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翼
殘雪
我在菜園裡和草叢中鑽來鑽去,有時候又守候在某根籐,某株樹的下面,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我總在這種地方留連。我想抓一隻螳螂來養著。在那座美麗的山下,我見過了許許多多的螳螂和蝗蟲,最令我著迷的是它們的翼。有翠綠,粉紅,煙灰,淡褐等多種色彩,透明的翼在六月的驕陽裡如同一個個釋放出去的夢,牽住了5歲的我那小小的魂,所以我總不願意離開。如果說有天堂,我的山坡、菜園和草叢就是天堂。否則天堂會是什麼呢?我的明亮的目光在每一株菜,每一株樹裡頭搜尋。我很想擁有那種多層的,彩色的透明翼,所以我總是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地泡在它們出入的地方。我抓到過一些小的,但都不是最美的。在我的想像中,我要抓的是螳螂王子,最美,最驕傲的那種,有著舉世無雙的翅膀。
終於,我看到它落在豆角架上了,它的全身是紫褐色的,它飛翔時,淺紫透亮的翼令我無限地迷醉!它的眼像玉石,裡面有紫色,灰色和綠色,它是不折不扣的螳螂王子,令我夢想成真的極品。我開始悄悄地靠近它,這麼大的螳螂我還從未見過呢。我必須從它背後捉住它,不然就會被那兩把大鉗子鉗住。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猛地夾緊它的細長的背部,它開始拚命掙扎。它的身體那麼長,它很有力,很狂暴。我年小力單,它很快佔了上風,它的鉗子刺向我的指頭,鉗住不放。我的指頭馬上出血了,我去救我的指頭,一咬牙將它的整個前臂都撕了下來。它被我摔在草叢裡,一定痛得不得了,可是我看見它一瘸一瘸地離開了。它還能走,什麼樣的耐痛能力啊。幾秒鐘之內,美翼就變成了殘臂和滲血的傷口。我糊里糊塗地成了屠夫。我見過了美,緊接那美而來的,是卑鄙的殺戮。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飼養螳螂呢?想佔有,留住那美嗎?我不懂。那時我周圍的兒童都像我一樣殘忍,我們對抓小動物來飼養都有極大的興趣。
雖然沒能佔有它,美的印象和心靈的傷口卻無意中留下來了,定格成了永恆。我仍然去那些地方守候,可是那麼大,那麼令我心動的美翼卻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更使我確信它就是王子,它是決不屈服於我的侵犯的。不論後來抓過多少螳螂,「那一個」始終是最美的,那種美翼,是抓不住的,也是不可征服的。因為夢到它,我覺得我並沒有失去它。那藍天下的亮麗的淺紫色,不是夢的本質又是什麼呢?
夢中的美總是伴隨著殺戮的血,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如此。而死亡之旅的旅途中,看見的才是最美最美的風景。這是我的悲劇,還是人的悲劇呢?或許根本不是悲劇,只是正劇。螳螂王子在我手中翻滾絞扭的力度令我永生難忘,那是能夠達到美的極致者所擁有的原始之力,擊退死亡的自然之力,捍衛尊嚴的崇高力量。我被震撼,但在那個年齡,我還完全不懂得。我失落地站在草叢裡,隱隱感到自己犯了大錯。像別的孩子一樣,我仍舊日日幹著毀滅生命的勾當,這是我們的慣性,想要改也改不掉的癖好。對美的追逐越急迫,毀滅掉的東西就越多。啊,美翼,美翼!歷歷在目,心旌搖搖!
為了讓美變成我的現實,我終於找到了復活逝去的美的途徑。幾十年的追求所做的就是這項工作。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在我虛擬的世界裡進行殺戮,似乎是,我要制服我自己的野蠻的天性,讓文明的旗幟在美的王國裡高高飄揚。但又好像並不完全是那樣,我的表演,總有點類似於那只在我手中求生的螳螂王子的最後掙扎。我看見血(我自己身上的),看見殘肢(從我身上掉下的),也看見了水晶般的藍天裡那巨大的美翼。這美翼,正是產生於我身體的陣痛,我的野蠻的耐痛的能力。五歲的時候,我以兒童的野蠻撕下了螳螂的前臂;如今,在我的創造領域裡,我將那種原始之力轉化成了促使自我新生的力量,我不斷地殺戮,否定著舊我,向那終極的美翼突進。啊,那令我顫慄的、淺紫色的夢幻啊。
一旦投身於藝術創造,我的力量就不再是盲目的了,我對自我實施的制裁使我進入高貴的螳螂王子的境界。我必須被制裁,必須日日更新,我更要不顧一切地掙扎,反抗,求生。這二者缺一都會導致美的隱退。兒時一個不經意的行為竟然成了我一生的隱喻,勾勒出我追求的姿態。高貴和野蠻,劇痛與昇華,陰謀與大無畏,鉗制與自由,這些我要用一生來體驗的矛盾,早就包含在我早年生活的混沌之中了。我在冥冥之中經歷了,記下了,但直到在創造之中,才真正解開裡頭的生命之謎。童年是人生的縮影,但那個縮影裡的風景還未產生自我意識,也就是說,靈肉還未分家。我們的藝術創造,就是被意識到的童年。一切都早就有過了,但如果我們不追求,不在殺戮中不斷地分裂自身,一切都不曾有過。那種傳統式的返回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當人返回時,童年早已面目全非,沒有美翼,只有生命的殘骸和人造的標本。我將在對往事的懺悔中獨行,我要摒除一切傷感,不斷地拿自己做實驗,一次又一次地體驗王子的境界,創造屬於我自己的紫色夢境。
