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外婆

1.「好的故事」

殘雪

關於童年記憶,也許很多人都有這種體驗: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最經得起時間浪濤的沖刷的那些鏡頭,並不是某次狂歡,某次得到意外的禮物,某次獲獎,某次在競爭中脫穎而出之類。而是相反,固執地沉澱在記憶河床裡的,是那些冗長單調的鏡頭。越是無聊,越被壓抑,那場面反而越永生難忘。

外婆是我兒時最依戀的老人,不管她上哪裡,我都要跟著去。推算起來那一年我大約三歲。有一天,外婆到報社食堂去開家屬會,我又毫無例外地要跟著去。我們來到食堂大飯廳裡,那裡有很多桌子椅子,很多人拿著扇子在那裡說話。外婆讓我坐在桌前不要亂動。一會兒,一個胖子發言了,人們都安靜下來,只聽到扇子在簌簌響。那是很炎熱的夏天,讓人發困的季節。但我一點也不睏,只是感到極其無聊。然而又不敢動,怕那些大人罵我。啊,屁股都坐麻了!外婆讓我在她面前站一站。好不容易胖子說完,又一個老婆婆開始說了。外婆捉住我的肩頭不讓我亂動,這時我感到自己像站在悶熱的大澡堂裡,說不出的難受、乏味。於是我開始來想一些奇怪的事。我想像自己爬上了一棵樹,那棵樹很高,風吹得樹枝搖啊搖的,我用兩隻手緊緊地抓穩樹枝,就不會掉下去。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抓緊啊,我一定不能鬆手啊。我當然沒有掉下去,那是非常有趣的遊戲。這時老太婆說完了,又一個老頭子開始說了,外婆讓我坐到凳子上去。我這個囚徒無計可施,於是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上午同哥哥斗霸王草的事。我決心找到一根最最結實的霸王草,我要到院子後面去找,找到之後首先打敗哥哥,然後再把所有的人打敗!我啊,要到他們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找那種草!我想得興奮起來,就把旁邊的人忘了。突然聽到掌聲,原來是一個白鬍子老者講話了。我在凳子上扭來扭去的,難受死了,可外婆還叫我坐好。那麼,我就來想一想那種「電絲」草吧。所謂「電絲」,其實是扎頭髮的塑料絲。有一種小草的草莖有兩層,抹去外面那層皮,裡面的莖如同綠色的「電絲」。我曾看見別的小孩採集到一大把「電絲」,拿在手裡晃來晃去,當時我羨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後來便日日想著這事。可是我家門前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叢「電絲」草,抽出來的絲也遠不如那些小孩手裡拿著的透明、美麗……我要讓外婆帶我去花園裡採集……

我不記得那一天我總共想出了多少個「好的故事」,也不記得會議是如何開完的,只記得冗長的發言,扇子的聲音,喝茶的聲音,再有就是我那幾個熱昏了的白日夢裡的熱烈明朗的背景。這是囚籠裡的「好的故事」,絕望中的發明,漆黑中的造光的嘗試。在幼兒時期,或許很多人都有這類本能,但後來都被我們毫不珍惜地丟棄了。

多年之後,我才開始了真正的塑造靈魂的實驗。我在小說中寫到一個小孩子,被長輩蓄意放在險惡的森林裡,獨自一人熬過絕望的時光。那長輩每隔一兩個小時回到他身邊一下,以防止他的勇氣被耗盡。儘管恐懼得不行,到了下一次,孩子仍要追隨長輩去林子裡砍柴。年復一年,森林中度過的漫長時光成了孩子永恆的記憶。當我在小說中寫到這類情節時,並沒有任何回憶摻雜其中。因為我的小說屬於當今世界上存在的那種「自動寫作」。如果我不在此刻寫這篇文章之際回憶幼時的情景,我也不會將那種事同我的寫作聯繫起來。我相信,我開始寫作這件事雖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我的靈魂的成形,是由內在的必然性操控的。不論是童年還是青少年時期,自力更生地從漆黑中造光的衝動一直潛伏在我的內部,我保存了這種能力,一有機會就加以實踐。這個實踐起先並不一定是寫作,但直到我開始寫的那一天,我才深深感到,這是最最符合我本性的事業,我的能量,卻原來是用來使自己獲得新生的,這也是某種程度上的拯救。

