽視。國民黨政府既震撼又驚愕,卻保持沉默,蔣介石也沒有任何指示。

這起事件的發展清楚顯示,中國的內地古老原始,如批評家描述的一樣可悲,但卻具備自然的平衡,很可能抗拒任何改變。至少在這個例子中,蔣介石不能被指責為不願改革,他沒有改革的工具,也沒有足夠的權力。

其實無需替蔣介石辯解。他編造出一隻紙老虎,但人人都信以為真,預期他的創造物能有真老虎的功用,這樣的期待本身就是歷史加諸他的最大讚辭。他有時被批評成無法無天。但法律是社會的強制行為,除非守法多半能符合日常的社會行為,否則徒有法規不足以執行。事實上,無法無天是蔣介石的問題根源,而不是他的特權。無論是他的兵役法或法定貨幣法案,違法情況都很普遍。這些法案都領先時代。

但蔣介石並非獨裁者,他甚至不具備成為獨裁者的能力。1945年5月,國民黨六中全會在重慶召開,當時史迪威事件的影響力已經減弱,對日抗戰顯然即將結束。代表在聽完政府部門的簡報後,要選出兩個中央委員會。過去委員會的名單就像中國名人錄,包括各行各業有成就的人士,但並沒有軍人在內。這些人事業有成,讓當權者有廣召天下英才的權威感,兼容並蓄的政策符合「擴大政府基礎」的目標。但這一次,有相當數目的黃埔將領並不滿意,因為名單已成為平衡各界人士的工具,於是他們決定打破模式。陳誠和張治中將軍都支持這個運動。他們兩人曾任職於黃埔,被認為在專業上很有才幹,政治上很進步。投票前幾天的一場茶會上,「幹部會議」人數超過一百人,大多數是黃埔軍官和其同袍,陳和張兩人在會上致辭。他們對蔣介石的忠心毋庸置疑,數年後陳誠為蔣在台灣的「副總統」,張治中則是國共談判時國民黨的代表之一,談判不成,張還被毛澤東扣留在北京。當時還沒有計劃要反叛,但他們的行動如果成功,太多「蔣系人馬」將走到幕前,讓其他勢力不安。不論真假,此舉將代表清黨或是成立以蔣為首的軍事執政團。有政治家氣度的蔣制止了這次行動,還私下申誡策劃的人。選舉時,身為國民黨總裁的他,向代表「建議」候選人名單,但代表可以全數贊同,或是投票選出自己的人選。不過,即使面臨來自蔣的壓力,代表仍否決五名名單上的人選,其中四位是前軍閥,一位代表少數民族。蔣於是採取補救措施,要五位和他淵源較深的人婉拒委員的地位(其中一位是秘密警察首腦戴笠),身為總裁的他,再用名單上的五個人來填補空缺。這個動議通過。斯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保存整件事的始末,學者可以進行研究。如果有人認為國民黨的民主實驗很荒謬,不妨看看數十年後類似的舉動:左派人士稱為「民主協商」。這些事件背後的基本原因在於,沒有人認真建立選民制,而議會制度則受到權力人士的玩弄。要以秘密投票的方式選出最高領導人,在中國並不切實際。

機制尚未就緒,其元素沒有適當運作,沒有定期維護。在這樣的情況下,蔣在發號施令前必須先容納異己,在有所要求前必須先寬恕別人。說來諷刺,他因此更像獨裁者,而且顯得既拙劣又無能。有時他過度擁抱聯合勢力,讓自己顯得陳腐、笨拙、平庸又沒創意。為維持中立的角色,他必須毫無色彩。有時他又把自己化成零件,在組織關係脆弱的地方施展個人的色彩。他有時會干涉部屬的內部作業,希望自己的示範作用可以擴大。這個壞習慣離間了他和史迪威的關係,不但被批評者引述,而且有時也被友善的評論家提到。胡適公開要他不管枝微末節。芙列達·尤特裡(Freda Utley)則說,他有「農民心態」。