2.我們的鄰居
殘雪
從機關宿舍大院搬到類似鄉下的郊區小屋,這一人生中的重大遷移不但打掉了我身上的嬌氣,也使得我同自身所處的世界的關係變得比從前友愛、單純而又豐富了。在那之前,大自然同我離得那麼遙遠,我們兩不相干。搬家後,一出門便置身於自然界了。於是,一點一點地,我發現了那些幽秘的王國。這些王國裡的居民,它們的生命,同我自己的生命是平行地發展著的。當我的佔有慾沒有發作,沒有去危害它們的時候,它們的自然之美曾無數次令我驚歎過。
我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最小的居民——螞蟻。大概這些地下居民們圍繞著我們的房子建起了無數的隱蔽的或不那麼隱蔽的巢穴。我們站在走廊上吃飯時,只要掉下幾粒飯,馬上就會被巡邏的工蟻搬運回府上。有時,我們會搬一張小凳坐下,看它們如何將一隻死蝗蟲,一隻死蒼蠅拖到家裡去,那過程有時很長有時很短,但都充滿了驚險。
我一直對蟻巢內部的情況感到好奇,我覺得那漆黑的地方的活動是不可思議的。想想看,成千上萬的居民生活在那種堡壘裡頭,裡面的結構該有多麼複雜。有一天,一場極大的暴風雨滿足了我的好奇心。由於泥土的坍塌,大樹下的蟻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蟻王早就不見了,被破壞的巢內只有工蟻在忙忙碌碌,似乎在收拾殘局,又似乎只是盲目地來回亂跑。像磁石一樣吸住我的眼球的是那一大堆美麗的,晶瑩透明的蟻卵。那種精緻的幾何排列,那種神秘的光澤,令我永生難忘!在我日日路過的這塊普通地面的下方,怎麼會有如此美妙的小生物藏在這裡啊。我蹲在那裡等啊等啊,但一直沒有誰來將這些棄嬰搬走,被毀壞的巢穴內仍然只有工蟻。也許,當地裂發生之際,王國內的大部分居民,包括高貴的蟻王,都被深淵所吞噬了?也許我所見到的王國只不過是部分的遺跡?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我終於在心中悲哀地確定,那殘缺的蟻巢是被徹底遺棄了,那些美得令人心疼的蟻卵終將變為泥土。在外面,黑色的和褐色的工蟻和雄蟻們仍在匆匆地行走,或在覓食,或在回到各自府上的路途中,它們都知道這裡發生過毀滅,但它們都能鎮定地對待這種事。
有一天,在無意之中,我又發現了離家不遠的那條野溝裡頭還有一個王國。我在溝邊洗手,突然就看見水裡有兩隻一動不動的很小的蝦,再仔細看,遠一點的水裡又有一隻大一點的青色的蝦,蝦的旁邊還有一條小指頭大的魚在游。這不過是一條沒人注意的野溝,被各種各樣的野草野花遮掩著,淺淺的水流是從山上曲曲折折流過來的,我萬萬沒想到這裡頭會有這麼美麗的居民。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弟弟,弟弟說:「早知道了。那些石頭底下還有螃蟹呢。」這話令我心潮起伏。我一路看過去,哈,又兩隻蝦,又三隻!又一條黑背的小魚,有大拇指那麼大!它們是從哪裡來的呢?這種沒人留意的小溝,誰又會去放魚苗,誰又會去放蝦?當然,這些水族小動物是屬於山的,是本來就有的,正如屋前屋後那些螞蟻一樣。它們多麼靜謐,同周圍環境是多麼協調!也許這些居民永遠只能長那麼大,要是長得太大,溝裡不就擠不下了嗎?再往前有一個小水潭,那裡頭的微型魚和微型蝦更多了,游來游去的,那麼自在!
那天上午我觀察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樣的啟示,但那種陶醉的情緒至今記憶猶新。想想看,只不過是天天路過,司空見慣的一條野溝,那裡頭就有這樣多的寶貝!那麼,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呢?我們又怎能看得透眼前這個魔幻的世界呢?隱秘的鄰居們,它們的夢會同我們的夢交錯嗎?也行只有在夢中,白天裡從未有過的溝通才會發生?潺潺的溪水響在我的夢中,我將臉貼著水底的石頭去追逐那些細小的蝦子。
3.另外的空間
殘雪
我同好友一塊幫人推板車賺零花錢,我們推到了很遠的城郊外。小樹林的旁邊,有一個碧波蕩漾的水塘。我們來到塘邊的青石板上蹲下來洗手。啊,野魚!!水塘一定是很深,不但有小小的野魚,還有一條一尺長的鯉魚游過!這裡是城市的邊緣,旁邊還有鐵路,對面就是鋼廠,怎麼會有野魚生活在水塘裡呢?抬眼望去,方圓一里多路沒有人家,如果不是野魚,是什麼人養的魚呢?
一條一條的小魚舒展而靈活地游往水的深處,另外一些又從深不可測的地方游上來。我和我的好友看入了迷。不知不覺地,我移到了青石板伸進水中的那一端,我太想抓一條小魚了。我一伸手,還沒來得及想一想,就滑下去了。多麼恐怖的瞬間啊,幸虧我會一點水。我向青石板撲了兩次,才勉強摳住石板上的一個凹處爬了上來。這時我後怕地看到,石板上靠水的部分長著一層薄薄的青苔,不仔細看就不能發現,青苔使石板變得溜溜滑滑。
回家的路上,火熱的太陽一下子就曬乾了我的頭髮和襯衫,我和好友都盡量避免提起先前那恐怖的一幕,也許是為了盡快忘記吧。就在城市的邊緣,怎麼會有那樣一個幽靈世界,我又是怎麼會失足的,這事真難想通啊。如果我在那個瞬間沒有摳住石板上的那塊凹處,小命不就沒有了嗎?從前我也在相似的情況下滑倒過一次,但並沒有像這次這樣沒入水中……我當時太慌亂了,所以已經記不起水裡的那個世界給我的感覺了。或許,那是另一種空間,只能想像而無法真正體驗?