2.故鄉

殘雪

我外婆是一個活在自己的內部時間裡的老人。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務,但只要一坐下來搓麻線或打鞋底,她的故事就出來了。一般來說,那些故事沒有確定的時間和地點。但兒時的我根本就不關心時間和地點,所以同外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仔細回想起來,她那些故事不但沒有確切的時間地點,就連情節也是模糊的。惟一能確切記得的只是那時而憂傷,時而幽默的調子,那能夠將我帶到另一維空間的,不可思議的語氣——她是外鄉人。她是在敘事嗎?當然,她是在敘事,她不完全知道這個,但總是知道一點點的。

外婆的所有的故事都來源於「故鄉」。可是那個江南小鎮,她已經離開幾十年了,並且自離開後同那裡的親戚就少有聯繫。所以也許實際上對於外婆來說,故鄉就是一個消失了的地方,它變成了一些奇異的符號留在她腦海裡。只要她想,她隨時可以激活這些符號,讓它們變成僅屬於她一個人的敘述。

在我的印象中,她的故鄉是一些陰暗的黑屋子,屋子裡的人都有一張缺少五官的臉。那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會忽然閃現出異物,令氛圍變得萬分恐怖。最常出現的一個異物是蛇。外婆故事中的蛇有時是巨蟒,那種會塞滿整個房間的龐然大物。只要你還剩下最後一口氣,那傢伙就始終緊緊地勒住你的喉嚨,並擠壓你的胸膛。但外婆有妙計,她讓那人從身上掏出毒藥,將毒藥倒在手掌心,然後接住從脖子上流出的鮮血,再拿給蟒蛇去舔。蛇就被毒死了。我一邊驚歎外婆的妙計一邊感到迷惑:被緊緊纏住的那人如何騰得出手來去掏毒藥呢?還有一種毒蛇,跑起來如同射出的箭一樣快,在速度上人是無法同它匹敵的。那麼,在空曠的地方被它追擊時,人就必死無疑了嗎?「可以繞到它的身後去。」外婆堅定地說,「蛇轉起身來特別慢。」這兩個常識或妙計被我牢牢地記在心裡,記了快50年了,還沒有機會運用。

講故事的時候,油燈是昏暗的,風在門外嗚咽,人影在牆上搖曳。每當外婆伸開手臂拉扯麻線之際,她那張蒼白浮腫的臉就向著我側轉過來。有時我會突然被幻覺攝住,彷彿她就是那另外一個世界裡的鬼,懷揣著毒藥和幽怨的女鬼。她的濃重的外鄉口音,她的刺人的目光,她的時空不定的情節,通通指向我所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那是她的情人一般的故鄉。我聽不懂她的故事,但我深受感染,於是就全身心地模仿了。於是就被印上了印記。如今我想,我的外婆是一個真正的「異鄉人」,一個沒有被自己意識到的異鄉人。在極為有限的屬於她的光陰裡,她將一種時間的秘密吐露給了我。

當我的靈魂還處在混沌之中的時候,外婆的故鄉其實就是我的故鄉。那個時候,我看到過最多的靈魂的風景,我看不明白,也沒打算弄明白。那是我們祖孫兩人的漫遊。然而返回是一個多麼漫長的過程啊,十幾年?幾十年?永遠?我不知道。確切地說,人是不能返回的,人只能開拓,只能在開拓中去不斷打通。當然,這就是返回。可是有一天,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你發現自己站在了那個故事的中心。茫茫的沙地裡,幾代人的足跡若隱若現,是你的勞動使得那個故事的結構嶄露,使得它在千萬年裡頭第一次發聲。空闃的曠野便以嗡嗡回聲來應和,慘淡的天穹也似乎有了一點色彩。如果你不成為藝術工作者,故事就不具有結構,它們只是一些冥河中的碎片,人們不斷地打撈,又不斷地丟失。

你在同一個地方看見了蛇,蛇復活了,那麼美麗的鱗,那麼強盛的慾望。毒藥毒不死它,它反要以毒藥維持生命。隔代的對話就這樣出現了,精神從那裡誕生。

3.幽默

殘雪

我認為,中國人一般來說是沒有幽默感的,只有滑稽。

幽默是一種智慧的結晶,是對人的本質的洞悉。由於中國文化在人性這方面的缺失,所以中國文人很難產生幽默感。幽默的最高境界則是對自我的幽默,迄今為止,除了一兩個同仁以外,我還沒見到哪個作家寫出真正自我幽默的作品,一般都是錯將滑稽當幽默。這實在是對於西方文化的天大的誤解。

在我的家族裡有個人具有幽默的潛質,這就是我的外婆。

回想我外婆的生活,除了短暫的幾抹亮色之外,可以說全部是黑暗和苦難,最後還被活活餓死。然而在我同她相處的年頭裡,她總是用好笑的,有幾分自嘲的口氣講那些絕望的故事。她說的是別人,但她的語氣,她所製造的那種氛圍,處處指向在生活重壓下拼全力掙扎的自己。她當然沒有意識到,她只是一個民間講述人,她有講述的隱隱衝動。

市民:老爺啊,我今天打了一把斧頭,昨天丟了。

縣官:哪裡來的講(「講」即說法)?