蔣介石的演說索然無味,不但是在成都以我們為聽眾的場合,而且還在抗戰勝利後不久的上海,我也在場親眼目睹。這個通商港埠在他睽違八年後歡迎他回來,地點就在前各國租界的跑馬場上,照理應該是個歡欣鼓舞的場合,尤其他年少時在這個城市待了很久,經過外國統治後,中國的主權又得以完全恢復,大半原因出在他的努力奮鬥,但他一點也沒提到這些事。相反地,為扮演全國精神領袖的角色,他提到振興道德,講到禮節和公理。

不過,同情他的觀察家會說,這些方法反映出當時的確切情況:更有系統的管理要不就很困難,不然就不可行,因此蔣介石必須有時候代表抽像的整體,有時化為小零件。在他的敵人中,很少人瞭解,他們自己的方法也和他類似。田漢——對我來說是田伯伯——無法找到善用藝術家才能的更有效方法時,只好要他們去畫武昌市的城牆,讓無法溝通的訊息具有象徵和儀典的意味。郭沫若一心想當中國的歌德和拜倫,但從政後卻不再出版任何值得閱讀的文字,無法超越早期的作品《女神》。他寫詩頌揚中外政治領袖,卻像是不經大腦之作,既無誠意又雜亂無章。如果我能再看到密西根大學的浩伊教授,我可能會對他說,在蔣介石時代,中國社會的中間階層缺乏可管理性,這確實可以用文字來表達。就像我在倉庫當收貨員一樣笨拙,我必須把裝著冷氣機和電動除草機的箱子層層相疊,但又沒有帶子或把手可以使力。

我大有理由可以相信,蔣介石的方法不是來自他的本能,他的鎮定也並非真正的性格。和戴季陶比賽完美禮儀的那個人,一定不是認為中國撐不過六個月的那個人。此外,一個精明到會去投機股票債券的人,不可能在沒有充分理由的情況下購買每一檔股票,而後一直保持這個奇怪的投資組合。對一個結識罪惡之城幫會人物的人來說,不可能去宣傳美德本身就是獎賞。統合後的各種資料證明,蔣介石所面臨的問題太過沉重,已經永遠重塑他的性格,迫使他盡一切行動來使中國團結,無法依自己的選擇行事。他很可能腐化,因為中國本身就已腐化。他不重組織,因為如果他強施命令,可能引發內部爭議,而且嚴重到足以使國家再度分裂。他的沉悶無趣很適合他受苦英雄的角色。孔子曾說,君子寡言。要成為和蔣同一類型的君子,必須建築在互惠和被動包容的原則上,因此也就缺乏對現代世界的吸引力。更不用說,蔣再也不曾以很帥的姿勢拍照。和外國訪客合照時,他會習慣性地擠出笑容。但和中國同事及部屬合照時,他總顯得僵硬嚴肅。他讓妻子追求知名度,打造光鮮亮麗的世界,在家打撲克牌當消遣,他自己則過著無趣無味的生活。希特勒會對副官說笑話,斯大林半夜會小飲一番,中國的蔣介石卻總是自我克制,不曾有這些小小的分心和缺失。他的誠心讓司徒雷登信服。他雖然是毫無光彩可言的表演家,卻贏得往大處著想人士的讚許,如約瑟夫·亞索普(Joseph Alsop)和亨利·魯斯(Henry Luce)。即使他的死對頭周恩來都必須承認,他很愛國。

蔣介石內心其實很情緒化,有時他的自製也會失效。在重慶,有一次他的副官處長(譯註:正式職銜是「侍從室第一組組長」)陳希曾請辭。依西方說法,陳是他的表兄弟,但依中國算法,陳是他的外甥。蔣介石非常生氣,當場掀翻桌子,最後陳哭著打消辭意。就蔣的立場來看,他已經把奉化縣的所有親戚都安插在政府部門裡。戰爭造成貨幣貶值,陳的薪水幾乎縮水成零,生活很不方便,以他的職務關係和影響力,他可以輕易在戰時的首都開創賺錢的事業。但蔣認為他在此時居然想到棄自己而去,簡直就是忘恩負義。這個事件同時勢必也觸及蔣本身的失敗感,因為他期望人人都應該將責任和義務置於個人私利之上,包括他自己的副官在內。