那並不是死,只不過是我沒有經驗過的世界。瞧那些野魚,多麼的舒展,愜意!那麼深,那麼不可捉摸的鍋底塘!我總在想著這件事。我看著陽光在腳下移動,猛地一下就想起了這件事。我被某種久遠的情緒所籠罩,心裡生出惶惑。有時,在細雨綿綿的陰天,這件事也會像電影一樣回放出來:驕陽當空,粼粼碧波,清涼的石板,幽靈般的野魚,下滑瞬間的恐怖……掙扎時的絕望。
有關另外的空間的想像從來沒有停止過。那種空間可能在繁忙的城市裡,也可能在我的心底。我知道,某種東西一直在悄悄地滲透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越來越少,它卻越來越多。無緣無故地,我就會回到童年裡的青石板上,一次次失足滑入深水之中,產生無所依傍的恐懼感。當然,野魚總是有的,它們是使我落水的誘餌。大自然的恐怖之美攝人心魂,人性中那個最深奧的部分常會產生這種莫名的衝動,於是在念念不忘之中返回禁地,嘗試絕境中的表演。
四十多年都已經過去了,如今作為藝術家的我仍然不時身臨其境地來到那塊青石板上,那是我的命運的跳板。就是從那塊跳板上,我無師自通地懂得了另外的空間的存在。城市屹立著,細小的原子入侵了它的每一個毛孔,使它在夜間漸漸變為透明的網狀之物。在有風之夜,你甚至可以聽到城市起飛的聲音——呼!呼!呼……慘白的月亮吃驚地跳躍起來。
4.蝴蝶
殘雪
我最害怕的動物裡面,除了毒蛇,就是那些醜陋的毛蟲了。夏天上山拾柴時,毛蟲掉到過赤裸的胳膊上和頸窩裡。那可是不大不小的災難,紅腫刺痛要延續好幾天。我觀察過一種體形很大的棕色毛蟲,身上有藍色花斑,有毒的毛刺密密麻麻。聯想起被這類毛蟲蜇過的疼痛,越觀察越毛骨悚然。
有時候,無意中看見被咬得殘缺的樹葉,我隨手將樹葉翻過來,啊,兩條噁心的傢伙聚在一塊,太可怕了!在我的印象裡,毛蟲是既無賴又陰毒的寄生蟲,應該徹底消滅。然而不久就迎來了蝴蝶的季節。在小河邊,在灌木叢中,甚至在陰濕的溝壑裡,飄飄而來的仙子們在展示世紀的奇觀。又有誰會不為他們的美所打動?
蝴蝶由毛蟲變來這件事是外婆告訴我的。「翅膀上有毒粉。」她警告說。可是這樣的美才驚心動魄呢。我千方百計地去觀察蝴蝶了。我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看見了她。她是雙翅的,棕色的底子上起著翠藍的圓點。在發白的石頭上,她是那麼顯眼,一種聚精會神的美。她的身子和夢一般的觸角、腿子,妖艷的頭部也由棕藍兩色構成。我並不想捉她,那時,我也許知道了那美不能屬於我——你去捉她,她就成為有毒的了。哈,又有一隻飛來了,這一隻是雄的,身體小一些,翅膀是黑緞子一般的底子上起天藍圓點。她看見他,就也起飛了,他們一上一下地飄飛,那大概是交配的前戲。
我還見過粉底起金紅斑紋的蝴蝶王,雍容華貴,美得那麼從容,因為這世界屬於他。在偷窺蝴蝶王之際,我腦子裡會浮出紅斑毛蟲的模樣。它啃食樹葉時盡顯惡魔般的貪婪,所以身體才長得那麼大。奇怪的是陰沉可惡的回憶並不能遮蔽美的華彩,我內心深處湧出的崇拜之情竟可以使自己一連一個多小時站在原地不動不挪。因為聽說了他有毒,就只能隔得遠遠地觀察,而距離,又增加了他的神秘,他的毋庸置疑的主宰的力量。我無條件地拜倒在他的腳下。
附近有一個老頭是負責修剪樹葉和維護花圃的,他經常吃毛蟲和青蟲。這個人長得像野人,只有一隻眼睛。當他手執大剪刀走過來時,我們就會嚇得四處奔逃。我常常想,當老頭睡著了的時候,會不會有一隻一隻的彩蝶從他口腔裡飛出來呢?那麼多的毛蟲啊。瞧,他靠著樹幹睡著了,半張著大嘴,那醜陋的牙齒,剛剛嚼過毛毛蟲……
關於蝴蝶和毛蟲的關係,我思考了很久很久,大約有三十多年吧。我其實沒有將它當作通常的問題來想,我只是不斷地聯想。這種有點機械的、重複了千百萬次的腦力勞動忽有一天導致了意想不到的結果,那就是視力的改變。我從毛蟲身上看見蝴蝶,又從蝴蝶身上發現毛毛蟲。我的目光既能混合,又能分解。又因為我擁有了這種技巧,「美」便被我保留下來了。
我腦海中的蝴蝶之美是絕對的美,至高無上的美。那飄向天堂的仙子們,婀娜多姿,如夢的流光,然而他們卻來自於醜惡不堪的肉體。
5.虎
殘雪
傳言已經來到我們這裡好幾天了,據說有兩隻華南虎到了山裡。家裡不讓上山了,我們很害怕。我沒有見過虎,只見過虎的畫像,那畫像模糊不清。聽說那是身體很大的、吃人的(尤其是小孩)動物。玩著玩著,只要有人說「虎來了」,我們就會發出害怕的尖叫。雖然有點矯情,卻也是真心害怕。對於那時的我們來說,「虎」就是「死」。我們誰也沒見過虎。
因為家裡沒燒的,外婆他們還是上山砍柴,不過不敢走遠了,就在附近砍。
忽然,大弟不見了!這就像晴天霹靂。我們全家結伴出去找。先在坡上,溝裡和路上找,再到山上去喊。喊啊,喊啊,越喊身上越冷。面對著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真是怕得腿子都軟了。怎麼會有虎的呢?虎吃小孩就像黃鼠狼吃雞嗎?我並沒有見到黃鼠狼吃雞的場面,只在事後看到地上的羽毛和血。我不敢往下細想了,拼足了力氣又一次高喊大弟的小名。這一次,喊得那麼絕望,悲愴,因為天就要黑了!天一黑,不就等於「死」的到來嗎?啊?!當然不能放棄,我們還是抱著希望的。我想,為什麼不到後面坡上去找呢?後面坡上我們去得少,但並不是從來都不去。
我剛剛走到坡下面,就看到他下來了,慢悠悠地走著,手裡拿著蟋蟀草在看。啊,我真想用力打他!「你要挨打了,全家都在找你!」我氣沖沖地說。
「我扯草去了,就在那邊溝裡,好多草!」他興奮地說。