市民:三斤十六兩!

縣官:哪裡來的話(「話」即道理)?

市民:茶子木的把!

縣官:拖下去給我打!

市民:打出來我不要,我要我原來的!

稍微改編一下就可以成為「說夢「的故事,而深重的悲哀和黑暗的命運,也在這裡不知不覺地轉化成對於自我的戲謔。民間的傳說多得很,關鍵只在於那講述人的語氣。當然這還不是真正的幽默,只不過是種可能性。長期在這類故事中呼吸的我,後來一旦接觸到西方文學,已經形成的潛質便迅猛地發展起來了。從幽默的潛質發展成真正的黑色幽默,這中間是要經歷一場萬里長征的。如果那個人有真正的幽默感,他必定經歷過死裡逃生的情感歷險,否則就只是一些滑稽,甚至假滑稽(像當今流行的那種「段子」)或拿肉麻當有趣。

外婆的手從早到晚都沒停過,做啊,做啊,從清晨做到深夜,做得頭泡眼腫,走路如踩水。我相信她在沒有任何拯救希望的地獄生活之中,以及無限的忍耐張力之中,已經非常非常接近自我意識了。當然她沒有達到。一種精神形態的成形,是需要幾代人的傳承,還需要機遇的。

我至今記得她用外鄉人的口音講述的關於蛇的隱喻,被蛇纏住頸部於窒息中產生的自我解嘲。在兒童的想像裡,蛇是多麼可怕的意象啊。劇毒的牙,冰涼的皮……外婆微微笑著,眼裡閃著幽光。「雄黃是好東西,蛇吃了就鬆開了。」她幾乎說得很輕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輕鬆,多少年過去了,一回憶起故事裡的那種意象,仍然有種窒息感。也許在好多年裡頭,她一直就同死神睡在一起;也許她的體溫甚至傳到了死神的身上,使得對方也有了一絲暖意?她是真的不怕死,她渴望休息,結束這比死還難受的生活。這一點同我正好相反,也可能是我沒有落到她那個地步過。

我害怕蛇,這種恐懼長年伴隨著我,於是我便去努力構想蛇的意象。我在數不清的蛇的變體中生長,外婆的淒涼的微笑也在那當中閃爍。終於,我明白了那種地獄裡的幽默。我用幽默使蛇的意象蠕動起來,開出數不清的那種蛇花。

4.鏡子

殘雪

外界是心靈的鏡子。

在混混噩噩的年代,我是那種憂慮而多思的女孩。在我眼中的現實世界裡,有那麼多的黑洞,那麼多的邁不過去的坎。如今作為一名老藝人掉轉目光來向內凝視,童年就復活了。卻原來那些個黑洞,那些個坎都是我裡面的東西的投影。正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有那些投影,現實才如此的艱難,如此的深奧,以我的笨拙和稚嫩彷彿永遠無法抵達核心,只能做一個局外人。卻原來我適應不了的、一直與其抗爭的那個外界,它就在我的心底。多麼神奇的轉化啊。

當父親和外婆在房間裡激烈爭吵起來之際,我感到的是深深的恐懼,我不理解,也不知道要如何樣去想這件事。我眼巴巴地看著外婆跺腳,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們兩個不會死吧?在黑洞的邊緣,我縮回腳來,我絕對不敢往下看一眼。我怕死。後來外婆真的死了,不知道同那些爭吵有沒有關係。我一直避免貼近地去回憶外婆死前的小事。她死在醫院時,弟弟們得知後都哭了,我卻沒有哭,我的情感之門在那一天關閉了。我記得自己想道: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我要立刻將外婆忘記。我沒有悲傷地度過了那一天。後來也沒有。對於我來說,那種事不能去想。我的確沒去想,因為那是一場夢。那時,我誤認為夢是可以忘得掉的,黑洞是可以繞過去的。我看著父親和外婆的臉,我沒有看懂,我才七歲,當然看不懂自己靈魂深處的這兩個符號。但記憶成為了永恆的。鏡子裡頭的風景透視圖無限延伸,消失在不可捉摸的一團模糊之中。我常想到,也許我的晚年會很淒慘。我盡量避免去想這個,我在黑洞邊上坐下來,想那些風牛馬的事。