在前面提到的國民黨六中全會,有一個問題引發總裁蔣介石的長篇大論。有一位王姓代表想瞭解,方先覺中將是在何種情況下投降日本。方是第十軍的軍長,在強勢的敵軍圍攻衡陽四十九天以後,終於舉白旗投降。他被俘虜,但後來趁機逃跑,設法回到重慶向蔣介石報告。據蔣介石的侍從秘書曹聖芬轉述,在該次會面中,方說已盡全力,戰役是敗在應該要輪班的縱隊身上,但方再也不肯透露細節。沒有人提過這個事實:在戰爭的最後一兩年,很少將軍能得到執行任務所需的恰當工具。身為總司令的蔣介石壓力一定更大,因為他找不到人訴苦。他冷不防被問到這個問題,於是向王姓代表和在場聽眾傾洩他的真正情緒,問他們是否瞭解到,他們能夠舒適平安,要歸功於率領著營養不良的士兵、帶著不足裝備上戰場的人。如果有不可能的任務,應該責怪誰呢?是在最惡劣環境下仍然撐下去的人?還是坐在後面批評他們做得不夠好的人?

總之,說蔣介石政府的特色是腐化無能,並沒有觸及問題的深處。這個問題古老而脆弱,其底線在民國出現之前的數百年。這些情況對蔣的行為模式有決定性的影響。1937年,他帶領中國打一場沒有計劃的戰爭,就好像禪宗一樣,以美感和本能去面對問題,依賴靈感的忽然湧現,而非精心的策划算計。他在大方向中摸索,讓後果來決定細節。每當他缺乏執行工作的工具時,他就用決心來填補。幸運的是,對手也採取同樣的態度,因為日本人並沒有長期的計劃。其後的僵局製造出適合美國介入的時空,最後優勢終於轉向中國這一邊。

內戰是抗日戰爭的必要延續。部隊已經部署在戰場上。接收日軍曾佔領的城市時,更決定了國民黨軍隊的戰略性地位。在抗戰勝利前,好戰者已採取了無可撤退的步驟。對共產黨來說,此刻正是絕佳機會,應該趁機完成未完成的革命。雖然國民黨軍隊在內戰初期採取軍事攻勢,但其實打的是保衛戰,從頭到尾都應該保持被動的角色。國民黨再度沒有擬定作戰計劃。國民黨短期目標是開發鐵路沿線,讓經濟大概回到1937年之前的狀況,但這個目標未曾達成。在這場戰爭中,消耗才是重點,後續的動員相當重要,但國民黨軍隊卻無法改善這些方面。黨所擁有的一切,都已在前線了。

美國的調停行動只招惹太平洋兩岸的怨言。對美國的人民來說,蔣介石貪得無厭、冥頑不靈。他對美國的建議充耳不聞,卻急著伸手向美國求助,接受援助時並沒有表達謝意,經手後又沒有任何成果。對於站在國民黨這邊的我們而言,美國總是責備得多,幫助得少,而且常常看不到問題的真正本質所在。