不知為什麼我摸了一下他的臉。我是想確定他還在麼?是啊,他在,虎還離得遠遠的呢。我高興起來了。
全家都高興起來。大弟沒有挨打,他立刻將虎的事忘記了。於是「虎」又一次變為縮在角落裡的陰影,而不是籠罩一切的真實。在我不自覺的情況下,我經歷過真實了,那真是令人後怕的情景啊。我記得當時在我的腦海裡並沒有華南虎的形象出現,只有一波一波的黑浪,大海深不見底。
終於,我要開始描寫虎了。我在動物園裡見過各式各樣的虎,它們冷漠地在籠子裡走來走去,我無法同它們對視。我要寫的,不是這樣的虎。我在冥思中凝聚起一個模糊的背影,一秒,兩秒,三秒……那背影很快又散亂了,關於虎的想像不復存在。
有那麼一天下午,南風懶散地吹著,一隻小鳥站在屋簷上一聲接一聲地叫,我決心來寫虎的腳爪了。尤其是爪子下面的肉墊,激起我無限的遐想。輕輕地踏下去,會沒有任何聲響嗎?那麼,同幽靈唯一的區別就在於重量嗎?這黑沉沉的動物,竟長著如此輕靈的爪子!我想不通,也許一切都是誤會。我能捕捉到什麼真相?我只知道,從前,在我家所在的山上,虎來過了。它就臥在岩石上,它看著下面的宿舍房屋,其實又什麼都沒看,它在等待人們來注意到它。
人是不可能弄清虎的念頭的,萬重山嶺隔在我們同它們之間。然而每個人都要同虎相遇,無論你自願還是不自願。在大山中,樹的年輪默默增長,虎的身影時而迸散,時而聚攏,永無定形。人啊,你們那執著的目光裡頭不是都有一隻虎嗎?
6.鷹
殘雪
我和哥哥還有弟弟,我們爬了很久才爬到峰頂。峰頂是凸出地面的巨大的岩石。我們每個人選了一個平坦的位置躺下來。休息,看天。晴天裡,天空多麼美,鷹多麼莊嚴!那兩隻鷹,怎麼會這麼不知疲倦地繞圈子?我聽見哥哥在說,不能躺著一動不動,否則那兩隻餓鷹會以為我們是死人,撲下來吃我們。於是我不斷地揮動自己的手和腳。
我們躺了一個多小時了,鷹還在飛,不緊不慢地做勻速運動。如果真是餓鷹,怎麼能維持這麼莊嚴的風度?難道有某個看不見的裝置在遙控它們的圓周運動?我們在陽光裡頭站起來,兩眼黑黑的,沮喪地感到自己進入不了大自然裡頭的永生之謎。
下山時,我們一路上都聽到有人在附近說話,可我們就是看不到那些人。弟弟側耳細聽,他聽清了兩個字——「河邊」。這能說明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說明。我抬頭看天,天上起了雲,那兩隻鷹已經不見了。難道它們抓到了獵物?是雞還是野鴿?我大聲將我心中的疑問說出來。於是我們仨一齊想像那種血淋淋的場面。當我們想像鷹的活動時,灌木叢裡傳出來的竊竊私語就消失了,四周的寂靜令人起疑心。我們加快了步子。
死鷹都堆在那個山澗裡,起碼有十幾隻,碩大的身體,灰黑色的羽毛,身上都看不到傷口。會不會是下毒?我們湊近去聞,聞不到臭氣。本來我們是下來喝山泉的,見了這番慘象之後便打消了喝水的念頭,忍著渴,一步一回頭地離開。獵殺?集體自殺?自然老死?那種畫面給了我們太大的震撼,我們三個人一路無語。
快到山腳了,我偶然一抬頭,才發現天空中又出現了一隻鷹——只有一隻。它似乎要捕捉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捕捉,只是為盤旋而盤旋。我覺得它是一隻更年輕的,活力充沛。它在旋轉之際那麼不動聲色,那麼優雅!看著它,便想起山澗裡它那些同伴,也許它們竟是它的家族成員。它是不是倖免的、唯一的一隻?我一邊走一邊看它,不知為什麼,我從它那勻速的盤旋中感到了它的至深的悲哀。不,也可能根本就不是悲哀,只不過是某種力的展示。
有一年,我聽到了關於「禽流感」的說法,於是我便回憶起從前目睹過的那些屍體。那麼樣一大堆的殘骸……令萬物震驚的死亡。後來那一堆一定是化掉了,不再佔據空間了。然而年復一年,美麗的岳麓山頂仍然有鷹在盤旋——孤獨地、崇高地、永恆地、莊嚴地,一圈又一圈。山的低語和林濤的嗚咽屬於它,靜默的睛空屬於它,就連那光芒萬丈的太陽也屬於它。
它是有著強盛的食慾的餓鷹,它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鷹。那時我的眼力太弱,我看不透其中的奧秘,只有那非凡的旋轉姿態攝住了我的心魂。啊,那種飛旋!那種飛旋!
是因為那種場景的感染,從此我總愛將目光投向那些晦暗不明的事物,我願意以曖昧的身份玄想,我在玄想中去接近鷹的境界。我開始注意地底的礦藏,不知不覺地,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去獲取來自黑暗深處的信息。那個時候,我自發地這樣做了。但我並不知道,童年的邂逅定終生--我一直在尋找鷹的故鄉。
7.蘆花雞
殘雪
我把蘆花雞放到桌子上,我用我的鼻子在它的頸脖那裡嗅了好久。多麼溫暖、乾淨,還有那種純潔的體香!過了一會兒,蘆花雞「咕咕咕」地低語了兩聲,有了睡意。我的雞隨時都能睡。我伏在桌上,將我的臉頰貼著它的翅膀,讓它那美好的氣味籠罩著我,我也有了睡意。外面下著大雨,有人穿著套鞋踩在水窪上走過。這種天氣,正是雞夢繁衍的天氣。蘆花雞最後還「咕咕咕」地低語了幾聲,低得幾乎聽不見,然後愜意地墜入了夢鄉。隨後我也入夢了,我們共同的夢乾燥,溫暖,明亮!人貼著雞,雞貼著人,我們將淫雨擋在了外面,僅僅依仗著我們的熱力和心跳維持那個夢。
蘆花雞全身的羽毛上佈滿了玄妙的花紋,當我定睛注視之際,就會有陣陣熱浪從花紋中湧現出。我們的夢裡熱浪滾滾,人和雞都是臉紅心跳,幸福至極。我每每驚歎: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花紋?