父親也走了十多年了。他們走得越遠,某些神秘之處反而越能被我破譯——因為鏡子裡頭的形象正是我自己。我寫下的是回憶嗎?是啊,不過是深層的。所以我書寫的方向不是向著過去,而是向著未來的。未來是什麼?未來就是那一團模糊,我正處在依次辨認的過程之中。我一直在辨認,從來沒有得出過有把握的結論。也許他們留下那麼大的謎團就是給我留下生長的養料吧?四五十年以前,在那兩小間陰暗的房間裡,到底發生過什麼呢?十多年以前,在同樣陰暗,卻高而空蕩的房間裡,又發生過什麼呢?也許旁觀者會說,我的家族是神秘的家族;我,是神秘的人。我當然不會這樣看自己,因為我天生有邏輯能力,能夠不斷運用它來解謎,或自認為在解謎。先人在其中消失的鏡子的深處,我的逆向追尋永無止境。

那一天,我同外婆賭氣,我跑到小樹林裡頭用枯葉把自己蓋起來,外婆貓著腰找來了。她對我允諾,一到家就用冷飯做一個飯團給我吃,我立刻就歡喜起來了。回家後,她用手從鍋裡抓出一把飯粒,用力捏,用力捏,就捏成了一個圓球。她站在一邊滿意地看我吃了下去。她說:「好了。」什麼東西好了呢?是我吞下了她的夢,她放心了嗎?在那黑黑的廚房裡的角落裡,也許有個影子立在那裡?

那一天,父親用他多年前寫禿了的舊金筆替我改裝了一支鋼筆。他取下筆尖,在麻石上磨呀磨呀,磨了兩個小時。然後將它裝配好,要我試用。那麼流利的舊金筆!難道在那個時候,他就料到了他裡面的東西要由我這只幹活不夠精明,不夠準確的手寫出來嗎?它們出不來,它們在他裡頭造反起義,終於耗盡了他的全部能量,他死於心律衰竭。

陰森的拉力賽正在暗處進行。沒人能看得清現場。

5.吹火

殘雪

我們家裡的火最難燒。為什麼呢?因為乾柴少,濕柴多;大塊的木柴少,細枝枯葉茅草多。大人說,燒火的時候要「搭著燒」。即,用茅草細枝引燃了火,用乾柴架起火堆,乾柴上面再放濕柴。我年紀小,並不完全懂得燒火之道。

我最恨的是使用吹火筒。吹火筒是用一根細竹子做的,竹子裡面打通了竹節。一般到了要吹火的時候,灶屋裡便濃煙瀰漫。我眼睛痛得不行就跑了出去,我在外面使勁揩淚。回頭一看,外婆孜孜不倦地坐在灶旁吹火,臉都偏到灶眼下面去了。我感到外婆胸膛裡吸滿了濃煙,她的眼睛該有多麼痛。終於「彭」地一聲,明火上來了,灶膛裡變得紅通通。好了,加點乾柴,再加點濕柴。看著死灰復燃的火,我的心情歡快起來。

我又犯錯誤了,我沒有將火眼架好,濕柴塌下來,壓滅了火焰。又得重新來過,放細枝,放枯葉,放乾柴。開始吹了,啊,那麼多的煙,我吹出的氣息那麼柔弱,我被嗆著了,我要死了!於是又奔出廚房。外婆拿著我扔下的吹火筒,穩穩地坐在那裡吹。她的氣息綿長而執著,她就像懂得那灶火的脾氣一樣。一下,兩下,三下,「彭」地一聲,好了。在明亮的火光中,可以看見外婆的眼圈發紅,眼裡很濕潤。當然,是因為那些嗆人的煙。

那個時候我就感到詫異:外婆怎麼可以穩穩地坐在濃煙裡頭而不被憋悶死呢?我詫異過後就忘了這事。其實,我特別愛看外婆在濃煙中吹火。那一套柔和連貫的動作,那銜著細竹子的老年人的撮起的嘴唇,如果排除了痛苦,簡直就是魔術!那是否有苦中作樂的意味呢?那種耐力特別迷人,我記得火光中的皺紋,嘴角的牽動……也許那裡頭充滿了對轉折的預期,但誰又能料事如神?我一次次逃離現場,抱怨……