事實上,誤解無處不在,包括親身經歷戰爭的我們,都無法解讀其真實意義。中國文化傳承中,最矛盾特別的因素之一是虛有其表的能力。我自己不斷重讀古籍,才瞭解其中運作之道。簡單地說,你無法評估環境時,不妨大膽假設。情勢不利於你時,就將你的信念伸張到不合理的極限,希望奇跡會發生。難以解釋一個訊息時,就用誇張的方式加以縮減。這些做法當然會把信仰和一廂情願混淆不清。不過,在信息傳播困難、不可能達成共識的國家中,這些做法自有其目的。在戰爭期間更是如此,因為沒有人確信一定會勝利。多年後,我檢視自己在成都的經驗時才意識到,這樣的力量已影響了我們,雖然我們並不自知。以蔣介石的例子來說,我們發現對他本人很失望後,依然擁抱著這個傳奇。我們上床前會嘲笑他的浙江口音,但次日早上,我們提到「我們的校長」時,敬畏之情絲毫未減。在不知不覺中,我們想到蔣介石時,想到的是他扮演的歷史角色,他代表的想法和概念,有別於蔣介石本人。根據我和黃埔將領之間的談話,我確信他們也有同樣的態度。因此,保證或事先的承諾就非常重要。只有西方國家一心揭發醜聞的新聞記者,才會以戳破我們的神話為樂。他們指責我們自我欺騙時,多數的國人可能認為他們蓄意無動於衷,有時又懷著沒有必要的敵意。以詩人和哲學家為代表的東方,與以邏輯學家和數學家為代表的西方,兩者之間的爭議可能沒完沒了。

在一番回顧後,我願意承認,國民黨無法整頓社會關係來支撐軍隊,結果讓美國的大量援助變得不切實際。但這個原因不同於杜魯門政府停止援助的說法,他們覺得原因出在中國無法形成聯合陣線。這個爭論顯示,西方傾向用議會制來解決問題,希望中國實施議會制,讓自由派分子和少數黨可以扮演關鍵角色。這項假定必須基於下列前提:議題可以在確定範圍後加以辯論;選票可以被調查出來;多數決定可以形成。這些無疑都是美國調停時的辭藻。美國武斷決定,國共爭鬥的問題已經攤開來,政策的不同可以靠談判來解決,但事實真相卻是:一方想借美援來修補屋頂,另一方卻想從底部摧毀所有結構。這樣的爭論不只是發生在前議會制度時期,而且還是前憲政時期。

即使是蔣介石的政府有多民主這個問題,也比多數觀察家當時所瞭解的還要微妙。對站在國民黨這邊的人來說,蔣介石一直很包容異己。只有一心想排除所有人的人士,才會被他驅除。事實上,他將不同背景的人引進政府,包括知名學者和他以前的敵人。但此處就是共產黨的論點所在。我們可以用印度的印度教徒和回教徒間的爭議,來做為對比說明。印度教可以被贊為精神昇華的最高級形式宗教,但也被貶為支持迷信的最低級形式。印度教徒對各式各樣的信仰一視同仁,都願意接納,因此自認寬大為懷。但是在敵人的眼中,他們並沒有貫徹自己的信念,也沒有要求別人,所謂的包容不過是假裝寬大,卻犧牲了絕對真理。有些回教徒更覺得,單是承認印度教的領導權,就等於是放棄自己宗教的基本教義,讓自己的宗教在一開始便淪為次要地位,而後就會完全不受重視。我們的共產黨友人就是以類似的態度來面對我們。我們聚集這麼多教師、銀行家、地理學家、政客、前軍閥等,只不過是為了彼此保證不採取危險和激烈的舉動,他們看不出其中有何優點或智慧可言。如果我們不能去除各省強人,我們就是軍閥體系的一部分;如果我們不能改善農民的生活,我們就是保護地主的權益。這樣的態度又激起我們的反感,認為他們太沒有彈性,簡直是以高壓來威脅我們。

黨派的爭吵實際上反映歷史的僵局,內戰勢必不可免,多年後的我們才瞭解這一點,但交戰當時卻看不清楚。關鍵問題在於土地改革,其他不過是其次。問題在於要不要進行改革,如果將這棘手的問題擱置一旁,我們就永遠不可能從上而下來重建中國。國民黨軍隊雖然被西方標準視為落伍,卻已經超越中國村落所能充分支援的最大限度,因此必須重整後者。但這樣的提議說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一旦啟動後,就沒有辦法在中間任何時點制止,必須從頭到尾整頓,依人頭為基準,重新分配所有農地給耕種者。這個問題非常複雜,任何妥協不是不可行,就是在管理上不切實際。如果沒有內戰,一切可能顯得簡單容易。多年來,我們只是認為毛澤東太過強烈,一心想著分化,而他的「主義」太過吹毛求疵,太武斷,但我們並不瞭解,他的所有基礎工作都是為了最後的攤牌而做準備。我想,我在共產黨的友人事先並不知道這一點。不過,由於先前的承諾,他們還是繼續堅守陣營。