我掙扎著醒來,看見雨已經停了,一枝粉紅的桃花在窗前晃動。蘆花雞又發出細微的「咕咕咕」的抱怨聲,似乎怨我不該醒來,似乎要重新墜入夢中——它始終閉著眼。於是我眨了眨發困的眼,又貼著它睡著了。桃花和雞頭在夢裡交錯出現。也許在那種瞬間,雙方都將自己完全交給對方了?這是真正的春夢,屬於兒童和雞們的那種春夢。我們時而睜眼時而閉眼,粉紅的桃花在我們之間晃動,吸飽了春雨的大地蒸騰出生殖的氣味。
唉,蘆花,蘆花!你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入我的夢了。在那條黑暗寂寞的長街上,你踽踽獨行。每走一段,來到一盞街燈下,你就用睡昏昏的圓眼打量自己那短短的影子,猶疑一陣,然後又繼續前行。如今你是一邊走,一邊做夢了,你只好如此,因為遮雨的小屋已經拆除,屋裡的人也早已流浪到了遠方。現在,身處異地的戀人正在做那種單向無望的運動,只為那早已被斷絕了的溝通!人的面目已模糊,那麼,桃花李花還在嗎?
雨天是永久的單調乏味了,雨打在水泥路上,然後流進排水溝。那是沒有夢的,孤獨的死雨。在堅實的水泥房子裡,人心正在長霉。慢慢地,硬殼便取代了皮膚。鏡面上生出水霧。樓下有汽車發動了,一個瘦小羞怯的男子舉著傘衝向車門。那把傘是鮮紅的。車子猛地掉過頭往前衝去,車內的人表情既清醒又苦澀。
我在乾癟的文字之間游弋,我用力說:「蘆——花!」但過去的意境並沒有重現。今天是晴天,外面灰騰騰的,我透過窗玻璃看到了那條乾燥的土路,路邊有幾隻白母雞,雞很肥,身上弄得很髒。啊,這是那種癡肥型的雞,它們的眼睛睜得很圓,都是些近視眼。
蘆花是小巧靈動的,難解的花紋裡頭恆久地湧動著激情,一雙眼睛似夢非夢。它在睡前自我催眠,發出的聲音既催眠了它自己也催眠了我。
我外婆用糠拌菜根養大了蘆花,蘆花身上也有外婆的氣味,它們都那麼好聞。
在從前的雨天裡,蘆花「咕咕咕」地夢囈著,屋外穿套鞋的腳踩在水窪上,一枝粉紅的桃花出現在半明半暗之中,外婆在輕輕地呼喚:
「蘆花!蘆花!」
8.我和它們
殘雪
我們那個時候說不出我們的感受,但我們心裡都知道:動物是最美最美的,比人要美得多。無論是雞,是鴨,是麻雀,蜻蜓,還是蠶,螞蟻,蝙蝠,老鼠,在我和弟弟們的眼裡都是那麼的賞心悅目,令我們心裡升起同它們交流的渴望。
時常,我們一連幾個小時呆在動物的旁邊不願離開。雞是多麼的溫柔,它們的步態是多麼的美好!從破殼的毛絨絨的小雞,到樸實安祥的老母雞,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美。觀察這種美的瞬間使我們感受到幸福,我們領略了動物身上的神性。當然,動物世界並非世外桃源,那裡頭也充滿了殘忍和殺戮。一天上午,一隻惡鷹抓走了我們鍾愛的小黃雞,而它的媽媽則被鷹嚇破了膽。此後母雞日見憔悴,生命很快走到了末日。那時,我的夢裡頭總是那隻雞媽媽,總是那場找不出原因的災難。然而,當我躺在巨大的岩石上面,觀察那兩隻在天空盤旋的鷹時,我便為它們那自由高貴的風采傾倒了。多麼有力啊,藍天也像為它們而存在。難道能不愛它們,能不為這樣的神性所打動?我,身處矛盾而渾然不知。
蝙蝠是在天井裡撿到的,小傢伙生著細密的牙齒和美好的柔毛,最讓我羨慕不已的是它的翅膀,那麼大的翅膀卻不是羽毛構成,它們是兩塊柔軟的深灰色的透明膜。對於我們來說,這種翅膀近似奇跡,可以引發多少遐想啊。在夕陽西下的空中,數不清的蝙蝠們在那古老的建築物之上高飛,那是我最愛看的景色。我站在那裡,我被震住了,我居然聽到了那些黑色幽靈叫聲,我腳下的大地也在火熱中發出那種「絲——絲——絲……」的聲音,那是在應和。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它們仍然在飛,仍然在叫。我很害怕,我想躲起來;可我又想看,看個明白。我去過那種漆黑的巖洞,我因為怕死而不敢進到深處。
蠶是理想主義的動物。一旦破殼就從容地、持之以恆地攝取著養料,一刻也不懈怠。這些比頭髮絲粗一點兒的小東西,它們那妙不可言的攝取動作無不預示著未來的華貴與光輝。世界上最悅耳的聲音就是蠶吃桑葉的聲音了,我和弟弟圍在紙盒邊,屏住氣傾聽。那條蠶很大了,大蠶進食的聲音才可以清晰地聽到。我們傾聽之際,就彷彿我們自己也在吃,我們要「吃」出那枚晶瑩的繭子來。加油啊!!一段時間以後,蠶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了……吐絲究竟是怎麼回事?唉,唉!我沒法形容我觀看吐絲結繭的感覺。那不屬於形容的範圍。也許是從那個時候,從我9歲時起,我便知道了世界上有種這樣的獨特運動?