我從未想過我會重演那種戲。我不夠準確,不夠有想像力,耐力也不夠。還有,我最缺乏的,是外婆與生俱來的沉著——她能夠在火辣辣的濃煙中思考,不是嗎?吹火的時候並不是人從外部努力去促成變化,而是暗紅的灰燼在企盼轉機的到來。它們漸漸縮成一團,它們放出濃煙,面它們的身體馬上就要變冷了。只有外婆理解那種急迫感。她的嘴同那根竹竿,同那些灰燼連成一體了。她將自己呼吸的律奏送到那一頭,垂死的灰燼便順著這律奏重新開始呼吸了。紅的火,黃的火,看那舔著鐵鍋的火舌,嘩啦嘩啦,水沸了,白氣冒出來。這衰老的身體,竟能喚出如此歡樂的生命!

現在,我每天都要吹火。我的敵人不是濃煙,而是真空,真空使人呼吸困難。我的肺合量是很小的,我只能凝聚於一點之上來進行我的操作。如今我也快到外婆當年的年紀了,我仍然感到自己尚未達到她那種胸有成竹的大境界。那真是一套奇妙的魔術。

有時候,地上扔滿了細小的殘枝敗葉,卻沒有你需要的乾柴。不幸的是,我也繼承了外婆永不言敗的秉性。我要用我的持續不斷的呼吸吹出明火來,我高度集中於一點,輕輕地、有節奏地吹。我的頭有點暈,我的臉都有點發白了,那灶膛裡有了極其微小的、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的動靜。我再次調整呼吸,鍥而不捨地吹下去,那點點小動靜連成了線,樹葉突然微微地動了一下,像被那根線牽扯了一樣。我就要窒息了,然而它來了。起先那火舌還有點羞澀,然後就開始蓬蓬勃勃地向四面發射了。這時我又重溫了初期的那個重大發現:在真空裡,我居然能暢快地呼吸。

我的吹火筒也是小竹子,纖細而暢達,效率比外婆的更高。

6.死亡聚會

殘雪

那一次宿舍裡三個老婆婆的聚會我始終都在場。當時大概是苦日子接近最高潮的關頭,到處傳來餓死人的消息。我和外婆坐在唐婆婆家,旁邊是東頭的張婆婆。宿舍裡一共就這三個老人。外面好像在下雨,屋裡很黑。我看著唐婆婆拄枴杖扶桌子慢慢移動。她也許很老了,而且一條腿是癱瘓的。

「我肯定會先死,這個樣子做不了事,吃閒飯,還是死了好。」

說話的是唐婆婆,她舉起枴杖趕那只鑽進房裡來的雞,雞就跑了。她又補充說:「是不是啊,活著沒意思。」

外婆不安地在椅子裡頭動了動,說:

「您老不會死,您比我身體好。三個人裡頭我會先死。我有高血壓,水腫病,我知道我拖不好久了,哪一天一倒下去就沒有了。」

張婆婆一直在咳,看面相她最老,臉色也最灰。我在心裡暗暗地比較,覺得這位張婆婆一定會先死。她的聲音很細,又嘶啞,她對我外婆說:

「您老還很好,您死不了。您看我這個樣子,我才會先死呢。我……」

她沒說完話,又沒完沒了地咳起來。我同意張婆婆的話,覺得她已經有點像個死人了。我外婆才不會死呢,我外婆看上去比她們兩個年輕好多,也比她們有力氣。高血壓和水腫病真的會馬上死人嗎?我想起外婆的腿,那上面可以按出很深的洞來。即使這樣,我也不相信,我覺得外婆的判斷是錯誤的。外婆不訴苦,所以那一次,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心裡話。

張婆婆一副苦相,臨別時還在反覆對我外婆說:

「您老死不了哦,您看上去好得很,哪像個要死的人。我倒是快了,唉!」

唐婆婆立刻爭辯說,她才是先死的人呢,半截都入土了!