實際上,這場土地改革的細節到多年後才為外界所知。但在內戰時,關於過程的零星報道已足以讓膽大者心寒。我不能像艾格妮絲·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宣稱,就階級而言,所有的受害者都是罪有應得。我也無法說,所有的受害者都是無辜的,而且改革可以不必流血。我也不能像威廉·辛頓(William Hinton)建議下一代,長痛不如短痛,為結束長期的痛苦,可以容許短期的殘暴。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在書內完全不提這件事,又有違我歷史學家的角色,我的故事將難以理解。如果哀悼在動盪中的罹難者,又顯得我只是假惺惺。面臨這樣的困境,我只能採取最難但也可能是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請命運來承擔我們良知的重擔,如此我才能接受事實。雖然無法精確地統計,但估計改革過程中約有三百到五百萬人喪生,他們大多數是中小規模的地主,大多數是被活活打死。

我沒有參與此一運動,我既非參與者,也非旁觀者,我甚至沒有在旁揮舞著階級鬥爭的旗子。但我無法完全置身事外。和我這一代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我的良心無法平安,即使我不在現場。多年來我一直知道土地問題的存在,任何一點一滴的消息都指出僵局所在,需要有人去打破。我既然逃離現場,就無法做出道德判斷。在這場無異於戰爭的土地改革中,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沒有能力去寬恕或譴責。這不能和屠殺猶太人相提並論,應該比較接近廣島的原子彈爆炸,是人類社會的污點。如果要提到責任的問題,應該由我們全體來承擔。多年後的現在,我只想駁斥下列說法:站在國民黨這邊的我們都希望保持現狀,因此阻擋改革之路。其實,大多數的人就像我自己一樣,只是抱著我們的幻想和一廂情願,希望可以延後攤牌的時刻,找到不會引起痛苦的公式。我們缺乏的是一心一意的念頭和堅強的心智,並無法預知到,當時一定要打破僵局,無論花什麼成本,無論用什麼方法,不管傳統或非傳統。兩大政黨最大的不同在於一個基本的學院派觀念:不相信農民的暴動能救贖這個國家。

將國民黨和「布爾喬亞」畫上等號(左派人士常如此形容),並不是指國民黨人擁有股票和債券。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事實上他們都沒有。包括蔣介石在內的國民黨將領,出身背景和大多數的共產黨領袖都一樣,除少數人以外,他們的財產還不足以多到要用生命去捍衛,更不要說是席捲全國的內戰。然而,在國民黨這一方,都市的氣息比較濃厚。「容忍」的精神可以延伸成放縱任性。如果我們無法免於物質的慾望,至少我們擁有幻想的自由。受中產階級文化的影響,我們意識到共產黨分化高壓的威脅,因此一定要抗拒甚至壓抑。我們並不知道,在回應挑戰時,我們促進了內戰大熔爐的誕生,這正是導致共產黨有所突破的環境。

我們希望能靠大筆美援解決困難,而美夢果然成真。滿懷憧憬甚至不是始於蔣介石,而是從孫中山開始。國民黨的遺產可以追溯到他寫的一本書,其中計劃在十年內興建七萬五千英里長的鐵路,在沿海沒聽過的地方興建新港口,以取代香港、上海及大連。這樣龐大的工程又注重「機器密集」,當然需要外國的資金。孫中山並沒有周詳考慮到,一個國家要達到現代化,進口物資不能只是結果,而必須充當手段,讓接受一方的社會回應挑戰,培養組織能力,將外來事物恰當融入政治體。即使在一切順利的承平時期,國家經濟中現代化層面所產生的好處,也要經過很久的時間才能傳到內陸。抗戰勝利後的中國顯然沒有如此從容的環境。相反地,東亞大陸當時出現權力真空,中國必須盡快重整自己,而且盡量減少外力的影響。這些狀況讓我必須說,命運是干涉一切的因素。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說服自己,國民黨軍隊當時的問題在於「頭重腳輕」。現代化設備大規模湧入,只會增加上層的重量,底層大眾更難予以支持,軍隊顯得更像是外來力量來對抗中國社會。這個二分法所造成的結構失敗,將大於所謂的貪污無能等溫和的譴責。繼國民黨的失敗之後,也看到同樣的情況發生在其他國家。為了抵抗和國家下層結構無法相安的外來因素,越南和伊朗的反對勢力訴諸不同的「主義」以遂其目的。