虎在公園的鐵籠子裡,我們常去看虎。哪個小孩不愛虎呢?那是種天然的吸引力。雖然心裡頭有點怕,可是我多麼的渴望同那個威嚴的龐然大物對視一眼啊。然而虎在籠子裡走來走去,它決不看籠子外面的我們。它何等的高傲,我們捕捉不到它的目光,更加揣摩不透它的目光的性質。年幼的我們,何等的傻乎乎!我,執著而傻乎乎。我將那種莫名的執著延續下來了,一直延續到了今天。因為念念不忘,虎就總在我的心裡。有一個夢裡,我瞟見了樹叢間的虎,我拚命奔跑,它在後面追擊,眼看就咬著了我。為了夢醒,我決絕地跳巖。也許我捕捉它的目光,是為了同它達成妥協。但是虎,決不同任何人達成妥協。這個熱血的動物之王,決不容許任何異類同它親近,我只能將愛和恐懼深深地埋在心底。
9.本能
殘雪
蠶在還沒有開始吐絲結繭的時候,身體裡盛滿了那種液體,我甚至可以透過它薄薄的皮膚看見那些液體了。它知道它即將做的工作嗎?不,它用不著知道,因為體內的那種導向是那麼的強烈,有奇異的浪濤撲過來,一波又一波。它的身體變得僵硬了。就如同成了化石一般。然後閃光的液體就從它嘴裡湧出來了。起先它還有些躊躇,有些懷疑,它讓它吐出的絲劃了幾個亂圈。然而它馬上找到了感覺,從容不迫地開始它的營造。來自遠古的本能是如此的強大。
在陰暗的房間裡的小方桌上面,放著我的紙盒,紙盒裡面是那些蠶。我日復一日地觀察它們,也許那是我想要猜透它們體內的那個謎吧,當時我卻不知道。
我們遠不如蠶那麼純粹,人類將所有的事都弄得複雜了,我們必須通過隱藏在大自然裡頭的各式各樣的鏡子才能看見自身的本能。在我們小的時候,那些鏡子到處分佈著,比如蠶,就是我的一面鏡子。那時我還沒料到,日後,我同蠶的境界之間會隔著千山萬水,要經過一場萬里長征,溝通才會真正達到。有好多溝通方面的事,我一定於不知不覺中反覆地做過了,因為幼年時期的耳朵和鼻子是更接近於動物的。
黑暗的夜裡,林濤從山間向我們的小屋衝過來,我們皮包骨頭的小身體在破棉絮底下蜷得緊緊的,而啟蒙,正是發生在我們半睡半醒之間。那是松濤,不是楓濤。那些濤持續不斷地向我們衝擊,進入到我們的夢的深處。昏沉的灌木裡面,小型動物和蛇類來來去去,喬木則高得到了雲端,不像真的樹。在那樣的夜裡,在尋求溫暖的營造中,我含糊地,不確定地用第三者的口氣說出了那個「我」。於是腦海裡便出現了月光下那巨大的陰影。我說完那個字後馬上就忘記了,要待第二天夜裡才能去重溫。
城市裡也有鏡子,那些鏡子更是專為人所設計的。在若有所思的一瞥裡,我身上的古老歷史便全部復活了。小城很少有完全漆黑的夜,總有一盞燈在為它守夜。我在那些小巷裡匆匆地走,拐彎,碰壁,回頭,再拐彎……路燈黑了,不知從何處來的微光照在古牆上面。我聽到我的腳步在空巷裡發出回聲,我想,這座城是醒著的。接著我就聽到了從遠方呼嘯而來的龐然大物,雄強,凶暴,像要將我徹底撕碎!那是一牆之隔的火車路過,它很快又消失在遠方了。我抬起頭,看到了破敗的閣樓上的油燈,那人正在修理一隻鬧鐘。他有些吃驚地瞪著遠去的火車,有些疑惑不解。後來他又舉起那面小鐘,放到耳邊聽了聽。他的這個動作令我陶醉不已。火車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那人吹滅了燈,我感到滅頂之災正在臨近。可又並沒有什麼滅頂之災,我看到了出口,熟悉的街道和房屋呈現在眼前,路燈彷彿在傾訴。
好幾次我差點溺水。我能感到命運粗暴的拖曳。我自己當然是拚死掙扎。在祥和安寧的外表之下,這座小城到處都有黑影,那種地方,即使南方威力四射的烈日也照不到。黑影們經營著自己的地盤,有日漸擴張的趨勢。當我放鬆警惕之時,從那種地方就會有繩套拋出,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永遠會記得那個碧波潾潾的水塘,還有塘裡的野魚。我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下滑時,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絕望,深水就將我吞沒了。幾十年當中,那種恐怖的演習在我腦海中進行了無數次。我還要同小城的陰險對峙下去。
啊,那種東西,它從不曾隱藏。它袒露,而且不斷發光,但我們卻是瞎的。它就在空氣裡,在霜凍的早晨的空氣裡飄蕩著。你有那種眼力看見它嗎?當你終於看見它的時候,溝通就真正發生了。你的體內燃起野火。
10.鮟鱇魚
殘雪
我得到了一本關於海洋生物的小書,整個下午,我沉浸在關於鮟鱇魚的遐想之中。那是一幅小小的粗糙的黑白畫,畫的是幾千米深的海底,那條原始的怪魚在寂寞地守候獵物的情景。它的誘餌就是它自己那可以發光的觸鬚。
我還沒有見過海,在我的想像中,鮟鱇魚所呆的地方是同「死」差不多的地方。鯨魚和鯊魚這類龐然大物令我肅然起敬,但它們還是比較普通的,可以理解的。鮟鱇魚是怎麼回事?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天裡,我將這事忘了。在深夜,如果意外地醒來,就會想起鮟鱇魚。那時背脊骨發冷,全身縮作一團,一顆心怦怦直跳。在屋外的風中,有什麼地方的警笛拉響了。我反覆地問自己:「我該不會死吧?」警笛響了又響,總不肯鬆懈。
那時我覺得,關於鮟鱇魚,我心裡有太多的疑問。我還小,要等到我的知識成長後才能接近這些問題。那麼,在它的眼裡,是否我才是深淵的幽靈呢?我對它所在的世界的一切都無法理解,我在大海的「外面」游遊蕩蕩。完全沒有生活的目的。如果它看得見大海外面的事物,我不就成了它眼中的怪物嗎?靜下來的時候,我會去想那些黑洞裡的事。我已經知道在地球表面到處都是這類黑洞的洞口。然而鮟鱇魚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也許,我應該忘記這樣一種生命的存在,哪怕它那麼獨異,美得那麼恐怖。奇怪的是從第一眼看見畫面,我就在心中接受了它的異類之美。尤其是那根發光的怪須,一見之下永生難忘。
老師讓我們說出自己最喜歡的一種動物,我在心裡反覆地說:「鮟鱇!鮟鱇!」但我沒說出口來,我不想譁眾取寵。我正在想,如果我也生活在黑暗的海底,鮟鱇魚打著它的紅燈籠在前面為我引路,那會是何等的幸福。我將我的秘密藏在心底,不同任何人分享。即使是在黑風大作、警笛四起的夜晚,關於鮟鱇魚的想像仍然有某種幸福的成份。我試過好多次了,那種絕望中的確信,陰沉中的驚喜。
好多年之後我才讀了美人魚的故事,那是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寫的。然而我並不那麼感動。我的心底有我的美人魚,那就是鮟鱇魚。一想到這種深海魚就有種隱秘的激動,就像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一樣。後來我才知道人們將它看作惡魔,他們認為它長相「邪惡」。啊,懦弱的人們,你們的生活多麼的乏味!