沒過多久我外婆就死了,死在那兩位的前面,享年60歲。

我一直想捕捉我外婆當時說話的真實心態。也許她是三位裡頭最真切地看見了死神的一位。生命像抽絲剝繭一樣不斷消失,裡面只剩最後薄薄的一層了。這位不識字的老人有時能看見「靈異」一類事物。當然,在生命被熬干,得不到任何營養補充的最後階段,她是看見那種事了的。除了那兩個行將就木的老婆婆,她沒人可以訴說。就是她們,她也沒法溝通,她們不相信她的話。

在我印象裡,匆匆走掉的外婆在最後的時刻並不害怕。那個時候,外面的現實和她裡面的東西已經合二而一了,也就是說,靈魂出竅的時刻到了。她看見老鼠在牆上跑,蛇在樑上舞,空中炸開一朵朵金花;她還看見了她最親最愛的那幾個人隔得遠遠地站著,煙霧使得她看不清他們,她反覆地叫他們的小名,一聲又一聲;她進入了那個深深的、黑黑的中間地帶,那種場所有淡淡的硫磺味;最後一層薄絲已經抽完,蠶繭形態的透明靈魂在黑暗裡飄移。她知道沒法回頭了,但還有可留戀的東西在身後。

既然生命就是純粹的受苦,解脫也就不那麼可怕了。徘徊了幾天之後,她的靈魂消失在那個地帶邊緣的黑色的懸崖的下面。那裡,究竟是一片混沌還是一片澄明呢?

7.出竅

殘雪

我常常想進入外婆最後那段時間的精神狀態。當然,那是一段昏暗的日子。老人的臉腫得像充了氣,眼睛變成兩道深縫,走路如腳踩棉花。還有什麼比這更難受的呢?猶太人的毒氣室也不過如此吧?老人仍然在家裡忙碌,用兩隻無力的大手操持著七口之家的家務,早起晚睡。也許在那段時間裡,她的靈魂已經出了竅?

她坐在黑屋裡補衣服,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伸展開,她的眼力已經達不到那些細小的針腳上面,但她並不用眼看。我從外面玩耍回來,我喊道:「外婆!」她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我覺得她的目光不是看著我,是看著一個另外的地方。她下意識地笑了笑,一種奇怪的笑容。如果一種生活已經變得忍無可忍,如果人除了忍下去之外又並沒有別的出路,所謂「靈魂出竅」大概就會發生吧。那大概是一種游離的狀態,已經並不那麼痛苦,並且缺乏世俗生活的質感。她將線頭咬斷了,那是粗棉線,可見垂死人的牙齒依然有力。也或許是某種慣性。總之我聽到細細的一聲「嚓」,線就斷了。像往常那麼乾脆。

我從來沒有游離過,無論何時,我總是全身心都在生活中。有時候,生活變成了地獄,我仍然死死地執著於這個地獄。這也許是因為我從未喪失過希望?如果我處在外婆的處境中,游離應該也會發生吧。我比她老人家幸運,我的絕望並不是真正的絕望。只有像外婆那種「等死」的處境才能說是真正的絕望。而我的歷史中,只要還沒死,就總會找到一條出路。這就是命運:一個老人的出路被堵死了,她的孫女沒有死,找到了出路,然後老人的絕望就在孫女的腦海裡不斷被重演。

她有一頂黑色平絨做的帽子,這頂帽子散發出她的體氣,聞了很舒服。後來她就總戴著它做家務。她病入膏肓了,她怕風。在廚房裡,她用鐵鍋炒冷飯,焙出點鍋巴來給我吃了。看到我貪婪的吃相她很高興,但她的眼神立刻又飄忽了——那是昏夜,她只是一瞬間一瞬間地感覺到生活,感覺到我們姊妹。「我腦殼痛。」她說。我害怕地看著她,我想,外婆不會死,她不是還在弄東西給我吃嗎?我聽說了水腫病會死人,可是外婆已經腫了好久了,我因此覺得她不會輕易死掉。如今每次回憶那時我撫摸她的腿給我的感覺,都覺得它們既像綢緞又像腐屍。然而我還是無法將「死」同她聯繫在一起,我太小了,我也沒料到「死」是慢慢進展的過程。

真正的出竅是最後那些天。她在意識的深海中遨遊,只是偶爾浮出水面。大人們說她在「說胡話」。我更害怕了。當她說天花板上跑著小老鼠時,我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我想躲開,就盡量不呆在她躺的那個黑角落裡,我整天在外頭玩。我要將關於死的事忘記。

我不在家的時候,外婆被送到醫院去了,她很快就在那裡死了。我們姊妹都沒能同她告別。她一定是一頭扎進去了,這麼容易,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媽媽簡單地說:「他們懷疑是腦膜炎。」她一下就沒有了,我太不習慣這種情形,居然一下子產生不了很大的悲傷。悲傷是在後來的年頭裡才一點一點地復活的。

我通過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受難,好多次扮演了外婆。我想,我已經進入過外婆的那種精神狀態了。我的這種預演促使我的作品產生出來。

《趨光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