毛澤東的革命在本書稱之為「勞力密集」,一度顯得迂迴曲折、異想天開,甚至連他的黨人也輕視這位未來的黨主席。因此,我們當時忽略其功效,也許不能算是太離譜。內戰爆發後才完全看到他的手法更直接、更有重點、更務實,因此在解決中國問題時,比其他所能想像出的方法更完備,更自足。一旦付出代價,就不能否認他計劃中的優點。讚揚他土地改革的作家常說,平等精神、人道訴求與他的土地改革息息相關。事實上,提到道德時,可以針對主題進行各式各樣的辯論。問題在於,革命本身就是重新修改道德標準。如果不同意上述的話,至少我們可以接受這個明白的事實:透過土地改革,毛澤東和共產黨賦予中國一個全新的下層結構。從此稅可以徵收,國家資源比較容易管理,國家行政的中間階層比較容易和被管理者溝通,不像以前從滿清宮廷派來的大官。在這方面,革命讓中國產生某種新力量和新個性,這是蔣介石政府無法做到的。下層結構還在原型階段,顯然未來需要修正。在此同時,這個驚天動地事件所激起的狂熱——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財產重分配和集體化——似乎一直持續,直到「文化大革命」為止。這時歷史學家提及上述事件時,可以持肯定的態度,不至於有情緒上的不確定。

國共爭鬥的時期雖然顯得長,實際上只是鴉片戰爭啟動歷史事件以來的其中一環。在現代中國歷史的所有層面中,都貫穿一個基本議題,就是中國由文化主導的政治體必須轉化成現代國家,其基本要求為可以從經濟上管理公共事務。在蔣介石以前,這個問題甚至還沒有被國人所瞭解。在毛澤東掌權後數年,中國人口還是只能約略概算管理,顯示轉化成現代國家的路還很漫長。但即使不耐煩也無濟於事,要更改影響十億人口的結構,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這個結構有四百年以上的歷史。轉變不是小小的調適而已,問題能夠持續這麼久,正可以說明其本質有多嚴重。

內戰將人際間的衝突放大千萬倍。這個經驗有許多層次:感情與理性,迫近與遙遠,內與外,戰前與戰後。然而,在三分之一個世紀以後,我看到的是在歷史長期的延續下敵對雙方的直線進展,而不是交鋒當時似乎毫無妥協餘地的歧見。例如,如果不是在蔣介石高舉國家統一旗幟的遮蔽下,我看不出毛澤東何以能進行農村改造。即使在書寫歷史時,只有當國民黨所經歷的困難完全浮現,而各種替代方案又已用盡時,共產黨的激進措施才會顯得有意義。

身為歷史學家的我相信,蔣介石和毛澤東都是偉人。他們都獨樹一幟,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歷史加諸他們身上的最艱困處境,從而展現本身非凡的長才。他們的勇氣雖然方式不一,但都代表中國的心智和力量。但這類型的勇氣都是一面倒的固執,毫無吸引我們的個人性格和特質。事實上,如果去除他們歷史上的偉大地位,傳記作家可以簡單形容他們:一個僵硬死板,另一個掩不住土氣。這些和他們掌控的媒介有很大關係。一方在過時的社會價值中努力擠出最後一滴可用之物,另一方則採取「辯證的即興創作」,因此常常利用人類的邪惡天性,企圖打造出理想的社會。

《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