沉浸在回憶之中,我感到了直覺所抵達的真理。「第一眼」是可以決定人的一生的,如果那第一眼達到了一定的強度的話。可是那種強度,我們不能用一般的尺度去測量。「第一眼」所觸動的是一個深層的、連人自己也很難感覺到的機制。只有那些「記住了」的人,才會在日後的生活中將許許多多這類的感覺轉化為理念的追求。
我想,鮟鱇魚應該是半瞎的吧,漫長的世紀裡呆在沒有光的地方,眼力一定大大退化了。它行動遲緩,越來越執著於心底的一個東西,那個東西便逐漸變得強烈起來。起先,那是一個無形的東西,只有從遙遠的處所傳來的動盪使它短暫成形。經過了多少個世紀,它才長成那根發光的觸鬚?那需要什麼樣的頑強意念?那光好像是紅的,多麼陰險,多麼令人震撼!誰能同這樣的意志較量?它堅守在那個深淵地帶,同類漸漸遠離了它,是不斷襲擊著它的恐懼使得它的本能超強。它以獨異的方式延續了它的種群。
11.無名小動物
殘雪
我經常見到它——在無所事事,情緒低落的時候;在夜深人靜,外面院子裡鬧鬼的時候;也在歡慶成功,幸福的浪潮洶湧的時候。它是一隻動物,白白的皮膚起了很多皺,皺紋裡頭滲出粘液;它的長著一叢一叢的褐色肉刺,這些肉刺都有潰爛的現象;它目光暗淡,綠色的眼睛是半瞎的;它的牙齒和身體都有毒,當它吃草的時候,旁邊的那些草也立即枯萎了;它的腿腳大塊脫皮,粒狀的肌肉裸露在外。這樣一隻怪物,要多醜有多醜。我不知道它從哪裡來,為什麼會在我腦海裡反覆出現。
最初晤面時,我曾有過好奇心,我竭力去想像它的腳爪。腳爪上有很厚的肉墊吧?要不走起路來怎麼這麼悄無聲息?它挨著我的腿走過,身上的粘液擦在我的褲腿上面。後來我就極力壓抑關於它的想像了。然而有一個畫面總是跳出來,這就是它從筆陡的水泥斜坡往上爬,坡下是滔滔洪水。坡上剛淋了雨,很滑,它的身體很重。它爬到半腰又滑下去,半截身子被洪水淹沒了。它又再次竭盡全力向上,可是腳下一滑,又溜下去了。它的兩條前腿已經在流血,那是它往下滑時,本能地將雙腿跪下造成的。在它經歷了好多次(七八次?)這種可怕的折磨之後,我的想像變得瘋狂了。最後它成功地爬上來了,兩條前腿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它全身抖個不停。當我注視它的傷口時,我也在發抖。我是怎麼回事?
我們在明媚的陽光下繞著玉蘭樹奔跑,我們大汗淋漓。然而我看見了它,它在那邊的灌木底下蹲著,正咬嚙著一隻小鴨,小鴨拚命掙扎,它鬆開口讓小鴨掉在地上,然後用前爪按住不幸的小東西。我看得發了呆,多麼噁心的景像。我的同伴將它稱為「白癩子」。「那是一種最臭的動物。」他斷言,「我見到它就趕忙讓開。」這時那隻小鴨死裡逃生,撞撞跌跌地進入了水塘。它呢,早就不見蹤影了,它蹲過地方留下一些粘液,是那種陰險的藍色。
有一回,我將它堵在土洞裡面了。我看見它進去了,就跑過去用磚將那個洞口堵死。那個洞是一個天然的洞,裡面很潮濕,洞口長滿了茅草。我在洞口傾聽了一會兒。一開始,它想弄開那些磚,但沒有成功。後來洞裡面就悄無聲息了。我跑開去玩了一會兒,心裡突然感到很恐怖——它會不會因窒息而死?!我返回,用煤耙子掀掉那些磚頭,往裡頭一瞧:那洞變得其深無比了。而我知道那本是一個淺淺的洞。好多天裡頭我滿心愧疚。它到底是死還是活?我多麼凶殘!後來我挖開了那個洞,土塌下去,洞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它的隧道通往哪裡。事情很蹊蹺。
我的朋友也見過它,她說:「它就是我的姨父,姨父也是身上很臭。」她的邏輯很奇怪,身上臭的就是她的姨父!「那麼,它沒有死?」我問。「當然啦,剛才它還在那下面的風道裡頭嘛。」她告訴我說。我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我的朋友因此很看不起我了,她說沒有人會把這種動物放在心上的,那叫做「沒出息」。我的朋友修長,輕靈,多才多藝,眼睛長得像孔雀的眼。她當然是對的,我決心忘掉那個醜東西。既然它好好的,我就沒有必要內疚了。
我越是想忘掉它,越是頻繁地見到它。有時,在深夜,它不知通過什麼辦法進來了,它乾脆就呆在屋裡不走了。我看見那一團黑影,就知道是它。我閉上眼,還是看得到它。後來我做夢,它就在我夢裡潛伏,使得我因莫名的害怕而醒來。我走過去,抬起手想撫摸它一下,一股奇臭的味道撲面而來,我立刻縮回了手。它發出了聲音,像老頭在說話。這時睡在外面的弟弟也說話了:「那種東西,屬於哺乳動物嗎?」他的話音一落,它就不見了。我問弟弟他看見了什麼,他說是夢,夢裡頭很多又像鳥又像獸的東西來來往往。「我想要它死!」他又說。這句話在我聽來驚心動魄。
我對它的居住條件感到憂慮,寒冬快來的時候,我和弟弟跟蹤過它。它就住在垃圾站的寬敞的平台上,那裡無遮無攔,冬天結著又厚又滑的冰。它在寒風中瑟縮著,樣子很可憐。我和弟弟對視了一眼,我們在想同一個問題,那就是下雪了怎麼辦?弟弟還歎了口氣,他似乎又並不想要它死了,人心真揣摩不透。於是夜裡它再來的時候我就沒法將它關在房裡了。我打算給它在我床底下做一個窩,我懷著這個美好的心願睡著了。早上起來我感到房裡很冷。啊,原來是它將那張木門咬了一個大洞鑽出去了。那麼一大堆木屑,它的牙齒真厲害!弟弟說他早聽到了聲音,可是不敢起來,因為它的樣子很嚇人,像要拚命一樣。「別說是木門,就是磚牆它都要穿過去!」我回想起土洞裡發生的事,便沉默不語了。真倒霉,我們得將門補好。
雪下了一尺深,我們上學經過垃圾站的平台時看見了它。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雪裡頭,身體凍成了烏青色。它的機警的神情告訴我們:只有垃圾站才是它的家,誰也別想讓它離開那裡。我見過它吃垃圾的樣子,非常貪婪。它還吃死老鼠。那時人們將家鼠打死了就扔到垃圾裡頭。令我欣慰的是,它的腿在冬天長好了,它的自愈能力真強。
我童年時代的「白癩子」,它如今長成什麼樣子了?有時候,我的目光盯著那些角角落落的地方,希望它那可怕的、衰老的嘴臉從那些處所出現。
12.貓之死
殘雪
在經歷了好多天的嚴重腹水,和僅僅只給他帶來劇痛和恐怖的搶救之後,我的老貓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從下午起,屋裡就開始瀰漫著「死」。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東西。他開始不安。他的窩原來在飯廳,可是他嫌飯廳太吵,就用力撐起身子,走到我的書房裡去。他搖晃著邁步,還像嬰兒那樣柔弱地叫了兩聲——那不是我們習慣的叫聲。他鑽進沙發後面去了。我想,他要悄悄告別這個世界嗎?
突然,他又掙扎著出來了,他的腿立不起來,他側身用前腿費力地刨地,使身體一寸一寸地挪動。每挪動一下,他就側過頭來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他害怕!我趕緊撫摸他,讓他安靜下來,然後我又拿來乾淨的布墊,塞在他的上半身下面。借助布墊,他又一次立起來了,還居然舔了舔我遞給他的糖水。我知道了,站立還有喝水,是他活的姿態。頭暈的發作使他又一次跌倒,他又用前腿刨地了。我將布墊塞進去,他就刨那塊布墊。每刨一下就挪動一下,每挪動一下就側過頭來看我。啊,他是多麼的害怕啊。我不停地說:「喵、喵、喵……」我是想告訴他不要怕,我在這裡,我不會離開。可又有什麼用呢,只不過是我在一廂情願罷了。他刨啊,刨啊,冷不防又站起來了,顫顫巍巍的。因為只有站,才是活啊。幾秒鐘後他再次倒下。
他的肚子那麼大,脹得像一面鼓,我盡量不碰他的肚子。有一刻,為了將他移到布墊上舒服點,我不小心碰到了,他就發出微弱的抱怨聲。我真後悔!陽光在窗外緩慢地移動,下午過完了,我連忙開開燈。他不討厭燈光,從來不。我想,他的發作應該是肝昏迷吧,要不他決不會倒下的。現在他顯出彌留之際的模樣來了——他還是看著我。這就意味著,我決不能離開。否則他會因恐懼而死嗎?我沒有停止撫摸。
半小時後,他猛然站起來了,撞撞跌跌地拖著肚子,衝到了沙發後面。難道畢竟,他那孤獨的天性,使得他要在最後時刻避開我們?他靠牆半躺著,似乎不再昏迷。我將糖水挪到了沙發後面。我感到他在劇痛中靜靜地告別世界。動物的耐痛能力,可以達到什麼樣的程度呢?是不是無論多麼痛都能忍呢?現在,既然他不要我們打擾他,我們就先去睡下吧。我和丈夫在11點多離開了他。
深夜,突然聽到他叫了兩聲——仍然是那種小貓的柔弱叫聲。我們驚起,開開燈來到書房,看見他已經從沙發後面出來了,他在搖晃著向前走。他的目的地是客廳,那裡有他的窩,他多年來就睡在那裡。然而他的力氣不夠,他又在半途倒下了,他用力抬頭看我們。丈夫說,可能他要死自己的窩裡。這時他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又掙扎著站起來了!他走到了客廳,倒在那裡,然而還是用力抬頭看我們。丈夫連忙搬來他的窩,抱他睡進去。他躺下之後就安靜下來了。我想,他已經知道了那件事。他大睜著雙眼,他的海藍色的眼珠比任何時候都更亮,更美!
三點鐘的時候,他開始喘氣。這個時候恐怖已經過去了,那件事已經到來,他作好了準備。喘氣越來越急促,他張開了口,吐出最後的那一口氣。他的美麗的瞳孔在漸漸地散開。也許在那個瞬間他看到了那件事——在自己熟悉的窩裡。
這是我多年裡頭見過的最美麗的死亡。